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交错 风习,有着政治影响力。 ————姜斯年教授 我爱着初春的淮河两岸。我在脑中无数次地过滤着瘫子村三月的景物。 一场细雨静静地落着。空无一人的麦地翻卷着无边丛叠的青浪。绵密银亮的雨 丝,仿佛把四个省寂寞的村村镇镇都绑在了一起。全是囚徒。雨中的乡村,透出了 一种安于天命的和谐。一个早年背井离乡的人,若赶在这样的雨中还乡,他会觉得 身子像被砍了头的囚徒般凄惶;一个打算出外闯码头的小伙子,若赶在这样的雨中 远行,他会顿感手中的旧木箱沉似一个囚徒被砍下的脑袋,此去的命运也如死囚的 往事一般深不可测;一个昨夜内心燥动的寡妇,若赶在这样的雨中坐在屋中纳鞋底, 她的心会久违地蹦蹦跳个不停。她会忐忑不安地担心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穿黑雨披 的囚犯突然闯进来。她的手指会莫名其妙地、不断被锥子扎出血。木门上没有锁, 没有那久了便长霉生锈的铜锁,或者铁锁。也就没有锁眼。嗨锁眼无非为了窥视, 暗子里把自已打翻了、吐着白沫的自渎。像啪地一声空响,干完了就尝到了失落。 乐此不疲?那是骗人的鬼话。肉中有螺丝,拧紧了,越拧越紧。拧断了才更快活呢。 两条腿交叉着像缠住了的铁轨,中间堵着黑色的欲望火车。唉,快乐总是这么简单, 痛苦才是各怀一副腔肠地复杂着。乡村人哪懂得这些?还不是一样地做了?在寥落 无涯的春雨里。 这个时节,农民不到地里劳作,堤上卖油纸伞、盐花生和糖杂的小草摊孤零零 地竖着。有人在摊外杀蛇。更多的蛇活在神秘的洞穴里。淮堤上,接踵百里的柳树 刚泛出嫩芽,黑中掺青的枝条垂着朝下滴着雨珠。一条鱼在河底生病了,病入膏肓, 但没有人看见。这条鱼把腮内深藏的一滴水也懊恼地吐出,想让它像其它水滴一样, 逝向东海。有如此寂静诗意的时刻,在淮河流域是很短暂的。这一带春季很短,晃 一晃眼就逝去了,也仿佛只为凑足四季的轮回才勉强光顾这里。猛地,这场细雨收 住了,人们从还湿着的空气中突然感觉到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沉闷,像顺畅的呼吸猛 然有一口气没提上来,皮肤上憋出了一层薄汗。这就是夏天到了。接着就会有突如 其来的暴雨和洪灾。沿淮的人家都说春雨贵如油,珍惜着呢。十年春天中,往往有 一两年摊了个久雨不睛的坏天气,瘫子村人便要举办仪式“扫睛”。由独生女家用 秫秸和纸扎糊成“扫天婆”。供它吃青色的蛇胆。双手分别执扫帚和搓斗,悬在屋 檐之下,雨停后取下,陪黄表纸烧掉送上天去,向龙王爷酬谢止雨利耕的恩惠。农 历二月二的“土地会”上,麻三叔也要率全村老少抬菩萨“钉桩”,预测当年水情, 判断年成丰歉。等到开耕时,由村长梅虎扶着第一趟犁,鸣放鞭炮,鞭炸春牛,这 叫做“劝春”,大忙就开始了,田间日夜是干活的人。可此刻细雨飘扬,寂静比春 天慵倦的梦还要深。有人睡着,像一条晾干的蛇皮。 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匆匆下了淮堤,赶往瘫子村,他要把搬迁后的新村规划图纸 送达每家每户。昨晚王清举召开了一个会,分析绝大多数村民不主张搬迁的原因, 探讨解决之道。大家七嘴八舌地谈到了深夜,白炽灯照着扯皮会,十二个人参加的 会上竟出现了四种互不相让的调子。 一是“剪刀论”,认为农民中目不识丁的人一抓一大把,不敢说愚昧,至少可 以讲多数人鼠目寸光吧。跟他们讲道理,人多嘴杂,众口难调,要讲到猴年马月? 民国开始时,进步青年拿着大剪刀站在街上,去剪那些清朝遗民的大辫子,大家还 不是死守活抱着辫子痛哭流涕?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把辫子削掉,哪里需要讲什么婆 婆妈妈的道理?剪刀嘎嘎响。剪刀就是道理。渐渐地整个社会都扭过弯来了。现在 我们就要对瘫子村人拿出锋利的大剪刀来。要是等到把理说清再下手,许多人脑后 兴许现在还长着尾巴呢。理讲得太多、太认真,就会乌烟瘴气。这是瓷器活,得出 金刚钻。 二是“和风细雨论”,它批驳了拿剪刀的强制蛮干是一种过时的行为。