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河流 仿佛谁也没在意土匪腊八的失踪。春炽日暖,堤上黄色、紫色的野花灿若云霞, 无端端地突然有人说,咦,今年堤内堤外的野狗咋这么多?密得跟苍蝇似的,嗷嗷 嚎着,像地里肥屎都舔吃了,叫庄稼饿得慌哦。临淮镇的一些嘴馋的人,夜间牙酸 腮硬,低头寻思,哦,瘫子村那个脏话直喷的土匪汉子多时不见了。 脱离了腊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衍着,夜间四处疯狂地奔跑着, 仿似在寻找那个擒着屠刀的男子。 我做过一个异梦:月光下,一个男子磨着剃刀,又用剃刀去割河流的皮肤。河 面一声怪啸,被划出一道伤口,朝外喷着鲜红的血。这血翻山越岭地射到一条繁华 大街,刹那间一街女人的牙齿全变得红兮兮的,她们嘎吱嘎吱地挫着牙,下巴一滴 滴地淋着血。市长骑着一条白蹄黑脊的母狗逛“梅氏餐馆”,他筷子夹紧的饺子突 然变成了一个骷髅。睫毛黑幽幽的骷髅呻吟着:“我饿,我饿。”从峡谷间九曲回 肠奔流着的大河着火了,河面布满了碧绿乱窜的火焰。一条青鳞闪闪的鱼蹦出水面, 焦急地说:“我是乡长。到大海怎么走?” 我最后一次去瘫子村,是在去年的主汛期中。我搂着梅红丰润的肩头,站在图 书馆昏暗的窗前,望着窗外绵绵不绝的雨丝。街上塞满了伞、警笛、挎包、婚外恋、 尖锐湿疣、小偷、愤青、硬卡着互不相让的出租车、靴、恐惧,收音机吐着北方河 流水位暴涨的消息。梅红说:“我烦透了。我有一个愿望,如果实现不了,就像个 恶性肿瘤一样,疼。你陪我回一趟瘫子村吧。” 从鲁口子到临淮岗,车子在淮河大堤的窝棚中小心翼翼地穿行。这是一条完全 被击败了的大堤。堤内堤内的水位一般平,只是外水浑浊湍急、内水凝滞稍白。若 从高处看,我想大堤应像一条黝黑的游丝,可怜巴巴的浮在洪涛中,仿佛一阵狂风 就能把它吹断。我说,这样的大堤有什么狗屁意义呢?梅红说,幸亏有内水顶托, 否则这么凶的激流早让大堤崩得不像个样子了。我苦笑道,崩不崩还有啥区别呢? 瞧瞧灾民,反正早已倾家荡产了。 我钻进灾民搭建的几座小窝棚。这种临时建筑用巴茅草夹薄泥、粘着塑料膜布 做顶,里面约有七、八个平方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炊烟、尿骚气、汗臭味都排 不出去,是蚊蝇的天堂。一进窝棚,怪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皮。不少没救得了床铺 的灾民,就胡乱地睡在肮脏的油毡上。同样被洪水逼上了堤的蜘蛛、蛇、土拨鼠、 剪尾蝎、野狐等小动物,昏头昏脑地四处乱窜。好在政府救灾行动已经开始了,每 个窝棚里都免费发放了用来澄清饮用水的明矾、电筒、止泻药和压缩饼干。堤身太 窄,车子卡住了,我们陷在了炸开锅似热闹的灾民堆里。有人看着水中若隐若现的 树梢和屋顶在哭;有人坐在堤上,支张小桌子,啃着咸鸭爪、盐腌菜在喝烧白酒, 令人惊异地气定神闲。我骂道:瞧这鬼德性,真是没得救了。梅红狠狠白了我一眼 说:净胡扯!扯着嗓子嚎才叫有德性?瘫子村人有句古话叫“灾赐人闲”,这可是 他们被大灾逼出的一种智慧呢。抗不往时就养蓄着精神气儿,最难熬的也并非眼下, 而是洪水退了以后。地里水一退尽,就得拼着命抢栽抢种,怠慢一刻就要挨饿。尤 其今冬明春青黄接不上茬时,才真是个难迈的坎儿。 一个剃铁青光头、赤裸上身的汉子抱着膀子,呆呆地看水。半晌,说:“这狗 娘操的洪水把我们困在这里,胆都憋绿了啊。跟我前几年关在监狱里一个毬劲!