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斯年教授的谶语 “古木垂阴”。 ——摘自3月14日致姜斯年教授的信 陶月婷站在卧室的窗口抽烟。“红唇牌”下次让虞姬也抽这种卷烟。低焦油。 呛弯了乌江渡口的下弦月。她的房子在大楼的第五层。如果眼光平射,她能看见前 面那幢楼的一个旧阳台,积满了灰白鸟屎的鸽子笼。阳台边上是那户人家的狭小厨 房,夏季里总有一个裸着脏皮袋般双乳的老女人,夹紧肥硕的双腿在那里炒菜。她 掀起铁锅猛烈地抖动着,锅里火焰缠着骨、肉和菜根翻滚着。有时仿佛几点油溅到 了她的乳上,她揉着硕大累赘的奶子,手中的铲子仍是无限愉悦地在翻腾。陶月婷 常贪婪地盯着这个场景。有时炒菜的换了一个秃顶男人,她不免要烦躁地挂念那个 半裸的老女人。秃顶男人持锅的姿态笨拙、迟钝,他陷于厨房内的污烟像在一潭怀 旧的泥淖里挣扎。眼下是初春之暮,秃顶男人和老女人不知去了哪里,厨房里空荡 凄清,像一座小殡仪馆。如果眼光稍稍抬起,陶月婷就能看见楼缝里的半边朝阳, 或是煞白的月亮。一个偶经的雁阵,像落在茫茫然空间的几滴墨痕。雁阵年年相似, 只是有时雁头的方向相反。不会是同一个雁阵,不会是同一片浮云,却是一般的呆 板、深邃,透着难以言述的凋零。夕阳顺着一条被楼群割断的弧形沉落,几只瘦削 的麻雀在电线上一动不动,像是心灵的雕刻。如果眼光下垂一点,陶月婷就能看见 街角卖臭豆腐的小摊贩,许多人呲着牙撕噬着,寒风中跺着脚,霓虹灯的闪烁和车 轮的飞逝。陶月婷叼着烟,隔着玻璃沉醉地看着,她觉得生活的繁华和严酷都很远, 她只是沉溺在一个与世界毫不相干的池塘中而已。 陶月婷觉得自已如枯蚕深藏在两只蛹中。一只蛹是她的拉魂腔戏:咿咿呀呀地 唱着,月下落魄的俊朗书生、颦笑嫣然的异域公主、焚心碎骨的潇湘病女、含冤长 乞的前宫老妪、寒窗苦守的将士遗孀,角色犹如一具具木乃伊,她一入戏,这些僵 衣就皮鲜肉紧地活了起来。她兀自唱着,仿佛台下饥的眼睛和渴的耳朵全不存在。 她是浣纱的西施,只唱给眼前青凛的溪水、石底的小虾和亭子边骑马路过的衙役、 奴才们听。只唱给自已听。她唱,草间虫吟低沉地和着,蚂蚱、蟋蟀和蜻蜒,灵魂 的轮回乐队。她不愿再看台下淳朴的人民,她并不需要这些鸡毛蒜皮般的观众,她 甚至不需要如此庸俗的可以献给任何人的掌声。她在日记中写道:“我找到了一个 真理:人们要看的不是西施;人们要看的仅仅是不值一提的陶月婷。”有时,唱到 了哀恸处,她完全忘记了戏词,一个字也记不起,又或者是她清晰地记得戏词却忘 记了唱、不屑于唱了。有时就干脆以五内俱焚的痛哭,替换了那唱。苦命的祝英台 呀,宿命的蝴蝶像上了釉的灰烬在翻飞。台下黑压压的头发像被雨淋湿的花枝,陶 月婷觉得自已正在其中悲凉地振翅飞去。这就是戏了。陶月婷有陶月婷的唱法。不 再有什么人鼓掌了,三两个听入了心的,献给她的是无限感激的泪水。绝大多数的 人摇着头离场了,废戏台里显出了一如深秋的荒寂。她立在窗前抽着烟,是啊,有 时嗓子也可以废掉,而戏可以唱得更好。换了支烟,还是该死的“红唇牌”?让西 施和英台也抽。抽疯掉,亡了吴越,再毁掉梁呆子吧。另一只蛹,就是她的卧室: 她更愿意把它叫做冰冷的墓室。从一屋子的死亡中,可以眺望外面如烟浮华的世界。 认识梅虎后,她一下了硖石的戏台,就火燎眉毛似地赶回县城,钻进她的卧室。几 道门,一道一道地锁紧。仿佛全世界尽是可鄙的盗贼。其实已多年没人敲过她的这 扇红檀木门了。她用最浓烈、最艳俗的颜色抹在嘴唇上,叼根烟呆呆地站地窗前。 想起梅虎的一刹,内心的火焰夹着性欲的叫喊猛地一闪,又倏地熄掉了。她觉得自 已被这个农民煮成了一锅底焦面硬的夹生饭。他有些怕她,就往自已的身子里拼命 地添柴,火太烈了,冷寂了过久的锅嗷嗷地叫着。生活冒出了缕缕被过度折磨的香 气。夜里,灭了灯,她全身赤裸地站在窗前抽烟,她用挺耸的黝黑乳头顶在冰凉的 玻璃上。一根细长锃亮的针从乳头朝她的体内刺着,碰到烈焰,正化成清净的水滴, 一滴一滴地落向她酸涩的喉间。她想,他就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的黑暗中。