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叔 要锻出一件真正好样的铁器,就得把铁烧红,扭曲它,锤炼。再扭曲,再锤炼。 不断地扭曲获得了一种难以想像的韧性。 ————匠人经验之一 回瘫子村的路上,我拨通了省城梅红家的电话,她仿佛是从睡梦中被铃声惊醒 的。 一听她“喂——”的那一声,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衣服松松垮垮、头发 凌乱的慵倦的梅红。我还从未目睹过她的这一面。说实话,我暗暗迷恋着女人睡眼 惺松的媚态,我心底一直深藏着女性的两种姿态:一种就是眼神空虚、衣着蓬乱的 样子,仿佛已历尽数十载秦淮河畔纵性生涯的那种感觉。已经失落了向往的日子, 所以眼中一无所系,有一种云端物外的清淡。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她去对镜 理云鬓,所以头发总是像心情一样凌乱着。她有足够的勇气把日常的生活过得一团 糟。她的被子疲倦地拖在了地板上,地上乱扔着张爱玲、李煜或是但丁,床头柜的 烟缸里塞满了沾着雅顿牌口红的烟蒂。门口放着一双久未擦拭的皮鞋,呲着空洞的 嘴,好像它的主人随时会冲出来,穿上它,离开这个一团糟,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去年在南京桃花渡口一带闲逛,我暗想,明末青楼妓侠顾眉、董小宛可能就是这个 模样吧。另一种你已经知道了,省图之夜的的那个梅红,一层薄薄的皮已裹不住心 里那团火的女人,有着装模作样的严肃职业,有着轻易不言的狂野内心。我脑子里 闪出了这两个形象交叉着的梅红。她斜倚床头。我告诉她,瘫子村搬迁的事僵住了, 我把梅虎可能涉嫌犯罪的事粗略地跟她讲了一下。也不知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电 话那头,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梅红说:“这事你跟我爹讲吧”。 梅红与她爹麻三叔处在一种奇特的相互依赖之中。麻三叔的心思和瘫子村祠堂 的每一个决断,坐着梅子孝发黄的老派信笺不断地飞进梅红的家中。怪的是,每当 这些信断了半月,梅红的大腿根就痒得钻心,腥红地像生了层湿疹,越抓越痒。有 时,邮差一揿门铃,梅红就在屋里兴奋地叫:“药来啦,药来啦!”。梅红的回信 到了瘫子村,麻三叔就静静地盘腿坐在炕上,让梅子孝念。有时夜间突然想起以前 的某件事,他会连夜把醉成滩泥的梅子孝弄醒,让他翻出旧信,再慢慢念一遍。梅 子孝的舌头不听使唤,煤油灯的光线昏昏暗暗地飘忽,他云里雾里地念得语不成句, 麻三叔照样念听得一声不吭。麻三叔的来信往往很长,钉起来,像一部瘫子村的村 史流水帐。梅红也问一些琐事,一次,她问起淮河“桂花糕”的做法,她爹竟把沿 淮一十七种桂花糕的做法都写了来。沾白糖的和沾蔗糖的,哪一种桂花最香最耐嚼, 如何用砂姜腌制桂花,制成糕后怎样切分。简直可以照葫芦画瓢地开个桂花糕作坊 了。梅红的回复往往极短,是或者不是,好或者坏,黑白分明地寄一个自已的判断 回去,就行了。梅红知道她爹只需要这样的回信。 “我想死你了”。梅红说。我仿佛清晰地闻到了她脖子里从下缓缓上涌的幽香, 这是女人肉身和心理都已熟透了的那种香气。一直以来,正使姜斯年教授批评我做 学问时的那样,“被一种枝蔓丛生的想像力害惨了”。有一次在她林荫深处的家中, 我跟梅红说起她的那股子香气,她娇嗔地说:哪有啥香气?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在 男人眼里,还不是只剩下揩不净的酸坛子加臭干鱼的气息。我丰富想像力的毛病在 于,它随时会袭击处在思考中的一颗心,常使我在一些正儿八经的场合走了神,恍 恍惚惚地拿着稿子说错话。“哪儿想啊,怎么想啊?”,她又在电话里纠缠地问, 我用手掌拼命地捂住手机话筒,拿眼角扫了扫前排的乡里司机,压低嗓子,粗俗不 堪地说:“你说哪儿想?裤子里都搞农民起义了,不说啦。”我挂了。 “多少年了,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城市的生活。”