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犬戎族”自称祖先为二白犬,当是以犬为图腾。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汉书·匈奴传》 当陈阵在雪窝里用单筒望远镜镜头,套住了一头大狼的时候,他看到了蒙古草 原狼钢锥一样的目光。陈阵全身的汗毛又像豪猪的毫刺一般竖了起来,几乎将衬衫 撑离了皮肉。毕利格老人就在他的身边,陈阵这次已没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但是, 身上的冷汗还是顺着竖起的汗毛孔渗了出来。虽然陈阵来到草原已经两年,可他还 是惧怕蒙古草原上的巨狼和狼群。在这远离营盘的深山,面对这么大的一群狼,他 嘴里呼出的霜气都颤抖起来。陈阵和毕利格老人,这会儿手上没有枪,没有长刀, 没有套马杆,甚至连一副马镫这样的铁家伙也没有。他们只有两根马棒,万一狼群 嗅出他们的人气,那他俩可能就要提前天葬了。 陈阵又哆哆嗦嗦地吐出半口气,才侧头去看老人。毕利格正用另一只单筒望远 镜观察着狼群的包围圈。老人压低声音说:就你这点胆子咋成?跟羊一样。你们汉 人就是从骨子里怕狼,要不汉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净打败仗。老人见陈阵不吱声,便 侧头小声喝道:这会儿可别吓慌了神,弄出点动静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陈阵点 了一下头,用手抓了一把雪,雪在他的掌心被捏成了一坨冰。 侧对面的山坡上,大群的黄羊仍在警惕地抢草吃,但似乎还没有发现狼群的阴 谋。狼群包围线的一端已越来越靠近俩人的雪窝,陈阵一动也不敢动,他感到自己 几乎冻成了一具冰雕…… 这是陈阵在草原上第二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与狼群遭遇的惊悸又颤遍 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个汉人经历过那种遭遇,他的胆囊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两年前陈阵从北京到达这个边境牧场插队的时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额仑草原 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知青的蒙古包还未发下来,陈阵被安排住在毕利格老人家里, 分配当了羊倌。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随老人去80多里外的场部领取学习文件,顺 便采购了一些日用品。临回家时,老人作为牧场革委会委员,突然被留下开会,可 是场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须立即送往大队,不得延误。陈阵只好一人骑马回队。临走 时,老人将自己那匹又快又认家的大青马,换给了陈阵,并再三叮嘱他,千万别抄 近道,一定要顺大车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会有事的。 陈阵一骑上大青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马的强劲马力,就有了快马 急行的冲动。刚登上一道山梁,遥望大队驻地的查干窝拉山头,他一下子就把老人 的叮嘱扔在脑后,率性地放弃了绕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车道的那条路线,改而径直抄 近路插向大队。 天越来越冷,大约走了一半路程,太阳被冻得瑟瑟颤抖,缩到地平线下面去了。 雪面的寒气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冻硬。陈阵晃动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 会发出嚓嚓的磨擦声。大青马全身已披上了一层白白的汗霜,马踏厚厚积雪,马步 渐渐迟缓。丘陵起伏,一个接着一个,四周是望不到一缕炊烟的蛮荒之地。大青马 仍在小跑着,并不显出疲态。它跑起来不颠不晃,尽量让人骑着舒服。陈阵也就松 开马嚼子,让它自己掌握体力、速度和方向。陈阵忽然一阵颤栗,心里有些莫名的 紧张——他怕大青马迷路,怕变天,怕暴风雪,怕冻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记 了害怕狼。 快到一个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马活跃乱动、四处侦听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且 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后方,开始抬头喷气,步伐错乱。