“欲望 可真是个烂东西。像你爹茅屋顶上的稻草。”她不敢回头去抓他。她怕抓碎了那空。 她想从戏外、窗外世界抓进蛹中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梅虎。她觉得自已正 揪住梅虎散着汗酸和牛粪腥气的头发,朝这边猛拽着。他憋红了脖梗子,双脚胡乱 又毫无指望地蹬着。他进不来,蛹里容不下他笨拙粗重的身子。像扯着一头牛穿过 针眼?陶月婷给他配制了她所有房门的钥匙。她塞给他钥匙的时候,一手抓住了他 高昂挺拔的阴茎说:“你有两把钥匙了。你可以把我的一切都拧开。”这个瘫子村 的男人脸腾地就红了,腰向后弓着缩去,局促地盯着自已泥中拔出的鞋头。有时, 在戏中,陶月婷猛地忆起这一瞬,一下子便乱了调子。这哪如偷窥有意思?可这世 界锁眼那么多,我该趴在哪一只?假如窥见的远不如幻想的美好?在窗前,黑暗中 幽怨闪烁的烟头灼伤了她的指尖。她在日记中写道:“获得梅虎,我终于应有尽有 了。” 这个害羞的男人,粗手重脚的愚笨更是往她的火上泼着油。她剥下他的衣服, 像一层一层揭他的皮。她把他机械木讷的动作一一地拆卸了,重新安装在自已身子 上,然后两人一起突突地冒着黑烟启动。他的铁犁又深又重地切开她痉挛的一垄, 白薯般的肉体翻卷向两边。但今天,她失败了。他僵冷地抗拒着她。该爆发的火山 口像死火山口疲倦拖出的枯藤蔓。一条死蛇。还不如我的“红唇牌”那点硬。黑暗 中,她又感觉到他的眸子第一次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吃了一惊。 “咋啦?”她抱着他的肩膀,有点懊恼地问。 “没啥。”他闷声闷气地说。从硖石乡招待所出来后,梅虎没回瘫子村。他搭 乘一驾运砖瓦的旧拖拉机进了县城。他没有用钥匙捅开陶月婷的门,那钥匙丁丁当 当地悬在他的屁股上。他埋头蹲在四层楼梯拐角里,闷抽着烟。从一层到四层,这 幢楼的楼梯拐角摆满了蜂窝煤、断腿的旧桌椅、瘪胎的废自行车、黄色粘液已干硬 的女人内裤、炖过中药的烂瓦罐和破布头。一双双鞋从他眼皮子底下掠过,格登格 登地上楼去了。有的鞋上溅着泥迹,有的鞋上闪着霉馊气,有的劣质皮鞋呲牙喷着 汗臭,有的鞋尖上夹着浓浓的香水味。没有人垂眼看他一下。他也不肯抬头看一眼 别人。等到夜里十点多钟,他听见陶月婷的防盗门怦地响了一声,才揉揉酸溜溜的 膝盖,站了起来。陶月婷的一只皮鞋还未蹬脱,扭身见是梅虎,怔了一怔,哗地一 把就他搂住了。 “王清举这狗日的刁难你啦?” 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面条,意犹未尽地用袖子抹着嘴角。她问。有时她觉得 自已是这个骠悍男子的娘。她教他不在街上吐唾沫,教她不要把裤子挽得太高,教 他走路时不要勾着脊梁,教他灭灯后怎么抚摸女人的乳房,教他快要射精时想叫就 暴叫出来、不要蹩着。虎子虔诚地听着,但没有一样学会了。 “没。” “哪咋眼窝这么乌青乌青的?腮帮子陷进去一大截。” “真没!他到底是乡长。他是个好人。” “好个屌。我警告过他王清举的,要是敢拔你一根毫毛,我就弄得他一辈子不 得安生。不要说戴不成那个破乌纱帽,蹲不蹲大狱还难讲呢!他不是说要灭了你们 父子俩嘛?结果咋样?我先给了他当头一棒。我硬把郭建辉给揪出来了。我早叫公 司的人调查他了,杀头的证据没一条,零零碎碎的小罪多着呢。有胆子他跟我陶月 婷叫板试试瞧!”她腾地站起来,眸子里射出一股幼稚的杀气。像一条母狗在屠刀 前护着它的狗崽。在她的心里,岳飞是岳飞,秦桧是秦桧,好人和坏人之间是泾渭 分明的,没啥不清不浊的混水。要庇护自已的的孩子时,天下的娘都难免变成泼妇。 “虎子,我不能没有你。”她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他枯涩的头发,说:“你杀人, 我给你擦刀。你放火,我给你浇油。你死了,我给你收尸。只是你做啥,都不要撇 下我。” “千万别!姐。