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叔的灯盏 每个村子、每个夜间必须点一盏长明灯,一来镇鬼,二来辩路。清晨鸡叫头遍 时,方可熄灯。如果点灯的这一户男主人死了,村民可以举荐下一户。 ————淮河风习之一 “去瞅瞅,三叔的灯盏还亮着吗?”四十多年了,就这一句。瘫子村人的口头 禅。沿淮各村点镇鬼灯的风习,就源自瘫子村。据说,清末时,一个村民夜间去捕 鱼,准备给怀孕的妻子催奶。他在月光下看见一尾特别漂亮、又肥肥壮壮的红鳍鲤 正游至岸边。他用铁叉猛地掷向这鱼,眼瞅着叉住了鱼尾,兴奋拔出铁叉却一无所 获,叉尖上滴着血。他疑惑又失望地沿河走着。没走多远,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 子坐在水边梳头,一边又揉着自已的脚。凑近了瞧,女子脚踝上有三只小洞正渗着 鲜血。她幽怨地问他:“红鲤鱼哪里惹你了,你叉她干啥?”那男人头发根子一条 条嗖嗖地立了起来,扔下铁叉,一路狂呼着奔回家。从此一病不起。 我素来对此类乡村逸事、鬼谭兴味盎然。我觉得对奇闻逸事的好奇心理正是一 个学者品质的肇始。便存了心四处探听,七姑又给我讲了一件。一个农人夜间穿过 田埂,看见一老妪提着大竹筐赶路,竹筐内堆满物件,看起来很沉,老妪累得跌跌 撞撞、走两步歇一步。农人心内不忍,便上前请求替老人提筐,老妪低着头并不答 话,只是将大竹筐递给她。农人一接筐,便吓得魂出了窍:原来这筐像一张纸似的 轻!他丢下筐子狂逃回家。第二天正午艳阳高照时,才敢回去看个究竟,路边全是 招魂的纸幡,依稀能见一个已烧成灰的纸筐,里面装满纸扎的金银器皿。我喜欢这 两个鬼故事,它们让瘫子村的景物一下子幽深起来。咋就没点厉害的?比如吸血鬼。 趴在腊八的大砍刀上舔着。舔着舔着。高潮远远地来了。你抽搐吗?大砍刀成了一 段灰。 麻三叔的灯盏是否能镇鬼,没人去较这个真。瘫子村谈鬼的人倒真的少了。 “去瞅瞅,三叔的灯盏还亮着吗?”。这话事实上并不含丁点疑问的意思,村里人 都清楚,在鸡叫头遍前,那盏灯定然是亮着的。说这句话,无非是说:拿不准的, 到那盏灯下去问个明白吧。 门是虚掩的,你用不着敲它。吱溜一声,你看到的永是这一幅图景:在靠北窗 的炕上,他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管盘腿坐在灯下,一盏挂在壁上的老式煤油灯下, 灯芯外加一个高高的玻璃罩,灯光昏暗却又不飘忽,定定的,油尽之前绝不至灭掉。 后生进屋,站在炕前问话,三句两句,也就出去了。有时,梅子孝、德贵几个老一 辈的,进来了,就盘腿上炕,坐在麻三叔的对面,叭嗒叭嗒地,一起抽着凤阳县地 界的那种呛人的紫茎旱烟。老哥俩,一宿无语。这是村里人最熟悉的一个场景,只 是灯盏下的人,渐渐地老了,前几年还是黑杂漆漆的头发,一下子就全白了。 “三哥,听乡上人讲,县长把王乡长臭骂了一顿,说支持搬迁的人不超过户数 的一半,就不能硬搞,但也绝不能不搞。王乡长在砸瓶子掼碗发脾气呢。” “。。。。。。。。。。。。” “省上来的陈教授,自个儿要住嫂子和腊八那。就由着他吧?” “嗯。” “东头印子他娘的尸还没冷呢,乡上张干事今儿就来了,说一定得火化。印子 跟张干事都动拳了,说他娘年青时还救过八路军呢,政府不仅不报恩,还要毁他娘 的魂。印子媳妇就趴在棺材盖上,说要火化,就先烧了她。全家嚎得鼻青脸肿的, 心烦呢!张干事硬拽着虎子表态,虎子哪有个辙呢?