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没有新娘的婚礼(6) 十七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下午,树木的荫翳里,玻璃上只有树木幢幢的影 子,如同冬天里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也是不分明的,可 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她却不能够不顾一切地跟他 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过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静琬,天黑下来我就要走了,就这几个钟头, 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应该摇头,这件事情应该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应该回家 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样望着她,她就软弱下来,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可是在乾平城里,颖军腹地,带再多的人来也无 异于以卵击石。窗外林木间偶然闪过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棂上,已经是下 午时分,她的扣子他已经替她一颗颗拾了起来,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 没有针线,幸得她手袋里有几枚别针,但衣服虽然别上了,那一列银色的别针, 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来爱美,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来, 心念一动,便将茶几上的茉莉折下来,将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别针上,这下子别 针被挡住了,只余了洁白精致的花瓣盛开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于是将茉莉一 朵朵簪在别针上,他远远地在沙发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柔的蕾丝,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 袭人。他微笑说:“这样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韵味。”她理了理衣襟, 含笑说:“我也觉得很好看。”他随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鬓旁,那白 色的小花在他指间,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战事那样急迫,她明知 他回去后,必然是要亲自往枪林弹雨的前线去督师,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说: “我不戴了,我不爱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讳,你倒比我还封建。”到 底将花轻轻地替她插入发间。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 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 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 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精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行动隐蔽,而 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之处,厨子之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 瞧瞧有些什么,若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 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 姐,可是因为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 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 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地撬。他甚少做这样的 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 惟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西式的厨房并不像中国厨房那样到处是油烟的痕迹,地面是很平整的青砖, 墙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样,贴了西洋的漆皮纸,而且厨房正好向西,太阳的光照 进来,窗明几净,并不让人觉得特别热。她低头在那里切萝卜,因为没有做过这 样的事,深一刀,浅一刀,隔好一会儿,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声轻响。斜阳 的光线映在她的发际,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环,有一缕碎发落在她脸侧,外面的 风声呜咽,屋里只听得到静静的刀声,她手指纤长,按在那红皮的萝卜上,因为 用力,指甲盖上是一种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个浅浅的小窝,因为肤色白皙, 隐约的血脉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头,从她身后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 颈中有凌乱短小的细发没有绾上去,发间有茉莉幽幽的香气,他竟然不敢吻下去。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声音倒像是很平静:“我就弄好了,罐头打开了吗?”远处 有隐约的风声,他恍惚是在梦境里,这样家常的琐事,他从前没有经历,以后也 不会有经历,只有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住在这 样静谧的山间,不问红尘事。 他没有开过罐头,弄了半晌才打开来,她煮了罗宋汤,用茄子烧了羊扒,都 是俄国菜,她微笑说:“我原先看俄国同学做过,也不晓得对不对。” 自然是很难吃,他们没有到餐厅里去,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他虽然并不 饿,可是还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汤,说:“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 他微笑说:“不要紧,喝不完给我。”她将剩下的半碗汤倒给他,她身上有忌廉 与茉莉的香气,这样近,又这样远。 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棂的最后一格。他转过脸对她说:“我们去后 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气凉爽,虽是八月间,已经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苍茫的暮 色,渐渐向大地弥漫开来,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后山,他与她默默走着,不远 处许家平与几个侍卫遥遥相随。山路本来是青石铺砌,因为不常有人走,石板间 生了无数杂草,她一双高跟的漆皮鞋,渐渐走得吃力起来。他回身伸出手,她迟 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 道,他虽然走得慢,她额上也渐渐地濡出汗来。 山路一转,只见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万丈悬崖,下临着千仞绝壁。而西 方无尽的虚空,浮着一轮落日,山下一切尽收眼底。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 野,极目远处暮霭沉沉,依稀能看见大片城郭,万户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 都是呼呼的风声,人仿佛一下子变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轮落日,熠熠地照耀着 那山下遥远的软红十丈。 他望着暮色迷离中的乾平城,说:“站得这样高,什么都能看见。”她却只 是长长叹了口气,他抽出手帕铺在一块大青石上,说:“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 会儿吧。” 她顺从地坐下来,她知道余时无多,太阳一落山,他就该走了,从此后他与 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经出人意料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来,可是她并没有偏离,她 终究得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边坐下,太阳正缓慢地坠下去,像玻璃杯上 挂着的一枚蛋黄,缓缓地滑落,虽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坠,缓慢地、无可逆挽地 沉沦下去。 他手中擎着只小小金丝绒的盒子,对她说:“无论怎么样,静琬,我希望你 过得快乐。今后……今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少了,这样东西是我母亲生前留下 的,我一直想送给你。”她既不接过去,也不说话,他就慢慢地打开盒盖来,瞬 间盈盈的淡白宝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间去,这种光芒并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 她知道他既然相赠,必是价值连城之物,可是这样一颗浑圆明珠,比鸽卵还要大, 那一种奇异的珠辉流转,直令人屏息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