我知道你心窝子里搁了我,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哪一天我 真的死了,你千万不要去怨恨任何人,不要找任何人报仇。否则我在黄土下面也闭 不紧眼。姐,你对我的情意深,我这辈子报答不了,就冲你磕个头吧。”梅虎蹩出 了颤抖的哭腔。他跳下床,嘭嘭地果真朝陶月婷磕了几个响头。她吓坏了,赶紧把 他拽了起来,又把他的头搂在双乳间,扑嗖嗖地落泪。 其实这时梅虎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但陶月婷听岔了。她只当虎子惧怕王清举 拿挪用村款的罪治他,一激就说了过头话。等她次日清晨醒来,发觉梅虎早就走了。 这一夜虎子仿佛睡得异常沉静,连一点鼾声也没有。她怔怔地立在门口。门口一双 沾着硖石乡废戏台泥土的鞋子,饥饿地咧着嘴,鞋头尖尖地冲着门外,仿佛要急迫 地载着它的主人追出去。但她并未追去,她犹疑着,披头散发地呆立许久,又折身 回到这无限寂寞的卧室中。 岁月中会生出一些突如其来的空白,像古木的繁枝茂叶中遗漏的光斑。也像你 踩着垫石涉过浅水,命定地要跨过两块石头之间的寂静水面,这水面上印着你的影 子。当你回头望去,除了遥远的那一块块黑色的石头,往昔便一无所有。梅虎生命 中的最后两日,就是让陶月婷伤透了心的空白。她不知道他被遗漏在哪里,想了些 什么,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当她回忆,跟梅虎在一起纠缠纵性的时刻便像一 块块石头,从刚刚逝去的时光中凸现,又黑又硬,长满了欲望的苔藓。也有一些人 被漏掉了,笼罩古木的太阳沉没了,光斑化成了巨大的阴影。他所有的日子,连同 他的名字、他的样子,有了被整个儿埋葬的危险。七姑死后,土匪腊八就差点被瘫 子村人完完全全地遗漏掉了。岁月的荒诞性在于,此处被遗忘的一切,可能会在一 个不相干的别处,被人警惕地记起,并摊开在猛烈的阳光之中。 梅祠烧毁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封姜斯年教授的来信。像往常一样,他的信中布 满了对弟子沤心沥血的教诲。奇怪的是,在提到瘫子村时,他一改过去慎言不判的 习惯,作出了一个让我既吃惊又疑惑的推论。他写道:“历史的发展并无逻辑性可 言。连接那些孤立事件的,往往只是一闪的灵感或过敏的直觉。我的想法是,最后 毁掉瘫子村的人,必定不是那些闭于壳中并饱享了她的文化乳汁的人;也不会是那 些被隔绝于村外、对她一无所知的人。如果需要再精确一点,我想指出,这个人不 是别人,正是土匪腊八。”在这一段上,姜斯年教授又用格外醒目的红墨笔在边上 注释道:“土匪腊八与养母七巧莺之间有一种浓于血缘的母子情,他从七巧莺身上 找不到报答之渠,他可能会本能地往上追溯,抵达梅修山毕生未了的雄心。土匪腊 八百无禁忌的性格和非梅氏一族的身份,将令他做出非同一般的极端之举。你等着 瞧吧。”就这个只会杀狗的腊八?我哑然失笑。 烟灰。旧书。窗前新柳。天蝎星映照下的悲悯人世。 历史学者有时就是这么类似一个算命的瞎子。 麻三叔 我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梅红的电话。当那一头柔软的声音响起,又扔烫手烤薯似 地丢了电话。是啊,我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梅虎的尸体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了。他歪着脖子斜靠在梅祠废墟的一块青石上, 额上和颈上乌黑的血已结了层薄痂,半睁着的眼朝上翻着滞白,从右耳根划向脖子 动脉的刀痕清晰可见。他的头发上落了早晨稀薄的雾水。青石上也喷了斑斑点点的 血迹。一群苍蝇围着尸体嗡嗡地飞着。地上密密麻麻地趴着一层蜘蛛,蜘蛛也嗜血? 像那些用塑胶脏针管从虎子脉上吸血的护士、穴头?村头村尾的惊叫声连成了一片。 这几天眼皮子跳得心慌如麻的桂枝,端着吃稀粥的碗就晕了过去。