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子 惊蜇日,雷动。每户要杀一只白鸡以祭谷神。杀鸡必须躲着杀,不能让人窥见。 能偷看到别家杀鸡场景的,这一年自家必定无病无灾、或有横财。被别人偷看到的, 则格外要提防盗、火、瘟三灾。这一日傍晚,村子里每个角落都是蹑脚弓腰、探头 探脑的人影和四处乱飞的鸡毛。 ————瘫子村风习之一 清冷的月光穿透窗户,照在了虎子的炕头。 他折腾了半天,怎么也合不上眼,老婆桂枝枝梦中挫牙的声音搅得他心烦。三 百六十五天,桂枝这张牙暴唇薄的大嘴巴,是没有一刻饶得过他的。白天的牢骚怪 话像串没头没尾的念珠子,珠子就那么几粒,话也就那么几句,但可以循环反复地 讲,颠来倒去地讲,掐头留尾地讲,成年累月地讲,就是断不掉。这倒把虎子的耳 朵炼成精了,偶尔地桂枝喝口水,他就觉得这破碎的寂静一口一口咬进他的骨头了, 浑身地不自在。有时,一句话听着稀罕,反问一回,桂枝就扯着嗓子狠狠地说: “天杀的狗东西,这事儿我都讲了几百遍了”。 桂枝嫁进瘫子村,老觉着憋屈。她娘家在凤阳县的门台子,那一带靠近京沪铁 路的一个三等小站。下错了车站的、想到乡野间泡妞的、有怀旧癖的、收古董的南 北商人,熙熙攘攘地都在那里下车。从庸俗的相对论学究到迷惘的肚皮舞娘。应有 尽有。相对论我只骂过一回,肚皮舞我只看过一次。一样的烂。暗绿的帐逢外挤满 了性苦闷的青年农民。嘴角长着血泡,胳膊上刺着青龙。“找死啊!老子早腻味透 了?”真可恶。满世界闲逛。人气一旺,门台子人就开窃了,家家点火、户户冒烟 地办起了作坊小厂,做异形瓶胆的、做烟花炮竹的、做塑胶避孕套的、做自虐性玩 具的、用豆浆掺猛药做丰乳膏的、雕刻唐伯虎陈老莲旧印章的,啥花样都有。只有 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虎子陪桂枝坐长途车回娘家,远远地闻到缕缕刺进了脑 壳的腥气,眼见着小河水一条条地污黑起来,就笑着说:“你娘来罗!” 桂枝就拿白眼恨恨地瞪他:“俺娘咋啦!瞅人家一个个手阔成啥样。水黑点咋 啦,瘫子水清,还不是穷得跟痨病鬼似的。” 门台子的人是见过世面的,拿瘫子村村支书兼村长虎子格外地当个人物瞧,轮 流着请他下馆子吃酒席。摆的那可叫个谱,西湖糖醋,酱排骨。吱溜一声惨叫蒸白 鼠。龙虎斗就是猫炖蛇。乱棍打死猪八戒就是白豆芽蒸猪蹄子。真他娘的牙尖胆黑, 敢叫,花样儿多。我可不敢吃?怕雷劈。虎子串门时,特别地留了份心,想瞅出点 人家办厂子赚大钱的门道,却又总觉得面子烧,不愿开口多问。看着看着,心就虚 透了:伦敦华人街舞狮子还炸着他门台子的双踢脚炮仗呢。坑蒙拐骗一条龙。瘫子 村哪是这块料?最后,门台子人赚钱的奇闻逸事,就变成了桂枝的的唠嗑声磨牙声, 灌不进耳。一分心时听见一声,就心焦。 牛一瘦,这毛就显得长。虎子躺在炕上无奈地想。一年中他没少能睡几个踏实 的囫囵觉,生怕第二天早上乡里又摊下个新的收费名目。他老觉得县里不公平,富 村和穷村,交的税费一个样。农村的税费招牌又多得像牛毛,扎在饿得耷拉个脑袋 的瘫子村这头病牛上,更是戳眼。村里没有税官,征税催费,全扛在虎子一个人肩 上。收些啥费,有时全凭王清举乡长一张嘴。乡里揭不开锅了,就会蹦出个新费种。 虎子是铁匠风箱中的老鼠,两头挨着热气蒸:瘫子村的税费年年收不足,一进乡政 府院子,虎子的小腿肚子就猛抽筋。 王清举铁青着脸朝他吼:“每年就你一个收不足,还不够别村的一个零头!瞧 你那熊窝囊样子,孬种样儿!”。 “我骟了你!”王清举说。 王清举有句全乡无人不晓的口头禅,叫“我骟了你”。这是从他爹那遗传来的。 他爹年青时是淮河里威风得直抖索的一个船匪,娶过八房姨太太,瞧瞧人家,八房 啊,别说争风吃醋的事儿,名字都常叫混掉。后来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游击队,因 为不怕死,立下了不少鲜血淋漓的战功。全乡干部都熟悉王清举乡长的口头禅,但 没有人怕他这句话。虎子明白,当王乡长说“我骟了你”时,他的怒火往往到了强 弩之末,快收场了。