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红漆 从墙上挖砖一块,点上红漆,塞在远嫁异乡的女儿的枕头底下。这样她的魂魄 就永不会丢失。 ————沿淮风习之一 这么些年,我遇到过三件有着浓重宿命色彩的事儿。讲给你听,倒像是一个蹩 脚小说家在虚构,我自已也常怀疑那些事是否真真切切的发生过了。一个沉溺于往 日的人,习惯了隔着发黄的漫长时光往回看,这就像巢中的鸽子在月光下,扭头去 梳理自已尾巴上的羽毛,有些熟悉的羽毛一下子不见了踪迹,难免会茫然若失。 “船上一阵尖叫。这个破妓女。那个满脸麻子的名叫柳如是?”“要么,陈寅恪老 疯掉了?”跟姜斯年教授的酒中闲聊,能轻易找到这些感受。蒸腾着热气的小菜。 加了太多的葱姜蒜,把历史的腥气杀尽了。记忆不甘沉寂,是的,它会去篡改掉一 些东西。我跟梅红的初识,是这三件事中的一件。 “你一定要养成考据癖。否则在这门学问上你将一事无成!”历史系的姜斯年 教授把我喊到他的椭圆形书桌前,果断地说。每年的冬春之交,夹竹桃正待开花的 时候,姜斯年教授讲话的语气会一扫平日里的狐疑和游烁,斩钉截铁一般。你若反 击,会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论战,许多你不愿提及的往事,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揪出 根底。所以这一段时日,熟人们一般不敢惹他。姜斯年教授踱到窗前,眺望着远处, 举例说:我的考据癖仿佛是娘胎里带来的,小时候钻牛角尖,常犯偏头疼,疼得满 地打滚。一次,母亲请来的一个老中医竟想对我这没日没夜的怪症下药,结果他熬 了两天的药汁没灌进我的胃,倒让我揪着“败酱”、“当归”和“假苏”这三味药 名给他上了一整天的课,老头子又急又气又插不上话,竟没跨出我家的小院子就病 倒了。姜斯年教授的这件小事,后来被我在课业之余不厌其烦地引用,我想说服同 僚的是:姜教授果真是个天生的史家。 “你要在瘫子村这个名字上浸淫下去!知道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淫么?”姜斯 年教授久立窗前,喃喃地说。他高大微驼的背影在夕光中漫射着一种沉重感。 第二天清晨,我就拎着几个鸡蛋和一纸杯牛奶扎进了无限幽深的省立图书馆。 我想抵达姜斯年教授所说的淫。这或许也是我患上严重的考据癖的肇始。忙了一日, 我要搜寻的书都找到了。这几本书仿佛是整座图书馆中蒙尘最厚、霉味最重的典籍。 在一本名叫《寿颍十三县淮灾纪略》的书中我找到了几个涉及“瘫子村”的段落: “自峡山口至瘫子村,百里泽国,溺毙者累以数十万计。有矫健者泅聚于涛中树梢, 与毒蛇共悬一株,人蛇俱惊、互不相侵”,“十室九空,积尸成疫”,“沿淮各族 长者齐至瘫子村梅祠,议冬春疏浚之事,终不决”等等。按此记述,瘫子村在淮河 灾难史上果应是个绕不开的小村子,只可惜现版的地图上,已嫌俗将其改作了滩子 村。在《疏淮志之人物记》中也发现了梅修山的名字,受内容所限,该书对梅修山 创立南拉魂腔戏班的事只字不提,只记述了他作为一个“有名望者”夜闯总督府强 筹水利之银款的事,用的小说的笔法,光是描述总督府恶狗逐人的场景就花了两百 多字,而真正的要害处却又语之粗略。唉。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正当我在一堆霉书中忙得灰头土脸,也为将赴这样一个 村落兴奋不已时,头顶的一排灯却倏地一下灭了,室内霎时暗了下来。像有一个巨 大的阴影猛地砸了下来。这些竖排字、缺标点的古籍本来就累得眼球涨疼,这下没 辙了,瞅瞅四周早已没了一个人,我大叫一声:管理员! 没有人应声,那个管理员却迅疾地过来了。她站到我身后时,我一扭头,吃了 一惊。我看见了这辈子叫我最难忘记的一张脸。她的脸异乎寻常地白:一种煞白。 