乡派出所的警察 们揉着腥松眼皮上的梦渣子,兴奋异常地进了村。硖石乡已多年没出一桩血案了。 枪筒生锈了,难道造枪只是为了让它锈掉?当然不是。缉凶杀敌的时刻来了。警察 们一针见血,把梅虎的死与祠堂的被烧毁牢牢地联在了一起。他们警惕地扫视着每 一个活在瘫子村的动物。包括尸体边的苍蝇和蜘蛛?在真凶被揪出来之前,村里的 每一个的脸都是可疑的。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被单独喊去德贵家的柴房里问 话。这间小屋中,飞天蜈蚣丫儿的怪异气息没有散净,墙角的土壁上印着丫儿铁镣 磨出的深深勒痕。屋内很暗,白天也要点起煤油灯。我想警察们的战术考虑可能是 这样的:如果真凶进到这样的屋子,迎着警察刀子一般的鹰隼之眼,内心要崩溃得 快一点。可问题在于,老实巴交的瘫子村人进了屋子,内心崩溃得可能比真凶更快。 许多人答非所问地提供着稀奇古怪的线索。警察们不厌其烦地在这一地鸡毛中翻来 覆去地剖析。越翻越乱。旧鸡毛还未理清,村民又捉来了新鸡。只有老辣的派出所 姚所长第一个跳出了乱麻,他说,杀梅虎,无疑是为了发泄祠堂被烧的怨恨。那么, 祠堂被毁,最受刺激的人是哪些呢?是啊,大家眼睛一亮。这时,搜村的警察来报 告,村里的两个人,梅麻三和腊八失踪了。 这个本该第一眼就捕捉到的异常情况为何竟疏忽了?机敏的姚所长带人迅疾扑 向麻三叔的家。嗜睡的邻居们对昨夜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警察们却轻易地找到了 沾血的刀子、地上被抹得快要消失的血迹、印在椅背上的血手印。他们也很快把警 惕的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此时,我觉得再掩盖真相已毫无意义。生锈的枪筒也是 令人生畏的。一个历史学者不该去掩盖历史的真相,我一五一十地将麻三叔杀人的 经过告诉了他们。最后我说:“你们难道没感觉到梅虎是在自杀吗?麻三叔不动手, 梅虎现在照样是具尸体啊。” 姚所长呵斥说:“一派胡言!”警察们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搜遍全村的每一个角 落,依然没有找到麻三叔。我讥讽地说:“大清早我已在你们之前搜过一遍了,而 且要找一个大活人,也犯不着到每户的鸡笼里都伸头瞧瞧吧”。一个年轻气盛的警 察朝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在腊八家的搜查却让警察喜出望外,他们在炕底 找到了两小桶汽油,桶的规格与形状与梅祠废墟中挖出的完全一致。想起遥远的姜 斯年教授的推测,这个发现让我大为震惊。 很快,绘着麻三叔和土匪腊八头像的通辑令就印出来了,被传真机发到全县所 有的车站、码头和旅馆。麻三叔涉嫌杀子的过程被简述为“一农民在谋害村干部后 流窜”,腊八的罪名更是奇怪地被定为:“涉嫌破坏了巨大的农村古建筑”。这是 典型的官腔官调。据说搜捕的范围已扩到邻县,但那几天我却一直有个顽固的预感, 我觉得麻三叔绝不会逃走,更不至于远离瘫子村。我把瘦弱不堪的二瘸子揪至墙角, 哀求他带我去见麻三叔,二瘸子用他那条短一截子的右腿凶巴巴地踢了我一脚说: “你们不是整夜地在一块儿吗?我还寻思着拿刀子逼你要人呢。再说,我要真 藏了他,你就砍我的头,我也不会供出来呀。” 我又去找梅子孝。梅子孝捧着个茶垢斑驳的紫砂壶,淡淡地说:“这祠堂烧了, 虎子也死了,麻三哥即使活着也就是个死人啦,行尸走肉哇。你还找他干啥呢?” 我问道:“子孝叔,你估计他会咋样呢?” 梅子孝说:“一个人活到这份子还能怎样?三哥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我早上就 准备去河里去捞他的尸了。可惜没找着。” 我说:“你别乱咒他。” 梅子孝怪兮兮地道:“咱沿淮有句古话,一咒十年旺。两条命没了,瘫子村要 转运了。” 我明知梅子孝可能言中,仍自觉毛骨悚然。