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祠 农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全村男丁要焚香祭祠。香燃时,人人跪着,而且要 仰面向月,这样踩着袅袅烟气站在空中的列祖列宗,就能看清你的脸,无论你走到 哪里,都会荫佑你的一生。 ————沿淮风习之一 祭祠之前,必先净祠。不要撕破蛛网、不要踩着蜘蛛。因为蜘蛛是一切祠堂的 守护之神物。 ————沿淮风习之二 在第一遍地毯式入门劝说之后,瘫子村村民有二十七户改变了主意,表示愿后 撤上堤。郭建辉把这个消息报告王清举时,很担心他会气急败坏,因为这离一半的 户数毕竟太远。没料王清举撇撇嘴角,轻轻一笑说:就真是铁板一块,我也会给你 熔出条缝来。 他又问道:“这二十七户都是些什么状况?” “我挨着个儿分析过了,基本是些相对富裕的捕鱼户、小商贩或工匠户,平日 里走村串寨的,脑子活络一点。跟村里其它户比较隔膜,对麻三叔也是不热不冷的。 有一户,特殊点。” “哪一户?” “七姑和腊八,那天在堤上开动员会就投的赞成票。” “哦,一口锅子里生出两条根来。这真是有趣呀。”郭秘书明白王清举说的是 麻三叔和七姑。 二十七户没让王清举灰心,倒让麻三叔吃够了惊。他对盘腿坐在炕上的德贵说 :咱瘫子村还真有这么多挖坟掘祖的孝子贤孙啊,我就不信他们能把天翻过来了。 你去传个口信,让各户晚上到祠堂议事,把话说个透。德贵说:好嘞。麻三叔又特 别关照说,先跟子孝讲一声,哦,把省城来的陈教授也请上,咱瘫子村跟乡里这样 拧着,好歹也有个印证的外人呢。 我被这意外的受邀弄得激动不已。来瘫子村的第一天夜里,我就踱到了梅祠的 院外,踌躇着不敢进去,怕无意中撞了忌讳。按老规矩,七姑和腊八都没被请到。 七姑是女人,名义上的户主仍是麻三叔。腊八虽算独撑着门户,毕竟是漂泊进村的 外人,麻三叔打小里也疏着他,腊八自个儿更是大大咧咧地不愿争那些旧规矩。我 囫囵吞枣地哽了几口晚饭,就往梅祠赶。在祠门口,正遇上麻三叔,我说,多谢大 叔破例让我进祠。麻三叔说:你是瘫子村的稀客,平常八抬大轿也接不上你。要说 破例,真谈不上呢,以前沿淮十三个旺族到梅祠议事,还不都是外姓?祭祠时不请 外人和女人,议事就不必守那些旧俗了。再说,我们还指望你节骨眼上说句公道话 呢。 还未跨进祠堂正门,就遇到了一个特别之处:大门两侧,很不协调地竟摆着三 只硕大的石狮,左边两只右边一只。左边两只中,有一只显然雕攒成的年月不久, 与另两只深沉色着和磨得棱角尽失的旧态相比,显得姿态昂扬,有一种很露骨、很 扎眼的锐气,看得出雕凿的技艺也欠些火候,也可能是时下惯用的机器雕刻而成, 怎么瞧都掩盖不住它的那点刻板劲。麻三叔见我在琢磨,就凑过来解释说,两个老 石狮根儿扎得紧,两百多年了,那么多场洪水楞没挪得它们一分一毫,但1984 年的洪水来得太凶,不知怎么就给冲掉了一只,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当时全村 都傻眼了,怕是老天要降啥凶兆头呢,七姑把她爹传下的几根玉簪子卖了,二瘸子 把厦门讨饭的钱一麻袋的钢蹦儿也贡出来了,雕了这个新石狮。没料想祖上显灵保 佑那老狮子,它被洪水掀翻到了田沟泥沙下,让一场暴雨一洗刷,又露出个角来。 这可把全村的人都喜坏了,敲锣焚香,庆祝了好几个晚上。