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和陶月婷 梅虎快跨出门时,陶月婷突然喊住了他:“梅村长,我记起来了,七姑是你妈 么?” “我叫她小娘呢。”梅虎憨憨地笑了笑。 陶月婷没料到那一天,她会第二次遇到这头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从硖石 乡回县城后,在家中急急扒了几口残羹冷饭,就朝着碧海云天浴场赶。天已擦黑, 街灯刚刚亮起。白天的恶零落了,夜间的恶尚在萌芽。行人稀少。一个穿紫红破衫 的瞎眼小男孩跪在街角,用二胡拉《二泉映月》,如泣如诉。一年多了,陶月婷看 见他没日没夜地在奏这一曲。一只肠子从肛内拖出体外的小黑狗趴在男孩身旁。 《狗眼看人生》。肮脏的小钱罐里睡着一枚镍币。陶月婷想,这是不是昨天我扔下 的那一枚?她沿着街的北边疾走。没什么道理,习惯了。其实更远。这样走,她就 必经县医院的大门。爱闻里面飘出的死亡气息?变态的嗅觉。除了急诊室的窗口还 令人恐怖地亮着,这时,医院已没什么人进出了,除了你幻想中的亡魂。门口墙根 下,却有几个人蹲着窃窃私语。有人抽烟,显然不是亡魂。陶月婷的步子一向走得 急,就在路过那几个人身旁的一刹。她突然觉着蹲在最外边的那人有点眼熟。掉头 一瞅,正是白天刚见过的瘫子村梅虎。陶月婷倏地把脚步缓了下来。 “她说啥都不要我的血了。”梅虎的声音挺沮丧:“我跟她磨了两个多小时。 她连推带拽地把我轰出来。说是十天前刚抽过,怕出什么纰漏子。” “有啥纰漏子出啊?还不是唬人的鬼话。都管大夫叫白狼呢,坏着流脓呢。现 在农村赌的人多,卖血还赌债的,排着长队呢。听说要送钱才能卖掉。” 陶月婷听着稀罕,赶紧往边上闪了闪。贴着路边的一颗大梧桐树站着,就在那 儿听。路灯把婆娑的树影印在她的脸上,像亡魂爬动。 “咋送呢?” “瞅没人了,就直接把钱揣她口袋里呗。卖一千,你还不得揣她两百块哦。” “你为啥呢?” “我急着到新疆去打工,攒路费呢。窜得越远越好,死在外也没人晓得。村里 人跟没头苍蝇似的,都往城里瞎撞。都走了,我哪呆得住?婆娘天天戮我脊梁骨。 指望这几分屌地,粥也喝不成。再说,儿子窜得跟个笋似的,心慌呢。还不得趁早 点积点盖房娶亲的钱。大兄弟,你又为啥?” “我?我是一个村长。村里又全是本家,好几户欠着税费呢,拿不出。我琢磨 着卖点血,把他们欠的钱补上,我哪开得了口冲他们讨这个孽债呀。反正现在搞税 费改革了,最后一锤子。血,这个东西,上次我卖了一次,也没啥要命的。” “你咋这样当村长?真是皇天底下找不着的善心呢。” “啥呀,都是本家呢,一条根传下来的,五百年前这血还不是在一条管子里淌 得哗哗响?我卖我的血,跟卖他的血有啥两样?” “嗨,就是这血贱罗。没人要了。” “我听说私底下有人收呢。” “那叫血头,黑着呢。我跟他们卖过好几回呢,价格贼低,又脏得像茅坑。杨 家坝子的一个棒小伙子,就卖一回,回家就得了啥怪病,浑身长出绿脓泡,亮得吓 人。舌苔上还长绿毛。半年就死掉了。他本来想攒钱娶个媳妇呢。乖乖!把我屌都 吓抽筋了。” “。。。。。。。。。” “私底下搞血,是犯法的哦。” “要不,先去瞅瞅?反正就卖这最后一次了。还真能掉人命?你下田干活,玛 璜还吸血呢。” “我不敢去了,真操他娘的发怵。瞧着那一地的脏针头,腿就抖。抽血的胶管 子,有焦味,像老鼠肉在火上烧焦了一样。” “你不干算了。好歹指个路。咱这两眼一抹黑,哪能找到门?说不准,他那里 也排着队,不一定要咱这血呢。” “那也好,又没别的法子。干脆一起卖。大不了一块死。” 那蹲着的几个人情绪沸腾地站了起来,像屁眼被点燃了。陶月婷鼻子发酸。树 影砸到她的鼻尖。她有点窒息的感觉。阴影永不枯竭。只要有光。她穿着一件“光” 牌的黑色袄子。黑色不是呻吟,不是嘶叫,不是呐喊、不是浑浑噩噩的喘息,也不 是长叹。