陈阵这还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单 骑走远道,根本没意识到前面的危险。大青马急急地张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 张地改变方向,想绕道而走。但陈阵还是不解马意,他收紧嚼口,拨正马头继续朝 前小跑。马步越来越乱,变成了半走半跑半颠,而蹄下却蹬踏有力,随时就可狂奔。 陈阵知道在冬季必须爱惜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让马奔起来。 大青马见一连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头猛咬陈阵的毡靴。陈阵突然从大 青马恐怖的眼球里看到了隐约的危险。但为时已晚,大青马哆嗦着走进了阴森山谷 喇叭形的开口处。 当陈阵猛地转头向山谷望去时,他几乎吓得栽下马背。距他不到40米的雪坡上, 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现了一大群金毛灿灿、杀气腾腾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侧 头瞪着他,一片锥子般的目光飕飕飞来,几乎把他射成了刺猬。离他最近的正好是 几头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动物园里见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长半个身 子。此时,十几条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长尾统统平翘,像 一把把即将出鞘的军刀,一副弓在弦上、居高临下、准备扑杀的架势。狼群中一头 被大狼们簇拥着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发出白金般的光 亮,耀眼夺目,射散出一股凶傲的虎狼之威。整个狼群不下三四十头。后来,陈阵 跟毕利格详细讲起狼群当时的阵势,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额上的冷汗说,狼群八成 正在开会,山那边正好有一群马,狼王正给手下布置袭击马群的计划呢。幸亏这不 是群饥狼,毛色发亮的狼就不是饿狼。 陈阵在那一瞬其实已经失去任何知觉。他记忆中的最后感觉是头顶迸出一缕轻 微但极其恐怖的声音,像是口吹足色银元发出的那种细微振颤的铮铮声。这一定是 他的魂魄被击出天灵盖的抨击声。陈阵觉得自己的生命曾有过几十秒钟的中断,那 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灵魂出窍的躯壳,一具虚空的肉身遗体。很久以后陈阵回想 那次与狼群的遭遇,内心万分感激毕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马。陈阵没有栽下马,是 因为他骑的不是一般的马,那是一匹在狼阵中长大、身经百战的著名猎马。 事到临头,千钧一发之际,大青马突然异常镇静。它装着没有看见狼群,或是 一副无意冲搅狼们聚会的样子,仍然踏着赶路过客的步伐缓缓前行。它挺着胆子, 控着蹄子,既不挣扎摆动,也不夺路狂奔,而是极力稳稳地驮正鞍子上的临时主人, 像一个头上顶着高耸的玻璃杯叠架盘的杂技高手,在陈阵身下灵敏地调整马步,小 心翼翼地控制着陈阵脊椎中轴的垂直,不让他重心倾斜失去平衡,一头栽进狼阵。 可能正是大青马巨大的勇气和智慧,将陈阵出窍的灵魂追了回来。也可能是陈 阵忽然领受到了腾格里(天)的精神抚爱,为他过早走失上天的灵魂,揉进了信心 与定力。当陈阵在寒空中游飞了几十秒的灵魂,再次收进他的躯壳时,他觉得自己 已经侥幸复活,并且冷静得出奇。 陈阵强撑着身架,端坐马鞍,不由自主地学着大青马,调动并集中剩余的胆气, 也装着没有看见狼群,只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感觉着近在侧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 草原狼的速度,这几十米距离的目标,对蒙古狼来说只消几秒钟便可一蹴而就。人 马与侧面的狼群越来越近,陈阵深知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丝毫的怯懦,必须像唱空城 计的诸葛孔明那样,摆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身后跟随铁骑万千的架势。只有 这样才能镇住凶残多疑的草原杀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长脖子向他身后的山坡望,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长耳,像雷达 一样朝着狼王张望的方向。