可这有三个狮子咋弄呢? 祠堂开会一合计,觉着七姑和二瘸子这份情义太重了,咱梅氏一族,自古最重的就 是一个情义,祠堂就把新狮子也留下了。 跨门坎,麻三叔使暗劲,轻轻提了我的肩头一掌,说:莫要踩在坎上,只能跨 过去。入了门,端详这梅祠:我越看越吃惊。祠内陈设虽已显出破败,但祠堂构建 却无处不显示出造祠者的深厚匠心。整座梅祠广七间、深五间,从祠外看高两层, 从内看中间却又夹着个暗层,三重檐,九脊顶,底层四周擎檐的都是石木相拼的柱 子,柱子高约四米,下边约三米为雕琢得浑圆的合抱粗石柱,上边约一米则是已久 远得发黑的巨型圆木。木与石的相接处,是木下端紧密地嵌入了石上端的深槽中, 木石仿佛天生就是牢牢地生在一起的,如果不是色差,根本看不出是拼接成的。我 想起二锅子家的床座,仿佛也是这种构造。 梅祠的墙身是由一尺见方的青砖砌成,砖上留着一层层清晰的水渍线。麻三叔 说,你瞧,这六七十年内每次大水淹到什么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啊。祠身本就建 筑在村中最高的一个土台子上,所以毁了全村的大水都淹不了祠堂的屋顶。麻三叔 说祖上真是灵着呢,每次一淹到祠的第二层,洪水就开始退了,从来没胆子往二层 淹。这祠每场水灾都能躲个三五十条命呢,村里也立了规矩,洪灾来了,祠中只救 老人、妇女和得瘟病的人。 祠堂正中的横梁上,嵌着一块平滑见影的古铜镜。几年前我在姜斯年教授的书 桌上,曾见过一个类似的铜镜,镜的背面刻着“祛邪积修、养善累德”八个隶体字, 姜教授说那铜镜并非供女子理鬓插籫之用,可能是深宅大家用作照妖避祸的吉祥物。 但到了可爱的姜斯年教授的桌上,他仿佛只用了端详他日渐苍凉的面容。这铜镜嵌 在横梁,倒是首次见到。我知道在沿淮的民俗中,选横梁是件极讲究的事。砍伐木 料时,须把斧子从刃到柄,全都染上红漆。最好的工匠将木材定型后,须拴红绳牵 挂梁木,并用木马承托,绝不能落地。上梁时,披红挂彩的横梁两端插着金花,架 在木马上,切忌人从梁上跨过,面前摆着猪头、鱼、鸡和其它贡品,并点燃一支蜡 烛,由族中最年长老上香祭,接着木匠撒着稻谷,口诵赞辞,手提酒壶,祭祖祭灵, 这仪式唤作“赞梁”。赞梁仪式完结后,由同姓诸人抬梁上屋。这一整套繁琐又威 严的程序,我估计现在已被荒弃得差不多了。关于横梁上的镜子,麻三叔说:小时 候,我从来就不敢抬头望这块镜子,做了错事被罚跪在下面,心中一想着这镜子, 脊梁骨都抽凉气,祖上的灵魂都藏在这儿呢。镜子下罚跪的规矩,在现在的瘫子村 仍是雷打不动的,去年二瘸子的小娃,在广东省东莞一带打工偷东西,让警察给抓 了,吃了一顿皮鞭子,皮开肉绽地关了两个月,回到村里又不敢隐瞒。我又让他在 这镜子下跪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四天他熬不住了,他爹就来陪着跪,眼皮子都跪肿 了。 梅祠的正厅,左墙上有一块大砖雕,刻着一枚树叶。我说,这个我懂,是叶落 归根的意思吧,古徽州一带民间这种雕刻不少,是明清时代在扬州暴富的盐商归乡 建屋时所创,用以寄托思乡的情怀。麻三叔说,八百里淮河湾,咱瘫子村是梅氏的 根,每年都有外面的子孙回来,做官的也好,叫花子也好,一律平等地跪着烧香磕 头。右墙上的砖雕,已有点模糊,凑近了看依稀是一个小孩帮弓腰驼背的老农人扶 犁。