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最后的茱丽叶(2) 慕容沣只觉得心中怦地一跳,四面春光暮色,无限温软的微风中,静得如能 听见自己的呼吸。天地间惟余那小小孩子乌黑的一双眸子,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视。 他不由自主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子捏着帽子,神色有几分警惕地 看着他。清渝担心她是害怕,在一旁道:“父亲,她叫兜兜。”慕容沣哈哈大笑 :“怎么叫这么稀奇古怪一个名字?”兜兜撅起嘴来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妈妈说,是爹地给我取的名字,爹地说了,我是大姐姐,就叫兜兜,等我有了 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叫锐锐,有了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妹妹,就叫咪咪,这样合 起来,就叫兜锐咪,如果再有小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小妹妹,就接着兜锐咪法梭拉 西……”她那样娇软的声音,像是嫩黄莺儿一样婉婉转转,听得一班侍从官们都 忍俊不禁。慕容清渝看慕容沣亦在微笑,他自懂事以来,甚少见父亲有如此欣悦 的表情。慕容沣“嗯”了一声,问兜兜:“你爹地人呢?”兜兜小小的眉头皱起 来:“他在和大伯说话,大伯很好,给我糖吃。”突然又撅起嘴来:“妈咪不许 我吃。” 慕容沣见她缠七缠八讲不清楚,于是问清渝:“这是你小姨家的孩子?”清 渝说:“不是,她是四舅舅的女儿。”慕容沣怔了一下,忽见兜兜伸出双手,向 着他身后扑去:“妈咪……妈咪……”只听见一个又焦急又担心的声音:“你怎 么跑到这里来了,妈妈四处找不到你,可急死了。”这个声音一传到他耳中去, 他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脑中嗡地一响,四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整个人就 像傻了一样,连转过头去的力气也没有。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 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气回头。 那身影映入眼帘,依旧如此清晰,记忆里的一切仿佛突然鲜活。如同谁撕开 封印,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涌出来。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的前尘往事,原 来仍旧记得这样清楚,她鬓侧细碎的散发,她下巴柔和的弧线,隔得这样远,依 稀有茉莉的香气,恍惚如梦,他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这一次定然又是梦境,才 会如此清晰地看见她。 静琬蹲在那里,只顾着整理女儿的衣裙:“瞧你,脸上这都是什么?”无限 爱怜地拿手绢替女儿抹去那些细密的汗珠,一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消 失殆尽,嘴角微微一动,最后轻轻叫了一声:“总司令。” 慕容沣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么短短一刹那,自己转 过了多少念头。惊讶、悔恨、尴尬、惆怅、愤怒……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 感涌入心间,他只能站在那里,手紧紧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他也 浑然未觉。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忽然又转向兜兜,她下意识紧紧搂住女儿, 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惶,很快就镇定下来,惟有一种警惕的戒备。慕容沣却像一尊 化石,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他的声音几乎要透出恐惧:“你的女儿?” 静琬轻轻“嗯”了一声,对孩子说:“叫大姑父。”兜兜依偎在母亲怀中, 很听话地叫了一声:“大姑父。”慕容沣却没有答应,只是望着她,静琬平静而 无畏地对视着他,他的声音竟有些吃力:“这孩子……真像你。几岁了?”静琬 没有答话,兜兜已经抢着说:“我今年已经六岁了。”一张小脸上满是得意: “我上个月刚刚过了六岁生日,爹地给我买了好大一只蛋糕。”静琬只是紧紧搂 着女儿,手心里竟出了冷汗,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原来是程允 之。程允之一看到这种场面,只觉得头嗡地一响,胀得老大。但慕容沣已经神色 如常,若无其事叫他的字:“守慎。”程允之笑道:“总司令今天过来,怎么没 有事先打个招呼?”又对静琬说:“四婶婶回去吧,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 静琬抱了孩子,答应着就穿过月洞门走回去。她本来走路就很快,虽然抱着 孩子,可是脑中一片空白,走得又急又快。兜兜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忽然说: “妈咪,为什么我从前从没有见过小姑父?”静琬说:“小姑父很忙。”兜兜做 了个鬼脸,说:“小姑父凶巴巴的,清渝一看到他,就吓得乖乖儿的,兜兜不喜 欢小姑父。”静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一步步只是走在那青石子铺的小径上,她 本来穿着高跟鞋,只是磕磕绊绊:“好孩子,以后见着小姑父,不要吵到他。” 兜兜说:“我知道。”忽然扬手叫:“爹地,爹地!”静琬抬头一看,果然是信 之远远迎上来,她心里不由自主就是一松,仿佛只要能看到熟悉的面庞,就会觉 得镇定安稳。信之远远伸出手来,接过兜兜去,说:“你这调皮的小东西,又跑 到哪里去了?”兜兜被他蹭得痒痒,咯咯乱笑:“兜兜和清渝玩躲迷藏,后来小 姑父来了。”信之不由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轻声说:“我没事。”信之一手抱着 女儿,伸出另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和有力,给了她一种奇妙镇定的慰藉,她满心的浮躁都沉淀下来, 渐渐回复成寻常的从容安详。只听兜兜嚷道:“爹地顶高高,顶高高。”静琬嗔 怪道:“这么大了,怎么还能顶高高?”兜兜将嘴一扁:“不嘛,我就要顶高高。” 信之笑道:“好,爹地顶高高。”他将女儿顶在肩上,小径两侧种了无数的石榴 花,碧油油的叶子里,夹杂着一朵两朵初绽的花儿鲜红如炬,兜兜伸出手去摘, 总也够不着。 两侧的石榴树都十分高大,密密稠稠的枝叶遮尽天侧的万缕霞光。静琬顺手 折了一枝在手中,忽然就想起那一日,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叶子遮住日头,她原 来的皮鞋换了一双布鞋,那鞋头绣着一双五彩蝴蝶,日光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 得如要飞去。她侧着身子坐在骡背上,微微地颠簸,羊肠小道两旁都是青青的蓬 蒿野草,偶然山弯里闪出一畦地,风吹过密密实实的高粱,隔着蒲葵叶子,日光 烈烈地晒出一股青青的香气。走了许久,才望见山弯下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青 龙的一柱炊烟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绕来绕去,永远也走不完似的。惟有一心 想着见着慕容沣的那一日,满心里都漫出一种欢喜,盈满天与地。 暗红的石榴花从头顶闪过,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 在半空里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地红着。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 步,微微地晃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 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 要背我一辈子。” 静琬定了定神,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信之将兜兜高高举起,兜兜伸手揪 住了一朵石榴花,咯咯笑着回过头来:“妈咪,给你戴。”毛手毛脚地,非要给 她簪到发间。静琬只好由着她将花插入发鬓,兜兜拍手笑着,静琬温柔地吻在女 儿的脸颊上。漫天的晚霞如泼散的锦缎,兜兜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如最美丽的霞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