有一次幽会时,梅红说:“我 感觉自已在城里蔫不拉叽地浮着,像洪水上的一根烂稻草,怎么也融入不到这水里。 瞧瞧啊,和一些人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也没串过一次门,在门口遇上了,心不 在焉地讲几句,朝他的屋里瞟一眼,眼里像冒出贼气一样。谁也爱不起谁,也恨不 起谁。真要拿锥子扎到心上去,也准是见孔不见血,麻木了。有时我走在省城的大 街上,无端端地想蹬掉皮鞋、挽起裤脚,像在瘫子村田埂那样疯跑一阵子。有时真 巴望着一场洪灾把城市给卷了,灾难来了,大家也许就能抱成一团了,就能知疼知 痒了。” 我笑着说:“这倒是,城里人大概只在喊救命时,才会想起别人。哪有你瘫子 村的生活那样过得解恨,端着大碗蹲在田埂头,吱溜溜地喝着稀粥。现代社会,是 万马奔腾地过日子。你这瘫子村的傻姑娘,可显得够怪的哦”。梅红嗨嗨地笑了笑 说:“省图把我弄得最陈腐的几个书架边做管理员,就是惩罚我的怪呀,不过你得 回答我,我究竟怪在何处呢,在我心里瘫子村比谁都健康哟。如果世界所有的人都 将瘫子村遗忘了,只有天灾还惦记着瘫子村,那倒过的也是既疼又快活的日子呢。 我死也要死在那样的瘫子村里”。 敲开麻三叔的门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瘫子村人习惯早睡,好像从不愿做 什么耗灯费蜡的夜活。除了麻三叔炕上的长明灯外,一般晚上八点多,全村就黑漆 漆地鼾声一片了。麻三叔真是善待了我这个稀客,他特地抱出新棉弹成的一床被子, 让我盖着。我已多年没闻过这种阳光晒进了纤维的浓浓新棉气味了,第一晚便翻来 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见麻三叔仍像座泥塑似地坐在炕头,就过去说: “对不起啊麻三叔,把你闹腾醒了”。 “客套啥呀?小红子几次来信都讲了,让我像自家儿子一样待你呢,就怕屈了 你。”麻三叔说:“我已是好多天没睡个囫囵觉了。眼皮子跳得人六神不安的,就 像有什么祸事一样。虎子这孩子心憨,咋斗地过王清举这班人呢?”我便把下午乡 里会上的情况给麻三叔复述了一遍。我能记起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他。我想王清 举连夜将我送回瘫子村,无非让我传这个信儿。 “哦,原来这样。”麻三叔沉吟道。 “这事挺悬,他们真要就事论事地揪着虎子,这罪还不能算小呢。我看过报上 的许多案子,于情于理都是叫人惋惜,可偏是不合法。要真往虎子头上扣一顶私自 挪用救灾粮款的铁帽子,还真不好说乡里搞莫须有。”我担心地说。 “王清举是牙疼上墙呢,咬别人的肉要磨磨牙。可他要咬,为啥不咬我呢?按 他王清举那样分救灾钱粮,会饿死人的,那就叫公平?”麻三叔说。 “乡里不公平,难道你们在祠堂定的方案就公平?本来就没有个雷打不动的尺 子,这才可怕呢。你们把东家钱粮搬到西家,这还真叫挪用!谁又能证明你们改救 灾粮款的分配方案没藏着私心?他倒也占着硬理,你们要改,至少得报个请示,让 他们批一下。再说,他们哪能找你?虎子是村长啊,公事有公事的程序呢。公事在 祠堂弄成私事,确是为难了虎子。”我说道。 “唉。”麻三叔长叹一声。 “当初若是先依了乡里的方案,再私底下靠亲情调剂一下,既保了人不饿死, 又不篡改上面的意思。效果就会好得多了,省了许多麻烦。”我又说。 “哪知乡里要算这笔帐?早知今日,我饿死也不会让虎子这么受屈啊。只想是 进了瘫子村的一切东西,就靠祠堂当家呢。看来村里许多办事的旧规矩得翻出来晒 晒了。”麻三叔这一夜便再没说一句话。 当我把所有憋着的话都吐干净后,立刻就踏实了许多,那一夜我睡得特别地香 甜。新棉里藏着的阳光像重又凝起来,晒得人骨头又酸又软地舒畅。第二天,我被 窗子射进的阳光刺醒时,一看表,已是快晌午了。桂枝已守着两个鸡蛋和一碗面条 在外屋候着我,她说,这面条都回锅热了两遍了,怕不合口了。我问道:“麻三叔 呢?”。桂枝说:“天还没亮透,每家每户的主子都进祠堂了,我刚在门外瞅瞅, 唉,里面可是吵翻天喽”。 我赶紧起床,三下两下地吃完饭,就赶到梅祠外边。