我没问麻三叔,只是自忖,这无非是教人一个“孝”字吧。 祠堂右侧墙有一块碑,碑高两米左右。我凑近了看碑文,只见最上面一行隶书 写着:1931年8月初淮灾,全村死七人,名讳为梅俊文八十七岁、梅图龙五十 九岁、梅弟全四岁、梅狗剩两岁、梅吴氏五十六岁、梅扬氏五十岁、梅高氏四十一 岁。我往下看,碑文一直纪述到1991年那场震惊全国的淮河洪灾。麻三叔说, 后祠还有两块碑,记得最早的清乾隆十七年的一次大灾,只是上面名字都快磨平了。 祠堂正龛之后的台上,摆着几十只碗,里面装着每年除夕夜从各户取的男丁之血, 都已风干了,像一块块暗黑的泥漆。再望后看,矗立的柱子间密布蛛网,网上昏昏 沉沉地趴着数不清的蜘蛛,有的蜘蛛有巴掌般大小,我在别处从未见过这样密集和 硕大的蜘蛛。也不知这些蜘蛛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它们趴在网上一动不动。麻 三叔说,梅祠的蛛网后,本有两间堆杂物的偏殿,只是已经多年无人进去了。 村民很快聚到了祠堂的大厅里,挤着,站着,没有一个人吱声。正龛前面摆着 四张木椅,坐着麻三叔、梅子孝和德贵,偏中的一张椅子空着,其实瘫子村梅氏辈 分最高的数一个叫三吉子爷的铁匠,但他又聋又哑,走路时左脚跛着,八十多的人 了,多年没踏进祠堂一步了。照旧规矩,只要他没入土,这张椅子就得为他空着。 这些年,祠堂渐渐地有些荒了,不像以前三天两头地进祠议事。有时,大伙儿觉得 麻三叔的炕头有点祠堂的味道,都上那摆理求情,不再动进祠的排场儿。但凡入了 祠,往往是子孝先讲一通,麻三叔拍案定夺,德贵最后细枝末节地催着办事,这套 程序,村里人都熟悉。 见人到齐了,梅子孝拿眼瞧麻三叔,麻三叔微微点了点头。梅子孝便从椅子上 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大伙儿瞅瞅,我们这祠堂挤得风透不进、水泼不进,为啥 啊?说明我们瘫子村梅家人丁兴旺香火盛大哦。为啥这么旺呢?自古有句俗话,叫 亲帮亲,邻帮邻。我们瘫子村哪一家不是骨血连着的亲,门挨着门、灶接着灶的邻? 多少代来瘫子村留下个遇事多商量、做事一条心的好家规,让这淮河湾上其它大姓 羡慕着呢。村里哪一户残疾点的、无儿女的、生病撞灾的,其它人不像亲爹娘亲闺 女地照料?那么,谁要是把咱瘫子村打散了,会怎么样呢?大伙儿细致了想一想啊, 现在乡里要搬村上堤建新镇,这也是乡政府的一片善心,可咱瘫子村就是与别处不 同,一搬上堤,不过三两年,梅氏就散架了。这祠堂是梅氏一族的魂哦,到那时, 魂也散了。这个几百年凝在一块的家,就全毁了。哪里有抱在一块的这团骨肉呢? 我想像我这样孤老的、生病有残的,落不得地要孤苦伶仃哦。但我们上一辈的也瞧 出来了,小一辈的,有小一辈的打算,有小一辈的活法,我们也不会拿刀架在他们 脖子上。这阵子,三哥跟我、德贵几个,是天天睡不香地琢磨,问题只有一个:是 要这香火传承几百年的瘫子村,还是要掉了魂的堤上的好日子?负着着债建新镇, 就算那是不遭灾的好日子吧。今个儿喊大伙儿来,就是问透个底。不是有二十七户 跟乡里转弯了吗?我也不是逼着大伙儿在这表态,回去想明白了,也不迟。 梅子孝说完,村民们叽叽喳喳起来。我叼根烟靠在柱子旁,听见了身边压低的 嘀咕: “讲得在理哦。” “屌,这样过,苦日子啥时捱到头呢?” “我也没觉着苦哇。