土匪腊八 除夕夜,在墙角点一红漆。至初七日清晨,如果有蜘蛛结网于上,其年必有大 灾。 ————沿淮风习之一 腊八是个弃儿。七巧莺用一条棉巾裹着他回瘫子村时,他已奄奄一息,只剩下 干猫枯柴样的一副小骨架。也算他命大,在灾区肆虐着疟疾、霍乱的空气中穿行几 百里,居然没染上丁点病。回了村,七姑便走村串寨地借乳,在淮水两岸,向别人 的婆浪借乳是必须屈膝的,把盛乳的小碗举过头顶,有“跪乳”的规矩,等到孩子 缓过一条命来,七姑的膝盖已跪出两块铁硬的血痂了。瘫子村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过 来说,这孩儿脚未沾地,就吃了近百个女人的奶汁,受恩过重,阴气又太盛,即使 不短命,也会落下个大病根子。一席话吓得七姑灵魂出了窍,夜夜在煤油灯下盯着 孩子的小脸蛋瞅,越瞅心就越虚,是啊,都过了三个除夕了,这娃除了嗯嗯吱吱比 划几下手脚,没吐过一个脆字儿。莫非真是个哑巴?孩子的哭腔却是霸气得很,一 扯开嗓子,哭声仿佛从土墙刺透了出来,传出很远。瘫子村唯一一个非梅氏一脉的 孩子,哭声在村中回荡着。腊八哭上个两昼夜,那腔不夹着一点儿嘶哑。 一直熬到第六年的腊月初八日傍晚。按村中老规矩,这一日须除尘、祭灶神。 得买一根簇新的扫帚,把家中墙角蛛网、梁上浮尘、米瓮蛆虫全都打扫清净。七姑 摆出了三个小素碟、正准备点火炸鞭炮时,孩子趴在门槛上,突然眼汪汪地喊出了 一声“娘”,好嫩生生的一声!把人的心尖子活生生地扯掉了。七姑还未掉过头来, 泪水就哗地一下迸涌出来。灶神也无心去祭了,一转身扯起那孩子,紧搂着,嘤嘤 地就哭了一夜。从此,这苦命的孩子有了个名字,叫腊八。 毫无疑问,我掉进了姜斯年教授预设的学术陷阱之中。当我按图索骥地找到了 硖石乡瘫子村的七巧莺,当我开口请求借居一段时日时,我心中忐忑不安。在我的 家乡桐城县,要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入村,那可是件大事情啊,意味着你必须 对可能出现的一切后果负责。哪家的鸡丢了,锁毁了,或是村头又聋又哑的傻姑无 端地受孕了,生疑的眼光都会一一地刺向你。而你无可辩驳。不料,七姑只是紧盯 着我的双眼一会儿,温和地笑了笑,应了。腊八更不欺生,利索地把我的行囊搬上 了炕。 我跟腊八睡一条炕的两端。这个头发已经斑白的鳏夫睡在外,我在内。炕中间 安放着一个硬木雕花嵌贝的小矮桌,是腊八是洪灾中捞回来的,它也是七姑家唯一 的奢侈用品。每天傍晚,当田间刮过来浓浓的残留农药的气味,我跟腊八就分坐在 小矮桌的两边喝酒。我每日的早集时分,例行的工作是去七八里外的硖石镇上买酒。 让腊八惊羡不已的是,我仿佛有花不光的钱买酒,而且买的尽是镇上难得有人光顾 的陈坛老窖烧酒。像村里其它人一样,腊八认为像我这样的城里读书人,过的是一 种腐败的寄生虫生活。谁不愿意过寄生虫的生活呢?何况是个体面的寄生虫。想归 想,腊八显然没掩饰他的羡慕,他不像村中其它人那样对我暗存敌意。 叫我大感意外的是,瘫子村人虽穷,却不枉屈自已的嘴,吃法既挑剔,也讲究。 比如吃螺丝、牙丁鱼须赶在清明之前,酱腌肉、青团子是清明佳品,立夏则咸鸭蛋 畅销,冬至时吃米糕、喝冬酿酒,这些过了季就不值钱了。冬酿酒我在别处没见过, 应当是一种黑糯米酒,与桂花一同酿制而成,口味甘甜,色泽金黄,隐隐地散桂花 的幽香,十分爽口怡人。过了冬至日,就没人再喝,如果当年不曾喝畅,只有敬请 明年赶早了。淮上鱼产丰饶,种类繁杂,有较名贵的回望鱼、刁鲈、沙鳜鱼。有用 油炸的麻虾、梭子鱼、旁皮鱼。我从没见瘫子村人拿钱买鱼,也不卖鱼挣钱。快日 落了,腊八顺手从门后抄起一件鱼具,就往河边走。一泡尿功夫,几条鱼乱蹦瞎跳 地进门了。逮啥烧啥,经七姑的手烧出,尽是美味。瘫子村人捕鱼的工具多得叫人 眼乱,常用的就有网、罟、罩、筌、箪、叉、射等十多种。