想起王清举请我做个证人 的那番话,我心想:这瘫子村可没开口请我做证人呢,怕坏了规矩,我只好在祠外 转悠,又坐在门前那三只石狮子边闷头抽烟。说来也怪,我早不是第一次看这石狮 子了,但这天正面瞧瞧、侧面瞧瞧、屁股后面瞧瞧,怎么瞧这三头狮子就怎么个不 顺眼。我想,这村子里难免会有几个血气正炽的年轻人,坐过像命运一样飞驰的火 车,到深圳、上海打过工,无限落寞地回来了。或者他们仅仅只是进了县城,只是 从一个破洞中窥见了城市生活的一角,他们有权做一个梦,梦见自已穿着格子西服, 坐在鲜红的出租车里。当这几个年青人回到瘫子村,如果他们在威严的祠堂中,仗 着胆子偶尔顶撞的几句不能改变长辈们的一些想法,如果他们在昏暗的祠中被罚跪 了几天几夜,饿得晕头转向地出祠时,被迎面袭来的阳光刺疼了双眼,一低头偏看 见了台阶下的这石狮子,他们会什么样的感受猛地涌上来呢?心底恨得牙根痒痒的, 恨不能三拳两腿地就砸烂了它吧?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哄地一阵子脚步,里面的集 会散了,首先出祠的是麻三叔和梅子孝。 “知道你会守在这儿呢。”麻三叔的脸上表情仿佛很舒展,他把我拉到一边说 :“昨夜我一宿没合拢眼,今早我就跟大伙儿讲了,既然乡政府要跟我们来硬碰硬 的,我们也只好摊出底牌了”。 “刚才在祠堂里,我们定下了五条规矩。有些话,以前都讲过了,今天在祖宗 牌位面前,算是立了血誓。第一条就是瘫子村绝不搬迁,谁要搬,谁就从我梅麻三 的尸体上踩过去。村里的人如果都搬走了,这祖宗的祠堂咋办?瘫子头的梅家又不 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梅家是有根有底的。”这一句我听了耳熟,依稀地记得 梅红曾在省城说过,莫非是她在信中告诉她爹的?麻三叔指了指那只曾失踪的石狮 子说:“连龙王爷把这石狮子偷走,都还把它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呢!要是哪一天, 老天爷劈雷把这祠堂烧成灰了,我就搬。我们搞了一个请愿书,刚才有人胆小不敢 摁手印,我吼他们说,你要不摁这手印,永远就不要进这个祠磕头了。那些在外国 发了财的梅氏人,还不照样到梅祠来磕头呢。” 梅子孝在一旁插话说:“搞这份摁手印的请愿书,本来想搞带血的,三哥反对, 说是太刺激人了。搞这个是为了救虎子,他是代祠堂受过哦”。 “这第二条,命苦,我们瘫子村绝不怪政府!从祖上算起,确实是大灾三六九、 小灾年年有,但我们姓梅的就认了,认这个命!乡政府不要再逼我们搬迁,我们也 不再向乡政府张嘴要一粒救济粮、一分救济款。算是扯平了,吃奶的时候,长辈就 教导我们,命里没有莫强求,命是我们自已的,怎么作践怎么糟蹋那也是我们自已 的事儿啊。”麻三叔接着说:“这第三条,你这儿天都瞧着了,乡里抓我们的人逼 农业税了,我跟大伙儿说了,砸锅当铁、卖儿卖女,咱还这个债!我们也不怪乡里, 不怪王清举,自古皇粮国税大似天嘛。我说哪一户不够交的,我梅麻三去卖血堵你 这个债窟窿。我瘫子村自古就穷,但历来守的是本份,听我爷讲,以前捻军白莲教 造反,是被苛捐杂税逼的,淮河上上下下都反成一窝蜂了,只有咱瘫子村从不跟着 瞎闹。这就怪啊,还有比瘫子村更命苦的吗,没有哇,瘫子村就是规矩大过天,交 税不闹事,不跟政府斗。这祠堂在这儿镇着呢!” 梅子孝在一旁直点头称是。我第一次觉着平日里沉默得像块土疙瘩的麻三叔, 原来讲起话如此条分缕折地清楚。他接着说:“这第四条,虎子是我的亲生骨肉, 他的性命是我给他的,他要做了啥亏心事,做了啥辱没祖宗、辱没祠堂的事,我就 亲手宰了他。祖宗在祠堂里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啊,我的亲姑奶奶不就是绑在竹竿上, 活生生喂了河神吗。我们这一辈已不做这个祭了。我也最清楚虎子,根本没做过啥 见不得人的丑事,他胆儿小,哪敢啊。他有事我动家法,轮不到国法他就没命儿了。 这第五条,我绝不相信王清举要对咱瘫子村要下什么毒手,如果乡政府真的要杀要 剐了,我梅麻三一人就顶了。子孝和二瘸子也说要摊上一份儿,我是斗大的字认不 了一筐的笨汉子,子孝可是个一肚子黑墨汁的人啊,连他都比我倔呀,你说县上的 那些个狗屁规划专家,还有羸得过子孝的吗”。