从乡政府院子里出来,虎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恶气,全身成了仙 似的畅快。嘘,总算又混过了一个鬼门坎。 可今年真混不过去了。马上要搞税费改革,所有的收费项目要一刀切掉,只征 一道由省里统一确定的农业税,税外再乱收一分钱,那是要踩地雷的。王清举乡长 特别地找虎子叙了一夜,破天荒向这个下属大叹苦经,虎子这才知道那些满脸横肉 坐在乡长家的,原来尽是些债主。乡政府楼对面的一个小饭店老板娘,在自已背上 贴了一副笔墨:“乡长,喝了我的血和汗,吃了我的肉,请还给我钱!”,整日里 缠着王清举,寸步不离,也不吭声,像个瘆人的鬼影子。 “哪里是我吃了她的酒和肉啊。都是招待各路领导和稀客的嘛。你说我冤不冤、 屈不屈?梅村长,你把村里历年欠的税费缴清了,就算是救我一命吧。我也用不着 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税费改革后,再也没人逼你了。混过这一村、再没下一店啦!” 一向威严的王清举乡长蹩出了哭腔。虎子觉得乡长也挺可怜的。几万人的大乡啊, 每人扛着一张嘴,大有大的难处,他想。 乡长掏了心,虎子非常感动。王清举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又咛嘱说:“税费 改革是味猛药哇!农民的负担一招减轻,可财政亏空的担子要把我压成肉酱哦。最 后一次,再收不足,我真骟了你!”。乡长在他数十年的口头禅里多塞进了一个字, 让虎子觉出了不同寻常的严重性。 虎子第一次觉得这月光好刺眼,扎得他眼睛生疼。他用被子捂住脑袋,一遍又 一遍地盘算着这些即将消失的税和费的名目。乡统筹五项即农村教育费附加、计划 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费;村提留四项即村干部报酬、五保 户供养费、村办公费、公益金;农业税、农林特产税、屠宰税等等,零零总总,一 共四十七种。名字滚瓜烂熟。虎子又百无聊奈地把凡瘫子村水土里能长的东西,不 管是麦子、茄子、豌豆、薄荷、山羊、鲤鱼、鸡鸭这些能入口的,还是蜘蛛、鼷鼠、 毒蛇、蜈蚣、蝎子、蝙蝠、大青虫、屎壳郎、蜗牛这些不能入口的无辜活物,再凑 上犁、耙、刀、桶、锩、镰这些跟土地上劳动扯上边的哑巴农具,噼里哗拉地全算 上,仍然不够这四十七种。太沉了,一种可怜的物件背上竟压着不止一种税费。算 着算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辛酸猛地奔上虎子的心窝,他骤地眼睛一热,泪水就迸了 出眼角。桂枝在一边的大梦中无忧无虑地磨着牙。 这税费,收到印子家时,虎子实在是张不开口了。印子爹不到三十岁时就瞎了, 为了讨口饭吃,跟一个也瞎了眼的私塾先生学了几个戏本,走村串寨地说古书。本 是目不识丁,可人的眼前一漆黑,命一漆黑,其它器官就仿佛神奇的灵敏,印子爹 学戏本时,把个私熟先生惊呆了,整套的《万花楼》、《薛仁贵征东》、《水浒传》, 几个晚上就烂在心里,张口就唱。小铜锣一响,唾沫四溅,讲得村民们僵着张嘴直 掉口水的入神。也算个红人,邻近的村村寨寨,正阳关三百里水道两侧,谁不听得 个老瞎子擅说古书。红喜白丧的席宴,老瞎子不到场,大伙儿便觉着不够瘾头。多 少个繁星在天的夏夜,瘫子村人在村口巨柳下纳凉时,印子爹用几本老侠客故事, 把整个乡村之夜讲得脊骨生荫地幽暗、传神。梅红的一辈子中最难忘的,正是这个 瞎眼老人。所以大伙儿都喝稀粥的那些年,印子家还能飘出腊肉的香气。农村“大 包干”后,村村镇镇仿佛一夜间都不叫饿了,黑白的、彩色的电视呼呼拉拉地进了 村,大家都歇在屋里盯着屏幕过日子。梅瞎子,成了第一个被时代淘汰的人。一病 在床二十多载,渐渐地又瘫了、聋了,屎尿都乱在了床上。印子娘做童养媳时就是 个药罐子。现在家家户户都飘出肉香时,印子家几年却没熬到一点油腥了,没完没 了地飘出中草药的异香。 今年印子娘又殁了。印子媳妇跟两具活僵尸活了三十多年,孝顺倒是尽了,就 是变得个木头木脑,加上膝下总不拢个儿女,盼孩子把人盼傻了。村里人噙着泪, 都这么讲。