僵着了,让我来问问三哥。” “。。。。。。。。。。。。。” “张干事说了,大堤是政府划定的高压线,无论怎么都不能搞土葬,挖一寸都 会电死人。剩一个青迢岗,印子她娘是平常妇人,又葬不得。” “就葬我的地里吧。我那麦田垄子高,子孝说那地喝着东南风,风水旺烧。你 去跟张干事讲,谁家的责任田,谁总做得了主吧!” “就是亏了三哥了。” “又亏得了哪得筋骨?” “。。。。。。。。。。。。” “德贵。” “嗯。” “你去跟子孝招呼一声,托他给小红捎个信儿,把这个搬村的事说细致罗,问 问小红啥个看法。” “嗯。” 德贵刚过门槛,麻三叔又把他喊住了。问:“丫儿咋的啦?几天没听到了他的 声啦。” “哦三哥,没事呢。嗓子哑得呢,不出腔,过几天就没事了。” 梅红曾多次跟我提起瘫子村的一个怪人“飞天蜈蚣”。“飞天蜈蚣”是他的绰 号,听上去像个绿林大盗,也弄不清谁先喊出来的,古里古怪的名字,没个由头, 这就是德贵家的大儿子丫儿。文化革命的时候,丫儿才十三、四岁,这孩子自小长 得麻杆样儿的单薄,脸面儿清清秀秀的,一开口说话,脸就窜红到脖根子。大伙儿 便都喊这娃丫儿,本名渐渐地就弃了。七姑疼他疼得慌,说天生的唱青衣的好料儿, 眼珠子蘸灵灵的,能把整台的转晕了。那年头公社的造反派到村里抓麻三叔,鬼使 神差地,竟把丫儿一道儿抓了去。第二天被放出来时,丫儿的耳朵里被灌满了牛屎, 肿得没了眼睛的脸上留着清晰的皮鞋底印儿,被钉子拉划过的一道道血痕,有的血 淤痂了,有的朝外渗着血。人,整个地疯掉了。一回家就趴在墙上,头往脖子里紧 紧缩着,一到夜间就不停地嚎叫。 三十多年了,丫儿夜间的嚎叫,仿佛从没间断过。开始的几年,德贵不忍锁他, 由着他在外。他日光里倒也安分,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在田间不紧不慢地晃着步 子,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千疮百孔的土黄棉军大衣,肮脏的蓬发和竖起的大衣毛领 子纠结在一起,仿佛再也不能撕开,下身穿着一件早被扯成碎条儿的单裤。怪的是, 他身上没不散出那种多年发酵的怪味儿,德贵说,最燥的夏天,他的头皮上也不出 一滴汗。白天他蹲在村口的巨柳下,温温和和地瞅着田间。有时他会猛地把裤子扯 下,露出根屌,自个儿嘻嘻地傻笑着,笑得脸不住地往棉军大衣的领子里缩。一次, 正巧让一个来瘫子村串亲戚的外县媳妇瞅见了,那女人立在村口大骂:什么破东西, 像掉灰里的腊肠呢,丢人现眼!麻三叔冲上去,一掌就把那女人的脸抽肿了。瘫子 村人的人平生第一次见麻三叔动手揍人,都吓懵掉了。德贵从此把丫儿锁在了后屋 的狭小柴房里。 丫儿的嚎叫让许多人惊奇。梅红说,那声音太嘹亮了,在夜间的瘫子村上空, 那叫声像绕着几道弯子地盘旋向上,在夜空中飘浮很久,才慢慢地散去。村里年青 一辈的都叫他“飞天蜈蚣”了,他们都是在飞天蜈蚣的嚎叫声中长大的。他们茶余 饭后也会猜测,飞天蜈蚣年青时定是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是没人敢问。 只有七姑仍是疼他疼得慌,丫儿犯病没两年,他娘就死了。七姑隔三差五地去小柴 房,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了,擦着擦着,七姑就哽咽成一团,抱着他的头不肯松手。 