哪是什么?它拖着长长的影子。梅虎一伙人从县医院高墙的影子里出来, 突然暴露在街道中央的光明里。他们兴奋地一边交谈一边向南走。陶月婷悄悄跟踪 了过去。 憨人走路的方式就是僵个脖子,直楞楞往前赶。像是入秋的螃蟹,怀揣着愤怒 的蟹黄和菊黄的诗篇。它不会朝后瞧,也不会向侧面向四周瞅瞅。这是宿命。脚底 下一阵小旋风,直到抵达被人狂噬的目的地。陶月婷心想,别说我蹑手蹑脚地跟踪 他,就是大明大摆地盯着,这头憨牛也绝不会发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刻意 去跟踪一个男人。一个连正脸都没碰撞过的陌生男人。记得自已九岁时,父亲授意 她去跟踪母亲。她也是这样蹑手蹑脚地盯着。母亲像受惊的母蟹不住地回头张望。 可能是慌忙中视线高了点,她始终没发现自已瘦小伶仃的女儿跟在身后。她眼睁睁 地看着母亲闪进了一个阴暗的楼梯。眼睁睁地看着二楼的一户黑丝绒窗帘倏地拉上 了。她终生仇恨黑丝绒剪裁成的一切饰物。那一刹,她感到整条乱嘈嘈的马路在呼 呼地旋转。她觉得母亲是太阳底下最肮脏的女人。她一路嚎哭着回家,找到了父亲。 不久,母亲和那个在《长坂坡》中唱赵云的男人都自杀了。悲惨的长坂坡。捉对厮 杀的漆黑命运像一团雾气弥漫。三十多年来,陶月婷为了那次跟踪恨透了自已。她 始终觉得是自已杀了母亲和那个男人。她莫名其妙地篡改了悲剧长坂坡。这是她第 二次跟踪一个人。她边走边觉得斥责自我,仿佛找不到跨出下一步的足够理由。但 步子却丝毫也没有停下。路经弧形霓虹灯闪烁的碧海云天浴场门口时,她瞥见浴场 门口停放着不少豪华气派的小卧车。她的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她抬起袖子微微挡 了挡脸,加速了步子。她怕浴场大门口身着血红旗袍的迎宾小姐认出自已。 很快地,到了城郊。青壳蟹爬出狭隘的洞。岁月蠕动中的酸甜苦辣。前面一伙 子从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子,闪进了一座小院子。他们进去后,小院的铁门嘭地一 声关上了。陶月婷认得这一带是县屠宰场的老址,荒僻得很。她小时候总是跟着几 个大孩子,举着手电筒,在这里捕青蛙。屏住气,童稚的内心神采飞扬。那么遥远。 屠宰场早就破产了,这里没什么人住,附近的几个居民小区都往这里倾倒废垃圾。 陶月婷远远地站在巷口,盯着那个灯光昏昏的小院。一阵风吹过,几片脏塑料 袋子在风中飞舞,腐积的恶臭熏得她头晕。她后退一百多米,到路边小摊买了包香 烟,站在那里静静地抽着。药到病除。黑暗的麻醉。无尽的风刮过。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陶月婷看见门内灯光猛地朝外一泄。秘密的血被抽空了。 有人出了小院。灯光一暗,他身后的铁门又嘭地关上了。残酷岁月把黑丝绒的窗帘 变成了铁门。把俊朗的战将变成了一个浑身疙瘩的农人。她死死地盯着这个人。咿 咿呀呀,可能不是血染战袍的赵云。距离自已还有十步时,她发现正是右手紧紧捏 着左腕的梅虎。 她连跨两大步,站到巷口正中,冲着他大叫一声:“梅虎!”。她眼底一热, 两行泪水就哗地顺着脸流了下来。 本是微低着头直楞楞走路的梅虎,猛吃了一惊,手一抖,左腕压着血渍的棉球 就掉了下来。梅虎惊慌地看着她。陶月婷尖声冲他喊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 你小娘的徒弟陶月婷!你现在就跟我走!” 她丝毫不加思索地向梅虎发出了指令。这个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一声不 吭地跟着她走。陶月婷不用回头,就知道梅虎离她始终约七、八步远。