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如果没有你(13)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暗格里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短笺,她原来曾仿过他的字, 潦草写来,几可乱真:“兹有刘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关卡一律予以放行。” 她向着那枚印章轻轻呵了口气,钤在那笺上,然后仍旧将印章放回他衣袋里,蹑 手蹑脚走过去打开衣柜,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腰身渐变,一件织锦旗袍竟 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搁太久,只好胡乱寻了件衣服换上,然后穿上大衣,将钱 与特别通行证都放到大衣口袋里。 她慢慢转动门锁,因为慕容沣今晚睡在这里,外面的岗哨临时撤掉了,走廊 尽头是侍卫们的值班室,因为避嫌所以将门关着。有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她屏 息静气地侧耳倾听,寂静一片,无声无息。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迟疑地回过头去,借着雪光模糊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他总爱伏着 睡,胳膊犹虚虚地拢在那里,仿佛要拢住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走廊里的光疏疏 地漏进几缕,而她隐在深深的黑暗里。 他的脸庞是遥远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间,看不真切。她终于回过头去, 蹑手蹑脚走出去,然后轻轻地阖上门。走廊里铺的都是厚地毯,她一双软缎鞋, 悄无声息就下得楼去。客厅里空旷旷的,值班的侍卫都在西侧走廊的小房间里, 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经之地。她心里犹如揣着一面小鼓,砰砰响个不停,侍卫们说 话的声音嗡嗡的,她放轻了脚步,大着胆子迈出一步。 两名侍卫背对着她,还有一名正低头拨着火盆里的炭,她三步并作两步,几 步就跨过去,重新隐入黑暗中。她的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隔着一重 门,外面的风声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样,她竟然就这样闯过来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那管唇膏,涂抹了一些在门轴上,油脂润滑,门无声无息就 被她打开窄窄一条缝隙,她闪身出去。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身上,她打了一个激灵, 无数的雪花撞在她脸上,她勉强分辨着方向,顺着积满雪的冬青树篱,一直往前 走。 缎子鞋已经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被刀割一样。这痛楚令她麻木 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只是向前奔去。无数雪花从天落下,漫 漫无穷无尽,每一步落下,积雪“嚓”一声轻响,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留下身后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迹,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冻得 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从体内一直透出来,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皑皑白雪, 仿佛永远也不能走到尽头。 那堵灰色的高墙终于出现在面前,墙头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锐 利的光芒,她极力睁大了眼睛,虽然是后门,这里也设了一间号房,有灯光从窗 间透出来,照着门上挂着的一把大大的铜制西洋锁。她从头上取下发针,插进锁 眼里,十指早就冻得僵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锁仍旧纹 丝不动。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指上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发针已经折断 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地将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门上,“咚” 的一响。 号房里有人在说话,接着有人在开门,她连忙退开几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缩, 慌忙无措,只好躲到冬青树后去,有人提着马灯走出来了,她从冬青的枝桠间看 着那人走到门边,提灯仔细照了照锁,忽然又放低了灯,照着地面。她的心一下 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面,提着马灯慢慢走向冬青树。 她极力地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一下比一 下大声,一下比一下更急促,无限扩大开去,像是天地间惟有她的一颗心,在那 里狂乱地跳着。马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人终于一步跨过树篱,马灯蓦然燃 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无力地坐倒在雪地里,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地狱一样的 寒冷。那人看着她,眼底只有惊骇,马灯的那圈光晕里,无数的雪花正飞落下来, 绵绵的雪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地坠落。她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茫然而 无助。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颤抖着。她绝望地看着他,嘴唇 微微地哆嗦,那声音轻微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严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发抖,风挟着雪花,往他身上扑去,清冷的雪光里,清 晰瞧见她一双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余晖如金,照得她一 双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那绚丽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 如今这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哀愁与绝望。风割在脸上,如刀子一样,他的心里狠 狠一搐, 突然咬了咬牙,将她一把拽起来,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她不知 道他要拿自己怎么样,只是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号房里有人在大声嚷:“严队长,有什么动静没有?没有就快回来,这风跟 刀子似的,不怕冻破你的皮。”他回头答应:“我撒泡尿就回来。”一边说一边 去衣下摸索,静琬正待要逃开,忽见他抽出的竟是钥匙。屋子里的人高声说: “仔细尿到一半就冻成冰凌子,回头撅你一跟头。”屋里另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严世昌轻手轻脚地开锁,一边高声骂道:“你们两个再胡说八道,看我进来不拿 那火炭塞住你们的嘴。”他将门推开,往外左右一望,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寂静 得如同古墓。静琬早就呆在了那里,他将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过头来,他用力 一挥手,示意她快走。她眼里含着泪,他已经迅速将门关上。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样,绵绵不绝地落着,她跌跌撞撞向前 走去,四面只是呼啸的风声,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知道要尽快逃离,脚 下每一步都是虚的,积雪的声音令她崩溃,发针取下后长发纷乱地垂在肩上,她 跌跌撞撞发足往前奔去,长发在风里纠缠着,无数的寒冷夹杂着雪花裹上来。北 风灌到口中,麻木的钝痛顺着气管延伸下去,这寒冷一直呛到胸口去。她听得到 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吃力,小腹传来隐约的抽痛,她冷得连知觉都快要丧失了, 她挣扎着,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