丫儿对着村子里所有人傻笑、扮鬼脸,七姑一来,他就安静了,两只眼睛眨也不眨 地盯着七姑,像两泓幽黑的潭水。 七姑说:那孩子的心思灵敏得不行,他嚎着嚎着,我一走到窗边,还没进屋呢, 你想想我的脚多轻呢,他就一下子乖了,不嚎了。 在瘫子村的夜间,麻三叔的灯盏和丫儿的叫声是两个符号。少了一个,便有人 不踏实,几天没听见那熟悉的嚎叫的三叔,悄悄地来到了德贵家的柴房的窗外。这 是个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窗,其实也就是个通气的孔。从孔中朝里看,黑乎乎地啥 声息也没。麻三叔怔怔地站在那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从树上落下的一砣鸟屎打在 他的鼻上,才把他惊醒过来,怏怏地回家了。 去年初春,好多个失眠之夜,当我静坐在寒风中的河滩。飞天蜈蚣的嚎叫声从 村里冲出,“嗷嗷——哦哦-—嗷嗷——”。还未泛出初绿的村子,在这嚎叫声中 显得更是疲困荒凉,也仿佛沉睡得更深。这嚎叫像浮云推动星辰。听上去,那声音 一点也不干涩,宛转地扬上去时非常亮堂,往下沉时又厚又重,倒像是一个底气异 常充沛的男人来唱一首谁也听不懂的古歌谣。这嚎声,好似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怨 和恨。仿佛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七姑 咣当一声七姑推了门进来。麻三叔用烟锅头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喉里囫 囵混沌地哼了一下,算是招呼了。嗓子中像哽着一块干驴粪坨子。七姑搬出去后, 多年来他一直这么招呼她。 七姑把一封信丢在基台子上。说:“你闺女的。乡上邮递员送来了两封信,还 有一封是陈教授的。”梅红打小里就从不喊她一声娘,所以她一直也就叫她“你闺 女”。“嗯!――――哪”。三叔说。又朝地上啐出一口浓痰。 基台子,是瘫子村房屋的一个特殊构造。造屋时,要挖很深的地基,顺屋脚筑 约一米高、一米多厚的基墙。筑这个基墙那真是大有讲究哦。先用两块大木板从两 边牢牢夹起,中间用黄泥浆、砂石、牛骨灰、稻草掺着煮熟的糯米饭填起,用大石 碾一遍又一遍地夯实,家道殷实一点的,也在这基墙外再砌一层砖,算是装饰。要 贴符咒。把黄纸、紫纸、黑纸剪成的符咒烧掉,撒在墙根。筑基墙时,有个少不了 的风习:夯第一道土时,要用毛笔在土上写上曾祖的名讳。覆第二道土,再夯,写 上祖父的名字,再覆第三层土。按梅子孝的说法,这样的基墙中就筑进了祖宗浓浓 的荫佑,有一股子再急的洪水也摧不垮的韧劲儿。 在厚实的基墙上再砌上墙,上墙一般就很单薄。洪流一到,上墙往往就垮了, 但每户的基墙却是纹丝不动的。灾后在基墙上再筑新屋,倒也是省心了。基墙比上 墙宽出的一大截子,叫做基台子,摆放些小农具、搓衣板、肥皂盒一类的杂件。瘫 子村每家每户的基墙也都是历经了几辈子的老址,里面写的名讳都是些遥远的祖先 了。村里唯一没筑基墙的房屋,就是七姑跟腊八住的那一座,仓促搭起来的,透着 胆怯,所以盖在了村西头隆起的一个低岗上。 腊八从部队退伍的那一年,仅花了十多天的粗功夫就盖到了顶。没有祖宗荫佑 的屋子常撞鬼。七姑说。真的呢!拖着暗红的长舌,像秋天晒得蔫粘的红麻。眼珠 子是碧绿的,冒着酸气。身子七绕八匝地缠在梁上。不像是冤死的枉鬼。哟哟,哪 里是什么污秽?我一点也不怵。