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戏中的七姑 一个人,一个村庄,一个国家,最重的包袱是她的往昔;最大的财富,也是她 的往昔。 ————姜斯年教授对“历史”一词的别注 蜘蛛在网上。一只蜘蛛在死之前,只落地一次。 ————沿淮民间说法一种 我在信中的一句话让姜斯年教授勃然大怒。这句话是:“一个人的往昔是未必 真实的,他惟有在回忆中才能获得并赋予往昔以真实性”。在夹竹桃盛开的小院中 已生活了五十多载的姜教授,绝不能容忍他的学生被思想的迷雾所惑,他痛斥“回 忆”只不过是“遮盖水面的泡沫、抹去骨格的赘肉”,是完全靠不住的。他命令我 要“即时记述”,以免日后陷入“回忆的泥潭”。他又从解剖瘫子村的个案入手, 写来了一封万言长书,企图以其谆谆开启我的愚钝。作为一个遥远的旁观者,他的 想法是:陶月婷重筑废戏台的举动“是有史学意义的”,可能成为打开瘫子村历史 这笔“阴影般财富”的一把钥匙。他还剖析了陶月婷,说她“崇尚悲剧却始终不是 个悲观主义者”。 陶月婷内心的戏台,渐渐从硖石乡牲畜交易市场远未剔净的怪气味里显露出来。 废戏台本是极简单的结构:一个四面用碎石砌起的高而勉强平整的土台子,接着一 片约能容下两千人的广场,地面坑洼不平。邻近小学校的教师家属们,见这块地半 废着,便心疼起来。因为牲畜交易是逢三、六、九地赶集,其余的日子可耻地闲撂 着。她们在上面认真地垦出了几畦蔬菜地垄,种些茄子、芥菜和丝瓜。每周两次的 骡马交易虽然踏残了地垄,却遗下了堆堆畜粪,把地垄上的蔬菜喂养得翠碧肥壮, 连虫眼都不生。戏台重建刚一动土,小学校的教师们恨得牙根子骚痒,他们趁着夜 间上茅厕的当儿,把刚砌好的矮砖墙推倒。民工们气愤地把烂泥稀屎涂到了校门上, 骂老师们胆小、不敢硬斗,是屎壳螂用屌顶门,劲不大却硬撑着。素有清誉的教师 们受到了侮辱,就把状子告到了乡政府。不便说菜地的事。在乡里的地上私种了蔬 菜,这事一摊上桌面难免理亏。他们说,戏一开锣,嘈杂殴呀地势必影响孩子们的 读书。王清举眼也没眨一下地扔出话来:宁迁小学,不废戏台。老实巴实的教师们 这才觉出戏台的陶老板面子太硬,只好悻悻地收了场。 新的表演台全部改由麻青条石垒砌,面上再用带齿的防滑地砖铺成。台上搭起 了一个亭子,挂匾叫“梅氏万戏楼”,陶月婷素来敬重梅修山,特地在名前挂上这 个响当当的梅氏。亭子的夹间共有四间屋子,分别供演员换装、歇息、吃饭、便溺。 据说一些刚入行的“青头郎”戏子,常因紧张抽搐或动辄激情得不能自制,弄得大 小便失禁,所以这便溺间是万万省不下的。亭子顶,用碎鳞小青瓦铺盖,四檐翘起, 檐嘴雕着八只小麒麟。刀功欠了火候,小麒麟楞成了鸭嘴兽。亭子的四根擎柱漆成 落俗的朱红,悬着一副似乎不对仗的嵌木楹联:“唱的是忠奸真伪戏,醒的是人间 梦里人”。这副对联是陶月婷自已撰写的。当我指出它不工整时,陶月婷把嘴一撇 说:也不瞧瞧听拉魂腔的都是些啥人!真是书呆子之见。台前的大广场用水泥墙围 起,便于商业性演出时售票用。开敞的地面用方块青砖铺起,看上去肃穆庄重,颇 有点气势。全场不同的部位都竖了小树桩形状的扩音器,很是别致。工程接近尾声 时,资金供应跟不上,陶月婷毫不犹豫地把碧海云天浴场贱卖了。 王清举很快打来了祝贺的电话,并以不容一辩的口气对陶月婷说:乡政府开过 会了,大家认为废戏台重建是多年罕见的盛事。唱第一出戏时必将轰动一时,不能 砸了,所以第一出戏唱啥,是件大事。乡政府的会上大家议了半天,决定调集尚在 人世的一些老艺人,新创一出《梅修山夜闯总督府》的戏,唱的是南拉魂戏班的祖 师爷豁出性命、欲搬迁瘫子村的故事。王清举将亲赴瘫子村,请当年的名角七巧莺 出山,反串老生她爹梅修山。乡政府将倾尽全力支持陶老板创作好、演好这出戏。 陶月婷握着电话呆住了,她没料到王清举不张声色地使出这么一招。从乡里角 度看,这一招自然是聪明绝顶。但事先丝毫没顾及自已的想法,陶月婷觉出了明显 的被轻视之意,换在别处,电话早掼碎了。但这次唱的毕竟是自已祖师爷的荫德, 戏场的命运又紧紧捏在人家手心里,她只好无奈地苦笑着说:“王乡长想的真是长 远,真是周到!”