如今农 村的“草根民主”已是绿油油,剪得干净?何况村一级是村民自治组织。万万不可 忤逆民心、强奸民意。趁着税费改革非常得民心的时机,我们应该像春风一样温和。 人怕就怕尊重二字,本来搬村就是为他们在谋利益嘛。我们应该像细雨柔和,柔和 得他们舒坦,柔和得他们发怵,柔得他们丈二和尚摸不到后脑勺。再说,你要搞狂 风暴雨式的强逼,出了岔子谁兜着?现在早已不是做官坐轿“当老爷”的时代了。 再弄出几百台拖拉机围堵省政府的大漏子,谁有胆子去补?谁出头就丢乌纱帽。风 柔雨细,退一万步讲,成不了事,也不会把自已淋成个倒霉的落汤鸡。 三是“鸡头论”,母鸡往哪边晃,小鸡摇摇摆摆地就全跟上趟了。关键是要抓 住村里的鸡头,鸡头是谁呢?一个是村民投票选出来的村长梅虎,二是村里公认的 主心骨梅麻三。梅虎是梅麻三的崽,还敢悖了他爹?揪住了梅麻三,不愁其他户。 现在世界上最高明的管理学家都谈鸡群效应啦。呱呱呱呱,这一招肯定灵,又简单。 梅麻三既是个头,就一定比其它人明大局,集中火力攻他一个,弄毁了他,是最好 的方案。 最后一个是和稀泥的“渐进论”。把话给每一户说清楚了,愿意搬的早搬,不 愿搬的随它去,搬到堤上少受灾的罪。农产品买卖也靠着繁荣的集镇,哪一点不是 明摆着的好事儿?新屋还设计了沼气,屎和尿,沤一下,还可以点灯烧饭啦。农民 眼皮子浅,不瞅到实惠他不愿挪窝。有了这么强的反差,留在滩上的人自然地就搬 上来了,还要我们费什么脑筋?四种观点在小会议室碰得叮当乱响。一向善于拍板 定夺的王清举破例地只顾闷头喝茶,莫衷一是。吵得不可开交时,大家都拿眼睛齐 刷刷地瞧他,他也只是避开话锋地说道:我看瘫子村老百姓的心态也并非铁板一块, 为啥绝大多数人投了反对票?病根子在于我们自已工作太糙了,投票前并没把那个 县规划所的图纸拿给他们瞅,人都是有点梦想的嘛,看过了新居,就没人被触动改 变主意?我就不信!郭秘书,请你明儿个就把图纸复印送到每一个村民的手中。 出人意料的是,郭建辉把第一份“县乡镇规划设计事务所所绘之滩子新村民居 图纸”送给了我。让人惊奇吧,这个棒子撵不出一个响屁的人跟我在一起,竟似换 了张皮,不仅擅谈,而且风趣幽默得紧。他说,他小时候理想是做个身骑黄膘马、 腰挎盒子枪的绿林英雄,劫富济贫的响马一类的人物,大碗吃肉,娶几个押寨夫人, 有点像王清举做船匪的爹。稍大一点,眼看到响马英雄做不了,又好读史书,就想 像我一样做个研究英雄的史学家,好比《红楼梦》中所说的,做做意淫英雄的梦而 已。再往后,泡泡又破了一个,只好跟着英雄的后面做个跟屁虫。那天在腊八的炕 头,眼见着不善喝酒的郭秘书被灌得晕乎乎的,说话渐渐地便少了平时的分寸。 我问他:“你觉得王清举是哪一路子的英雄啊?” “貌似吧,貌似吧。”他舌头打转了:“大英雄身后跟着大跟屁虫,小英雄身 后跟着小跟屁虫。哈哈哈,我郭建辉是跟在地球上最可怜的一个英雄后面的一只最 可怜的跟屁虫。” 大凡蓝图都是让人激动的,或者仅仅是让人激动。我趴在腊八的炕头,以自姜 斯年教授那里剥得皮毛的严谨眼光,审视着图纸的每一个细节。从整体上看,新村 显现出井井有条、实用又气派的风格,两条各长六百米、呈十字交叉的中央街道两 侧,均匀有致地分布着小学校、村医院、农药及种子销售网点、公共浴池、粮店、 屠宰场、小戏院、拖拉机加油站及维修铺等公用设施,造型比一般农舍要高大一些, 挂着醒目的标牌。显然,这大环境的设计出自对农村生活颇为熟悉的设计师之手, 生产和生活的急需之件,无一疏漏。从单体看,每一座宽七米、深六米的院中,座 落着一幢两户连体的别墅版农舍,院中一道水泥矮墙分隔,墙两边各设一些垂挂农 具的钩架。每户底层三间、二楼两层,底层房间一明两暗。后院偏小,呈半弧形, 设蹲式马桶的厕所和沼气池。自来水管和电视插孔铺到各户。屋顶平铺,用作晒麦 和晾菜的露台。厅堂方正宽敞,摆放条几及祭祖烧香时的供桌都已标出,样本图上 有一个设计师还调皮地勾了个神来之笔:在厅中吊扇的根部画了个肥硕的燕巢、在 烟囱上勾出几缕袅袅的炊烟,寥寥几笔让枯燥的图纸迸出了盎然生机。 腊八把图纸一揉,就要扔,大大咧咧地说:“屌毛灰呀,倒数八辈子,哪有福 气住这屋呢。