还 不如监狱呢,那儿还能吃闲饭、瞎刮蛋。嗨舅舅,你说这水啥时是个头哇?”一旁 佝偻个腰咳嗽的干瘪老头慢吞吞地说:“八子,就你这火爆性子坑了你。瞎急个啥 呢,少说还得憋半个月吧。水一退,还不叫你狗日的脱层皮!你娘东拼西凑地给你 扯娶亲的礼,全泡烂得跟稀屎似的。那姑娘————”别说啦!汉子朝他的舅舅吼 了一嗓,又抱着头蹲了下去。他古铜色暴壮的脊背拱着,汗珠在上面蠕动,在烈日 和无际水光的映照下,泛出幽迷动人的光泽。 我们弃车前行,仿佛离瘫子村的堤段不远了。堤上,不时有举着三角小彩旗的 人走过,操着涩浊的广东潮汕口音。梅红感慨地说,资讯真是给灾区带来福气呀。 瞧瞧这些都是境内境外的慈善团体。忽然前面传来噼噼啪啪密集的鞭炮声,又有脆 亮的铜锣梆子夹着一阵阵的哄叫、尖利哨声,大群轰吵着都往那边赶。我吃惊地说, 准是出啥大岔子啦!在我极为有限的洪灾知识中,这锣声是危险的信号。以前看抗 洪的电视场景,我总是像根弓绷在沙发上。那些致命的危险藏得如此之深,比如白 蚁的巢穴、沙基管涌,堤脚往外呼呼地翻沙,眼见要垮塌了。紧要时盛土的麻袋不 够用,就有人活生生地用身体去堵。梅红伸手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真是个不折不 扣的臭呆子。哪有出险情还炸鞭炮敲锣鼓的?再说灾成这样子了,即使有垮堤的部 位,也犯不着拼命去救啦。肯定是哪家在办婚礼呢!”果然,一身溅满泥渍的光屁 股孩子不断地撞开我们,雀跃而奔:“抢糖哦。抢糖哦!”等我们也兴奋地赶到办 婚礼的窝棚前,瞧新娘子的灾民早已密实不透地围了好多匝。斗大的红喜字贴在脏 黑油毡的棚壁上,格外扎眼。鞭炮炸得一堤浓烈的火硝香气。几个蓝眸凹眼地外国 人亢奋地嗷嗷叫,捧着摄像机一通乱拍。梅红踮起脚尖激动朝里瞅,说,瘫子村好 多人也是在堤上办的婚宴呢。女人们扬着嗓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哟,眉毛吊着呢,活活个骚狐精样儿。切。” “你这个眉蔫巴个跟枯瓜藤子一个样,还不是照样闷骚呢。你俩在棚子里那些 话,我夜里听见嘞。”两个勾腰掐着笑成了一团。 “就是这窝棚里潮气太毒了,一窜进骨缝,一辈子就缠个病根子嘞。要跟这小 娘们提个醒呢,睡觉时别稀里糊涂朝死里操。嘻嘻。” “哪敢呢?老老小小都窝在一块,不遮星斗不遮风的。谁像你这个烂蹄子,嗨 嗨,把家里男人折腾得皮包骨。”呸呸,两人无限快活地朝对方吐着口水。 真没料到遇到的第一个瘫子村人竟是德贵叔。这老头正抡起满是梭角的大手, 要抽向对面垂个头的侄子。他的大手在空气中划了个粗暴的半弧,猛地僵住了,他 瞥见了梅红。“哟,小红子!”他甩下手就迎了过来。老头脸颊明显瘦掉了一圈, 好像牙掉得光了,腮帮子朝嘴里猛烈地缩了进去。头发根子全变霎白了,只是眉毛 仍是黑蚕似地卧着精气。以前柴房中的飞天蜈蚣丫儿的浓眉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在 省城的无数个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我总是恍恍惚惚地见到木栅窗里的那双粗眉。德 贵叔的眉,又猛地把我拉到梅祠废墟中丫儿冒着烟蜷曲的焦尸上,我的心随即沉了 下去。老头一手攥着梅红、一手攥着我,呵呵地抖动着。 哪里还找得出瘫子村的一丝痕迹?瘫子村部位的水面上一无所有。德贵叔指着 水面说,按眼下的水位,祠堂的屋脊和一半的夹层、村里所有的树梢都应该露出水 面。可祠堂毁了,村子四周阻水的巨柳被村民们抢伐一空,即使没这场大洪水,瘫 子村也只剩下些烂瓦罐子、破砖头了。