那种仿佛在深宅中被满脑子冥想熬了许多年的一种煞白,却又不显得干枯,分明有 着一层淡淡生润的纤毫光泽。我心想,这种煞白,若长在一个深居巷底的老算命先 生或是一个怨妇的脸上,倒也说得过去,或者干脆它长在我的导师姜斯年教授脸上, 也与他终年“浸”而“淫”于其中的史学,有一种神韵器质上的暗合。这样的煞白, 它怎么也不该生在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脸上呀。她的头发蓬松,草草地用一根短绸片 子掠起,扎在脑后。厚厚的镜片在鼻梁上略往下坠滑着,眼光有一半是越过眼镜的 上边沿过来的,她的眼神宁和幽深,像是眼睛的背后接着一条长长的邃洞,朝外冒 着一股子寒气。身子站在了你的对面,黑黑的瞳孔却像在放弃似地退缩,退得很远 很远。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效果,多年来我一直迷陷于这双眼睛之中。我想,长着 这样一双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复杂的。后来我被一本名叫《莲花的肉身之香》的古 闲书中的女主人触动,老觉得那个总持把绣花团扇在池边晒太阳的她,就是这个图 书管理员。我在它的扉页上,试图勾画出一双这样的眼睛,费了好多天的功夫,有 了轮廓,却总觉少了它的神气。 她的脸很瘦削,身躯却又不匹配地异常饱满,洗得多处发白的蓝卡其布工作服 胸前高高隆耸,第二粒扭扣好像随时要被绷飞了,击伤你发着呆的眼睛。一种入了 膏腴的肥沃。这样的脸和身躯体让人疑惑是一种嫁接。刚才还挤满我脑中的淮灾的 浪头,哗地一下就退净了,我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笼罩着我的姜斯年教授的考据癖 也哗地一下,没有影子。她扫了一眼我手中未及放下的古书。 “咋啦?” “灯坏了。” “没事的。这灯有点神经质,常莫明其妙地坏,等一会儿又会自个儿亮了,像 闹鬼似的。到这个角落来看书的人都怪兮兮的,连灯都犯了病。”说着,她扑刺一 下就笑了。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接不上话茬。以后的无数次回忆一进行到这里,就 被狠狠地卡断了,除了深深的难堪的沉默,我记不起那一刻内心活动的任何痕迹了。 可能的情形是这样的:两人奇怪地对视了不知多久,我撑不住了。我昏头昏脑地抱 着几本书回到桌边,没料她抬脚也就紧跟了过来。 一种可能。“尽瞅这些破书做啥?”她斜靠在桌上问道。第二种可能。“你遗 精么?”她直截了当地问。第三种可能。“该死的纳兰性若还是范思哲?镶边宝蓝 旗袍还是七分裤?生还是死?我踮起脚尖,旋给你看?”总之,我的脑子被弄坏了, 哪一种可能都只能是假设的,而且全然不合逻辑。 难道她会这么问么?我在犹疑的推测中询问自已,我焦燥地掀翻茶杯,揪住自 已在遗忘中杀出了几根白丝的头发。“是啊,她会这么问吗?就算她这么问过吧。” 我摊在桌上的几本书,多年来恐怕只有那些图书馆中的蜘蛛们读过,书与书之间的 蛛网上密布着尸体干瘪的死蚊子。 我并不回她的话。也不知那一刻从哪里涌出的邪胆,我猛地用手指,一根手指, 仿佛是中指,按到她高耸的胸尖问道,这写的是什么。隐约是“省图”的两个字已 被磨洗得缺了大部分笔划。果是寡廉鲜耻,歪着小三角扁脑子的腹蛇不懂人世的规 范。哪还游什么?不如跳窗逃走算了。我心中腾腾的烈焰烧破了脸皮。她却并不躲 避,反将胸向前稍挺了挺,嘴角浮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你猜呢。我的脑子轰地一 声就爆了,右手顺势张开就抓住了她胸前的衣边,将她拉倒在我的腿上。紧接着的 一些细节又被我的记忆无情地疏漏掉了。后来,是怎样移身到密集的高大书架间做 爱的?