。 显然,王清举并非临阵磨枪。电话打了不到一个星期,厚厚一摞的戏本子就送 到了陶月婷的手上。戏本的大致情节是:梅修山率南拉魂班子回到故乡瘫子村,正 遇上一场大洪灾。他伫立淮堤,看着满河遗尸、财富尽丧的惨状,悲从心生,猝然 咬断自已的中指写了一封血书,并卖光戏班子所有的值钱之物,准备积累钱财将瘫 子村搬迁上堤。但他向当时的安徽省总督府呈送的血书却如泥牛入海,变卖财产的 钱又攒不足搬村费用的一个零头,连续的上访也被恶狗与门丁阻在了总督府的门外。 无计之下,梅修山换上夜行衣,持利刃、藏毒药夜闯总督府,毒死恶犬后,挟持住 总督柏文蔚,逼他下令拔钱迁村。柏文蔚当即应允,可梅修山一离开总督府,就被 卫兵以“忤逆罪”逮捕入狱,最后冤死狱中。应该说这是一个锤炼得炉火纯青的戏 本子,一些章节的戏词写得叫人肠断,尤其是梅修山在堤上“叹灾”、在总督府 “劝柏”、在狱中“祈天”的几段,句句泣血,听来荡气回肠。在蛆蝇腐臭的狱中, 梅修山从容唱到:“哪怕是等到地枯天折,哪怕是变成无头孤鬼,我也要长守瘫子 头的巨柳之下,看着乡亲们幸福地搬上堤岸。” 陶月婷满脸是泪地读完了戏本,说:“即使是当个活道具,演那只被毒死的恶 狗,我也要亲自参与这出戏。”但她还是打电话给王清举,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 她建议把“瘫子村”的名字稍微弄虚一点,毕竟“现实做不得戏”。 王清举回答说:“我要的就是瘫子村这个真名。不仅不能改,我还要让全村男 女老幼全进戏场,一个也不能少,让他们哭,哭得地覆天翻,让他们真正被触动。” “我祖师爷也不是死在狱中的,是失踪了。这个要不要改一下?” “也不能改,一个字都不能改!梅修山不死,怎么能让听戏的人心碎?不把他 们揉得心碎肠枯的,瘫子村人是醒不过来的。” “那我这出戏纯粹是为你乡政府、为你王乡长唱的哟。”陶月婷说。 “呵呵,各人打各人的算盘。你是行家,不能否认吧,这是出难得的好戏。你 陶老板有好戏演,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么?我乡政府透过戏也讲了不方便讲的话。 一箭双雕啊。他梅氏最有出息的祖先脑浆涂地也没办成的大事,我们正替他在办呢。” 王清举说。 “真是官有官的计,戏有戏的腔。”陶月婷说。 傍晚,王清举带着戏本子,悄悄找到了七姑。他不想在戏开演前,惊动村里的 人。在腊八炕头的昏昏煤油灯下,他逐字逐句地把戏本子读了一遍。他念得入情入 调,有几个要害的段子,是哽咽着念下去的,一旁的郭建辉秘书不住地抹着眼泪。 出乎他意料的是,七姑从头至尾,既没掉一滴泪,也没插一句话。戏本子一直念到 深夜,土匪腊八早已酣然熟睡。这个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让王清举心里 发怯。来瘫子村的路上,王清举就感到心里没个底,他对郭秘书说:像七巧莺这样 的女人,当初红得发紫的一个角色,竟嫁给了一个八辈子洗不净脚底污泥的农民, 几十年又一声不吭地熬过了,楞没唱一句,这可不是一般的刚性子。不容易猜透, 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招架得了的。郭建辉点头称是。 戏本念完了。七姑轻描淡写地说:“我演。这是一出好戏。” 王清举激动地说:“你老人家能应承下来,我这心底就踏实了。梅祖师爷的一 生很有传奇色彩,性格又那么刚强,我怕一般的演员把握不好分寸,这出戏是戏台 重建的第一出,我们可不敢放哑炮。” “就算我还给我爹的骨肉债吧。”七姑说。 王清举索性就把话挑明了,说:“你老人家心底里亮堂。其实排这出戏,乡里 也是煞费了苦心。你们台上唱的戏里,乡里抓的是戏外。瘫子村搬迁是梅祖师爷的 遗愿,我们干成了这件大事,也是安慰了祖师爷的在天之灵呢。” “嗯。”七姑说。 陶月婷拎着几篮水果来到腊八家,说要陪师父吊吊嗓子。拉魂腔的戏里,夹着 许多长调。