那你就搬啊,又没人拦着你哦。” “你生就泡在苦水锅里,没尝过甜,咋能嚼出苦了?我怕麻三叔,一搬走,显 着我像瘫子村的叛徒似的,你们的眼光不砸死我才怪呢。” “我死都要埋在瘫子村,要搬哪等到现在?” “你们俩不想想,哪轮到祠里定主张,跟乡里顶着操,一辈子不得吃酸果子?” “瞎掏鼓啥呀?乡里还不是要尊重民意,还能蛮干?”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嘘,嘘,听麻三叔的呢。” 麻三叔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从左到右,又从右至左地缓缓踱了一会儿。 站定了,向上抬起的眼光仿佛是越过了众人头顶,盯着祠堂的门楣,说:子孝刚才 讲得真叫透哇,本来我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全吞回去了。我只讲三句话。 第一句,那二十七户跟乡里拍胸脯要搬迁的,你们站稳步子放宽心,我梅麻三绝对 不会记仇埋恨,大伙儿伸长脖颈盼着过另外一种日子,太正常不过啦。我也想过更 舒心的日子,但要我背弃了瘫子村的血脉,我却是做不到。第二句话,即使全村的 人都搬上堤了,我也绝不后撤一步,这祠堂里有那么多碗血呢,都干了。等我这把 老骨头枯了,能当柴烧了,哪一位梅氏的子孙回来,把我点着了,连这祠堂一道烧 了,瘫子村才算完结。第三句话,我也盘算过出去的日子,我那闺女梅红远嫁到了 省城,可她来信讲,还不是经常梦见回到瘫子村?如果有出去了,不再想回头的好 日子,我倒是愿意领着大伙儿全奔了去。麻三叔一边说着,一边就拨开人墙往祠外 走。刚跨过门坎时,背后人群中有一个人的喊声,孤零零地冲出来:“三哥,我昨 个夜里是拍过脑门跟乡上说,要搬的。今个我赌咒,我这辈子不再搬了。”大家回 头看,是村里最擅捕鱼的富户梅怀子。麻三叔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群散尽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村外。夜间,意外地下了一场雪。我本以为, 柳树含苞的初春,沿淮是不会下雪的。我坐在村口的沙地上,看着柳树斜抱的村子。 我拉过来几根枝条,刚露头的芽苞剥开了,鲜嫩鲜嫩的,像一个人的初吻。雪,纷 纷扬扬,竟有点极细微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美。在我家乡老屋的后边,也有一条 河,不过那是条很窄又很宁静的小河,记得小时躺在床上,从已烂掉了边边角角的 木窗中,屏住呼吸就能听见低语般的雨声,雨落在河面的那种若隐若现的碎声,像 被一根极细的棉线牵着,一种影子般游移的声音。我非常怀念能够聆听这种声音的 岁月。 可夜间的鸟,为何偏要呆呆地停在雪中的树枝上? 陶月婷第一次见到梅虎,是在王清举的办公室里。 陶月婷来找王清举,想在硖石乡重开社戏。沿淮一带,社戏一般分作“春戏” 和“秋戏”两段,各有讲究。有句俗语叫:春唱《小西厢》、秋唱《铡美案》。春 戏在除夕、春节至备耕开犁前的一截农闲,炕头唤作“出官差”。村民们三杯酒烧 得腰身子奇痒,有闲心、没吊事,爱听一些幽怨的、打情骂俏的最好是露点淫邪的 戏。春戏多在屋内的戏台上唱,配套的行头簪饰标致细腻,戏唱得也辣,剔不出缝 儿。