梅子孝在一旁捋着胡须,得意地笑 着说:“哪里,哪里”。我哑口无言地呆看着麻三叔和梅子孝。 那天中午在梅子孝家喝的酒,根叔没几杯就扶着门框躺倒了。听说根叔本是好 酒又擅酒的人,年轻时用腌菜的大缸盛酒,揪撮嫩麦苗炒炒,都能灌下两斤烧酒。 麻三叔叫瘫子村人敬佩的不是他的酒量,而是他的节制,不合脾性的酒,他一滴也 不沾。七姑和腊八分出去住后,土匪腊八的炕头天天有人醉倒,七姑亲手腌制的狗 肉香溢全村,用梅子孝的话说:馋得地下的野魂都掉下了活人的唾沫。可麻三叔极 少在土匪腊八的炕头端过杯子。七姑是麻三叔心头的一个结,一辈子别别扭扭、越 拧越乱的一个生死结。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话讲,除了同房外,也从不触碰对方。年 青时多少姑娘家瞅着老成持重的梅麻三,巴望着伺候他一世,可除了七巧莺,哪有 第二个女人能动摇他梅麻三的心?他只喜欢七巧莺那销人心魂的暗劲,他时时事事 地顺着他、违着心愿地顺着她,他感觉自已顺她过度了,以至七巧莺变态得让他怎 么也弄不懂的地方越来越多。夫妻前启不得齿的事情,硬要到堤上破庙里去做。他 感觉自已快要失去控制了,快要做一个让祖宗蒙羞的男人了,他开始故意地逆着七 姑,想让年老的她收收性子。可顺了一辈子的东西,一掉头,连他自已也不习惯, 七姑一生气就带腊八搬了出去。有时七姑也让腊八喊他过去吃饭,麻三叔也去,土 匪腊八也喊他“爹”,但麻三叔就楞是没畅快地喝过一顿。 梅子孝叹了口气,说:“唉,人一激动,碰碰酒也就醉了”。那天的酒一直喝 到黄昏,酒喝到一半时,梅子孝又喊来桂枝,宰了一只鸡添上催酒。他说:“走遍 天下你吃过这么喷香的鸡么?只有淮河滩子能养这么肥的鸡呀。” 我说:“是啊,这句话真是不虚”。我猛灌了一大口酒,又说:“子孝叔,我 来咱瘫子村有一阵子了,乡里和瘫子村祠堂的争争吵吵,我也全看在眼里了。我真 的是越寻思越纳闷了,如果都照咱瘫子村的想法,关起门来等着淹,这淮河的灾害 也用不着治理了,还治啥呢?政府下了这么大的狠心都搬不走你们,说句你老人家 不见怪的话,这算不算是咱瘫子村人的愚昧呀?” “我算出你早晚会蹩出这句话。”梅子孝说:“不问这话才怪呢。我跟麻三哥 他们想的,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说了他们也不会全懂,我也从不 愿跟他们多讲。有些想法,我倒是常跟小红子通信交交心。你要说这治河,历朝历 代的统治者都是把导淮、安澜当天大的事,按说这是百姓的洪福呀。动迁几万人的 壮举,我也见过了,年轻时我是治灾的铁杆子啊!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挖河堤,还是 帮别的县挖堤,对咱瘫子村是一点直接好处也没有,无私着呢。住窝棚子,一天啃 一个冷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下苦力,连根咸菜也嚼不上。累垮了,抖抖身上的雪, 再爬起来,一声也不吱,接着再挑再搬。要是眼下的娃们,身子骨早扛不住垮了。 当年咋不着累呢?心中像揣着一把烈火啊!看见插得一堤的红旗就热血沸腾啊,老 念着挖啊挖啊,河治驯了,日了就顺了,如今河真的服贴了,绝大多数人都不遭灾 了吧。可我这么多年真的就是盼着别治了,就留着瘫子村别治了。你千万别当我这 是醉话,这有两种可能啊:一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真的发疯了,老疯了,越来越恋 着泡在洪灾里的日子,与灾斗啊。我有时觉得灾好,灾中见人心呢。有些东西比灾 难更毁人呢。年青的那些年,那么苦,人活得可真是蓬蓬勃勃,互亲互爱哦。” 我晕乎乎的脑子突然电光石火似地冒出另一句话。一个春节期间,我返乡时, 父亲给我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细节我早已忘却,只有一句话牢牢地留在了脑子里 :“一九五三年,在我家草屋后的桃树下,饿死了四个路过的人。树上肥肥壮壮的 桃子却没少一个。”想起了这个极端的场面,我有时会全身发冷、打着寒颤。我不 敢想像这个场面。