他又指着远处一块高地说,乡里在建的新瘫 子村就在那儿。屋子的框架已搭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边整夜都是轰吵着的搅拌机, 村子里的人还按老习惯,在堤上避水。县长说了,崭新的瘫子村,会有一个崭新的 名字,不会再叫那么晦气的名字了。梅红在一旁自言自语道,瘫子村是永远不会再 有了。最好洪水过后,一块砖一根草也不要留下。 德贵叔领着我们,在一个旧油毡窝棚里找到了二瘸子。中午大家在棚子里吃午 饭、闲聊。这是一顿透着苦涩的午饭。没有人提起麻三叔,没有人提起虎子。二瘸 子说,子孝叔本来就疯疯癫癫,搬迁时可能是真的疯掉了。他拿着一根毛笔在祠堂 的石狮子上、断砖上写字,白天也写,夜里也写。黑乎乎地写了好多好多。雨一淋, 一脸一胡子都是墨汁。谁也不晓得他写的啥。有时人家在村口砍树,他抱着那些老 柳树傻笑,不让砍。谁都拿他没法子,最后乡派出所的人用粗麻绳捆住他,抬到了 堤上。德贵怕他淹死,就带人在大堤上穿梭搜找,这逃灾的人、救灾的人、寻人的 人乱得眼花缭乱,大家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有探出子孝叔的下落。还有打铁的梅瞎子, 死活也不肯搬,这是瘫子村辈份最尊的活祖宗啊,谁敢撇下他?谁去劝,他都一声 不吭,可能是真的聋掉哑掉了。反正四十岁以下的瘫子村人,没人听他讲过一个字。 我去硬拽他,他就死抱着那大铁砧子,不撒手,手指都快抠断了。再拽,他就操个 大砍刀,要剁自已的手。真要剁了自已的臂,还不天打雷劈了我们这些瘫子村的晚 辈?最后也是乡里来人把他捆住,搬进了乡养老院歇息,又把他铁匠铺的砧啊、风 箱啊、钳子锤子啊全搬了去。他就在乡养老院的房间里叮叮当当地天天锻铁。没人 买农具了,没人送废铁了。他就把刀子甩在炉子里烧掉,再打。打了又烧,烧了又 打。跟在瘫子村时一模一样。乡养老院的其它老人都发疯似地,跑空掉了。 我问起王清举和陶月婷的事。二瘸子说:“那就是道听途说了。是不是真的? 难讲。”据说瘫子村搬到堤上后,王清举莫名其妙地犯了种怪病,嘴里滋滋地冒着 白沫,脑袋摆个不停,抓起什么都往头上砸,额头上碰得血肉模糊的。整天嚎着: “我骟了你。我骟了你。”人瘦得跟把枯筋似的,谁见了都掉眼泪。那么精明、厉 害的一个角色,到底什么刺激他成这样?谁也说不清。最后县医院搞电疗,用电把 他击昏了。醒过来后,病倒是好透了,就是人变得痴痴呆呆的。县长夸他劳苦功高, 派他做了个天天喝茶、晒太阳的闲差。陶月婷也是个邪乎的女人,她把眉毛涂得碧 绿碧绿的,唇皮子涂得血红血红的,脸上涂得煞白煞白的,还穿着《吊梁魂》里祝 英台的戏装,到青迢岗虎子的坟头哭哇。这把桂枝的脸朝哪搁?桂枝就撕她的衣服, 掴她的脸。依稀生离死别的“红唇牌”,没有人懂。只有你懂。陶月婷也不恼,你 说说看这怪女人!她竟然说桂枝可怜,要替她在城里买套别墅养老。桂枝气得要上 吊。全村人都急了,把陶月婷轰走了,把桂枝救了下来。 在二瘸子的窝棚中正瞎扯着。梅红忽地抬手指着河面,叫道:“瞧,一根大圆 木!”我顺着她的手指瞧过去,正午烈日灼照中的河心,浑浊的湍流快得让人眼昏, 河面布满了乱糟糟的漂浮物。浸得体胀毛脱的小猪崽、泡得发黑的草捆、长板凳、 口子被封死的旧瓦罐、舢底朝上的破木船,绑在一堆的老竹竿。我还没找出那根大 圆木,就见梅红蹭地一下站起,顺脚就蹬脱皮鞋,呼地跃入了水中。 我脑袋嗡地一声就胀大了,像是有人拎着大铁锤狠狠地砸得我眼前一黑,眼中 的河面一刹间暗了下来,一簇簇亮闪闪的星光在眼皮里上下乱跳着。