像这样的农户,税费政策上有个照顾,但只减不免,虎子带着桂枝跑乡 政府会计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倒是把那学校刚毕业的小女会计伤成个泪 人,摘下黑框眼镜,两眼哭肿得像两块发亮的猪油。但出门时,她又板是板、钉是 钉地说:“收还是要收的,皇粮国税,自古是法啊。把弦子拉到底了,这一户每年 收两百快钱吧”。弦子拉到底?亏她还能讲句淮窝子的土话?到底个屁!还是把人 往死路上引。虎子忿忿不平地想。 每次一碰到印子媳妇浑浊呆滞的眼神,虎子就硬生生地把话哽了下去。前几年 他瞒着桂枝,让七姑把腊八卖腌狗的钱偷拿了一点,给印子家垫付了。他了解腊八 这个契弟,大不了买瓶酒赔个不是,要硬借,腊八并不情愿。腊八会说:你不就图 个狗屁糊出来的乌纱帽吗?我这钱是给娘积的棺材本儿,哪个敢动? 印子家、德贵家、二艄子家、二瘸子家、鼓应叔家。撇开以前挪下的陈年旧帐 不提,全村今年拿不出的税费欠款还有七千多块钱。这七千多块钱像七千块小干柴, 呼呼地冒出火焰,烧焦了瘫子村村长梅虎同志的屁股。他爹麻三叔说得干脆:自古 瘫子村就穷得骨头硬梆,清朝时都不欠皇粮,难得现在就没个辙?官吃民、民吃土, 天经地义嘛。谁让乡亲们抬举着咱父子俩,咱砸锅卖铁也得替人补了这个黑窟窿。 窗外,树枝间的月轮煞白。虎子翻身坐起,想,这鸡咋还不打鸣呢?又一想, 哦,家中唯一的一只白公鸡自已昨夜已亲手宰了。今天是惊蛰呢。他蹑手蹑脚地下 了炕,收拾了一下,踩着一地腥臭的鸡毛,直奔县城而去。看到他爹的屋子,灯盏 黯然地仍亮着。他想过去招呼一声,到了窗前,终于又没推门进去。 黎明前的天,是乌青迷人的天。 路上到处晃动着沉寂的人影。从瘫子村赶八里多的小道,抵乡政府院子后,右 拐上一条笔直的柏油路,奔三十多里路就到县城了。路上轰隆隆地开着一辆辆拖拉 机,装满了还滴着露珠的新鲜蔬菜,芥菜,茄子,嫩黄瓜,也有装活鸡活鸭、鲤鱼 黄鳝的。几个农民腰间用麻绳紧紧勒着破旧的棉袄,站在拖拉机的尾上。公路上散 出了鸡粪的熏人气息。虎子拦住了一辆拖拉机,甩给机主一包老刀牌香烟,搭了个 便车。进城时,天已透亮了。 虎子径直奔了县医院的采血站。这条路熟。没想到,采血站外的墙角已蹲满了 农民模样的人,一大群,有的闷头抽烟,有的眼神直楞楞地发呆,有的耷着个脑袋 在打磕睡。采血站的窗口还未打开。虎子尖起耳朵听身后两个人的嘀咕。一个是欠 了村里的税费和电费,村干部把家里牛羊牵走了,附近的亲戚多,倒是能借着钱, 就是面子薄,死活张不了口。另一个在邻村欠了一屁股赌,说是醉酒时被人结串子 坑了,不敢跟老婆讲,只想偷偷卖血抹平了事。虎子晓得大伙儿都心急,怕耽搁了 事,第一个就趴在了那窗口上。过了大概半小时,窗口哗地一声拉开了,蹲在墙角 的人便呼地都弹跳起来,住窗边挤。虎子瞧窗内,一个四十多岁穿白大褂的肥女人 睡眼腥松地揉着肿眼泡。 “喂大夫,卖多少血能得七千块钱啊?”虎子没头没脑地问。 “嗨什么卖血呀!卖什么血啊,多难听!早就讲过了,你这叫献血,挺光荣的 一件事。真没脑子!我们给你钱,那是发点营养补助费。” “是,是,是。是光荣,是光荣!那到底献多少血,能得七千块呢?”虎子嘟 囔着。 那胖女人不耐烦地抬眼瞪了虎子一眼,说:“榨干了你也没这个数。你的血合 格不合格还难讲呢。姓名?” “梅虎”。 “到后院排队验血去。”那胖女人嚓地撕给虎子一张红字的单子。 想起曾经生过的几场病,虎子心就虚了。夏季干活,蚂蟥、牛蝇、花蛛趴得一 臂,忙得昏天黑地,赶也懒得赶它们,任由它们吸着血。他怕血中遗留着点说不清、 道不明的啥杂质,毁了筹款的事。不想验血倒也顺利,医生还捏了捏虎子紧张得发 抖的粗壮臂腱,啧啧地赞了几声。瞧着自已鲜红的血流进针管了,他心底才彻底踏 实了下来。他有点轻蔑地瞧着这血,想:夏天的蚂蝗趴在腿筋上吸,也不就这点滋 味?瘫子村女人生娃,哪一个不是成盆的血泼出去废了?还有桂枝那一裤裆的月经, 说不准都能卖钱呢。 “就抽这一袋子?能多抽点吗?”虎子眼巴巴地求着医生。 “那绝对不行。我们不能把你的健康弄垮掉了罗。” “这给多少钱?” “你拿单子,到窗口算帐去吧”。 虎子攥着二千四百多块钱走出采血站时,早晨的光线迎面射了过来。他觉得眼 前五色斑斓地晃了一下,头猛地一阵晕眩,便站住了。