我想我若是那个在桃树下饿得奄奄一息的人,看着陌生人家肥红 的桃子,我会不会去摘?那种刺破了人道主义的道德约束是否真的有意义?一个农 民却不去想,他的心中或许有一线道义的底线,线外的东西他想都不会去想。 “我估摸着瘫子村里有这想法的人并不少。因为许多人都见过城镇的人际关系, 都见过外面的勾心斗角。他们怕。只是他们墨水喝浅了说不出,烂在心里了。”梅 子孝接着说:“第二个,我咋觉得这治河,越治得越有些不对味儿了。这淮河上下 竟建了五千多个水库,你截一滩水、我堵一盆水,浇灌的都是自已的一亩三分地。 把水性子彻底弄乱了,为啥?水流不起来了呀,水不流咋行啊,我总觉得这弄得忽 涝忽旱的,跟这有关。别把我当这瞧风水的眼睛是瞎迷信,名堂深着哦。我这话可 是犯忌呀,那些水利专家听了,肯定恨不得把我剁啦。剁就剁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一句不留到明天。” 梅子孝说着,激动起来:“不过,这瘫子村迟早得搬哦。《三国》里讲个天下 大势,啥叫天下大势?天下大势就是不容你不跟主流走啊。我只盼着在我死了以后 搬。别让我眼睁睁地瞧着梅祠变了谁都不敬的废庙,那样我没胆子下地见祖宗。” 我醉乎乎地拍着他的肩膀问:“子孝叔,你这怪老夫子,哪来的这么多奇谈谬 论?你哪来的信息呀?我是研究历史的,听着都觉得稀罕。”梅子孝说:“你以为 你子孝叔跟他们一样,是个横竖不吃的粗人啊?我是三天两头跑街上,买报纸看, 我饿死也不会不看报的,只是现在报纸都是横排的,看久了眼疼。还是看我架子上 竖排的线装书好,习惯又过瘾。你研究啥历史?你子孝叔就是一部血生肉长的历史。” 我是被谁背着离开梅子孝家的?我已记不清了。后来他们说我那一天酩酊大醉, 用酒瓶子又掴伤了子孝叔的头,还抱着桌脚呜呜地哭着,哭得莫明其妙地心伤。对 这一说法,我将信将疑,因为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我并未有醉后失态的记录。姜斯 年教授曾欣慰地讲,与他的另几个弟子相比,能控酒后举止是我“唯一可嘉之处”。 其实,那天我心里亮堂,我感觉到背着我的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得很不齐整。傍 晚,一阵阵微冷的风往我的脖子里猛灌,一身的鸡皮,仿佛有一种力量把我的双脚 往地底下拽着。他背得很是吃力,在村口巨柳下,他歇了下来。 “你是哪场大灾中瘸的脚呢?”我还曾嘻笑着问他。他仿佛没有回答。我还清 醒地记得他从巨柳的根上直起身子,重又背我上肩。那一瞬,我一抬头看见了正落 在淮河对岸屋顶的落日,血一样地殷红殷红。呀,真美。 王清举 郭建辉被抓了。 当夜,乡政府大院里关于郭秘书被捕细节的多个版本,就像一缕神秘兮兮的光 线迅疾游移在各户的门缝间。平日里萎萎的几个女人一下子抖擞起来,兴奋地窜来 窜去。一说是郭建辉正在宿舍蒙头熟睡,两个威猛的县检察院干警一脚踹开房门, 老鹰叼小鸡般地把他擒出被窝,扔进警车就呼啸而去。瘦条条的郭建辉吓得尿顺着 两根细腿直淋,还尖着嗓子喊“救命”。旁边的女人立刻就补充说,不是喊“救命” 吧,是喊“饶命”。大家进而演绎了郭建辉趴在地上嘭嘭磕头的镜头,仍觉得余恨 未消。另一些女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说,如今的干警办案已没那么粗暴啦。再 说郭建辉城府挺深,什么腥风恶雨没见过,哪至于如此失态?事实是检察院先找了 王清举,干警在乡长的带领下来到郭建辉的宿舍,三方异常温和地谈了点事,郭秘 书气定神闲地登上警车走了,是否真的犯了贪污罪,尚无定论。还有一种稍显离奇 的说法:郭建辉在宿舍闭门欣赏污秽不堪的影碟,正坐在床沿,面对屏幕上纠缠交 错的肉搏场面手淫,正赶在紧急的峰顶时,干警蹬开房门就闯了进来。郭建辉浑身 一抖,白渣渣的精液就喷到了干警的裤子上。几个女子勾腰捂唇地一阵疯笑,说, 太毒了太毒了,这个说法是在糟践人!郭建辉瘦弱得跟个皮猴似的,能勃能硬就算 不赖了,还能喷到别人的裤子上?夏天你不都瞧见了么,我们的大奶球子在汗衫里 撞来撞去,他一点儿歪邪劲都没显,裤裆扁平得跟个平底锅似的。 没人敢去问王清举。都知道郭建辉就是王清举的影子。