开始时两人说了些啥?无论如何这中间应该有些必须衔接的步骤。如果少了 这些步骤,我绝对不配做以严谨著称的姜斯年教授的学生。任何一个敢在考据学中 逗留的人,记忆力都可能是惊人的,他们能把乱成麻堆似的互不沾边的数据,或怪 异的人名地名,清晰地刻在脑子里,比如我吧,我能随手列出个1578年明朝万 历皇帝大婚至1582年张居正逝世之间,这个国家历史事件的清单,但有时却突 然想不起睡在枕边的妻子的名字。这真是件伤神的事儿。记得第二年的冬春之交, 我心血来潮,磨着她,想请她复述一下她那一晚我们之间的对话。 她吃惊地问:“那么多的废话,让我怎么复述呢?从哪讲起?” 我抓抓头皮说:“我脑子都掏空了,记得的却只是那么寥寥几句啊。” 她娇嗔地用手捅着我的额头,说:“混蛋的东西,几句话就能让我上钩吗?你 那一晚滔滔不绝,从黄河夺淮入海讲到亚马逊,从考据癖讲到夹竹桃。猪窠子。卢 浮宫。七月底的内裤,里子乱七八糟。别人听了,彻头彻尾地是个疯子啦。可不知 为啥,那些话就让我着迷透了。我还记住了你念的博尔赫斯的那句诗:我一直在心 底暗暗地设想,天堂应该就是图书馆的模样。唉,你没听说过雄辩和权力都能让女 人产生性欲吗?”我说:“我不知道”。 史学的重任就是这样重构着往昔的图景:省图的那些书架是一直砌到屋顶横梁 的,我清晰地记得标着“1957年制造”的书架质地坚硬,看上去特别的沉。喜玛拉 雅的密林。写着咒语的斧子。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呆子。那时的人们还舍得用柞木、 楝木甚至楠木等上佳好材制作书架,真是多亏了他们,我们拼命的折腾也只是弄得 灰尘簌簌地往下掉。她把一条腿架在了书架的第二格上?或许是第三格吧。她呼呼 地喘着粗气。半透明、浓腥气、黏乎乎。真叫人崩溃!你不是说那里散出檀香味、 兰麝之气吗?嗨嗨,一个下贱胚子掏蛋鬼!我阻止了她撕扯衣服的迷乱冲动,按我 的心态,绷断了第二粒扭扣但仍被紧紧包裹着的肉体,是最动人的。正如被一厘米 地皮覆盖着的沸腾火山,有一种欲掩弥彰的生命力。一种被压抑的封建主义的欲望 之香,闷罐香,更能刺激像我这一类的男人。为什么要把比那一厘米地皮更薄的衣 服撕掉呢?老实说吧,我从来就不喜欢赤裸裸的东西,尤其是赤裸裸的女人身体。 她的臀骨很宽,我家乡一带的汉子都巴望娶这样厚臀股骨、会下崽的女人,据说这 样臀骨的女子除了产子顺溜外,挑担子负重往往也是把好手。我的手指深深抠进她 臀部柔软无比的肉中,像泄恨一样,按我的经验,那青紫的指印要几个月才能褪净。 当她像一滩泥般被我抱住时,我一抬腿,咔嚓一声有什么碎了。是她的摔在地上的 眼镜。 “那天是腊月初八,老家人都讲,跟穿白鞋子的男人来往,消灾呢。沿淮一带 腊八日结婚的人特别多,圩埂上一溜子的白鞋。”后来她说。我已经记不得当天我 是否穿的白鞋。我有白鞋子么?白鞋?像让姜斯年教授犯病的夹竹桃花的那种白色? 但有一个场景我是至死也不会遗忘的,她衣衫凌乱地斜靠在图书馆深处的旧木椅上, 吐出一个烟圈,幽幽地说,这是命吧,你在书在搜着硖石乡瘫子村的故事,而我, 正是瘫子村出来的女人。 后来,我去过这个叫梅红的女人家中多次。当我的手指狠按门铃,听到那刺耳 的蜂鸣声时,我感觉到这场戏剧性交往的确确实实。她的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电信 公司施线工,有时我们并肩立在窗口,看见远处电线密如蛛网的街道上,她丈夫骨 瘦如柴的身子梯子上爬上爬下,我多少有些内疚。而她对这一切,却是一笑而过。 她说:“我像我爹梅麻三,活脱脱的像。我们什么也不在乎。万一哪件事在乎了, 非得弄疯了你。瘫子村的女人,要是性子拖泥带水,早让洪水卷了,哪能活到今天?” 裹在铁一样的秘密生活中,真操她娘地过瘾。说什么呢,又粗又黑又俗,一张纸都 射不透!还瞎嚷嚷呢。青春就是盲动和谎言。青春是一种疾病。 