这种长调讲求的是音高亢、余音长、声质纯、音色亮,顶尖的拉魂腔戏 子在屋内啊的一声长调吐出,那声音像一条受惊的游龙噌地窜上屋顶、被屋顶轻而 有力地弹回,又偏不甘落地消散,便绕着房梁婉婉地旋转起来。这拖出的绕梁之音 并不明显地减弱,到了尾巴的部分收得须干脆、有劲,不留杂质。所以戏班子里有 句行语叫“辩拉魂,瞧尾巴”,讲的正是这道理。七巧莺年青时,戏场子再嘈杂, 她啊的一声长调抛出,像一条惊诧的闪电游过,又像一条鞭子,抽得所有听戏客刷 地一下全静了下来。当那声音雪亮的尾巴,像折扇一样被刷地收拢,戏场子便爆出 雷动的掌声。陶月婷心里明白,自已在台上练了二十年,后来虽然在生意场上嘻笑 怒骂地瞎混,私底下并没敢荒废功夫,可就是这样,长调的功底也没有练得特别的 扎实,有时候,心情稍不契合或是感冒发热时,长调的尾巴便拖得软蔫蔫的,细听 之下,像高速滚动的旧轮胎在暗暗地丝丝漏气。这在拉魂腔的行家眼里,是胸腔的 气力不够淳厚所致。七巧莺当年以长调名噪一时,沿淮一带老人至今仍说:“七巧 莺长调一抛洒,淮水也似流得慢”,意思是河水也仿佛在攒着性子倾心聆听。但如 今,她毕竟已是七旬老人,日常说话的音色虽然仍是比常人亢亮婉折,但能否真的 顶得上去,自已心里也揣揣地没个底。《梅修山夜闯总督府》一出戏中,绝大部份 是主角一人的戏,又串的是老生角,即便是年青戏子,一场撑下来,也免不了的大 汗淋漓,脊骨麻僵。好在这出戏中,并没有翻悬空跟头、跑马斗枪的硬戏,不过按 一个七旬女人的体力,也实实在在地难为她了。 没料,师父狠狠地白了一眼说:“怎么?信不过师父这把老骨头?要不要让我 吊一声长调,叫你考考?”陶月婷一听这话,知道师父心里藏着些复杂的心情,便 放下水果,快快地离去了。 陶月婷一走,七姑麻利地关紧门窗,进了内屋。她掩低着嗓子悄悄地就试了一 声长调。这一声,距离她在滩头台上的演出,已隔了悠悠五十载的光阴。这光阴, 像一条漫长的黑暗穿山甬道,她知道光亮与自已隔着厚厚的土石层,她只盼骨肉中 积着的力气能熬到它的尽头。此刻,仿佛就望到这尽头的光线了,她忽地有点心浮 气躁。憋得低低地,啊的一声吐出,立刻感到了心慌头晕。她扶着衣柜上的大镜子, 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已,心想:岁月没有饶过世间的每一个人,又怎么会平白无辜 地饶过一个在垂暮之年突然想恢复青春的女戏子? 衣柜上的这面镜子,是她生活中隐秘的一个伴侣。只有它,看见过她身穿碎蓝 花对襟小袄时的妖娆。一年又一年燃烧着的妖娆,还剩下一寸寸灰烬,连一声叹息 都已经不住。它看着碎蓝花对襟小袄被仇恨洗得越来越白,还剩下一把淡泊的纱。 肉体的肥沃,还剩下一把骨头。有时在镜中,恍恍忽忽地闪过那骄纵艳丽的七巧莺, 仿佛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是一个人在河中的倒影。倒影有时奇怪地变得炫彩 灼目,岸上的身躯却已被时光漂成了凄凉的黑白。只有镜子听见,七巧莺的嗓子还 剩下这最后的一点勇气。她的哭,她的笑,和她立在镜子前面观察着自已的次数一 般,已是越来越稀少。有一年多了吧,她甚至没有从这镜中看过一眼自已。她真的 已经厌倦了。此刻的这一嗓子,让七姑心惊,又伤感。 过了许久,她用手紧紧攥着椅背,很不甘心地又吊了一声长调。这一声吊上去 了,至少惊动了正埋头在后院石碾上磨刀的腊八。腊八惊慌失措地扔下刀就跑了过 来,拼命地拍打着房门,叫:“娘,咋啦?咋啦?”。一声顶上去,眼泪就涌了出 来。她心想:太久了,是啊,隔得太久了。她抹干眼角,拢拢乱发,打开房门说: 瞎叫什么呀,没啥没啥。 七姑躲在内屋悄悄吊嗓子的同时,她要复出的消息被印在精美的海报上,传遍 了沿淮的几个县。王清举亲自草拟的海报上写着:“一代拉魂腔名伶久藏复出,七 巧莺暮年演绎生父传奇:新创历史剧《梅修山夜闯总督府》震撼灵魂”。据县电视 台的报道,一些早年曾听过七巧莺戏的老人激动得涕泗横流,第一场戏除了留给瘫 子村的票,余票早早地被抢购一空。陶月婷新注册的演出公司员工已激动地喝了几 次庆功酒。 