快晚饭时分,下游的马凳桥乡有人 捎了急信来,说河滩上有具浮尸,泡肿变形了,也不知是不是梅麻三。全村人呼拉 拉地竟全往那儿赶,到了下河滩,远远地就有人嚎啕开了,不是麻三叔又会是谁呢? 在水中泡了不过短短两日,尸体却全脱了形。两唇、大半个脸颊被凶猛的淮鱼快吃 光了,露出被旱烟熏黑的两排牙。眼珠子也被啄掉了,剩下两个瘆人的黑窟窿。鼻 骨里还斜刺着根枯枝,耳眼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因为是被水冲到河滩上的,面部 和全身沾满了青苔和废物渣。旧棉袄里的破絮拖得又脏又长,像戏台上落难书生的 甩袖。他的腰间系了根白尼龙的绳子,据后来的分析,麻三叔可能是绑着块大石头 跳河的。死后,石头渐渐地被水冲荡开了,尸体便漂到了下游。金色的夕光给空旷 的河滩涂抹上了一层黄釉。警察们轰开抱着麻三叔恸哭的二瘸子和德贵,又戴起黑 胶手套,把这具残尸颠来倒去地察看。在他的袖口和领子上还印着黯红的血迹。警 察声称要把尸体作为罪据拖走,河瘫上的瘫子村人一下子止住了哭。鼻涕和泪拖到 下巴的二瘸子疯了似的,顺手从滩上抄了一块糙石,朝一个年青的警察就扑了过去。 那警察闪避得稍缓了一点,石头擦着他的右颊飞了过去,血顿时渗了出来。那警察 哗地一下从腰间掏出手枪,还未举起,二瘸子两只枯筋的手就抢到了他的腕子和枪 托上,两人硬攒着拧成一团。旁边的警察正要上前,怦地一声枪响就爆了出来。原 来枪筒生锈后的响声如此沉闷。那警察和二瘸子都猛地僵住了。这一枪走了偏锋。 众人都围了上去,掰开了他俩。姚所长大吼一声:都给我站住别动!他绕着麻三叔 的残尸踱了两圈,又瞅瞅悲愤的瘫子村人,扭头对警察们说:“撤吧”。 按村里的殡葬规矩,大伙儿给麻三叔和虎子换上簇新体面的衣服。这叫寿衣。 病死或是无疾而终的人穿白色的寿衣,夭折或是惨遭横死的人穿黑色的寿衣,自杀 的人穿土黄色的寿衣,被族中晚辈以下弑上杀死的人穿红色的寿衣,被生父生母杀 死的人穿青色的寿衣。麻三叔算是横死。只是这两具尸体都已非常僵硬,麻三叔土 黄色的新寿衣和虎子青色寿衣怎么也套不上去,只好用一匹黄布和一匹青布裹住了 下葬。我实在没有勇气将这悲惨的过程告诉梅红,就去跟梅子孝商量。 梅子孝沉吟半天说:“这丫头从小性子太烈,一下子父亡兄丧的,还不活活疼 死了她?干脆掩瞒着,先别说。你瞧麻三哥死得这副惨象,唉,丫头看了,还保不 准又陪葬上一条命呢。等殡葬结束了,再讲。” 我说:“好吧。”从那天起,梅红往我手机上拨的电话,我再没有接听过。她 似乎渐渐地焦燥了,来电更加频繁。我索性就关了电话。 麻三叔和虎子下葬的那天都穿了双新布鞋。一双是土黄色的,另一双是藏青色 的。他们踏上阴狱之路时必须穿新的鞋子,但要沾上点阳世的尘土。父子俩的僵尸 唯一可以套上的只有这双布鞋了。这是种窄面硬帮子的千层底布鞋。我熟知这种鞋 的做法。每一个乡村的孩子都是在这种鞋子中成长起来的。在我心底珍藏着一幅景 象:煤油灯下,我拿着铅笔在写作业,母亲拿着锥子在一旁无言地纳着鞋底。星辰 之光透进窗纸,桌底群鼠作戏,小贼眼滑亮如炭。一种无限古老、悠长的寂静铺在 母亲的脸上。千层底,用荞麦粉熬成的糊将许多层碎布粘在一起,像撂葱油饼一样, 晾干了,这底就梆硬如铁。先得用尖利的锥子钻出一个个小洞,用密集的麻线从这 些小洞中穿出,连接鞋帮子。锥子不断地刺破母亲的指尖,细细地渗出血珠,她把 手指含进蜃中,吮着,吮着,目光迷离。千层底布鞋耐磨又养脚,梅红曾说过,乡 村娃的脚趾又肥又壮,就是让这么好的鞋惯坏的。这是一种叫人忆旧和悲伤的鞋子。 梅红说:“小时候家穷,三四月起就开始赤脚上学,春寒料峭的,脚被泥渣子 磨出了血。记得上初一那年,母亲将我抻到灯前,说,中学生了,得有双讲面子的 鞋了。她费了一个冬天的神,手指都勒出一条条血痕了,就做出了一双千层底布鞋。” “母亲打了一木盆热水,把我的脚擦了又擦,帮我穿上这双千层底。上学时, 她扶着门框,看着我在田埂上走出很远。其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初中三年,每 年初春和深秋,离家时我穿着鞋,一出村口就脱下鞋,叠起来,藏在书包里。