在她柜子上放着结婚照片的底垫下,我看见一块侧立着的点着暗红朱漆的青砖。 是红漆还是被风干的血?照片上用毛笔写着蔡琴的一截歌词:“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王清举 “乡亲们,屁股朝前挪一挪,扎堆儿挤一挤!风太猛啊。”现任硖石乡乡长王 清举正拿着一个扩音喇叭喊话。有幸的是,我刚到达瘫子村就赶上了村民的这场大 集会。 大堤上红旗猎猎,两根竹竿挑起一条“滩子村后移建镇动员大会”的横幅。在 三月萧条的景物中,鲜红的横幅异常醒目。横幅下的长桌正中,立着身材挺拔、腰 间略显臃肿的硖石乡乡长王清举。王清举长得很有气势,只是脖子显得过短,肥壮 的下巴仿佛是嵌在了硬梆梆的双肩上。这一点,跟我后来结识的腊八有惊人的相似。 多年来,我无端端地对那些脖颈过短的人存着不信任,姜斯年教授曾斥责我这点怪 癖有损一个学人的冷峻理性。王清举站在那里,拿眼光威严地扫视黑压压地席地而 坐的村民。有时,他也含着微笑向我示意,有了姜斯年教授致县政府的一封信,和 梅红写给她儿时同学王清举的便笺,我受到了礼遇。我被按排在离主席台最近的位 置,旁听着这场被王清举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场集会”。 因为逆着风,王清举的嗓子透着一股子用力过度后的嘶哑。在春寒寥峭的河滩 上,他的这种嘶哑——――我怎么听,都仿佛夹杂着一种刻意煽情的味道。在省城 时,多次听梅红说过,演说,是王清举深藏着的一个杀手锏。他不放过除聋子集会 之外的所有场合。靠得这招,做了官、博得了好名声、娶到了老县长的独生闺女。 上学时,他就因隔三差五地抖落他的煽动性演说,受到过校方的多次训诫,有时, 为了追求他所谓“磁性”嗓音的嘶哑,他不惜掏钱请同学们一道上馆子喝烈酒、吃 川菜。你有种就再涮一锅?川肠子真恶心,夹着粪气呢。怕啥?操!将头临白刃, 犹如斩春风。僧璨的诗。这也确是件得失参半的事,嗓子受了罪,倒真惹得一些女 孩子哭着闹着迷上了他的声音。我在大学读书时,也曾听过一些学生领袖气拔河山 的演讲,现在想想那些内容未免有点幼稚可笑,按眼下的说法,“作秀”味儿太重 了,但当年我是对他们仰慕不已的啊。久违了,王清举同学的嘶哑!虚伪?不。虚 伪是一种绝症。虚伪更是一种文化。席地坐在村民堆里,我看着已长得脑满肠肥的 王清举仍蹩出了我似曾熟悉的嗓音和作派,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亲切。 王乡长说:“我的父老弟兄们,我今天这颗心啊,已激动得卡到嗓子眼啦,你 们听得出吧!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呀,因为今天————”。我感觉到了他的幼稚, 我认为他面对的是农民,他必须用泥土的思维去完成他的演讲。而今天,我终于承 认了自已的幼稚:农民总是被他们所完全不懂的东西、完全脱节的方式所征服。 他停顿了一会儿,猛地抓住了这一小段让空气都凝住了的沉默后,猛地喊道: “因为今天千年沧桑的淮河治灾史揭开了彻底崭新的一页!请乡亲们回头瞧瞧,咱 瘫子村正巧位于河外滩的洪水走廊上,你们靠血靠汗攒下的一点点财产,一点点积 蓄,洪灾一到就冲个精光!请问世间什么样的野兽最凶、什么样的强盗最黑呀?照 我讲,这洪水就是牙最尖的猛兽,心最黑的强盗啊乡亲们!乡政府的日子,也不好 过,紧巴得不行,但就是在这财政揭不开锅的困难状况下,我们仍然挤出了一点钱。 这钱也是能攥出水来的啊。我们以这笔钱支持你们搬迁建镇,你们只要从河滩上向 后撤七百米,就是这七百米!上了堤,你们就能过上你们渴望已久的精彩生活!去 年省上的公报讲了,瘫子村如今是千里淮河最后一个没通电的村子了。我看了脸发 烧,这是一种耻辱哇乡亲们!你们只要撤上堤了,一切就变了,就会有电,就会有 电视,就会从广播里听到拉魂腔,就会从电视里听见辣妹子宋祖英唱歌,就会—— ——” “狗操的滚”。