废戏台重建开场演第一出戏的那天,老天赏够了脸,难得的风和日丽,天清气 爽。一早,乡里就出动了租借来的九辆大客车,把瘫子村的男女老幼分批接进了戏 场,而且落座在场子的最佳位置,梅子孝捏着把紫砂壶,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这 一天进场的人特别多,票也卖过了头,设计容量约三千人的戏场,足足挤进了不下 五千人,走廊里、墙角里,挤得喘不过气来的全是站着听戏的人。王清举警惕地细 细察看每一个瘫子村的村民。一遍又一遍,总是找不到麻三叔,他赶紧喊来梅虎和 郭秘书询问,才知道麻三叔早就明确地拒绝听这出戏,梅虎瞒着不敢跟乡里讲,打 了个马虎眼。王清举拿眼狠狠地瞪着梅虎说:“节骨眼上,你咋就没一件事办得叫 我顺心呢!真他娘地想骟了你。” 我夹在瘫子村村民中间,坐在中场。听见身后两个村民在唠叨:“七姑红的那 阵子,咱们可都是穿开裆裤呢,没成想现在还能听到她老人家开腔哦。” “那是那是。可就是三叔像是气毁了,没来呢。” “是不是咱们也不该来呀?戏里唱的就是咱瘫子村的老鼻子事呢。” “咋不该来?俗话讲:送人肥猪头、邀人看大戏,这都是拒不得的事。再怎么 说,唱的也是咱瘫子村的祖宗呢。” “这倒是。难保这辈子还有几回耳福听七姑唱戏哦。这场子不都是冲她来的吗?” “嗨,我倒有点迷困了,你说这三叔跟七姑犯啥总拧着?” “这哪讲得清汤?人家两口子。不过,也就是怪,怎么瞅又不像两口子,别别 扭扭的。” “这憨子也能看出来呀。唱这一出为的是咱搬村的事呢。三叔要来了,这不惹 火了七姑她爹的鬼魂吗?” “在理呀。” “你说这听了戏,乡里下一步该咋弄呢?” “你这是腌鸭蛋堵嗓子——操的哪门子咸(闲)心呢。咱们瞅着嘛,又没有谁 敢拿刀架你脖子上。” “嗨嗨嗨”。 正说着,忽听得咣的一声,台上扩音器里传来一声震耳的锣响。全场刷地就安 静了下来,戏正式开场了。锣声刚一消散,就听“呀嗨——”,一声浑厚的老生长 调从台上左侧的帘幔中冲出,这声长调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绳子,牵着一身黑衣的主 角疾步而上。他头戴一个土黄色折前檐的小帽,一身黑衣,腰束一根紫带,胳腮短 胡,长眉的眉梢一直向上翘至鬓角,一脸的英风侠气。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厮,捧着 一面三角黑旗,上面白字写着:“南拉魂戏梅”。全场就明白了,这正是主角梅修 山。 梅修山步子迈得如此迅疾,仿佛紧逐着那声正在空中盘旋的长调的音头。这声 长调如此嘹亮昂扬,我的眼前像晃起了一条闪耀的银线。这银线曲曲折折,一段悠 然地晃动,一段急急地奔泻。听觉莫名其妙地催醒了视觉。此后很长时间,我被这 声长调深深迷惑,在一些孤枕难眠的深夜,我闭眼沉沉躺着,这声长调毫无来由地 突然从我心中冲出,它原本的雄浑与亮色仿佛连骨地被抽去了,只剩下婉转,在星 繁月孤的夜幕中划过,听上去,那么的荒凉。这一声就像藏着一个人精魂的陨星倏 灭。惟余一声长调的苍穹之下,所有的人都深睡着,又仿似都已死去。在所有的人 中,有三个人睡得最沉最香。一个是贞女,因为她一无所思。一个是荡妇,因为她 被欲望累垮了。一个是戏子,因为她已了结了全部的恩怨。 长调中的梅修山疾步走到台中央,猛地原地转了个身,把正面朝向台下听众。 这在拉魂腔中叫“旋鷂”。是开唱前的一个惯有动作。就在“旋鷂”快完成,梅修 山要站定身子的一刹,也是长调正要收拢它的尾巴的一刹,全场人眼睁睁地看着他 忽地倒了下去。前排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多数人以为这是戏中的一个动作,都紧巴 巴地伸长脖子等着唱腔。陶月婷第一个从侧台的帘幔中冲了出来,跟出来几个工人, 把梅修山抬到了后台。他土黄色折前檐的小帽脱了,散出了满头灰白长发。全场开 了锅似地爆乱成一堆。 七姑就这样地死了。 王清举 七姑下葬后的那天晚上,王清举带着厚重的“白礼”到了麻三叔家。