扶着墙,抽了根烟,才出了 院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已这具血肉之躯原来如此的值钱。他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捏 着这叠簇新发硬的票子,一阵狂喜。心想这钱挣得也太省心哦,再来两次,村里的 孽债也就抹掉了。 与医院隔堵墙的是一个菜市,早上炸了锅似的热闹。这是一幅最典型的市井图 轴:青石板街的地摊上,摆放着色彩缤纷的生鲜菜果、红白肉案。油条饼铺、糯圆 锅杂滋滋地溢出叫人垂涎的香气。尤其是油炸臭豆腐,更让梅虎觉得是人世间最好 的美味。这种沤得紫黑的豆腐酸中夹腻、外脆内软,闻着臭掉牙、嚼着香断肠。虎 子贪婪地咽着口水,站在臭豆腐摊旁。穿着细纹棉质睡裤的主妇们挎着篮子,不紧 不慢地跟小贩们讨价还价。她们的眼力往往很毒,菜是否被扣了秤、肉是否隔了夜、 狗是被宰杀还是被毒杀的,一眼即知,她们丰饶的生活经验与小贩的精明世故相互 砥砺,谁也进不了谁的圈套。菜市,无疑是沉闷的城市生活最生动的一刹。虎子被 这种喧闹气氛深深感染了。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碗两块半钱的炸酱面,又去买臭豆 腐。“操他娘的,好吃归好吃,一块钱那么一点,心比臭豆腐还黑着呢”。他暗忖。 正要掏钱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来是乡政府跟随王清举的郭秘书。 “真是稀罕啊梅村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城里见你呐。”家住县城的郭秘 书也挎着个篮子来买菜。 “呵呵,办点货、办点货。正要回瘫子村呢。” “真是来得巧呢,有事呢,省得我再往乡里跑冤枉路。身上剩钱吗?”郭秘书 凑在他肩上低声问道。 “有一点呢。” “太好罗”。郭秘书黏在虎子耳根上说:“昨天夜里,王清举乡长来县上办理 学校危房改造的事,请了几个人在碧海云天桑拿浴场吃点工作夜宵,泡了泡澡,费 用没赶得及结算。我兜里钱不够,能不能帮个忙,你先顶一下?” “多少钱?”虎子的脸立刻就变了色。 “嗨小菜一碟。撑死了也不超过一千块钱吧。” 狂灌了一大碗面条入肚的虎子,头早已不眩晕了。他顿了顿,对郭秘书说:放 心吧,我马上去,结了这笔帐。 郭建辉 硖石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在家中支好了一张麻将桌,静候着王清举。 他很瘦,瘦得随时会飘起来成仙似的。脖子又细又长,像是急着挣出肩膀窜出 去。这种长相的男人,多遭人提防,让人疑惑他有一肚皮的坏水。可在瘫子村,郭 秘书偏赚了个厚道的好名声。一个人进村时,每次他都要到飞天蜈蚣的柴房去看看, 上麻三叔的炕头坐坐,见了谁,都是一个笑脸迎人的热乎劲儿。跟着王乡长进村时, 这个精瘦的男人便化成了个虚脱的影子,大事小节,从不乱吭一声,只是王乡长求 救似地拿眼寻他时,他才附上去耳语几句。王清举离不开他,因为他郭建辉是全乡 名头响当当的土诸葛,脑子从不踟蹰,下主意,快刀斩乱麻似的又狠又准。 记得十几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时,他鬼使神差地去过一个地下算命馆。馆内雾气 腾腾。那个夹着香烟的女瞎子在他的脑后骨、额骨、腰间、脚踝上、两腿间摸捏了 半天,大叫一声道:“好狗啊!”郭建辉吓了一哆嗦。女瞎子接着说:“多少年没 见过这么好的狗命了。操他大爷!遇着刘玄德,你就是孔明;遇着蒋介石,你就是 陈布雷。天生的一个好幕僚呢”。女瞎子告诉他,他以后的主人属狗,时时刻刻顺 遂着主人的意思做,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原来如此。王清举属狗,踌躇满志的郭建 辉一见他,就铁了心。跟定他了,成就一番事业。从此他就展开了对王清举喜好之 物的钻研。 他很快发现王清举有两大心结。一是喜功,在县领导那里邀不上功的事,他是 绝不去做的。