一路上,她 的脑中一片空白,有几颗泪珠子流到嘴里,咸咸的。沿途,不断有骑在自行车上的 人扬手冲她招呼。她眼中影影憧憧,根本没看清楚那些人是谁。依稀有总被抹成个 白脸的曹阿瞒。总有一天我会在瘫子村唱一曲真正的拉魂腔。 她一直把梅虎带进自已的家。多年没有男人跨入的一个深深蟹洞。 喜神 喜神是红色的,又称谷神。淮河两岸的人民认为,土,是世界上最有德性的物, 土出谷神,出了养人性命的神。所以农历三月初三日,要扎一小包“喜神土”,红 绳系着,贴上大红的喜神之像,放在自家的灶台上。六月初六时麦收刚结束,所有 户中的“喜神土”要搞一个重回田间的“放土仪式”。“喜神土”也用以亲戚间的 相互馈赠。 ————沿淮风习之一 三月三,是瘫子村沿习的喜神节。这一天全村人都守在村中。此日,宜修仓、 牧养、竖柱、上梁。忌开仓、出货、畋猎、捕鱼。男人们在树下喝酒、下棋。妇女 们锥鞋底、坐在门口看柳。孩子们到河滩上放风筝。 这一天,我在瘫子村收到姜斯年教授和梅红从省城寄来的信。估计姜教授小院 中的夹竹桃开得正炽,所以他的信中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激愤和偏颇的用语。他痛斥 了史学界抄袭成风和拼凑成文的恶劣习气,又对学院内年青学子沉溺于声色、教授 间整日勾心斗角的现象表示了不耻。他恨恨地说,他要“用锋利的藏刀一个一个剁 下那些人的小指”。。呵呵,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再过一阵子,夹竹桃花就要开 败了。而细致的梅红竟掐准了信的旅途长短,她说:“你将在瘫子村的喜神节的傍 晚收到这封信”。她在信中讲了些城市生活的琐事,什么到昂贵的古井赛特商场购 物呀,什么宽带互联网埋到了她的楼底呀,什么光色斑斓的国际车展呀,等等。信 的结尾,她挖苦了她丈夫钟定坤的怯懦个性和退缩着的体质。她还暗示,对一个曾 与她在图书馆做爱的男人常怀隐秘的肉欲。 我在瘫子村渐渐黯然的夕光中读了这两封信。腊八坐在炕上喝酒,七姑坐在门 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发呆。我在读信,我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恍惚。姜斯年教授 和梅红的省城生活,在此刻,就像是一种虚假的生活,虽然半年前我也怡然置身在 那种生活之中。那么遥远,那么虚假,是天堂或者地狱中的生活?总之,当你坐在 瘫子村的门坎上,你无可救药地想着,你绝不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甚至你连伸手 抓一抓它的冲动,也不会产生。 有趣的是,梅红三月初三给我的信中,讲到了巫术式的“喜神土”的“放土仪 式”。她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她记忆中的麦收和仪式: “淮河最美的时刻是麦收时节,瘫子村的人管它叫”抢场子“。所有的人,我 说是所有的人,都到了田间,哪怕是半岁的婴儿,也会被裹在襁褓和尿布中,被丢 在田埂的树荫下。她娘挥镰子累了,就会大敞个奶子,坐着给婴儿喂奶,全没个避 讳。如果你不觉得有点儿可耻,你就站在高堤上做个逍遥的旁观者吧,反正瘫子村 不管男女老幼,都在田间拼命地忙着。 夜间,从堤上远远望去,装运麦捆的拖拉机灯、娃们提着送饭的汽灯、田埂上 照着歇场子的煤油灯亮成一串串。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毒鞭子抽在汉子们乌黑油亮的 脊梁骨上,驱赶着他们,村民们连夜在抢割小麦,把麦垛运往高地。盛夏淮河的脸 说变即变,谁也拿不准她的脾性,谁敢拿喂养性命的麦子跟老天爷开玩笑?