突然台下的人群里爆出这一句。因为顺着风,这一声传得特别 真切,本是鸦雀无声的村民们便哄笑着朝后瞧,原来是一个村民在轰舔他屁股蛋子 的大黑狗。众人一笑,他慌着站起来,蹩红了脸说:“笑啥笑啥嘛。狗啊,当然是 狗操出来的,这有啥?”又有人攒足了劲地喊了一句:腊八,为啥狗偏要舔你的屁 股,是不是昨个夜间有啥东西没洗干净啊?又是一阵哄笑,严峻的会场秩序一下子 乱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戏谑气氛是最伤害主持人的。我瞥瞥台上的王清举,站他身 后的乡秘书倒是机警,赶忙把茶杯盖拧开递给乡长,解决了他僵硬着半张着个嘴的 尴尬。 会议出岔子的间隙,我第一次从淮河干流大堤上俯瞰这著名的瘫子村。 原来淮河在这里陡然拐了一个大弯,朝南的流向猛地在此转头向东,流速骤减 带来的的沉泥遗沙,淤积而成了一块约摸七、八平方公里的冲积扇,怪就怪在瘫子 村座落在冲积扇离河道最近的一块开阔地上。这曾经很让趴在地图上研究的姜斯年 教授费解。如果选址仅是为了解渴,这倒也好理解,即便在冬季的枯水期,要解决 农业生产的灌溉用水也不难。可从河势上分析,这分明是一次极其危险的选址,它 离汹涌的主汛期河道太近了,近在咫尺。但鉴于祖辈风水学的过于深奥,我虽然后 来对瘫子村的方位揣着太多的疑问,但从未试图解开这些疑问。这对一个试图培养 出考据癖的人,确是个例外。从远处看,全村在巨柳掩映之中,虽然早春的柳树尚 未吐芽,层层叠叠的枝丛间也只稍露出一些屋顶和墙角。树干都斜向东南,显然是 多年洪水冲刷所致。听梅红说过,上游的洪水一次一次摧毁瘫子村之时,也将一些 禽尸畜体留在了这块土地上,腐烂使这块地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肥力。民谚道, 收获了拐子滩、富烧了半边天。灾后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遗留在这块地里,一 个村妇曾捡到一匣精致无比的牙雕梳妆盒,七折叠、细工漆,面上嵌着异形贝壳, 壳上刻着一个“柳”字,县文化局的考古专家疑为明末秦淮名妓柳如是的闺中之物。 “谁说她是麻子?麻子还能倾国倾城?”明末的书生都瞎啦,真叫人崩溃!“”瘫 子村有两个瞎子,一个是印子他爹,另一个是个打铁的“。村上的风水先生梅子孝 讲,这匣子里面藏着五条冤魂,留在村里,是个恶兆,村里很快将它交上去了。地, 肥沃到什么地步呢,梅红曾说你播下个跳蚤,说不定会长出个龙种。说这句话时, 在省立图书馆昏昏然的灯下,幽暗中她自抚着前胸双峰喃喃地说,这真是地道的淮 水龙种呢。 从我立足的这堤上看,青灰的瘫子村轮廓像一个巨型的口袋。或者像个张开的 嘴,正欲倾诉,又被大水堵塞了它的喉咙。多年后,瘫子村消失之时,我听说村里 也有一些老人嫌晦气,把村子就唤作了“口袋村”。从河势上分析,洪水对瘫子村 的掠夺真的像从口袋中掏钥匙一样轻而易举。 拿着梅红的纸条子,我找到了她的父亲麻三叔和哥哥虎子。虎子,也就是现任 的瘫子村村长。七十二岁的麻三叔,脸色焦黄,身板儿硕长,可第一眼老让我觉出 点儿怪,事后想想,原来是他的脖梗子皮包骨似地细长,与硬实的躯体合不上拍。 他的腰间用根白布带捆束着旧棉袄,虽然斜插着支竹制的旱烟管,手中夹着却是根 卷烟。我在人堆里已见过不少村民腰插着这样的旱烟管,仿佛已是一种饰品,或是 在时刻等着什么人猝不及防地递上一撮呛人的干烟叶。许多人置新衣裳时,就顺带 着置一根旱烟管,可往往衣裳穿破了,旱烟管中还没沾上烟焦味儿。真正的饰品啊。 梅红两个字余音未尽,麻三叔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热火地摇起来,说:丫头早来过 信了。让我们款待好你。他攥得我生疼。