去年王清举热血一张,要在乡政府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两侧,左边建一 个万亩莲藕种植基地,右边建一个万亩波尔山羊养殖基地。王清举把这个气势磅礴 的构想告诉他时,郭建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苦心。高啊,他说,这条柏油路是省、 县领导下乡巡察的必经之道,搞这么两个基地,让全乡农业经济的亮点一览无余, 这种工程的潜在政治价值是不可估量的呀。他对王清举说:这工程大有搞头,但千 万不要触动民怨,否则铺开了,收不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耕地的自主 权在农民手里,如何让那么碎小地块的主人都服从乡里的统一规划呢?要做耐心细 致的说服工作,千万不可霸王硬上弓。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郭建辉双脚磨得尽是血 泡,一家一户地耗嘴皮子,如今,这两大基地已现出气度非凡的雏形了。上上下下, 老老少少,一片喝彩之声。王清举的心里是亮堂的,因为这光环毕竟只罩在自已一 个人的头上。夜间,他让老婆把自已也舍不得多喝的窖藏茅台酒拎进了郭家。 乡长另一个半掩半露的嗜好,就是女人。要说这世间的男人,除了二尾子,没 有一个不爱女人吧。各有各的爱法,有的人照单全收,有的人挑肥拣瘦。但王清举 却不是个滥竽充数的性格,关键是要弄清楚他喜欢什么骨相、什么品性的女人。这 年头,女人喜欢往掌权者怀里装羞扮嗔地猛撞,也是平常之事。有的,王清举佯装 半醉地就收下了;有的,也要厉声厉色地推个干净,嚼着牙酸腮硬的东西,王清举 是不会去吃的。收啥弃啥,看得久了,郭建辉心里便有了个底。王清举喜欢那种颊 子瘦削、肩胛骨突出、细腰长腿的漂亮女人。这种女人,叫起床来,才掉魂呢。一 次酒醉后,他在桌上说了真话。 一桌谋划已久的麻将局子终于凑成了。这次跟王清举配对的是郭建辉的妻妹陶 月婷,郭建辉夫妻俩配对。已离了两次婚的陶月婷,今年三十七岁,本是县拉魂腔 剧团的一个花旦,演过《浣纱记》中的西施。想当年,这曲戏一度红透了全县,农 妇们在麦田浇粪时都哼着其中的一些段子。能演西施,你猜她那长相。不到二十岁 就火了的陶月婷,自然地就养成了动辄撇怒的小性子,轻易使唤不得,剧团团长整 天里尾巴似地陪着笑脸,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一次,县长宴请北京来的贵客,邀剧 团团长带着陶月婷作陪。捱不过县长的面子,陶月婷就去了,但席间小性子偏犯了, 死活不愿喝北京那们客人敬来的白酒,说是怕毁了嗓子。县长踱到桌子对面,笑咪 咪地亲手捧起酒杯递给陶月婷。她仍是绷着嘴不赏脸,急得剧团团长步子也挪不动 了,心里直唤亲娘。最后,县长说:嗓子不是为戏才留着的吗?如果戏都演不了啦, 干护着个嗓子有啥劲啊?此后,陶月婷再也没有登过台。再往后,县内虽然又出了 几任西施,但大家总觉得没有陶月婷的西施过瘾。陶月婷的西施夹着点火性子,杏 眼一扬,一声娇叱,吴王噔地后退一步,台下炸了棚似的掌声。搞市场经济以后, 县拉魂腔剧团很快就垮了。团长悲叹说:像一团子干瘪牛屎啦,连点热气都不冒了。 垮了好哇。陶月婷噔噔地找到了已退休的老县长,还拎过去两瓶本县产的廉价 烈酒。一脸桃花地说:“县长啊,今儿上您府上,也不是欺老。你当年说我这嗓子 是为演戏留着的,不让我上台。戏班子垮了,你也离棺材近了。我这嗓子却还是靓 得很呢。你老人家今天要是放胆喝了这两瓶烧酒,我就唱一段《浣纱记》给你听听。 全县百万人呢,怕是没几人有这耳福吧”。老县长气得直跺脚。陶月婷丢下那两瓶 酒,把洁白的长手套往腕上提了提,轻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这故事,知道的人多。刚开始打麻将时,王清举瞧着桌子对面气韵不凡的陶月 婷,心里有点犯怯,不冷不热地顺口说着客套话。没想,这天手气出奇地邪乎,不 到半小时,竟赢了三千多块钱。 “哦?