累得眼 皮子抬不住时,要么就灌一口“刀子烧”、“寡妇红”、“老锅曲”烈酒,要么干 脆就枕着镰刀甜甜地睡上一觉吧,躺在厚厚又新鲜麦秸的沙地上睡去,那真叫惬意 呀。我猛然想起了海子的两句诗:家乡的风、家乡的云,睡在我疲惫的双肩。若碰 巧赶了个明月夜,你盯着满天的繁星,那些星亮得真像要滴下来呀!小时候,我扯 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抚摸着脸上手上被麦芒划了的伤痕,美滋滋地想从现在到明年 开学,每天都能吃上一个白乎乎的馒头了。想着想着,就昏昏地睡过去了。 瘫子村的小麦不光是肥哦,嚼起来更是掉了齿地喷着香。“瘫麦”在淮上一带, 那是出了名的好粮,元末时,一次朱元璋的义军闹粮荒,他就谋划着来瘫子村抢粮, 为了迷惑追捕义军行踪的官府,朱元璋命令雨夜疾行的士兵全部倒穿着草鞋,扑向 瘫子村的粮囤。清晰印在泥泞小道上的鞋印误导了官兵,他们顺着鞋尖的指向去逮 朱元璋,自然垂头丧气地扑了个空。刁钻过人的朱元璋捏着一把“瘫麦”,丢几粒 在嘴里嚼了嚼,喜不自胜,连声夸道:“真是天赐好粮,吉兆哇!”那一夜,朱元 璋不仅喝干了瘫子村所有窖子里的陈酒,还乘兴强奸了村里的几个姑娘。据称朱元 璋当皇帝后,还秘派一个精明的小太监潜伏瘫子村,要搜他遗下的龙种呢“。读着 信,我眼前浮出梅红讲这段野史时眉飞色舞的表情,这些逸事全给她当了真。我想 姜斯年教授若是听她这段,定会入了迷。 “如果麦子落镰了洪灾还没到,瘫子村人就要搞喜神土的放土仪式,仪式前请 班子唱社戏。一长溜红红绿绿的草台子行头,加上喧天吵地的锣鼓,那真叫闹腾哦。 在祠堂前面唱,有时干脆就在田埂上唱。没日没夜地唱,黄脸的秦琼黄骠马,黑脸 的龙图坐开封,大忠大奸的戏瘫子村人最爱看。秦香莲携子乞讨时,场子里哭声一 片片地起伏着;陈世美被虎头铡削掉脑袋时,瘫子村人咧着嘴笑得畅快极了。戏班 子也有唱跑调的,村里曾有个姑娘被涂口红画眉角的男戏子拐跑了,但瘫子村并不 怨戏班子,照样拎着染红的猪肉去请他们。连一向板着脸的我爹有时也绷不住了, 戴上黑须去扮强盗的戏,吼上几嗓子过够了瘾。” “喜神土放土,都是在夜间进行。各户由男人左手捏着装土的小红包,右手擎 着火把,走到自已的田头。他们要在心里默默地把从高祖父到儿子、孙子一溜家中 男丁的名字念一遍,然后祈求喜神庇佑他们有麦子吃。祷词念完后,解开扎喜神土 的小红绳,取一点土擦在自已双眉间的额心,要多擦一会儿,能擦出点鲜血最好。 因为喜神是红色的神。擦完后,再将喜神土细细地撒在田沟里。那一夜,照旧俗, 男人放土回屋后,不能与女人行房事。” “有时麦子没收净,喜神土还没放土,洪水就来了。一次我在麦垄里正睡得迷 迷糊糊时,就听有人扯着嗓子喊着:快跑啊,洪水就要砸过来啦,快跑啊!听起来 像爹的声音,我站起来就木盹盹地随着人影子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劲了,咋能 往村子里跑呢?该往堤上跑啊,慌慌张张地又掉过头跑。麦地里已乱成了一团糟, 有人嚷着回村抢东西,有人在蹩着哭腔在找娃儿,有人还在火烧火燎地往拖拉机或 牛车上急着堆麦捆。真的曾有人因舍不得一罐没吃光的咸菜,往村里跑,抱着坛子 就丢了性命。” 梅红说:“你被洪水浪头追着逃命过吗?如果没有,你就是个长不大的男人, 你就不配做个瘫子村的男人。” 夏天在麦田里疯玩,梅红最爱和腊八一起玩。村子孩子都喊腊八“野种”。腊 八可真够野呀,他晃着个黑膀子最喜欢打架。要是有人敢动他妹妹梅红一根指头, 腊八窜过去就是一拳。腊八打人,从来不打别处,拳头都是直奔着别人的脸过去的。 要是你在田头看见一个孩子鼻青脸肿,两条血从鼻中拖出像两条红蛇。不用问,准 是腊八干的。 虎子也处处护着妹妹,但梅红就是不爱跟他扎堆儿玩。