那时 上了大堤,还要走大约七八里的土路才到学校,这些路我都是赤着脚走的。到了校 门口,我在旁边的池塘洗净脚,穿上鞋走进教室。母亲一次很奇怪地说,咦,三年 了,怎么鞋底才蹭破了头一层?可惜脚板大了,鞋再也合不拢脚罗。” 麻三叔和虎子脚蹬着崭新的瘫子村千层底布鞋,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被 安放进棺材中。按梅子孝的咛嘱,村里的每一条小路上,都插上了竹竿系着白幡的 招魂旗。户主辈份较低的,在门前摆上了祭案,案上置萝卜、菜根、白薯的三盘素 碟和猪血、鸭脖、牛骨的三盘荤碟,棺材抬经门前,就焚香燃烛,下跪磕头。男子 一律地头系白巾、腰缠孝带、臂挽黑纱;女子则被勒令不准跨出门槛一步,在棺木 入土前,她们不得听戏、唱曲、梳头、照镜、解衣、哭泣。村口巨柳下的祭台上, 摆着一只刚活生生剁下的羊头,还在滴着鲜血的羊头,朝向正北。祭台正中的椅子 上端坐着从凤阳皇觉寺来的僧侣,低眉垂目地诵经超度。这一天,瘫子村来了五、 六十个外乡人,据说都是麻三叔从洪水中救起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做了村长、 兽医、拖拉机维修工、卖耗子药的小贩和农民。他们恭敬地趴在地上磕头。麻三叔 的膝下已无子,本应由梅虎捧着的遗像,现在改由二瘸子捧着。麻三叔一辈子没拍 过一张照片,梅子孝请来了邻村的一个画匠,对着已脱了形的尸骨绘了张像。在这 张似是而非的遗像前,葬仪一直延续到次日清晨。 薄暮时分,村中户户燃起了祭祀的鞭炮,瘫子村成了雾霭中的混沌世界。葬礼 中不邀自至地来了两个客人。王清举独自悄悄地过了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 他面对梅祠的废墟伫立良久,晚风吹拂着残砖断梁,焦味仍一阵阵地沁出,透着一 种无限荒凉的衰败。他从未踏进这座神秘的建筑一步,以前每次经过,总觉得有口 恶痰堵在嗓子,叫他心乱。他看到了自已在梅祠巨大影子中的单薄、焦灼。奇怪的 是,现在它垮了,他却一点也没感到轻松,这些碎瓦残砾仿佛积在他的心上,要用 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一点一滴地搬运、清除干净。他又绕到离村口巨柳最近的一 个偏僻屋檐下,呆呆地远望着那棵树。巨柳下祭案穆肃、烟氤袅袅。王清举不想被 人察觉。刚听到麻三叔杀子的消息时,他浑身禁不住地一震。事件的剧烈转折哗地 一下窜出了他预设的轨道。一股空荡荡的茫然撞上他的心头,是啊,几十年了,他 仍是不懂此刻已进了棺木中的这个农民。他本想携柱藏香,在巨柳之下祭奠一下, 楞了半晌,最终仍空了手来。 陶月婷第一次踏入了梅虎的屋子。无人的屋子里,发霉和脏乱的农具、桌椅让 她鼻子发酸。她颓然地坐在黄泥砌垒的门坎上。朦胧的泪水中她仿佛看到虎子端着 大碗,傻呵呵地大笑着,一根闪亮的长针插入他的脉,鲜红鲜红的血液从长针后的 胶管中不断流出,注入门外渐浓的暮色。有一阵子,一种少女般的羞涩和喜悦激荡 着她的心。她梦想为这个男人生一个儿子。生一个必将长成锦毛鼠白玉堂那般的侠 义男子,或者干脆就像他爹那般,不可救药的木讷、笨重。现在这两个男人都如烟 散尽。在来瘫子村做祭之前,她已做出了决定,永远地封掉硖石乡的旧戏台,永远 不再唱一句拉魂腔。她仿佛突然间懂得了她的师父七巧莺。陶月婷颤抖着点燃一根 烟,猛吸一口,一股悲凉又袭了上来。她扶着门框毫无顾忌地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瘫子村的两桩命案惊动了县里。县长亲自赶到硖石乡政府,来决断搬村建镇的 事。由于我跟死去的麻三叔、七姑、村长梅虎和失踪的土匪腊八都很熟,又并非瘫 子村人,作为事件的证人是恰当的,所以王清举又一次被破例请我列席了会议。会 上,按我的叙述,王清举把梅祠被烧、梅虎被杀、梅麻三投河自杀的三件事,分前 因后果地作了汇报。