我说王乡长啊,真没想到你外表那么粗壮孔武,心思这么细密耶。牌出 得贼精贼精的,让我们这些个不长脑子的妇道人家怎么出牌呀。”陶月婷拿似笑非 笑的杏眼角儿,瞟他。 “哈哈哈,哪里哪里。是你小陶老板瞧我工资太低,有意在扶贫吧。” “唉哟我的天哪。还轮到我这个半老女人?你这个大乡长,馋着牙拍你马屁的 妹妹都挤成肉干了吧?” “哪儿呀,谁睬我这个不腥不臭的土包子。我也就是跟自家的黄脸婆搞搞二人 转。” 大家都不荤不素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王清举感到陶月婷的脚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脚背上,她的脚从鞋 中褪了出来,仿佛只穿了双棉袜子。大概见王清举不仅没避开,还用很细微的动作 呼应着,陶月婷便用脚尖在王清举的小腿上摩裟起来。王清举的心立刻就乱掉了。 真要命,他喜欢的正是这种半遮半盖、欲干还休的风骚劲头。平日里,他对那种直 楞楞就往怀里硬扑的女人,已感到索然寡味了。 王清举的脑子早就钻到桌底下,眼神晃荡着,可仍旧是赢。陶月婷突然嘻嘻地 笑着把牌一推,说:“乡长啊,你真会欺负我们这些草头小老百姓呢。不行,赢这 么多,得放点血请客!” “能请到你小陶老板,真是福气哦。你说说,怎么个请法?” “现在的时兴是:请人一顿饭,不如请人一身汗。你请我们到碧海云天去蒸个 桑拿吧,散散一鼻子的臭汗。” “嗯,那种地方,合适不合适啊?” “哟瞧你说的,那种地方?什么地方啊。这可是我自已投资开的店啊,清清白 白。白墙黑字地写着呢:守法守誉经营。” “哦哦哦,原来是小陶老板的店。这就去,这就去”。 郭建辉一直闷着头,不吱声。有王清举在的场合,除非乡长问他,否则他可以 永远做个哑巴。他仿佛敏感地旁听到了王清举和陶月婷的肢体对话,心里奇怪地酸 了一下,有些失落。在硖石乡,他平常一个月才回一两次县城的家。每次夜深人静 时,他习惯地就往陶月婷的手机上发些用语暖昧的短信息,倒极少给老婆打电话。 她俩虽是同胞的姐妹,气质长相却是南辕北辙地朝两边窜,竟连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也逮不着。这真叫郭建辉沮丧。开始时,他只是坠坠不安地试探,陶月婷是每个短 信息必复,尽管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但没见她的火爆性子露出来。渐渐地,他 胆子壮起来。他挖空心思,写了许多一语双关的短信息,比如他发过去:“干吗?”, 陶月婷那边回:“嘻嘻,不干嘛”。他发过去:“天黑了,小鸟累了,渴了”,陶 月婷那边回:“我这里水多着呢,你那里又喝不着”。诸如此类。有时,陶月婷在 外醉了,也会主动给他发一些手机短信,郭建辉那一夜就会彻底失眠。有时回城, 刚跟老婆做完爱,他会光着身子躲在厕所中给陶月婷发个短信。这已成为他最隐秘 的一种精神寄托。但一层不能捅破的窗户纸,卡在那里,只能朦朦胧胧地去猜测纸 那一边的心思。有时他觉得,陶月婷绝不可能喜欢自已这样一个干瘪、无趣的男人。 一想到这,便捱不住地要喝醉。 送王清举到了碧海云天浴场,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他到老婆说:你先回家吧, 我办点事马上回来。 他骑着那辆叮叮当当乱响的旧自行车,在城郊黑灯瞎火的小路上,盲目地转了 很久。 王清举 一踏进碧海云天浴场的门厅,王清举就感到一阵目眩。 太奢华气派了吧,小县城还真敢藏这片风水,他想。异常亮敞的大厅内,八根 十多米高的雕花白石大圆柱直奔弧形穹顶,穹顶垂下了缀饰无数小水晶球的巨型吊 灯,二楼、三楼半圆形的护栏缠以茂盛而挂的常青藤。旋转而上的台阶是厚实而透 明的玻璃做的,每一级阶梯上放置着一片栽在青花瓷盆中的花草。除了一个来回拖 地的女工,大厅内看不到其它的人。整个厅内弥散出一种雅致、安宁、大派的气息。 想起路上曾说已多年没进过大澡堂子了,王清举脸上有些发烧。是不是该进? 他真的犹豫了。他朝前跨出的每一步中都藏着一个退缩的念头。但他还是一步步地 上到了二楼。