王清举说过,郭秘书就 是我的眼珠子,我透过他去察人辩事;郭秘书就是我的臂膀,我依靠他来收拾局面。 这句话在乡政府的院中颇有震慑力,一般人不敢当乡长的面揭郭秘书的短,怕犯了 忌讳。王清举也听过别人说他有庇护甚至与郭建辉一同贪污的闲言,说这些碎话的 都是大院中搓衣摘菜的妇女,平日嘴唇闲得发焦,好不容易逮着个口水润唇的事儿, 不把事儿颠簸个昏天黑地,她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王清举一笑了之,由着她们的 性子说去。他一直觉着女人像是芦苇,身子骨的中间是空的,样子招摇,哗哗地响 声也挺大,但绝不会有啥摧枯拉朽的力量。 王清举脸上镇定,心却是陷到了燥闷的泥潭里。到底是谁揪出了郭建辉?他把 乡政府院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雕刻在心、细细玩味,就是找不到一丝一毫异样的痕迹。 其实,郭建辉克扣贪污乡里救灾款、粮库补贴费的蛛丝马迹,他早就察觉到了。乡 里批钱的是王清举的一支笔,他心如发尖,郭建辉混水摸鱼的那一套手法,哪能瞒 得了他?只是郭建辉手并不黑,每次贪吃的不过是些幼鱼嫩虾,量不大,揣进口袋 的都是些碎银子,王清举半闭着眼睛就销帐了。更何况,郭建辉花钱的应酬也全是 围绕着他王清举的上司同僚、狐朋狗友,牌桌上也是变得法儿地“自残”,捞回的 浮财在口袋中能捂热的并不多。王清举去年率先提出建设“廉洁政府”的一套规划, 受到县里好评,在乡镇同侪中名声大噪。郭建辉一被抓,又有传言说,王清举自剜 眼珠、自断臂膀,无非是为了他的改革抱负铺一条“血路”,搏取政治资本。王清 举听出了这话的两重弦外之音:首先,郭建辉的犯罪定是王清举报告的检察院,要 不怎么叫自断臂膀?其次,连郭建辉这般“眼珠子”都可以自剜,日后,还有谁敢 跟在王清举的身后?这么一想,王清举从乡政府各位的脸上读出了闪避、读出了畏 惧,一阵异常强烈的失落撞上了心头。 仅隔一天,县里就传回消息,郭建辉非常配合检察院的侦查取证。乡里的陈年 旧帐薄被警车搬到了县里,事情的粗眉目就露了出来。郭建辉用假发票、“白条子” 充抵帐目,用“帐外帐”蒙人耳目、克扣公款,历年贪污挪用的非法所得累计竟达 七万多元。这个数字颇让王清举吃惊,在自已明察善辩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流出这一 大滩子浑水?他也难免自责,这么大的窟窿也有自已善意纵恶的累积。办案的干警 打电话给王清举说,郭建辉被拘后,一夜间脑后的大片黑发就全刷白了,第一个晚 上牙关紧咬、只字不吐。次日清晨又仿佛突然地大彻大悟了,把自已做假帐的细枝 末节点点滴滴地供出,其坦率程度让办案人员又惊又喜。他也不愿连累任何人,自 始至终未涉及第二人的名字。只是他交待的犯案动机显得幼稚又离谱、让人生疑。 王清举说:“我跟郭建辉朝夕相处,最了解他的脾性。你说说看,我帮你们判 断判断。” “他说他有个心爱的女人,一次夜间逛街时,那女人在一个首饰柜前看中了一 颗钻戒,翻来覆去地瞧得眼里冒光,半天没挪动步子,最后看看价格,深叹口气, 无可奈何地又放下了。郭建辉说,那一刹改变了他的一辈子。他在心底暗暗发誓, 即使冒砍头的风险,也要把那颗钻石送给她。一想到这颗钻石,他心里就发狂。他 多年的贪污挪用,只为了这个简单的目的。”干警说。 “他有没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王清举问。 “没。一说到那女人,郭建辉就痛哭流涕,说他犯天大的罪也不后悔,只后悔 没在被捕前买下那颗钻石。郭建辉还说那女人不仅不爱他,而且对他很轻蔑鄙视, 也不知道自已在为她疯狂。这真叫怪呢。”干警笑着说。 “怪啥呀?这就是他的性格。闷性子蹩出的偏执狂,又夹着一腔自命不凡的痴 性情,以前,我总笑他是掉进粪坑的铁条子,又硬又臭。”王清举恨恨地又问道: “据你们推测,那女人是谁?” “我们就不追这岔了。郭建辉只说那女人早成了腰缠万贯的婆娘,即便送了那 钻石,也动不了她的心啦。只是他死活不肯供出那女人的名字,这跟案子倒是硬扯 不上趟。”干警顿了顿又补充道:“郭建辉早就清楚是谁举报的他了。” 