吃鱼的花招也多,听七 姑讲的烹调方法就有灸、蒸、烧、漉、爆、薰、晒、腌、糟等几十种,只是会做全 套的人已不多了。我若不是个学者,恐怕连这些吃的花样和捕猎的工具都记不全。 想一想,倒是城里的人贫乏可怜,乡间的讲究被许多人忽略掉了。 我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憨子腊八一醉就莫名其妙地能言善述,一些往事的细 节让他描绘得纤毫毕现,只可惜多数时候我竟忘了做些笔录,有负姜斯年教授平日 里对我的严格训习。比如他讲的杀狗一段。七姑身子骨寒,一入冬,不吃点腌狗肉, 夜间就冻得关节发僵,手脚冰凉地不能入睡。狗肉是旺火祛寒的好东西啊。每年春 天,捕狗是腊八费尽心机的一件大事。杀狗后,扯骨带肉的用粗盐腌起来,塞进罐 子里,埋在门前的栗树根下,即便夏季遭了大水,秋后照样刨出来吃,往往灾沁过 的腌狗肉香气更醇更浓,功效更好,好像把骨髓里的寒气都驱尽了。风水先生梅子 孝说了,七姑的指形像根嫩圆的葱管,指尖上翘,又天生的骨冷,是个地地道道的 妾命。狗肉戾气重,是克住妾命的好药方子。可哪里有那么多的狗够腊八杀呢? 腊八自有他的绝招。他先宰了两只逢春发情的大母狗,把她的阴户连后腿一块 儿剁下来,血淋淋地。乖乖,那骚气可真是厉害呀,呛得人一下下地发懵!腊八说。 到了夜间,腊八把母狗的阴户挂在淮堤上的大柳树杈上,自已拎着把霎亮的大 砍刀蹲在树后。没多会儿,嗅得味儿的公狗们嗷嗷叫地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呼呼 地往树上跳,一副贱胚样儿。腊八操起大砍刀就是一阵乱劈,一刀,血一喷。那些 狗,昏昏地一发情,脑壳子就木了,腿脚一点也不利索,见了刀居然不会躲,跟人 一个臭德性。腊八嘻嘻地舔得厚嘴唇子说。狗血溅得腊八脸上、脖子上、袄子上、 裤裆上、刀上都是,像撒满了娇艳的桃花瓣。一次,我把腊八春夜砍狗的事讲给姜 斯年教授听,这个敏锐异常的老头戒心重重地盯着我的眼说,春天的怪事多哇。不 是挖苦我吧?一下子把我给噎住了。 有几年春天,狗肉爆罐了。腊八便拎着腌了半成熟的狗肉上集市上卖。七姑腌 狗的功夫辣,茴香、八角、土檀配制的许多种底料方子是她爹梅修山传下的。摆在 地摊上萝卜、菠菜、蘑菇之间的腌狗肉格外扎眼,风一过,狗肉的醇香刮楞了半边 街,腊八屠狗的名号就播了出去。渐渐地,便有人夜间循着狗踪来寻仇。 一夜,腊八刚痛痛快快地砍了一条滚圆壮实的杂毛狗,喷了一袖子的狗血。一 转身,突然看见约七、八步外,黑截塔似的一个汉子扶着把锄头立在那里。腊八愣 了一下,随即定下身子,也不吱声,拎着还在滴血的大砍刀跟他对峙起来。 过了半晌,那汉子突然冷冰冰地问道:“你,杀了我的狗。咋算?” “操你娘的!你的狗?你唤它一声,瞧它答应不!我就咬定它是个野种!你咋 办?”腊八横着说。 他的腔还没落净,那汉子的锄头呼地一下就抡了过来。腊八也不闪,反弓起腰 举大砍刀就去硬挡。好家伙,锄柄哗地就断了,锄头贴着腊八的额就斜飞了过去, 大砍刀上还未滴尽的狗血洒了那汉子一脸。那汉子叉着步子楞住了。他没料腊八敢 这么直勾勾地硬拼。 大砍刀那是啥气势!腊八说。当时我抹了一下额,这一抹不打紧,火烧火燎地 疼,原来那狗操的锄头刮破了我的头。我想也没想,把大砍刀又抡了起来,那兔崽 子扔下半截锄柄,抱着头一步就窜出好远。哈哈,原来是个纸扎的龟孙子。 瘫村的人提起腊八时,都很冷淡。对这个外姓人,他们不愿多谈,又好像有点 怵他。他们暗子里喊他“土匪腊八”。你要找腊八叙叙话,蹲在他家屋后的石碾旁 枯等,就行了,不出半袋烟的功夫,他准提着那把大砍刀到碾子上去磨。鳏夫腊八 永远在磨他的大砍刀。眯着小吊角眼,将刀刃冲着阳光瞅瞅,吹口气,猛地朝刃上 吐口唾沫,再磨。梅子孝说,吃百家奶长大的人,非匪即丐,避不开这个命。他腊 八的大砍刀再怎么磨,磨成一张纸了,他能把里面的冤魂磨掉?