所有的杀手都在静候狼王下令。但是,这个无枪无杆的 单人单马,竟敢如此大胆招摇地路过狼群,却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渐渐消失。人马离狼群更近了。这几十步可以说是陈阵一生中最凶险、最 漫长的路途之一。大青马又走了几步,陈阵突然感到有一条狼向他身后的雪坡跑去, 他意识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后有无伏兵。陈阵觉得刚刚在体内 焐热的灵魂又要出窍了。 大青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么镇定了。陈阵的双腿和马身都在发抖,并迅速发生 可怕的共振,继而传染放大了人马共同的恐惧。大青马的耳朵背向身后,紧张关注 着那条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实情,人马可能正好走到离狼群的最近处。陈阵觉得自 己正在穿越一张巨大的狼口,上面锋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锋利的狼牙,没准他正走 到上下狼牙之间,狼口便咔嚓一声合拢了。大青马开始轻轻后蹲聚力,准备最后的 拼死一搏。可是,负重的马一启动就得吃亏。 陈阵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样在危急关头心中呼唤起腾格里:长生天,腾格里,请 你伸出胳膊,帮我一把吧!他又轻轻呼叫毕利格阿爸。毕利格蒙语的意思是睿智, 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脑。静静的额仑草原,没有 任何回声。他绝望地抬起头,想最后看一眼美丽冰蓝的腾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话从天而降,像疾雷一样地轰进他的鼓膜:狼最怕枪、套 马杆和铁器。枪和套马杆,他没有。铁器他有没有呢?他脚底一热,有!他脚下蹬 着的就是一副硕大的钢镫。他的脚狂喜地颤抖起来。 毕利格阿爸把自己的大青马换给他,但马鞍未换。难怪当初老人给他挑了这么 大的一副钢蹬,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着它的这一天。但老人当初对他说,初 学骑马,马镫不大就踩不稳。万一被马尥下来,也容易拖镫,被马踢伤踢死。这副 马镫开口宽阔,踏底是圆形的,比普通的浅口方底铁镫,几乎大一倍重两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陈阵迅速将双脚退出钢镫,又弯 身将镫带拽上来,双手各抓住一只钢镫——生死存亡在此一举。陈阵憋足了劲,猛 地转过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声,然后将沉重的钢镫举到胸前,狠狠地对砸起来。 “当、当……” 钢镫击出钢锤敲砸钢轨的声响,清脆高频,震耳欲聋,在肃杀静寂的草原上, 像刺耳刺胆的利剑刺向狼群。对于狼来说,这种非自然的钢铁声响,要比自然中的 惊雷声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惧的捕兽钢夹所发出的声音更具恐吓力。陈阵敲出 第一声,就把整个狼群吓得集体一哆嗦。他再猛击几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领下,全 体大回转,倒背耳朵,缩起脖子像一阵黄风一样,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连那条探 狼也放弃任务,迅速折身归队。 陈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庞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两只钢镫所 击退。他顿时壮起胆来,一会儿狂击马镫,一会儿又用草原牧民的招唤手势,抡圆 了胳膊,向身后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这里的狼,多多 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听得懂蒙古话,也看得懂蒙古猎人的手势猎语。狼群被它们所怀 疑的蒙古猎人的猎圈阵吓得快速撤离。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 持着草原狼军团的古老建制和队形,猛狼冲锋,狼王靠前,巨狼断后,完全没有鸟 兽散的混乱。陈阵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没影了,山谷里留下一大片雪雾雪砂。 天光已暗。陈阵还没有完全认好马镫,大青马就弹射了出去,朝它所认识的最 近营盘冲刺狂奔。寒风灌进领口袖口,陈阵浑身的冷汗几乎结成了冰。 