王清举脑子里一下子闪出陶月婷又冷又艳的脸,浑身激淋地打了个寒颤。 生活中有时会突如其来的冲出一些配角,耀眼地闪一下,像浮云抢了星辰的光。 但云散星显,主角依然是主角。隐匿数十年的拉魂腔名角暴毙、肃贪事件,使王清 举的硖石乡成了县内的一个兴奋点,上上下下的眼光往这里聚着焦。就在郭建辉的 浮云散去没几天,王清举又做出了一件让人惊异的举动。他通过乡广播站郑重宣布, 在已动工的瘫子村新村中,他将成为一号农舍的主人,他将从繁华喧闹的县城最佳 地段搬迁到偏僻的淮堤岸上。当天下午,王清举就把购买新舍产权的三万元交到了 新村规划建设办公室。交钱的是他刚从县棉织厂病退的妻子罗晰月,孩子暂留县城 读书。 罗晰月是个识大体的女人,虽然身子骨多病,衣服缝子里都熏进了药罐子气, 一遇下雨就浑身暴酸地下不了床,对丈夫在官场上的浮沉角逐也提不起兴致,但每 逢王清举请她出面顶撑一下,她从无怨言地就挺身而出。在棉织厂上班时,她做的 是最难熬的挡纱工,在嘎吱嘎吱地刺耳机械声中泡了二十多年,听力衰退得厉害, 有时接电话还发怔:“喂——。咦,咋不讲话呢?”电话那头怎么地声嘶力竭,到 她耳里也只融为一片沉寂。这倒治愈了她年青时的失眠顽疾。住的是县城最嘈杂的 闹市口,小商贩扯起嗓门的怪腔怪调地吆喝,害惨了不少人,邻居们安上双层的加 厚玻璃窗,仍是整宿地折腾着不能落枕,唯独罗晰月敢大敞个窗户入睡。耳一聋, 眼神就呆滞。罗晰月坐在你的对面,你难免要琢磨被眼底透出的那种痴,很怪的一 种眼神,像是一个往事被彻底抽空了的人,或是一个参透红尘的高僧。王清举讲话 给她听,很费劲,声音本来低沉舒缓的王清举,得聚集起脊梁骨里的尖劲儿才能灌 进她的耳朵,所以话就少。王清举一张嘴,罗晰月呆滞的眼中就会闪出一种灵动的 光泽,她喜欢听丈夫说话,有时凭口形也能弄清个大概。瘫子村搬迁的事,她零零 星星地知道一些,在她心里,丈夫是个割肉伺虎、自残救世的铁汉子。白天里,她 总是趴在窗口,呆呆凝望着热闹的街道。她时刻渴望着丈夫回来,喝她存在冰箱里、 收敛了香气的浓浓鸡汤。 当脸如黄蜡的罗晰月背着笨重的锅碗瓢盆,踏进硖石乡政府的大院时,院子里 不少女人眼圈酸红了。王清举见难得酝酿出如此的气氛,就站在院中告诉大家,只 要瘫子村新村屋架子搭起来,哪怕暂时还缺水少电,他们夫妻俩就搬过去;哪怕瘫 子村的农民最终无人搬来,他们夫妻俩也会在这里过到底。王清举颇为动情地说, 昔日烈士把牢底都坐穿了,何况我们去过另一种日子?对瘫子村来说,更是过一种 脱胎换骨的好日子。大家哗哗地拼命鼓掌,王清举接着说:“没有一件大事能一个 人撑下来!我有什么神通呢?我主要依赖大家。我并非号召大家跟我一道搬进村子 里。你们有你们的渠道、你们有你们的智慧。大家群策群力,把瘫子村搬迁的事做 好。” 罗晰月两眼闪着无限幸福的泪水,望着她的丈夫。她可能也没听见,但她一直 就喜欢王清举演讲时有些激昂、有些悲壮的表情,那一脸的严峻。为了能享受他闪 烁着悲剧气质的脸色,她愿意吃尽天底下所有的苦,愿意把天底下的牢坐穿。她和 他初次相逢在文化革命尾声时的一截火车上,当时车厢里不同山头、不同主张的红 卫兵刚结束一场混战,一些人舞着铁棍、碎瓶子打红了眼,车厢里嗷嗷叫地乱成一 团。罗晰月完全丧失了革命的勇气,丢魂落魄、浑身抖索地藏在椅子底下。眼瞧得 又要弄出人命来,忽然听见有人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车厢时猛地一下静了 下来。罗晰月从椅子底下半探出头,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小伙子杀气腾腾地站在一 个椅背上,手里擒着一把吓人的大砍刀。见大家停手了,那小伙子开始了一场滔滔 不绝的演讲。他说了些什么,罗晰月早已遗忘,只有他那张激愤的脸一刀就刻在了 少女的心里。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一场至死不渝的单向爱情的开始。没过两年,她 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 奇怪的是,王清举搬家之举并没有瘫子村激起多大的回响。有几个村民跑到麻 三叔的灯盏下,议起此事。