穿着一件弊脚格子西服的梅虎站在一边憨 笑着。他是梅红同父异母的哥哥,小时曾受过一次掉命的惊吓,按梅红的说法,胆 子吓瘪掉了。麻三叔年轻时靠贩卖从洪涛中捞上的房梁和旧家俱为生,1954年 的大洪水中,刚死了亲娘的虎子突然失踪了,麻三叔急傻了眼。可当天下午他泅水 去抢一根圆木,却发现上面趴着七岁的虎子。大家都说,这娃儿命儿真硬,但过度 的惊吓也好像使他忘记了一切,既忘了父母和家乡的名字,过了好几年才渐渐恢复 了记忆。也忘了怎么哭,三十多年来,村中没人看过梅虎掉一片泪瓣子,活是活下 来了,却落下个连老鼠都怕的夜惧症的病根子。梅红说她哥其实是个知冷知热的男 人,在村里每个老人膝前他都驯善得很,他又是梅麻三的儿子,冲这两点,村民们 抬举他做了村长。 “咱对乡亲不怕问句丑话。全村老幼859号人中到底有多少缺胳膊断腿的瘫 子瘸子啊?” 王清举乡长仍在继续的演说,语气却陡然生硬了起来:“有多少?嗯,157 个人啊乡亲们!一个叫我这个乡长多么沉重的数字啊。咱这个村在唐朝以前叫滩子 村,河滩的滩,后来灾来屋塌,砸断手脚的人越来越多,就被人调侃地改唤瘫子村 了,残疾的那个瘫啊真叫人别扭。大伙儿以后仔细瞅瞅,雨天出村的泥脚印是不是 一脚深、一脚浅的?”说不清是王清举是隐含有点毒辣的嘲弄,还是需要动用他惯 性的幽默来调节演说。 他接着说:“千里淮河这是最后一个横在洪水中的村子了。也有人说,要坚决 拔掉这最后一颗钉子,我可不同意这样不清不白的说法。咱善良的百姓谁会是钉子 呢?你们是淮河流域真正的主人,我今天算是恳求咱父老爷们了,接受乡政府这个 诚心诚意的规划方案吧。为了制定新村镇的图纸,县上的一些老工程师真是熬瞎了 双眼,熬碎了心哦。我们就是想抢在今年大汛前让乡亲们都撤上堤坝,过上定心的 日子。为了把事办踏实,事后少一些怨气,乡里还制作了一个表决的表格。” 王清举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说:“唉,这其实就是张白纸片儿,现在发给大伙 儿,赞成后撤上堤建设新村的就画个圈。不愿挪窝,要留在灾难中苦熬的,你就画 个叉吧。请大家上台来表决,这里有笔。”镇长说完了,可人群里久久没人动弹。 机灵的乡秘书又补了一句话,谁先表决完了,谁就先回家吃晚饭吧。村民们便一哄 而上,梅虎赶紧上前,把几个被绊倒的老人扶起来,一边嚷嚷道慢点慢点。 村民们很快散了,表达的结果非常明朗。仅有两个圈,除了梅虎顶着乡长的面 画了个圈外,还有另一个来历不明的圈。其余的清一色地全是个叉。叉和圈,童稚 的两个图划。权利还是游戏?让他们脸对脸,嘴唇贴着嘴唇。嘻嘻笑着。互看着, 看出了无邪或是耻辱。 真难啊兄弟!晚上,王清举乡长在乡政府旁的小饭店摆便宴,给我接风。席间 我吃到了淮上淮下无人不晓的名菜“五岔卤全狗”。听梅红说,王清举一向嗜酒, 那晚他却破例只喝了几杯茶。见我们几个酒斗得凶,他的眼圈红红的,泪光在里面 直打转。我想,这种动辄入情的个性可能是他做演说家的潜质之一吧。我有一个顽 固的偏见,我是靠细节取人的,如果我把一个人的身份界定为演员,我会不加辩证 地把他的行止、装束乃至说话的腔调都视作了道具,我猜他想洗掉那刺鼻的作秀味 儿都难,这也是我多年友寡的根子。但这一晚,我靠一些细节把王清举的身份界定 成了我的朋友,虽然多年来这样清晰的界定并不多。 王清举乡长端着茶杯大念苦经的形象,在我半醉的眼球中晃着晃着,变形了。 他说,我的内心闷苦啊兄弟,上面一手拿狼牙棒一手拿乌纱帽,让我做瘫子村的上 迁工作,就是上面不逼我,我也早惦着要救这个村子出火坑。你说唐朝啊封建王朝 的青天老爷怎么做啊,也不就是这般地苦口婆心吗?但是,唉,局势你瞧得再清楚 不过了,没人认我这份苦心的帐。酒兴正酣时,县长打来了电话,王清举很有策略 地汇报说,村民们认真地表决过了,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