狼口余生的陈阵,从此也像草原民族那样崇敬起长生天腾格里来了。并且,他 从此对蒙古草原狼有一种着了魔的恐惧、敬畏和痴迷。蒙古狼,对他来说,决不是 仅仅触及了他的灵魂、而是曾经击出了他灵魂的生物。在草原狼身上,竟然潜伏着、 承载着一种如此巨大的吸引力?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虚无却又坚固的东西,可能 就是人们心灵中的崇拜物或原始图腾。陈阵隐隐感到,自己可能已经闯入草原民族 的精神领域。虽然他偶然才撞开了一点门缝,但是,他的目光和兴趣已经投了进去。 此后的两年里,陈阵再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大狼群。他白天放羊,有时能远远 地见到一两条狼,就是走远道几十里上百里,最多也只能见到三五条狼。但他经常 见到被狼或狼群咬死的羊牛马,少则一两只,两三头,三四匹,多则尸横遍野。串 门时,也能见到牧民猎人打死狼后剥下的狼皮筒子,高高地悬挂在长杆顶上,像狼 旗一样飘扬。 毕利格老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雪窝里,眯眼紧盯着草坡上的黄羊和越来越近 的狼群,对陈阵低声说:再忍一会,哦,学打猎,先要学会忍耐。 有毕利格老人在身边,陈阵心里踏实多了。他揉去眼睫毛上的霜花,冲着老人 坦然眨了眨眼,端着望远镜望了望侧对面山坡上的黄羊和狼群包围线,见狼群还是 没有任何动静…… 自从有过那次大青马与狼群的短兵相接,他早已明白草原上的人,实际上时时 刻刻都生活在狼群近距离的包围之中。白天放羊,走出蒙古包不远就能看到雪地上 一行行狼的新鲜大爪印,山坡草甸上的狼爪印更多,还有灰白色的新鲜狼粪;在晚 上,他几乎夜夜都能见到幽灵一样的狼影,尤其是在寒冬,羊群周围几十米外那些 绿莹莹的狼眼睛,少时两三对、五六对,多时十几对。最多的一次,他和毕利格的 大儿媳嘎斯迈一起,用手电筒数到过二十五对狼眼。原始游牧如同游击行军,装备 一律从简,冬季的羊圈只是用牛车、活动栅栏和大毡子搭成的半圆形挡风墙,只挡 风不挡狼。羊圈南面巨大的缺口全靠狗群和下夜的女人来守卫。有时狼冲进羊圈, 狼与狗厮杀,狼或狗的身体常常会重重地撞到蒙古包的哈那墙,把包里面贴墙而睡 的人撞醒。陈阵就被狼撞醒过两次,如果没有哈那墙,狼就撞进他的怀里来了。处 在原始游牧状态下的人们,有时与草原狼的距离还不到两层毡子远。只是陈阵至今 尚未得到与狼亲自交手的机会。极擅夜战的蒙古草原狼,绝对比华北的平原游击队 还要神出鬼没。在狼群出没频繁的夜晚,陈阵总是强迫自己睡得惊醒一点,并请嘎 斯迈在下夜值班的时候,如果遇到狼冲进羊群就喊他的名字,他一定出包帮她一起 轰狼打狼。毕利格老人常常捻着山羊胡子微笑,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对狼有这么大兴 头的汉人。老人似乎对北京学生陈阵这种异乎寻常的兴趣很满意。 陈阵终于在来草原第一年隆冬的一个风雪深夜,在手电灯光下,近距离地见到 了人狗与狼的恶战…… “陈陈(阵)!”“陈陈(阵)!” 那天深夜,陈阵突然被嘎斯迈急促的呼叫声和狗群的狂吼声惊醒,当他急冲冲 穿上毡靴和皮袍,拿着手电筒和马棒冲出包的时候,他的双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透过雪花乱飞的手电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迈正拽着一条大狼的长尾巴。这条狼从 头到尾差不多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长,而她居然想把狼从挤得密不透风的羊群里拔出 来,狼拼命地想回头咬人,可是吓破胆的傻羊肥羊们既怕狼又怕风,拼命往挡风墙 后面的密集羊群那里前扑后拥,把羊身体间的落雪挤成了臊气烘烘的蒸气,也把狼 的前身挤得动弹不得。狼只能用爪扒地,向前猛蹿乱咬,与嘎斯迈拼命拔河,企图 冲出羊群,回身反击。陈阵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嘎斯迈身后的 两条大狗也被羊群所隔,干着急无法下口,只得一个劲狂吼猛叫,压制大狼的气焰。 毕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条威猛大狗和邻家的所有的狗,正在羊群的东边与狼群死掐。 狗的叫声、吼声、哭嚎声惊天动地。陈阵想上前帮嘎斯迈,可两腿抖得就是迈不开 步。他原先想亲手触摸一下活狼的热望,早被吓得结成了冰。嘎斯迈却以为陈阵真 想来帮她,急得大叫:别来!别来!狼咬人。快赶开羊!狗来! 嘎斯迈身体向后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满头大汗。她用双手掰狼的尾骨,疼 得狼张着血盆大口倒吸寒气,恨不得立即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冲无望,突 然向后猛退,调转半个身子,扑咬嘎斯迈。刺啦一声,半截皮袍下摆被狼牙撕下。 