麻三叔轻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就把他们的话锋压了下 去。瘫子村从此再没人提起王清举苦心孤诣的这一茬。倒是在县城,王清举激起了 比他的预想更汹涌的波浪,县长饱受感动之余,深夜亲自致电王清举,说他的“牺 牲精神和工作方法”理应受到最隆重的褒奖,只待瘫子村搬迁完毕,立即择机重用。 王清举照旧葫芦画瓢地又自谦了一番。 主角的星光闪透了,王清举就不怕更多的配角跳出来。当陶月婷来谈重演拉魂 腔《梅修山夜闯总督府》时,他已不期待这场唱败了的戏重出异彩。他收拢起郭建 辉事件留下的影子,以少见的热情接待了陶月婷。他已经非常明瞭了,这是一个躲 不过又惹不起的女人,并非她多么可怕,只是她是一个容易把戏剧和生活弄混了的 女人。她要做的事是福是祸,你根本无力去推测。她蜂蜜般的激情也会在瞬间成为 一味毒药。王清举、陶月婷、郭建辉,多次是一副牌局中的三个角,此刻两个人都 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永远缺掉的一个角。王清举显出无限诚恳的脸色说:“其实, 我多想在陶老板的戏中跑个龙套、过把瘾呢。我们这一带人,哪个不是喝着稀粥和 拉魂腔长大的?” “我哪儿敢哦。乡长要去捧个场,我这旧台子是蓬荜生辉哟。这台子费心劳神 地搭了,久不开锣就会沾上晦气的。我们准备过两天就斩红辟灶、演个首场,我师 父七巧莺过逝的事,惊动了方圆几百里地界。到时看戏的一定会爆场子,我今个来, 就是想请乡里能帮忙维持个秩序,唱红唱砸,我们都要交管理费。也算是给乡长下 请柬了,你不光临,我们也唱不踏实哦。”陶月婷说。 “当然,当然!人民仰着脖子要听戏,陶老板养个嗓子要唱戏,这是一拍即合 的好事啊。乡里不仅会搞好治安,让大家安心听戏;还会大张旗鼓地帮你陶老板呐 喊扬名,这也是活跃我硖石一方水土的人气嘛,义不容辞哦。”王清举说。 戏一开场,陶月婷立刻感受到了师父七巧莺原存的影响之巨。此次虽也是门前 鼎沸,人头攒动,但比较上次七姑在场时,老觉得废戏台的壳内魂抽魄去了许多, 一样的门楼道具、一干的辔头冠冕、一色的嫡传花腔,总是突然地缺了些啥?整个 场子轻了起来,又没人能讲得清楚。帷前的锣已敲起,梅修山快登台开腔了,陶月 婷仍怔怔地对着妆镜出神。多少年揪肠扯肝的渴望仿佛一下子泄掉了,她额上渗出 细密的汗珠,心嘭嘭地跳着微慌,莫明其妙地黯然神伤,甚至猛然萌生了拔腿逃离 戏场的欲望。我静立一侧,看着她半明半暗的脸。这是多么美的一张脸,有着一种 人生浮火尽祛的清癯。这张脸仿佛从肉体中挣脱出来了,有着此潭非复旧时深的淡 静。我想,拉魂腔早就不是往昔的拉魂腔了,所有能映衬这张脸的物件、时日都消 失了。我研读过旧拉魂腔的戏本,在发黄变脆的旧纸本里,我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活 生生的世俗。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畜牧、蚕桑、纺织、建造、狩猎、 捕鱼、婚嫁、丧葬、教学、商旅、制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 屠宰、练武、歌舞、饮酒、斗鸡、散步、早朝、宴会、出巡、押狱、水利等等,不 仅有大段闲情逸致的唱词来描述这一切,戏台上也有各自风格迥异的设置布景,宫 殿城池、桥梁水榭、舟车寺塔、学校店铺、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等在设 计中的表述生气盎然。如今,这一切都消逝了,仅剩下这一张旧时代的戏子之脸, 孤零零地在杂乱的化妆间内发呆。 我搜视台下闹哄哄的场间,蓦地发现梅子孝没来。瘫子村的许多村民都没来, 土匪腊八却显现地坐在最前排,与王清举紧靠在一起。腊八虽是七姑养子,仍可算 是梅修山香火传人。王清举身旁的许多个座位叫人费解地空荡荡。瘫子村的村民们 挤在一堆,挤得像相互缠绕了起来。“啊————”的一声尖亮的长调传出,叽叽 喳喳的场子刷地肃静下来。 这声长调让我浑身一震。她终于唱出了这一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