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没有新娘的婚礼(9) 十八 静琬送走程信之,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到了第二日,因为吉期近在眼前,所 以尹氏夫妇都忙着预备婚礼事宜,家中人多事杂,好几位表姐妹都来了,在楼上 陪着静琬,一群人说说笑笑,忽听福伯从外头一路嚷进来,手里扬着报纸说: “大捷!大捷!打了大胜仗了!” 静琬急急地迎上两步,果然见到报纸上套红的大标题:“余家口大捷”,她 不及多想,只顾往下看,激战十余日,承军终究不敌颖军,从东侧全线溃败,静 琬看到“颖军攻占余家口”这几个字,脑中竟然“嗡”一声,定了定神才想,余 家口为承军首要之地,余家口之后就是永新,永新为承军南大营驻地,扼承颖铁 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余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出神,明 香忙接过报纸,又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们静琬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所以巾帼不让须眉,时 时关心国事新闻,只怕日后建彰还要对她甘拜下风呢。”另一位表妹就说:“报 纸有什么看头,天天不过讲打仗,不过我听爸爸说,这仗只怕马上就要打完了。 今天报纸上登的头条,说是俄国对承军宣战了。爸爸说,承军这次是腹背受敌, 准得一败涂地。” 只听“咣当”一声,却是静琬手中一盏热茶跌得粉碎。明香吓了一跳,连声 问:“小姐烫着了没有?”静琬脸色雪白,那样子倒还镇定:“没有。”明香连 忙收拾了碎瓷片,嘴里还念:“落地开花,富贵荣华。”静琬一手按在胸口,脸 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谁学的,这样啰嗦。”明香将嘴一撇:“还不是吴 妈,说家里办喜事,吉利话一定要记着。” 几个表姐妹看她的妆奁,一样样的首饰头面都取了出来,拿一样便赞叹一声, 本来年轻的女子聚在一块儿,就极热闹,何况是在看首饰,这个说这个精巧,那 个夸那个贵重,静琬额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满屋子的笑语喧哗,在耳中却是忽远 忽近,带了一种嗡嗡的蜂鸣声。她定了定神,因为办喜事,这件屋子里都牵起喜 幛与彩花来,四处都是很绚丽的颜色,屋子里堆着锦缎箱笼之类,都是预备明天 一早抬过去的嫁妆,梳妆台上一只小小的西洋座钟,钟下悬着的水晶球旋个不停, 一下子转过来,一下子转过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种眩晕,仿佛整间屋子都天 旋地转一样。 尹氏夫妇都忙着招呼亲友,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楼见女儿, 一众同龄的姐妹们都下去听戏了,静琬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尹太太 爱怜地说:“听吴妈说你中午都没吃什么,脸怎么这样红?”静琬伸手摸了摸脸, 那脸颊上滚烫的,像是在发烧一样,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烧着,她的眼 底带着一种迷离的神气,轻轻叫了声:“妈。” 尹太太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她忽然眼中泛起泪光来:“妈,我好害怕。” 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姑娘长大了,都要嫁 人的啊。”静琬却像是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尹太太心底不由 着了慌,忙道:“好孩子,许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们自己家 里一样,而且都在这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方便得很啊。” 静琬却终究忍不住,那眼泪就涌了出来,尹太太见了她的样子,自己也不晓 得为何十分伤感起来,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静琬声调犹带呜咽:“妈妈,对不 起。”尹太太拍着她的背:“傻话,你有什么对不起妈妈的,只要你快快活活, 妈妈就高兴极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兴兴的,这是大喜事啊。” 静琬“嗯”了一声,将脸埋在母亲怀中,紧紧抱住母亲的腰,久久不愿松开。尹 太太想着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明天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万 个不舍,所以絮絮地叮嘱着些为人新妇的道理,又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女儿。 按照礼节,结婚之前,建彰与她是不能见面的,所以这天黄昏时分,打了一 个电话来。静琬接到电话,那一种百味陈杂,竟然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建彰 只当她是累了,与她说了几句明天婚礼上的事,最后叮嘱说:“那就早些睡吧。” 她“嗯”了一声,他正要将电话挂断,她忽然叫了声:“建彰……”他问:“怎 么了?”听筒里只有电流嘶嘶的声音,他的呼吸声平稳漫长,她柔声说:“没什 么,不过就想叫你一声。” 她偶然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说:“早点休息吧,明天 就可以见面了。”静琬长久缄默着,最后方说:“你也早些休息,再见。” 她将电话收了线,站了起来。前面搭了戏台在唱堂会,隐约的锣鼓声一直响 进来。嘁儿锵嘁儿锵……她的一颗心跳得比那鼓点还要快,一一地检点手袋中的 东西:父母与自己的一张合影相片、两大卷厚厚的钞票、一把零钱,还有那只金 怀表。她想了一想,将“玥”拿手绢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们大都在前面听戏,她悄悄地下楼来,因为马上要开席了,下人们忙得 鸦飞雀乱,一时也无人留意到她。她从后门出了花园,园中寂然无人,只有树上 挂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风在那里飘展着,“哗哗”一点轻微的招摇之声,前面 的锣鼓喧天,她依稀听出是《玉莲盟》,正唱到“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 风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种咬金断玉的信誓之声,仿佛一种异样的安慰,令她 并不觉得十分害怕,只是脚步忍不住有些发虚,幸得一路上无人撞见。后门本来 没有上锁,门房里的老李坐在藤椅里,仰头大张着嘴坐在那里,原来趁着凉风已 经睡着了,老李养的那条大黄犬,见着她只懒懒地摇了摇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门。 从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几部黄包车在那里等客,她随便坐上一辆,对那 车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黄包车见她的模样,知道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 而且又不讲价,明明是位大主顾,当下抖擞了精神,拉起车来就一阵飞跑,不一 会儿就将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举,当真是惊世骇俗,连那位严先生见了她,也吃了一大惊。 她并无旁的话说,只简单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严先生极快就镇定下来,眼中忍不住流露出钦佩之色,口中却道:“现 在两军战事激烈,交通断绝,小姐不能这样冒险。” 静琬固执起来,只将脸一扬:“他既然能来,你必然就有办法叫我去。城门 马上就要关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这辈子就没法子走了。”那严先生沉吟 道:“小姐乃千金之体,前线烽火,并不是旁的事。路上万一有闪失,我严世昌 何颜去见六少?”静琬将脚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严世昌考虑半刻, 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来道:“那么请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