沿淮一带 把办丧事时所收之物,唤作“白礼”,与婚嫁时的“红礼”并称,白礼一般直接拿 钱,用白布包裹,按旧习须跪接,麻三叔就让土匪腊八跪着,双手过顶地接下了王 清举的白礼。腊八开始死活不肯跪,大声嚷嚷,说是乡里的戏害死了他娘。麻三叔 就吼他说:人都死了,还说这些鸟话顶什么屁用?腊八非常不情愿的接下了白礼。 晚上,麻三叔又让梅虎摆酒席答礼,王清举喝得酩酊大醉,他走出梅虎家时,天已 破晓了。席间,王清举说起了梅祖师当年的壮志,说七姑其实是为她爹的遗愿搭上 了性命,又说自已说不准也要落个一样的命。他越说越激动,舌头都醉得卷了起来, 到后来喝得就失控了,也没人敢劝他。梅虎深夜赶了五户借酒,硬没让直挺挺猛灌 的王清举软下来。 第二天一早,王清举的呛鼻酒气在村口还未散尽,郭秘书就带着乡派出所的两 个民警带着村西头的寡妇翠婶出了瘫子村。 七姑死在台上的当天下午,乡里就开了个紧急会议,讨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 本来大家对《梅修山夜闯总督府》这出戏寄托了厚望,觉得在这出戏中,劝瘫子村 人搬迁的不再是乡政府,而是他们自已的祖宗梅修山,七巧莺隐埋了几十年重新登 台,也会融化一些人的心。梅修山的“理”、七巧莺的“情”,搬村的形势说不定 就此有个逆转,可这下全落了空。七姑猝死台上,还难保没人迁怒乡里的安排。会 议室里很静,大家都齐刷刷地拿眼瞅着为这出戏操碎了心的王清举。 王清举咔咔地爽了爽有些发哑的嗓子,说:大家都瞧清这事儿了,明摆着啦, 搬村的事到了这一步,真正是撞到了节骨眼上了。今天我先把一句话搁在这桌面上 :就是累死、气死,我们硖石乡也要把这件安澜立命、功德无量的大事办成了!对 上,我已经跟县长立了誓,明年汛期前搬迁不了瘫子村,我王清举就摘了这破乌纱, 回到县城摆小摊子糊口度日去。你们辛辛苦苦熬到今天这位子,自个儿也细细掂量 掂量;对下,老百姓喊我们啥,父母官啊,同志们,在封建时代,那时淮河上下动 辄浮尸满河,哀鸿遍野,做官的屁股坐得照样稳如泰山。现在的救灾,若因我们工 作不力、不细,淹死、饿死一个人,社会舆论不问青红皂白地就会兴师问罪呀,摸 摸良心,我们也难辞其责,官帽虽小,关键时候是能压扁我们这颗脑袋的啊。 会场上有人在不断地小声附和,说是啊,是啊,这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王清举 又说:“讲实在的,刚开始我这个做乡长的,也藏了点私心,寻思着把这件事办妥 了是大功一件,早早调离这块穷乡僻壤。后来给七姑读《梅修山夜闯总督府》的戏 本子,读着读着,把我自已给深深感化了。我们总不能比一个旧时代的戏子见识短 吧?他尚且敢豁出命出,我们为老百姓办好事,为啥不能在方法上硬气一点?我们 生在这灾河边,就要抗这灾河的命,老百姓苦水里煮出来的,不少人拿自个儿的命 作贱,咱们不能事事顺着他们,不是说当官要为民作主嘛,我们从他们的利益考虑, 先疏通疏通他们脑筋,真通不了,硬顶着也要他们搬了。” “梅虎村长,你把我这些话灌倒你爹麻三叔的耳朵根子里去。”大家这才注意 到梅虎破例参加了这个会,王清举指着他说:“我王清举破了自已的私心杂念,他 梅麻三再处处拧着为难,我就会对他毫不客气。以前大家总想既不烧眉毛、又不烧 胡子地,想弄出个两全之策来。现在我才发现这做不到,等到做到的那一天,一场 洪灾又冲得瘫子村倾家荡产了。” 王清举这番话刚讲完,郭秘书就请梅虎离场了,会议仍在继续。带走寡妇翠婶 是不是会上定的,梅虎也讲不清楚。但被民警带走的是寡妇翠婶,不是别人,麻三 叔一听就急眼了,他吩咐梅虎说,你尽快赶到乡里,看看这闷葫里到底卖啥怪药, 竟为难一个老寡妇。 在梅红跟我描述过的少数几个瘫子村人中,就有这个寡妇翠婶。梅红在我的脑 中刻了一个场景:天刚擦黑,瘫子村村口的巨柳下就聚满了给犯人麻三叔送食的村 民们。这是文化革命中的遥远岁月,有那么四、五年的时间,一遇到有什么政治事 件、领袖生辰要庆祝,或是要集中批斗一些人,硖石乡的红卫兵总是漏不掉麻三叔, 他们把他绑在村口巨柳上,就不顾死活地迳自离开了。