二楼是一条长而幽暗的甬道,道两旁是一间间紫檀色房门的包厢。陶 月婷在他前面自顾自地走着,立在每间包厢门口的小姐朝她微笑着略略鞠躬问候。 这些笑容可掬的小姐们,看上去都在二十岁上下,个头高挑、皮肤白暂,穿着一色 的红缎印暗花短袖旗袍。“她们不少是你们硖石乡、鲁堤乡那偏东一带的呢。”陶 月婷忽然掉过头对他说。 “哦,哦。”王清举有些局促地应道。 进了207室,掩上门,王清举从心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很害怕路经一个 包厢时,那扇紫檀色的门会突然打开,出来一个熟人甚至出来了一个顶头的上司, 自已曝光了还不打紧,看到了不该看的,犯了领导的忌讳就太麻烦了。幸亏这一路 平安,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房间并不显大,有一半让弧形的落地地玻璃罩着, 透过玻璃看,里面有一个好大的按摩浴缸,还有一座小木屋。陶月婷陷在另一座沙 发中,拢拢长发,斜着眼看他。四目相遇的一刹,王清举从她的眼底敏感地捕捉到 一丝古里古怪的浅笑。 “喝点吧。”陶月婷从身边的小冰箱内取出一瓶干红、两个杯子。“这样吧, 你一大杯,我一小杯。” “呵呵,你可真会讨巧。”王清举说。两个杯子容量差了十倍也不止。 “哟,我说王乡长,到了这么隐秘的地方你还放不开呀。” 陶月婷脱掉了外套,里面仅穿的贴身低领白羊绒衫,衬出浑实小巧的乳形。王 清举身内燥热的心猿意马在奔突。“好,喝吧喝吧。”他说。 他们推杯换盏地一杯杯喝起来。陶月婷劝酒的本事也真是了得,从秦始皇扯到 拉魂腔、从克林顿扯到脱毒红薯,反正没有她不懂的,没有她不敢说的。醉得双颊 微酡的陶月婷说:“我喜欢乡下呢王乡长,这些年我经常梦见在乡下戏台唱戏的情 景。” “为啥呢?没苦够?” “唉苦是苦点,乡下人心却是实诚。我唱《铡美案》,秦香莲受冤、那个护着 她的军爷自尽时,台下嚎成一片!那可都是真真切切地哭哇,眼泡都哭烂了。陈世 美铡死了,大家都呲着嘴乐啊,就像自个儿亲手杀了奸臣佞贼一样。我在台上真地 是感动得不行,真正的戏曲只能唱给农民听,他们是听进了心的。他们盼着善有善 报、恶有恶报。要是唱给你这样的官僚听,还不是化个轻飘飘的耳边风呀。” “呵呵呵。那是,那是。小陶老板讲得深刻。”王清举笑了起来。 不到两小时,王清举一人就稀里糊涂地灌进了三瓶多干红,他晕晕乎乎地起身 要搂陶月婷,没想她一撇身子,非常干脆利落地一巴掌就挡开了,连一个照顾对方 面子的掩饰动作都没有。我从来不玩真的,尤其不跟当官的玩真的。王清举依稀记 得她这么说。 “小唐,进来吧。”陶月婷一边喊着立在包厢门口的小姐,一边从衣架上取下 外套。王清举的酒劲,呼呼地就往头顶直窜,但他感觉到自已的脑袋还醒着,像钉 在白壁上的一颗钉子般清晰、镇定,倒是屋顶、床灯、自已的双腿开始旋转,不断 加速地旋转。脑子醒着,所以他木然地看着陶月婷头也不回的离去。 真的醒来时,王清举发现自已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右臂被一双雪白、肉孰 孰的双手搂得紧紧,五指正搁在她饱蘸蘸的胸脯上。小乳头像两只粉红的鸽子。那 姑娘睡着正沉,鼻中喷着轻微的鼾声。拧亮床头灯,已是清晨五点多了。他摇了摇 那姑娘。先生醒啦。她迷蒙又动人地一笑。王清举顺手拧了一下她的乳头,那姑娘 激淋一下勾起身子。咯咯笑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摆起了龙门阵。 这女孩姓唐,来自四川省一个叫猴魁洼的乡。照她自个儿的说法,也是个苦出 身。家里有七亩承包田,种水稻和甘蓝油菜。她读到四年级时,家里穷得扛不住了, 又是个丫头,就辍学,帮父亲种地。父亲去年被一种叫“三步倒”的毒蛇咬伤,自 已忍痛将毒液吮了出来,没在三步内丢命,却也毁了一条腿,不能再干重活。母亲 年青时,夜间在山上砍柴撞鬼了,一直有点神经病,隔三岔五地要煎中药吃,否则 就会口吐白沫地发疯癫。有个挺害羞的弟弟,读小学六年级,考试常常是全校第一, 但眼睁睁地也要辍学了。