听戏的扶老携幼,穿着浆洗得整洁干爽的布衣,脚板不沾泥地去听。躺在病榻 上的,只要没死个透,都去听。听着听着,就硬成个僵尸。也有人把肺痨听痊愈了, 敲着铜锣去酬谢戏班子,如痴如醉地成就乡间传奇。散场了,众农妇眼皮子中晃着 长泪涟涟的崔莺莺和祝英台,捏着湿透的手绢头回了家。眼睁睁就见自家的屋梁上, 缠上了哀怨的女鬼。秋戏就不同了。刚刚耗尽精力割完麦子,还没来得及收藏,就 豁敞敞地在碾谷场上吼。求的是个沸腾劲儿,鼓棰砸不上节奏也没人介意。听戏的 更是疲乏得像一摊稀屎,黏黏地贴在石碾上、麦垛上、田埂上听。唱的都是杀敌铡 奸、剥皮抽筋、癞痢成仙的解恨戏,调子昂扬,冲刷着深秋夜间长满苍穹的繁星。 呕呀。从毒疮里挤净脓汁似的过瘾。许多人就光着臭汗叽叽的大膀子,一边往嗓子 中猛灌着烧白干,一边操几下秦桧曹操的亲奶奶,就醉死到了田沟中。前些年京戏、 黄梅大行其道,但在沿淮一带,农民们就觉得那京戏脸谱水袖子太罗嗦,黄梅又透 着萎糜无耻的二尾子腔,很是回忆以前社戏的那种日子。“啊――”的一声悠长吊 腔,像把骨头从皮肉中生生扯了去的畅快。 县内最大的一座废戏台就在硖石乡,距离乡政府大院不过两百米的一块空场子。 现在是个腥骚又繁荣的牲畜交易市场。财源茂盛,屎壳螂、癞蛤蟆、蛐蛐、蜈蚣也 长得茂盛。据说,南拉魂戏班的祖师爷梅修山,亲自登台,在此唱过三年多的戏。 鼎盛时,正阳关七十二镇的人鞋底一溜烟,尽赶到这里听戏。有钱的人来听戏,不 光赏钱、赏肉、赏酒,还要扯来几丈红布,渲泄气氛。远远望去,戏台子四周的柳 桩上,拴满了骡马、黑驴、水牛,密挂着红布横幅,热烈得像一场眼颤头裂的大病。 戏班子在硖石驻扎一久,便惹出不少是非来。先是几个乡间的姑娘被台上唱吕布、 张生的白面汉子勾了魂,披星戴月地私奔了。后来竟有一个大宅的二妾也耐不住诱 惑,朝台上的当红男戏子赏物品时,夹着一张荤腥的纸条子,偏偏又叫人揭穿了。 大宅主人动了怒,唆使几个地痞夜间将戏台烧了个片瓦不留,只剩个焦头烂额的土 堆子。文化革命期间,红卫兵想彻底清除封建余孽,一时找不到泄恨的对象,楞是 押着一帮犯人,疯狂地乱掘个这被视为象征物的土台子,将它弄得坑坑洼洼。后来, 有几个过路的外省草莽戏班子临时唱过几场,却再也振奋不了旧时的辉煌。不过如 今这个高高的土堆子,倒真的成全了牲畜交易,黄牛黑驴往台子上一牵,台下叫价 声就此起彼伏。陶月婷察看废戏台时,无限伤感地说,这戏台子的命真比秦香莲还 苦十分,台上换一茬茬冤枉的主人,倒也罢了,却换的是这些畜牲。 王清举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一脸作难地说:“陶老板能看上硖石这块穷乡僻壤, 真叫脸上有光哦。重开社戏,老百姓也巴望得眼穿。不过,这牲畜交易市场是乡里 的一个聚宝盆,一下子废了,税收上损失太重罗。不管怎么讲,把经济搞活,才是 我们工作的核心啊。硖石的穷骨头上,就罩着这么件肥褂子。不如这样好不好?你 陶老板投资把旧戏台重新搭建起来,我把牲畜市场的一半辟出来,给你用,咋样?” 陶月婷一撇嘴角,笑着说:“哟,你王乡长真是好大的气魄呢。有这么搞的吗? 那半边在腥骚恶臭地卖骡子卖马,我这半边咿咿呀呀地唱拉魂腔,这拉的是哪门子 鬼魂啊?让你唱,你这情绪能调动起来吗?民间艺术就这样能繁荣起来吗?” “嗨嗨,嗨嗨。”王清举有点尴尬地干笑着。 陶月婷又说:“我也是商海里呛过几口咸水的人,知苦知甜。