白天时没有人胆敢给麻三叔 松绑。有时赶上个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节,前一年麦子没从洪口里抢割上来,政 府发放的救济粮也只盖了个锅底,村里许多人家靠四处救粮熬一日三餐,但夜间却 有不少人提了稀饭馒头地过来,麻三叔已饿得脑袋耷拉下来,幸亏那时节太阳不毒, 否则一暴晒,早就没命了。麻三叔心里分明还是醒着,任你怎么哀求,他就是不张 口吃你的东西。他知道他一开口,就会止不住地狼吞虎咽。没有一户经得住他的狼 吞虎咽,他一开口,送饭的那一户中必有孩子要挨饿。所以麻三叔铁了心,宁可饿 死,绝不开口吃饭。但有一个人的饭菜他实在拒绝不了,麻三叔只吃了他一个人的 馒头。这个人叫梅化翠,挺怪里怪气的一个名字,人却是厚道得没治,一年也讲不 了几句话,瘦瘦的个子,总闷着个头,走路快,像风刮过似的。梅化翠的爹死得早, 娘耳聋,又多病,他就常跟在麻三叔身后,也像自已的亲骨肉,他家屋梁上的每一 根木料都是麻三叔拼着命从浪口捞上来的。 村里人都知道,梅化翠家已早开始熬榆树皮填肚子了。可有一晚也不知他从哪 里弄来的白面粉,蒸了个最肥最香的馒头。他举着这个馒头,跪在巨柳下,一声不 吭,开始时麻三叔瞧也不瞧他,只喝着梅红提过来的月光中都能照见人影的稀饭。 梅化翠就一直跪着,跪到第二天朝阳出来,自已就晕了过去。七姑、虎子几个赶紧 又揉又捏,总算让他缓了一口气过来。一醒来,又是一声不吭地举馒头跪着,麻三 叔眼睛一酸,接过馒头吃了起来。麻三叔的一只手被绑死在巨柳上,他让梅红把馒 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往嗓子眼塞。麻三叔吃馒头的时候,叫梅虎和梅红跪在地 下给梅化翠谢恩。从那个晚上起,梅化翠竟每天送来一个馒头,麻三叔本就起疑, 逼急了问,他只说是外县一个亲戚偷偷送来的面粉。红卫兵把麻三叔从巨柳上释放 没几天,出事了,梅化翠被五花大绑地押出了村子,说是盗了公社仓库的粮食,活 活地就被红卫兵用夹钉的棍子打死了。他遗下的亲娘,本名梅陈氏,但村里人都叫 她翠婶。 寡妇翠婶被乡里押走了,瘫子村立即就炸了锅。我一听也急红了眼,心想:毕 竟是省城来的客人,乡里怎么说也该顾我点薄面子吧。我一溜烟地冲进了王清举的 办公室兼卧室中,我说:“乡长,搬村的工作再难做,你们拿一个老寡妇开刀呢, 有点偏激了吧?” 正要解衣上床的王清举笑着说:“老弟你以为我昨夜真喝醉啦。要钻故纸堆、 写文章,我远不是你的敌手,可要和农民周旋,你还真嫩着呢。我不是因为搬村建 镇的事抓她,我哪有理由抓她?请她来乡里,是因为她欠了三年多的农业税了,像 她这样的孤寡户。税是免了绝大部份,如果不要地亩,村子就赡养着她了,可她老 身板子硬逞强,偏留着那一点地,有地就得交农业税呀,税有税法管着呢,也不是 王清举定的规矩。少得可怜的几十块钱,拖了好几年罗”。 我说:“欠税也不能滥用警力呀,你们弄得那个阵势够吓人的,村里人都看见 民警腰间拴枪的红绸子呢”。 王清举笑得岔不过气来:“老弟呀老弟,这是我特意吩咐的,民警是用长长的 红绸缎包着块木头插在腰里的。而且我不是抓她,更不是逼她偿清了那税!我是请 老人家来乡里核对她欠税细帐的。你去乡招待所瞧瞧,好茶好脸色地伺候着呢,我 就猜着瘫子村的人会找来,招待所条件最好的一间房,她在住着。” 我说:“乡里做这个工作是不是赶得太巧啊,搬村的事僵着,又弄出个核税的 事。” 王清举说:“嗨,我要的正是这股子巧劲头,要的正是这个节骨眼!”我楞楞 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乡长也确是费心耗神地在做,换了我,哪有这么多的怪点子, 这一锅子粥早就又焦又糊了。我的耳畔又浮出老家那个算命瞎子的话,是啊,我的 的确确顶多是个幕僚的命。我只好说,我去陪翠婶聊聊天,再给你当当传声筒,免 得瘫子村的人误会太深。 “多谢多谢”。王清举送我出门时连连拱手。 不料梅虎却早我一步到了寡妇翠婶的身旁。