因为实在是学费太贵,七亩地卖稻和菜籽油的钱,扣掉税 和费、化肥农药和娘买药的钱,顶多只能够弟弟读一个月的功课。她抱着弟弟在牛 棚里痛哭了一夜,就偷跑出来混世了。那年她十七岁,到重庆后拣过垃圾、贩过旧 服装、卖给黄碟子。一地青凛的月光。一街刺青的痞子。不能说,说了就想死。离 家时身上有七块钱,九十三天后往家寄了第一笔钱,金额是一百三十四元整,汇款 单上注明“用作弟弟学费”。本来身子守得紧,混着混着,知道江湖凶险,自已把 处女膜捅破了,叼根香烟在夜间马路上乱逛。从成都逛到武汉、芜湖、南京,一路 上都有人争做她的男人,动了刀子,眼见过有人因吃醋,被砍死在迪厅里,肠子拖 了一地。嘻嘻,就这些了。 “你这人真怪,问那么细作啥?陶姐说你是她的朋友,我才肯告诉你这些呢。” 小唐用肥嘟嘟的小手磨蹭着王清举炽烈的命根子。 “你不能这样混一辈子吧。”王清举瞧着她放荡却又分明不谙世事的眼神,心 里一紧,就问她。 “操那么远的咸心干啥!等我弟弟考上大学了,我死着活着,都无所谓了。我 现在拼命地攒钱,全寄给他了。” “还会回农村吗?” “死也要留尸在城市里。农村太苦了,想想鼻子就发酸。” “村里的事忘光净了吧?” “哪能呢?我算笔细帐给你听:一亩田,双季稻产820斤,扣掉种子、口粮 220斤,卖600斤能得260块钱,一亩田的化肥、农药、地膜、柴油得11 5块,税和费得108块钱,净赚37块钱。我死也都不会忘了这个帐。惨不惨? 还不够你们这些有钱男人买一打高级避孕套呢。” “。。。。。。。。。。” 她又把肥臀上的刺青图指给王清举看,说:刺了两只大蜘蛛,最毒的,酷吧? 王清举无端端地就想起了瘫子村,腊八、印子和飞天蜈蚣。这次进城,是县长 点题让他来谈谈瘫子村搬迁的。县长从座上站起,踱到王清举身后,拍着他的后肩 说:“清举哇,按你的德、才表现和工作实绩,上面位子的几个缺早该你来补了, 可每回我一保荐你,就有人拿出瘫子村来挑刺儿,说四个省淮河干流就剩这最后一 摊子问题没破解,他王清举多少总要摊点责任吧!再说,每次到瘫子村去看,说实 话,我心里挺也不是滋味。与其它村村寨寨的反差越来越大哦。” “。。。。。。。。。” “你别不吱声,清举。我晓得你犯怵,要是好办的事,能捱着撑着拖到今天? 但你一定要坚定信心,淮河滩上无小事,省里领导也紧盯着呢。把四省淮河最穷最 烂的一个村,一举变成一个统一规划的新型集镇,这个影响非同小可哇。这将是你 一辈子的政治本钱。不要畏难,要容易的话,这么显眼的本钱不早让人捞走了?不 要说没办法,一个人说没办法的时候其实是缺少勇气,胆子一横,办法就蹦出来了。” 王清举腾地一下站起来说:“老领导,今天在这里我立生死状了,明年汛期之 前,瘫子村搬迁的事若是还解决不了,我就摘掉这个小官帽了。我到上海扛麻包做 苦力去。否则我实在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厚爱。”想起这一句,一种为村民父母官的 豪气夹杂着辛酸,一下子冲上头顶,比昨夜里的酒劲还猛。他鼻子一抽,竟掉下泪 来。小唐姑娘吓坏了,茫然地望着他。王清举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他第一次感觉到 自已在一个女人赤裸裸的肉体前,像一段绝望的灰烬。 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给了她。她说,啥也没做,我不能没良心的黑你这钱。 王清举说:那你就教教我怎么洗桑拿吧。他先钻进泡沫按摩浴缸,泡了个澡。又在 小木屋里的炭炉上蒸了半晌,小唐赤条条地蹲在他的膝下,朝炭中添水。用乳房按 摩着他的膝盖。两只粉红的鸽子。紧贴着他的身子。刚才还是铁硬,咋又搭拉下来 了?是不是我不够刺激?不,不,不。他奇怪地躲闪着,内心冲出一种荒凉的亲情。 他给郭秘书打了电话,让他来结算一下包厢和干红的费用。 王清举没想到下楼时,第一个撞见的人竟是梅虎。他楞住了,没等他开口问, 梅虎就抢着说:郭秘书让我来结帐呢。 他无比恼火地低声吼道:“我骟了他娘的。快去快去,结了快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