两手像两只激 亢的小兽般哆嗦着。我紧紧抓着窝棚的木门,以稳定自已的目光。堤上的人一片惊 叫,大家纷纷向这边聚拢过来。有人大喊:咋啦咋啦。有人扯起嗓子大叫:落水啦, 救命啊。大约下午一点多钟光景,我僵着的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脑子一阵阵地晕 眩。在德贵叔和二瘸子的招呼下,瘫子村几个精壮的男子也跃入河中,逐着梅红游 向河心。我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梅红不断地交替挥扬双臂划着水,黑髫紧挽的头 有节奏地时浮时沉。我没想到图书馆里的梅红竟如此矫健,她划水的动作如此有力, 又如此优美。她从容地闪避开一些草堆畜尸等漂浮物。按我的理解,这些漂浮物会 轻易地将人撞昏。仅仅两、三分钟,她已被激流冲得下移了几十米远。我赶紧顺堤 往下跑着,一边又紧盯着她,以求和她保持视线上的平衡。跑着跑着,刚被突然冲 昏的头稍微清醒了些。不知是隔着远了,还是她的游速明显减缓,梅红仿佛只是逐 流往下、很难前行。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朝堤上的人群大叫,刚在前 头看见有解放军的冲锋艇,快去喊他们啊。慌乱中仿似有人答应了。 突然间梅红的游速又猛地加快了,手臂扬得更高。莫非刚才是在顺流小歇、积 蓄气力?眼见着她接近那根大圆木了。有几分钟,她的手臂离圆木只有一臂之遥了, 却仿佛始终绝望地隔着那一臂之遥。随行的几个瘫子村男子似乎比梅红更吃力地划 动着。在她没牢牢抱住那根木头之前,我的心一直悬卡在喉咙上。我恨不得眼里能 暴射出奇针异线,把她与大圆木之间迅疾缝合起来。她又缩回了手臂,顺水与圆木 一道下移,又在小歇?仅仅是几秒钟的间隙,堤上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她猛地又发 力了!她的双臂像刀子一般果断地斩起,半截身子几乎是跃出了水面地扑向那根圆 木!堤上的人禁不住地齐声呐喊起来:快!快!快呀!身后的瘫子村男子被她激活 了,也纵身出水,扑向大圆木。梅红是否受到了这激昂之声的鼓舞?大家的呐喊声 中,她的手啪地一下搭到了大圆木上。堤上的喊声骤地停了下来。她显然已气力耗 尽,一搭上大圆木,她就紧紧地趴在上面。很快,歇在不远处的救灾用冲锋艇也赶 到了。冲锋艇风驰电掣地逼近了梅红一行。艇上的人伸出长竿要抻梅红,显然是被 梅红拒绝了。冲锋艇只好硬顶着大圆木,缓缓地向堤边移动。当她上岸,我一把搂 住她时,我只感到她浑身疲软得像一滩宁静的淤泥。她回到了岸上的古老人间、翠 柳如烟的平庸岁月。 在省城她藏在林荫深处的家中,梅红盯着我的眼。她的整个脸庞显出一种神秘 莫测的光泽。她说,上岸的那一刹,真的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觉得浑身像灰 烬一样扑簌簌地掉着,腰和腿,轻得像立刻要随风飘走。我知道身子里其实还紧藏 着力气,如果那一刻我仍在洪水中扑腾,这力气一下子绝不会掏空。但一上岸,就 垮了,一秒钟也撑不住了。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是一个瘫子村的女 儿,我是麻三叔的女儿。别瞧这洪水是又黄又浊,可当我的眼睛埋到水底时,我才 第一次知道了,水是黑的。 漆黑。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