王清举果然所说不虚,寡妇翠婶被 安排在乡乡招待所二楼一间朝南的客房,房内窗明几净,床上的被子一瞧就是新换 的,雪白松软地叠着,桌上还摆着一盘水果。原来翠婶比我想像的老得多,头发已 白得一根不剩,又瘦又有点驼背的小老太太,衣服虽旧,收掇得倒也清爽。正翘着 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脸上倒没见着受屈的神情。 见我进来,正蹲着替翠婶揉着膝盖骨的梅虎忙立起来,说:“就不给你做介绍 了,老婶的耳朵早就聋了,凡事只能打着手势,比划给她听”。老人的眼珠子有些 浑浊,像几条不黄不红的细旧布条缠着两个脏玻璃球,但眼力好像还挺能使唤,见 我跟梅虎聊着,就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也蹲在了她的膝前,她枯筋盘错的手却很 有力。她抓着我的手说:“虎子这娃心善啊,是菩萨赏给咱瘫子村的呢”。寡妇翠 婶的嗓子又尖又哑,像撕一块旧湿棉布的声音。她自已耳聋,辩不清轻重,所以她 自已的声音提得很高。 梅虎说,别看老婶是缠小脚的女人,脚不吃劲,站着都晃悠,像要随风飘掉似 的,腕子却硬着呢,平日里她都是自个儿拎着板斧子劈柴,碗口粗的木块,放稳了, 一斧劈两瓣。老姑是曾任民国时期省城一个大官的亲戚,幼时也是丫环奶妈围着伺 候的,十几岁时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想见老婶年青时眉眼不俗哇。可她这一辈 子是甘蔗根上长黄连、摊着个先甜后苦的命,还未出嫁,做大官的亲戚让日本人杀 了,家道一落千丈,曾嫁过四次,第一次是嫁过一个陈姓帐房先生的儿子,后来又 分别嫁过盐商、屠户和瘫子村的农民,最后一个就是梅化翠的爹呀。怪的是,她的 四个丈夫都只活了三十多岁都暴毙了。梅子孝告诉老婶,她是娘胎里生成的克夫命, 若再嫁,仍逃不出这个劫,他劝老婶就留在多灾多难的瘫子村,把苦受够了,下辈 子若再做个女人,说不准会谋个白头偕老的好姻缘。寡妇翠婶就笃信了梅子孝,梅 化翠还小的时候,虽然沿淮一带鳏夫托的媒人仍是三三两两地上门,寡妇翠婶始终 就是不应。儿子死后,一个寡妇的日子过得艰难,好在平日里犁地、打耙、收获、 窖藏一类的力气活都扛在了梅虎的肩上,倒也一年一年地熬过来了。寡妇翠婶有一 个嗜好,就是爱听京戏,还是小时在深宅大院中中遗下的旧习,尤其是爱听那苍劲 悲凉的老生戏,上地时就抱着个黑匣子听戏。据说那也是瘫子村里唯一的一个小收 音机,就连七姑也没摸过这玩意儿。偏是命是出着汁儿的苦,四十几岁时,耳朵又 无端端地聋了,唱戏的黑匣子就用旧绸子包着,压到了箱子底。寡妇翠婶好在年轻 时读过几年私塾,凡要紧的事,就由梅虎写在纸片上跟她讲。梅虎木讷,罗里罗索, 讲得一团麻似地乱,好在梅红曾告诉过我一些线索,我倒是边听边猜地理清了内容。 虎子讲着、讲着,嗓子眼就发硬了,他说和麻三叔分灶吃饭后,每年除夕夜翠婶都 是在他家过的,有时两杯“刀子烧”入肚,苦命的寡妇就要抱着虎子、桂枝哭上一 场。 郭秘书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冲梅虎点点头,说:“村长你在就更好啦”。他 把一册帐本摊在桌上说:“这是乡税务所造的册,老人近三年尾欠的农业税、三项 提留、五项统筹的款子,一共是八十九块多钱,这是扣除扶贫救济款和各种对孤寡 户补助后,剩下的一笔硬帐。不过,刚才王清举长千叮咛、万嘱咐,说这绝不是乡 政府逼翠婶的债哦,像翠婶这一类的老人困难状况,乡里是再清楚不过了。乡里只 是与欠帐户当面锣、对面鼓地核核数据,免得日子久了,成了笔扯不清的糊涂帐。 梅村长啊,村里不少户都还留个烂尾巴帐哦,恐怕你还得逐门逐户说个明白,帐死 人活,始终是得算清的。别怨我这话说得难听,不入耳,对乡里干部来说,撕脸皮 要帐可真是天下第一苦的差事啊”。 梅虎和我都蹲在寡妇翠婶的膝前,不吱声。我看着老婶的眼神,估计她也猜出 了郭秘书的大概意思了。郭秘书一出门,她就抓住我的手说:“这几年粮贱哦”。 梅虎也附和说:“自古是国税皇粮,也是没法子的事”。