再说,全村房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喝醉酒了还不撞错门,摸到人家 寡妇床上去。”郭建辉哈哈哈地呲个瘪嘴笑了起来。七姑赶紧把图抢了过来,楞了 会,她眼里突然冒出了晶莹的泪光,说:“你这傻孩子啊,今年除夕夜,把这张图 烧到阴曹地府,给你爷爷瞅瞅。当年他豁出命闯总督府,不就是为这吗?收到纸, 他肯定要托梦给我的。” “预算做细了吗?每户得掏多少钱啊?”我问郭秘书。 “大概每户三万多块钱吧。乡里贴进去一些扶贫款、再发动富裕村镇援个手, 估计每家最终还得掏个两万五多点。唉,也是猛了点,可标准不定高点,过两年就 淘汰了。领导看了也不提神儿。乡长下狠心啦,要搞,就搞个咸鱼翻身!”郭建辉 说。 “乖乖个龟熊,三万多块呢。把沿淮七十二镇的野狗全宰了。屄毛卖出貂皮价, 也填不饱这个大洞。”腊八一旁嘟囔着。 “这钱咋个出法呢?”我问。 “乡里跟工程承包商讲妥了,乡财政兜底,先建后还债。每年秋后从各户卖粮 款里扣,人不死、债不烂。这个倒不怕。” “粮比猪粪还贱。靠卖粮款,还不得从爷爷头青扣到孙子头白?我跟腊八娘儿 俩,没病没灾的,一年积攒个三、四百块钱就撑死了,你算算瞧,这咋个还债法?” 七姑插话说。 “嗨我说你们瘫子村的人就是心眼憨。脑子里死根筋,拐不过弯。政府让你们 搬,你们索性就搬啊,建筑商再恶也做不了黄世仁,他只会找乡政府偿债,政府急 了上银行哭啊。银行是国家的,政府也是国家的,肉烂在哪个锅里不是一样啊?唉, 我说你们开窍没有?”我知道,郭建辉不是酒醉,不会吐出这些。“再说了,瘫子 村三年两灾,乡政府还是拿了大把的的票子喂了河神。搬上来后,乡政府救灾的钱 倒省下来了哇”。 “我算窥出点道道了。各打各的算盘,各算各的帐。当官算的是政治帐,老百 姓做的经济帐。”我说。“只有腊八,算的是笔狗肉帐。”郭秘书用筷子敲着酒瓶, 又神经质似地尖声笑起来。不知为啥,一听到他的笑声,我的脊梁骨就一阵阵隐隐 作痛,我想起了从夜间柴房冲出的飞天蜈蚣的嚎叫声。这笑声,有着铁片从锅底不 断刮过的那种尖厉。 “你们这些乡政府的干部,不怕被这笔烂帐套住脖子啦?”我说。 “嗨我说你这个钻故纸堆的历史学家,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你替死人担 心透了,还替活人操心啊。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是铁打的乡政府流 水的小跟屁虫。等到帐烂了,王乡长的乌纱帽早壮得像头牛啦,我也跟着去喝辣的 罗。我那姨妹子陶月婷也经常这么说,真傻呢。”郭秘书一脸的不屑。酒还接喝, 他越发地来了精神,指着腊八说:“我算是琢磨透了,一人一种命,腊八是天生握 刀的命,你陈教授是握笔的命,王清举是握大印子的命,梅虎他是握锄头的命,我 呢,我是握着别人尾巴跟着瞎转的命,想换一种命过,都难啊”。 第二天上午,郭秘书跟着梅虎,一家一户地递送那份新居图纸。梅子孝恭恭敬 敬地收下了,这怪老头每次见乡里的人,都要微微地躬点身子,老花眼镜仿佛就要 从鼻梁上滑下。印子媳妇接过图纸,一声不吭地揉了揉就丢在了炕上,弄得梅虎尴 尬地瞅郭秘书的脸色。许多人家倒是跟德贵一个口气,瞅着虎子吃惊地说:“给我 们瞅着啥呀?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线条条,我们瞅了也不明白,等你们爷儿俩拿 主意呀!” 傍晚,到了麻三叔地炕头,郭建辉细心地摊开图纸,从新村设计总体构架讲到 每间屋子的用途,直讲得口干舌燥。虎子像个木头人一般立在炕边,他从来不盘腿 上他爹的炕头,有时麻三叔喊他陪着喝酒,他就搬张木凳坐在炕侧,低着个头。喝 的也尽是些闷酒,从黄昏喝到月亮爬得老高,也没有一句话。从小就这样,虎子找 不到一句非跟爹说不可的话。爹发话了,不轻不重的一句,虎子就朝死里办。死一 般沉寂的气氛让郭建辉头皮发麻,讲得也有点乱,他反复地强调着:“乡长说了, 一定要把图纸给麻三叔他老人家讲透罗、讲细罗,连茅厕里的每只蛆都要讲到哦。” 他想弄出点轻松劲儿。 “嗯。”麻三叔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