还真怪标致的呢。说得多了,倒没人当了真。 腊八从军的事,是麻三叔与七姑间的一个大坎儿。那一年正赶上梅红上省城念 书,虎子又患了吸血虫病,铁塔般的汉子眼睁睁地垮了,肚子鼓涨得像个怀胎十月 的孕妇,一走路就打摆子,暴热的天也缩在棉被中哆嗦。那时,一家人还绑在一堆, 麻三叔跟虎子在西房,七姑带梅红住东房,腊八住后厢。正是要开镰割麦子的当口, 七姑却冷不丁提出要让腊八去当兵。 三叔的火腾地就窜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盛着咸菜的蓝边碗就从桌上 跳起,摔到了地上。脸如黄纸的虎子,腊八,捧着碗正喝粥呢,一下子都楞住了。 “哟”七姑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碗捡起来,说:“威风着哪!头都冒白了,拍 桌子也不害臊哪。你道我们女人家手软,拍不起桌子啊?我说老三,你再拍一次试 试瞧!” “。。。。。。。。。。。。” “你讲虎子病成这样,我不揪心啊?你以为我跟着你麻三嚼腌霉菜,是多大的 福哇!哪一桩大事小事,不是顺着你这个牛脾气。”说着,七姑就趴在桌沿上呜呜 哭了起来,虎子和腊八赶紧溜出了门槛。这是他俩躲架养成的习惯了。 “。。。。。。。。。。。” “大不了,麦地的笨活我全扛了,给你屈死,还不如做驴子累死了干净呢。就 是死在你麻三家,我也不能亏了腊八这条苦命。” “。。。。。。。。。。” 麻三叔板着脸再也不吱声,其实心头早就慌了神。真是应了梅子孝算命时的疯 话。七姑本是个妾命,妾的八字太硬,就会撞进“倒妾命”,骚死你。宇宙中神秘 的反物质。黑洞。强大得让时间弯曲得像个驼子的引力。她嫁的男人在她这里,命 就削薄得像一张纸了,一捅就破。麻三叔这种剁了头也不服软的人,到了七姑的手 里,每每地逢斗必输,完全没了个辙。“梅花七配黑桃皇后,入死穴。不用算了。 你的命生来就是个负的。” 可那年头,当兵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七姑深知,村村寨寨年青精壮、家世根正 苗红的小伙子多着呢?腊八除了会杀狗,又有啥讲得上口的过人之处?不腥不臭的 名声倒是不少。从腊八很小的时候,七姑就铁了心要让他做个军人,一个不折不扣 的军人,拍着枣红马驰骋沙场。像戏中的薛平贵、岳王爷一样。那些年,这个心愿 成了七姑唯一的心愿,在一些迷迷糊糊的梦中变成异常强烈,像锋利的猫爪子挠着 她的心。在破庙中,当她逼着麻三行房时,这个愿意又断断续续地闪现。眉毛划下 一条伤疤的逃兵,坐着死亡的闷罐车来了,碰巧朝一个女戏子的脸上撒了泡失败的 尿。惊醒了她的命。当兵去!她,七姑,一个曾红透了淮河三省两岸大集小镇的女 人,怎么能让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落了空?她时时就念起腊八三岁时趴在门槛上脆 生生喊的那一声“娘”。 当时,公社管征兵工作的是一位秦书记。秦书记是个何等样人?这倒是她平生 第一次打听一个男人的事儿。早也过了扯衣襟害臊的年纪了,七姑趁着赶集的时候, 就往公社大院那边凑去打听。院子中多的是两颊凹陷、颧骨突起、脸上布满了妊娠 期雀斑的长舌妇。很快地,她把这个曾教过书的42岁的秦书记底儿摸了个透。让 她意外惊喜的是,事情留着个大豁口:被公社大院中妇人称作“黄鼠狼”的秦书记 老婆,住在县城里,平日里根本不往乡下来,大概也就是乡下没油腥。