虎子有一个绝招,谁打 了红妹子,他就整天跟在谁的身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紧跟着你。你踢他,捶他, 跺他,放恶狗咬他,他都不闪,嘴角淌血牙齿掉了,他还是不闪,也不还手。你躲 也躲不掉,他像鬼影子一样紧缠着你。虎子就这样令人恐惧地紧跟着你。稍大一点 的孩子怕回家挨揍,就急着丢开“憨鬼”和“皮条蛋”虎子,越急越麻烦,最后许 多大孩子都认输了,没人敢惹梅红了。梅红在外面惹祸了,无一例外地推到虎子身 上。麻三叔一红眼就揍虎子,虎子也不辩解也不哭,怎么揍都不哭。麻三叔瞧他心 眼太倔,就不再动手揍了。揍归揍,麻三叔对虎子疼得紧,家里碰巧只有一个馒了, 这个馒就是虎子的,但虎子顶多只是啃一口就偷偷塞到口袋里,到了晚上再给梅红 吃。腊八和梅红,不管在外惹了啥祸,都是虎子扛下的。虎子最愿意做的一件事, 就是给别人背黑祸。这真是怪,多年后,梅红在省城对姜斯年教授和我说:从小就 一直这样,不管大祸小麻烦,孩子们捅了漏子,没人认帐了,总是虎子不声不响地 朝前跨出一步,认了,让大人暴揍一顿。 梅红有啥报仇解恨的事儿,她从不愿找虎子。她找腊八。有一次梅红坐在村口 巨柳下看连环画《三打祝家庄》,看得正过瘾呢。二锅子拖着根又浓又长的鼻涕过 来了,他凑过来看,梅红不让。二锅子狠狠地擦了擦鼻涕,就动手抢了。他不光是 抢了梅红的连环画《三打祝家庄》,还将这本簇新的连环画放在鼻涕上抹了抹,把 梅红心疼得跺着脚直哭。这时,虎子过来了,他楞楞地盯着二锅子就站到他身后。 虎子比二锅子要高出半截头,二锅子开始有点怕,揉揉鼻涕想要还书。手捏着连环 画一伸一缩地,却总不见虎子动手。二锅子不怵了,索性抹着鼻涕顶着虎子当面, 慢慢地翻看起来。梅红哭着,喊来了腊八。 腊八一路狂奔着过来,兴奋得声音都跑了调:“在哪儿呢,在哪儿呢?”。他 到了二锅子面前,自已的脚跟还没站稳,呼地一拳就奔过去了。二锅子的门牙立马 就飞掉了。拖出的鼻涕染红了下巴,拖得又腥又长。二锅子呆掉了,看着腊八也不 敢哭,把连环画《三打祝家庄》上的鼻涕擦了又擦,塞到梅红手里。二锅子跑出好 远,才疼得呼爹喊娘。那一晚,麻三叔动真格的了,用鞋底把虎子的屁股抽出了大 血印。因为虎子楞说二锅子的门牙是被他打飞掉的。 虎子最怕的就是梅红哭。梅红一哭,他就慌了,梅红哭久了,虎子双眼也胀满 了眼泪,急得团团转,虎子不会哄人。梅红说过:天底下就我最清楚,哥其实是个 心眼细得能穿过针眼的人。小时候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虎子拿着橡皮擦站在梅红身 边,给她擦写错的铅笔字,擦完了,他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把纸压平,看不出一点 痕迹。梅红在课堂上写错字了,也不擦,留着晚上给虎子伺弄。虎子心细,却没生 个读书的命,上了一年小学被老师斥为“金刚钻都钻不出血的死疙瘩脑袋”,一上 课就蔫了巴肌地打磕睡,从来不开尊口回答课堂提问。熬到寒假,就死活不愿再去 学校了。虎子懂事却早,九岁就光着个脊梁上麦场推碾子,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叫驴。 梅红在省城嫁人后,一次回瘫子村时犯胃酸病了作呕,虎子瞧在眼里也不吱一声。 梅红回城的第三天,一开门便吓了一跳,虎子挑着一担四十多只鸡羞怯地站在院子 里,说是红妹子怀孕了,要补补身子。那是个酷暑天,一路闷罐似的长途汽车上, 虎子用草帽给母鸡扇凉,用盐水瓶里灌的河水朝母鸡身上洒。 他又憨又楞地站在院中,笑着说:“还好、还好,都活着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