腊八的匪气是出了 名的壮。有一年,村里突然到了股来路不明的夜贼,五更时分进村牵羊捉鸡,根本 不避人,还怦怦地放着土炮,呛人的火硝味儿钻进每家每户的门缝,村民们没人敢 去硬撞。只腊八一人,骂骂咧咧地,拎着大砍刀就奔出了门。如何个搏斗法,村民 们没一个讲出个道,人人都闪闪烁烁的遮掩,毕竟较其它男人,是件丢人的事儿。 我问腊八,他呵呵傻笑着,也不愿深讲。反正第二天早上,鳏夫腊八一身是血地拎 着一条断臂,一条跟半截棉袄袖子缠在一块儿的断臂,走到硖石乡政府大院报案。 女乡长扶着桌沿就晕死了过去。七姑冲到乡里,把腊八抻了回来,青头黑脸地训责 了一顿,从此,腊八便再也不敢提这事。七姑又焚着香把那条离开了主人的断臂葬 了。村里人都拿这件事作忌,无人再去惹他。腊八若是铁青个脸,别人也自会绕着 别的田埂走路。 腊八种地,是个外行。七姑说他是懒蚀了骨头,骨髓里有蛆。村里都知道除了 杀狗,他还有一个发横财的招儿。每逢洪灾浊浪翻滚,那是鳏夫腊八最得意的时刻, 是他焦灼地期待着的时刻。精条条的鳏夫腊八在急流中如履平地,从上游冲下来的 物件,没有哪一件有用的东西能躲掉他的法眼,左捞一根圆木,右拖一副上好的木 棺,他能逆着湍水把东西拽上岸。腊八根本就不计较被洪水毁了那点麦田。发一次 洪水,腊八都有一整年上好的“刀子烧”老酒喝,就有钱给娘买碎蓝花对襟小袄。 他的娘七姑有数不清的被撕破的碎蓝花对襟小袄,被洗了一遍又一遍,齐刷刷地叠 放在旧木箱中。腊八说,大灾就像我娘的奶汁,是喂我养我的。其实他不晓得,他 娘一辈子就没生出过一滴又腥又甜的乳汁。 每个除夕夜,七姑都在墙角点上红漆,两年分界的时份,看有没有蜘蛛从红漆 上爬过来。这是瘫子村古老的测灾之法,据说挺灵验。怪的是,蜘蛛来了,户户的 墙角都会结出粘稠纹密的蛛网。不来,全村就一只蜘蛛也找不到。鳏夫腊八是世界 上最盼着蜘蛛的人。“有一种彩蜘蛛最毒,”腊八说:“我发现一个道理,脏东西 不毒、毒东西不脏,像那些花蜘蛛呀、竹叶青啊、蜈蚣啊,滑滑溜溜,清清爽爽, 全他娘的噬人命;像粪缸里的蛆呀,屎壳郎啊,鼹鼠啊这些,见了很恶心,肠子里 却是善着呢,嘎吱嘎吱吃掉它,也没事。”蜘蛛晾干了,磨成粉服下,百毒不侵, 下能治好宫颈糜烂,上能把荡妇变回乖女人。呵呵,千万别冒然一试。有几年,麻 三叔也过来,一块儿吃除夕饭,七姑就斟杯酒陪他,抿着嘴皮子慢慢地咽,一边又 忧心忡忡地盯着墙角。 看到蜘蛛爬过红漆了,土匪腊八就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他会披上油污贼亮的 狗皮袄子,窜上夜间的大堤。他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幽静辽远的河面。稀疏的柳 枝和枯苇子映衬的河面上,一只孤独的野雁扑打着翅膀,伸长着脖子,仿佛在呼唤 失散了的另一只。乌青的天,远村中黯然明灭的灯盏。几声狗吠。低洼地里积着刀 片一般薄薄的风声。天一热,这苇丛和洼地里就成了小飞虫的巢穴。亿万只的小飞 虫紧贴水面、压着草梢飞着,像一团团的黑烟。如果冲着你飞过来,你眼前一暗就 消失在这黑烟中了。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的死虫子。冬日和初春,它们不知藏匿在 何处,杳无踪迹。此刻,一切是如此的安宁。土匪腊八的胸口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激 烈期待充塞着,脸烧红了。 有几年从除夕开始,等了几日,墙角的红漆上仍一无所有。腊八就受不了,夜 间他会猛地跳下炕,围着屋角直打转,嘴里焦躁不安地嘟囔着: “蜘蛛呢,蜘蛛呢?狗日的蜘蛛死到哪儿去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