他讲述得有些沉闷,尤其在一些悬置未决的几个疑点上闪烁其 辞。比如他努力地把确定毁祠嫌凶的破案方向,引向已毫无踪影的腊八,以避开一 些对他有害的传言。这几天,王清举听到一些风声,参与侦破的警察中有人认为, 硖石乡以涉嫌挪用村款的名义拘禁梅虎,直接导致了梅虎心理的崩溃并挺险烧祠。 甚至有人推断,梅虎受到了某种暗示,只要烧了祠、逼了瘫子村人搬迁上堤,自已 的罪名即可得到洗脱。言下之意,烧祠是有人向梅虎阴险授意的,至少可说是“合 谋”。王清举感到了传言中隐藏的刀锋,正悄悄逼向自已。他毫不犹豫地揪住了土 匪腊八的影子。他直截了当地推断说:“外乡人腊八,才是烧毁梅祠并造就两桩血 案的真凶。”但同时,他对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却又避而不答,那就是:“既然土匪 腊八是真凶,为何梅虎却自承罪名,并引颈就戳?”。 案件汇报完了,王清举迅速扫视了一下正陷入狐疑之中的与会人等,小心翼翼 地问县长:“真料不到这搬村的事费这么大的周折,都流血殁命了。是不是就暂时 搁下了?” 县长果断地挥了一下大手,说:“清举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瞧你乱扯出这 么复杂难辩的一大堆因果关系。照我分析,梅麻三杀梅虎,那是家庭矛盾激化了呗。 俗话讲,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父子间的恩恩怨怨,旁人怎么能够理得清?政府也 毫无必要卷进这种矛盾嘛!腊八烧祠也罢,梅虎烧祠也罢,梅麻三杀子也罢,哪一 件跟我们搬村建镇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我看一件也搭不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档子 事嘛!一个造福于民的宏伟蓝图,岂能因这些琐事就荒废了呢?” 王清举顿时为自已的陋见面红耳赤。但我还是窥见了他内心的窃喜。他不露痕 迹地疏导了话题,血案动因分析的锋刃紧帖着他的脖子,滑向了一边。他躬身给县 长考究的杯子里添了些水,附和道:“到底是县长目光远大,让我们茅塞顿开呀。” 县长此行的目的已完全明朗了。两件命案,让他心惊肉跳的两片乌云顷刻化作了乌 有。 县长又挺着臃肿的肚皮腾地站了起来,动情地说:“我也是从洪灾牙尖骨缝里 活下来的苦娃子。对搬村的事,我有发言权。我的故乡魏家拐子,跟瘫子村可以说 是一个胎盘塞着的难兄难弟。我记得清楚哇,小时候,土坯砌成的房屋被洪水哗哗 冲垮,年年建,年年垮。我爹后来索性就搭个庵棚,不再建屋了。一逢雨,全家的 锅碗瓢盆都用来接漏。这是种什么样的苦哇?那年代全国都穷得骨头馊,也不觉得 特别难捱。现在再让瘫子村乡亲遭这样的罪,良心何安啊。瘫子村的爹娘,无异于 我自已的爹娘。看着他们至今仍没搬出灾窝子,我是夜不能寐。农民这个群体,有 它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安于现状、目光短视,我们政府可不能短视!我在这里撂下 个狠话,明年汛期前,瘫子村再不迁上大堤,我作为一县之长,我就迁到瘫子村的 茅棚里去。洪水扑过来,让它第一个就砸死我。小时候我是个活蹦乱跳的浪里白条, 现在胖成个旱鸭子了,洪水来了,我绝不躲,死了也值!为什么呀?乡亲们喊我父 母官,我不够格嘛,就当我是被父母官这三个字砸死的!”县长讲得鼻子发酸嗓子 发硬,全场感动得掌声雷动。会上,我作为血案证人的角色已毫无意义,我悄悄溜 了出来,像一个灰心的窃贼的影子。 下午,我搭乘硖石乡隔日一趟的长途车回到了省城。一年多,我带去写民俗流 变史论文的便携电脑里,没敲进去一个字符。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粘稠的泥巴不 停地甩上车窗。盛开霎亮黄花的乡野掠过,襁褓般的宁静。路旁闪着破败腌脏的三 等小站,三、两个等车的农民,呆头呆脑地看着遥远的天空。