郭秘书忽然又折进门内, 问:“还习惯吧?老人家,这招待所可是破天荒地第一次给村民住哇。各村村长到 乡里开会听红头文件,夜里想歇息在这里,都不成啊。好多日子空着,昨晚我来, 闻这床单有股子霉味,今早才叫人换的。说不准,您还真得住上几夜呢”。我揣摩 这话,分明是讲给梅虎听的。梅虎蹲着没啥反应,过了一会儿,像猛地想起了什么, 追着郭秘书到了门外。 也就一竿烟功夫,梅虎又回来了。对我说:“我差点唠忘了,今早他们把翠婶 抓了来,村子里嚷开了锅了,有四十多户赶到我家,说改变态度了,坚决支持乡政 府的后迁建镇的规划。王乡长真是料事如神呢,我刚把这消息报告郭秘书,乡长肯 定要乐坏了”。 我岔开了话题,问他:“为啥乡里不派人去劝你爹麻三叔呢?上次登门一家一 户地磨嘴皮子,全村就漏着腊八、七姑和麻三叔这两户,王清举藏得点啥歪心眼呢, 莫非也要把根叔押了来?” 梅虎说:“我也纳闷啊。照说我爹是瘫子村真正的主心骨,把我爹说通了,比 押什么人都管劲啊。可王乡长就是故意冷落着他呢,不光这次,以前遇着什么要紧 的事,乡长也不愿直接跟我爹当面沟通,两边都闷头犟着,我也不敢问他。村子里 的事,事实上都是我爹在祠堂拍的板啊”。 我说:“你是村官啊,村民有难处,按理应该你来调解呀,咋都等着祠堂拍板 呢?” 梅虎说:“哪里呀,就是政府摊下的事,像分救济粮、分救灾款、领平价化肥 呀,表面上看我做主,可私底下里还不都得乖乖地跟我爹说透了,他不点头,我啥 事也办不妥,老老幼幼全服他的威,服他的公平。多少辈子的老规矩,咋改呢?” 我又问:“寡妇翠婶被带到乡里的事,麻三叔晓得了么?”梅虎说:“他知道 啊,我到乡里来,还不是我爹的吩咐吗。这里的一招一式,我回去都得跟他说细致 了,否则准得挨骂。你瞅我这夹缝里多难啊,我有时寻思这脑壳上顶着两座山呀, 一座是乡政府、一座就是村祠堂哦,哪一座都能压死我。” 正跟梅虎聊着,王清举意外地第一次拔响了我的手机。他说:“老弟呀,你是 咱硖石乡、瘫子村的客人,也是难得的一个缘份。想来想去,我得求你桩事,你也 都瞧清了,瘫子村搬迁僵住了,接下来的矛盾不会少,有些矛盾说不准还会激化。 我今天求你日后给我做个历史的证人,旁观者清啊,尤其像你这样研究历史的旁观 者。所以我破个例,给你通报一下乡里会上的情况。说实话,这瘫子村的事哽在我 心里,十几年了,不夸张地讲,是我精神上的一个癌瘤啊,早割也好、晚割也好, 反正早晚得动这保命的大手术。我也不打算把这烂事留给下一任乡长了,瘫子村的 脾性你可能也摸着点了,我可是吃饱称砣铁了心啦,不搞点硬的,这事就彻底完了。 乡里的会议定了三招,全透个底给你,一是清查所有村民农业税的欠帐,每个欠帐 户都得到乡招待所住几天,我再罗嗦一句,这可不是胡乱抓人哦。我王清举可没胆 量乱捅漏子。第二,瘫子村所有的救济款项冻结,暂停发放,全部改作搬迁补贴款, 我王清举一分钱都不挪用。这钱也是救命钱,若是短了一丝一毫,削我王清举的脑 袋。谁先搬迁谁拿这个钱。谁若不搬,谁就饿穿肚皮。这第三招可狠了点哦,我要 彻查村长梅虎的帐,村里每年一本糊涂帐、狗肉帐,这次非得彻查他个鸡飞狗跳底 朝天,我就不信他麻三叔就不心疼这个儿子,眼睁睁地看他蹲大牢。这前两条,我 已经故意叫梅虎放风了,我倒要瞅瞅麻三叔怎么接这个板子!老弟呀,你在村子转 悠半年了,能不能也给我传点话呢,我总是觉得梅虎这小子面憨心刁。” 我大吃一惊,没料王清举会跟我这个过路客掀他的底牌。握着电话我边听边揣 摩:王清举真是个厉害的角色哦,他很清楚坐在他牌桌对面的对手麻三叔,他小心 翼翼地避着正面交锋,他不断地试探着对手的反应。他有许多回旋的余地。而我, 一个随时会从瘫子村的斗争中消失的人,他究竟想通过我做些什么呢?他自称他那 藏着计谋的锦囊正拆开这第一个? 梅虎依旧蹲在寡妇翠婶的膝前,斜抬着眼看着我。我说:“王乡长啊,我可能 会辜负你的厚望呢,我始终搞不透这瘫子村,话会越传越离题,我就不传了。你不 是让我做个证人吗?还是让我做个鞋干脚净的旁观者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