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遇上爱(6) 三 静琬与许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过电影后才回去,静琬到家差不多已经是十 点多钟。尹家因着与外国人做生意,多少学到些洋派的风气,静琬虽是位小姐, 晚上十点钟回来也属平常。吴妈听见汽车喇叭响,早早出来接过手袋。静琬一路 走进去,见上房里还亮着电灯,问道:“妈还没睡吗?” 吴妈说:“赵太太和孙家二奶奶,还有秦太太来打牌呢。”静琬听说有客人, 于是走到上房里去,果然见西厅里摆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着,一抬头瞧 见她,说:“大小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叫了声:“秦伯母。”又跟赵太太、孙 二奶奶打过招呼,方站到母亲身后去看牌。尹太太问:“晚饭吃的什么?我叫厨 房正预备点心呢。”静琬说:“我晚上吃的西菜,现在倒不觉得饿。”尹太太说 :“你爸爸在书房里,说叫你回来了就去见他呢。”静琬答应着就去了。 她一走到书房的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说:“爸爸,你当心屋子烧起来 了。”尹楚樊一直很娇惯这个女儿,见着她回来,不由就笑了,说:“小东西, 专会胡说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脸突然一板,说:“我有话问你呢。” 望住了女儿,说:“这回的货下午已经到了,倒还顺利,可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运 了四箱西药?万一查出来,那还了得?” 静琬听他问这件事情,仍旧是不慌不忙,说:“我听建彰说,他们柜上西药 缺得厉害,反正是大老远跑一趟,我就替他带了一点回来。”尹楚樊不由道: “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查出来,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天 高地厚,建彰看着老成,原来办事也糊涂,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静琬听他这样说,连忙分辩:“这事和许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作主 张,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你要骂就骂我吧,跟旁人没关系。”尹楚樊本来十分 生气,见她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样,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难道舍得真的去打骂?心下不由就软了,哼了一声说:“你总要吃过苦头,才晓 得厉害。”又说:“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训你,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日许建彰听说了此事,果然对她说:“你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万一被 查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静琬微笑说:“怎么会被查出来,你每次去进货, 不都是很顺利吗?”许建彰说:“怎么能这样比,你是一个女孩子。”静琬将嘴 一撇,说:“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子,亏你往日夸我不让须眉,原来都是假的。” 许建彰见她薄有怒意,知道她从来是吃软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讲道理了,于是缓 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去进货,都是多年熟人的门路,拿到 军需的许可证,一路上都是有人照应着,自然没有人查。你这样贸贸然地行事, 有多危险啊。” 静琬听他说得有理,又见他一脸的焦虑,总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于是说: “我怎么知道这中间还有天地线呢,算是我错了罢。”她素性要强,等闲不肯认 错的,这样说几乎算是赔不是了,许建彰也就含笑说:“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 为着我。”她也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来一盘西洋的 桃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后面 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账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 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 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见像什么话?”尹楚樊说:“不是说建彰来了吗?我 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局啊,再说他 是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便唤了佣人斟了茶来, 陪了丈夫在书房里吃点心。尹楚樊吃了两块酥,又点上烟斗来咬着,尹太太说: “静琬脾气不好,难为建彰肯担待她,况且他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两家人知根 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亲过去得太早,许家生意上头的事,都是他在操心, 这孩子,倒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许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亲事,我只含糊 过去了。”尹楚樊将烟斗在那烟缸里磕了一磕,说:“静琬年纪太小,眼下两个 孩子虽然要好,总得到明年,等静琬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好订婚。” 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 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一个这样确切的答复,自然喜 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 如今颇有几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这样地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 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 人的意思,定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 要准备的事务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 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这个 时候,许建彰会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几个老伙计 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 定亲自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 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 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很爱热闹的人, 这日却闷不做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 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粒一粒 地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饭后,佣人上了茶,尹太太 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 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 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 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 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 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剌剌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穿着高跟 鞋,微微有几分站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 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 手,不敢轻易冒犯她。今日这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 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 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了 手,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