在拎着两瓶 “濉溪大曲”酒去找秦书记之前,一个傍晚,她穿着碎蓝花短袖对襟小袄,在家中 镜子前,自个儿呆瞅了半晌。哦,算一算有多少年没这么细致地照过镜子了?想起 十几岁时,每次换妆,精血旺盛的师兄弟们争着往她脸上描红画黛,生怕这位小师 妹撅嘴边子。有一回,一个大户人家的炊工为了讨好七巧莺,去偷二奶奶的桃碾胭 脂,硬生生被打折了一条狗腿。有多少比公社书记官翅儿硬得多的男子,变着法儿 地拜倒在她七巧莺的石榴裙下。想着,楞着。人生已无可剩之物。轮到了牺牲自已 了。七姑的泪就挂满了腮。 到公社大院时,天刚刚擦黑。七姑掐得那个准啊。“秦书记在吗?”她轻轻地 敲着门:“我————”,她心头有点做贼的慌乱。 “进来吧。” 一进屋,发生的事情跟七姑盘算的就没多少了不得的差别。第二天清早,她像 个灰心的小偷一样摸着黑,悄悄溜出了公社大院。她太困了。她没料到那个放牛娃 出身的秦书记,竟会唱那么多杂碎的拉魂腔段子,连《偷香记》这种写不上桌面、 只能两个人捂在厚被子底下唱的荤段子,他也会来两句。“舌尖舔你的小黑马马哦, 魂魄在那青霄里游荡”,“偷偷咬着妹妹的小红莲啊,我就那个不松口”。他压紧 窗帘,蹩低嗓子,一段又一段地演给七姑听。演给他心目中的大名角七巧莺听。到 了深夜,连那昏昏的低瓦电灯泡也不敢点了,熄了灯,嗓子里嘟嘟囔囔,还是戏。 七姑几次蒙蒙懵懵差点睡死过去,快熬到天亮时,精力旺盛的秦书记硬拖了七巧莺 上床。不过没扑腾几下,还没进入实质的阶段,就蔫了。七姑后来捂着嘴对我说: “鸭儿,你要写我呢,这一段真得捎上了,好歹,隔了那么多年,又有人让我做了 一回七巧莺!” 腊八风光无限地做了一个军人,不过短短三年就惨兮兮地回到了瘫子村。没有 任何浴血搏敌的事迹可供回忆,倒是在一次营队的实地演练中,让一个楞头楞脑的 新兵一刺刀从裆下划了过去,顿时血流如注。野战队的军医缝缝补补了半天,裤裆 里男人的那玩意儿还是没用了。七姑一听这事,脑子嗡地一声,就想起自已在破庙 里的一刹。报应么?她喃喃地说:怎么也不该降到我可怜的腊八头上啊!是我的苦 命顺带着烧了他。 当我被姜斯年教授点燃的火焰激荡着踏进瘫子村时,这里正在热火朝天地搞一 场税费改革。听虎子讲,这项改革的内容杂庞得很,但非常合村民的心坎。上头划 了几条“红线”,把以前向农民征收的乱七八糟的收费项目,一刀剁了。刚开始时, 也没什么人当真,等到交费时才觉得身子骨一下子轻了,许多人家还真就放了鞭炮 庆祝。为了帮助农民掌握好政策,少挨些不明不白的欺侮,县里又向各个村派了一 个工作组,成员都是些熟悉农民情况的老干部。派到瘫子村的工作组一共七个人, 打头的是个头发银白、骨相挺威严的一个老头,说话时底气充沛,音色又亮,还很 有耐心,村里人心里有些犟着的疙瘩,都爱找他讲,连麻三叔都跟他闲扯上瘾了。 工作组在瘫子村住了八天,临走时,那个姓秦的老头突然扯住了村长虎子,向他打 听一个人。 天快黑了,虎子把那老头带到了七姑门前。七姑扶着门框,瞅了那老头半晌, 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说:“死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早死了”。 老头目光和蔼地端详着七姑。两张脸上的沟沟壑壑,都那么平平淡淡地舒展着。 听她这么一说,那老头笑一笑,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