一路的废可口可乐罐 和旧报纸,几条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斜坡下的肥美春草中觅着午餐。瘫子村一下 子成了股浮云,飘离了地面。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在姜斯年教授怒放着白色夹竹桃的小院,我突然接到 了王清举的电话。他异常兴奋地告诉我:“瘫子村的农民终于开始清洗那发霉的脑 筋了,有几户已到镇上卖旧桌旧椅,近几天就要动迁了。”我问:“麻三叔和梅虎 的命案了结了么?” 王清举愣了愣说:“死就死啦。有什么需要了结的呢?” 我说:“瘫子村人的犟性子就这么都顺了?” 王清举说:“等他们在安全的堤上过上好日子,不就顺了吗。”说话时,我捏 着电话忽地走了神。我的脑中浮出了二瘸子那张老纹错综又眼神执拗的脸,我仿似 看见了他挑着个发黑的大筐,筐内装了些锅碗、锩子之类的旧家当。一长溜地村民 都挑着这样的大筐,队伍逶迤着向堤上移动着。这是一支彻头彻尾地被打败了的队 伍。德贵叔步履蹒珊着赶不上趟地夹在队伍中。背有点驼的梅子孝在队尾歇斯底里 地嚎着:“别走哇,别全走了哇!那三个石狮子谁把它搬上来呀!”长长的队列中 没有一个人说话,梅子孝的啕哭给空旷河滩罩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凄凉。 握着电话楞了半晌,我又缓过神来。我没头没脑地问道:“乡长,咱隔得这么 远了,你能不能把手搁在心窝上说句良心话。梅虎烧祠的事是你授意的么?” “我能干那缺德损寿的事儿吗!刚开始我确实想给他点压力,促一促麻三叔。 我们原料想梅虎只是个抻着成条、揉着成团的软骨头、可怜虫。唉,别成想他性子 却这么烈呀。不过在我看来,这父子的鲜血没算白流吧。若不是祠堂烧了,他们父 子惨死了,瘫子村怎么可能搬迁呢?”王清举说。 我说:“死得值不值,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但有一条是肯定的,你很快就会换 一顶更乌的乌纱帽戴了。我有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吐不快。你千万不要把瘫子村 的这些农民,包括死掉的麻三叔和虎子,想的那么愚昧无知。你跟他们,甚至也算 上我跟他们,是活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这距离不亚于阴阳相隔。” 王清举说:“你讲什么昏话呀,我听不懂。”没等他再说,我啪地就粗暴挂断 了电话。 梅红也回瘫子村住了两个星期,回到了省城。她说梅祠烧了后,村子就像丢了 魂一样,村民们什么事儿也议不起来了,许多户没跟子孝叔这几个长辈商量,就开 始搬家了。“不再像瘫子村了。”梅红感叹说:“那以后许多事儿都突然地变了, 在村头村尾转悠,哪里找得到家乡的那种感觉?记得你曾给我念的博尔赫斯的那句 诗么,我把它改掉了:我一直在心底暗暗地设想,天堂就应是逝去了的瘫子村的模 样。在爹的坟头烧纸钱时,我一滴泪也没流,有些东西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复 活了。” 梅红说:“你老躲着我电话的那几天,我就整天有一种阴沉沉的不祥之感压在 心口,夜里总睡不落枕,总是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一闭眼就看见爹一言不发地坐 在窗口。我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其实那时爹在我这里提前死过了,真的,这种预感 是藏在血脉里的,我就知道他会出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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