我晓得你王乡长 的算盘珠子太重,不好拔。我就不信搭个戏台会让你口袋瘪掉。首先,戏场的投资 全是我的。其次,等拉魂腔重现昔日的辉煌了,十里八镇地都赶来听戏,靠卖茶水、 卖鞭炮、搞旅馆都能把你硖石乡卖红火了,这可是笔脸上抹金粉、袋里不亏本的帐 啊。你信不信?” “我信。信!陶老板真是精明过人哦。”王清举说:“文化是不冒黑烟的绿色 产业嘛。不过,我就纳闷了,你陶老板又图的啥?” “我?我会组建一个演出公司来操作这桩事。而且我保证,公司赚的每一分钱 都在硖石乡消费或者再投资,肥水全泼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上,绝不拿走一分一毫。 你不是正准备搞瘫子村的搬迁建镇么?瘫子村的家底我太清楚了,你硖石乡的财政 又能撑得住多大的风浪?到时我给你出份力,担点忧,你为乐不为呢。图啥?我啥 也不图。我做腻了生活当中的陶月婷,我要重新做戏台上的病西施。” “呵呵,你陶老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角儿,句句话砸在我的心坎上!你要是能 为瘫子村的搬迁出点力,你求啥,我就应啥。厉害呀,真难怪你能折腾出那么大的 产业。”王清举啧啧地赞叹说。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陶月婷抬头一瞧,心想,这人长得可真像头公牛。 他眼眶朝外鼓出,浑浊地缠着几根血丝,闪着蛮劲儿。皮色钢青,像铲掉了苔 藓的旧砖色。长城上布满了这种旧砖,被无知、烽火、马尿、幸福、沧桑岁月磨砺 过的青砖,让你端坐的屁股无比踏实。感觉不到凋零和消逝。一块,又一块,取个 名字,就是战战兢兢的农人。他身上脏兮兮地裹紧个袄子,泛着贼光,也像是覆了 张夹泥的牛皮。八达岭。帝国纸扎的屏障。这种男人其实虚弱得很呢。一直以来, 陶月婷偏爱有种蛮楞的的匪气的男人。戏里戏外的世界都让她心绷得紧,在大街上, 一见着白暂的瘦脸刀腮男人,心里一格登就想到曹阿瞒一类,无端端地既厌恶又警 惕。她的浴场雇用的小伙子也都是些土气、憨厚的黑丑男人。陶月婷想,我唱岳飞 之母时,这人若是拎着狼牙棒立在身后,不用吭气,也是活脱脱的一个牛皋,爱煞 个人呢。 王清举一见他,火却噌地腾了起来:“梅村长,从今天起我俩挪个屁股换个座, 好不?有时,我真想一刀就骟了你!你来做这个乡长,我去那瘫子村。我就不信楞 废不了你那窝囊劲。乡里勒着裤腰带支持你搬迁上堤,可瞧你哪有一丁点的号召力 呢?村里人既选你当村长,咋都又后脑勺的反骨冲你的脸、全拧着操呢?支持搬迁 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二十七户,嘴皮子都磨成尿壶口了。烂。真烂!今天又听说他们 全改口了。你说你这村长是咋干的呢?尾欠的税费是刮层皮也缴不上来。今天我可 给你发最后通牒了。十天以内你若清不了税费的债,你就卷起铺盖睡到我办公室里 来。你别回瘫子村了,到时你可别喊冤。” “嗯,嗯。”他垂着个头,嘴里嚅嚅地答应着。 “消消火哦,王乡长。”陶月婷看着长城上被践踏无声的旧砖梅虎,在一旁打 着圆场。 “真恼人呢。”王清举说:“你走吧。滚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