嘎斯迈的蒙古细眼睛里,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劲,拽着狼就是不松手,然后 向后猛跳一步,重新把狼身拉直,并拼命拽狼,往狗这边拽。 陈阵急慌了眼,他一面高举手电筒对准嘎斯迈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狼咬 到;一面抡起马棒朝身边的羊劈头盖脑地砸下去。羊群大乱,由于害怕黑暗中那只 大狼,羊们全都往羊群中的手电光亮处猛挤,陈阵根本赶不动羊。他发现嘎斯迈快 拽不动恶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几步。 “阿、阿!阿!”惊叫的童声传来。 嘎斯迈的九岁儿子巴雅尔冲出了蒙古包,一见这阵势,喊声也变了调。但他立 即向妈妈直冲过去,几乎像跳鞍马一般,从羊背上跳到了嘎斯迈的身边,一把就抓 住了狼尾。嘎斯迈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尔急忙改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的 一条后腿,死命后拽,一下子减弱了狼的前冲力。母子两人总算把狼拽停了步。营 盘东边的狗群继续狂吼猛斗,狼群显然在声东击西,牵制狗群的主力,掩护冲进羊 群的狼进攻或撤退。羊群中西部的防线全靠母子二人顽强坚守,不让这条大狼从羊 圈挡风毡墙的西边,冲赶出部分羊群。 毕利格老人也已冲到羊群边上,一边轰羊一边朝东边的狗大叫:巴勒!巴勒! “巴勒”蒙语的意思是虎,这是一条全队最高大、凶猛亡命、带有藏狗血统的杀狼 狗,身子虽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长,但身高和胸宽却超过狼。听到主人的唤声,巴勒 立即退出厮杀,急奔到老人的身边。一个急停,哈出满嘴狼血的腥气。老人急忙拿 过陈阵手里的电筒,用手电光柱朝羊群里的狼照了照。巴勒猛晃了一下头,像失职 的卫士那样懊丧,它气急败坏地猛然蹿上羊背,踩着羊头,连滚带爬地朝狼扑过去。 老人冲陈阵大喊:把羊群往狼那儿赶!把狼挤住!不让狼逃跑!然后拉着陈阵的手, 两人用力趟着羊群,也朝狼和嘎斯迈挤过去。 恶狠狠的巴勒,急喷着哈气和血气,终于站在嘎斯迈的身边,但狼的身旁全是 挤得喘不过气来的羊。蒙古草原的好猎狗懂规矩,不咬狼背狼身不伤狼皮,巴勒仍 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乱吼乱叫。嘎斯迈一见巴勒赶到,突然侧身,抬腿,双手 抓住长长的狼尾,顶住膝盖,然后大喊一声,双手拼出全身力气,像掰木杆似的, 啪地一声,愣是把狼尾骨掰断了。大狼一声惨嚎,疼得四爪一松劲,母子两人呼地 一下就把大狼从羊堆里拔了出来。大狼浑身痉挛,回头看伤,巴勒乘势一口咬住了 狼的咽喉,不顾狼爪死抓硬踹,两脚死死按住狼头狼胸。狗牙合拢,两股狼血从颈 动脉喷出,大狼疯狂地挣扎了一两分钟,瘫软在地,一条血舌头从狼嘴狼牙的空隙 间流了出来。嘎斯迈抹了抹脸上的狼血,大口喘气。陈阵觉得她冻得通红的脸像是 抹上了狼血胭脂,犹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样野蛮、英武和美丽。 死狼的浓重血腥气向空中飘散,东边的狗叫声骤停,狼群纷纷逃遁,迅速消失 在黑暗中。不一会儿,西北草甸里便传来狼群凄厉的哀嚎声,向它们这员战死的猛 将长久致哀。 我真没用,胆小如羊。陈阵惭愧地叹道:我真不如草原上的狗,不如草原上的 女人,连九岁的孩子也不如。嘎斯迈笑着摇头说:不是不是,你要是不来帮我,狼 就把羊吃到嘴啦。毕利格老人也笑道:你这个汉人学生,能帮着赶羊,打手电,我 还没见过呢。 陈阵终于摸到了余温尚存的死狼。他真后悔刚才没有胆量去帮嘎斯迈抓那条活 狼尾,错过了一个汉人一生也不得一遇的徒手斗狼的体验。额仑草原狼体形实在大 得吓人,像一个倒地的毛茸茸的大猩猩,身倒威风不倒,仿佛只是醉倒在地,随时 都会吼跳起来。陈阵摸摸巴勒的大头,鼓了鼓勇气蹲下身,张开拇指和中指,量起 狼的身长,从狼的鼻尖到狼的尾尖,一共九扎,竟有一米八长,比他的身高还长几 厘米。陈阵倒吸一口凉气。 毕利格老人用手电照了照羊群,共有三四只羊的大肥尾已被狼齐根咬断吃掉, 血肉模糊,冰血条条。老人说:这些羊尾巴换这么大的一条狼,不亏不亏。老人和 陈阵一起把沉重的死狼拖进了包,以防邻家的赖狗咬皮泄愤。陈阵觉得狼的脚掌比 狗脚掌大得多,他用自己的手掌与狼掌比了比,除却五根手指,狼掌竟与人掌差不 多大,怪不得狼能在雪地上或乱石山地上跑得那样稳。老人说:明天我教你剥狼皮 筒子。 嘎斯迈从包里端出大半盆手把肉,去犒赏巴勒和其它的狗。陈阵也跟了出去, 双手不停地抚摸巴勒的大脑袋和它像小炕桌一样的宽背,它一面咔吧咔吧地嚼着肉 骨头,一面摇着大尾巴答谢。陈阵忍不住问嘎斯迈:刚才你怕不怕?她笑笑说:怕, 怕。我怕狼把羊赶跑,工分就没有啦。我是生产小组的组长,丢了羊,那多丢人啊。 嘎斯迈弯腰去轻拍巴勒的头,连说:赛(好)巴勒,赛(好)巴勒。巴勒立即放下 手把肉,抬头去迎女主人的手掌,并将大嘴往她的腕下袖口里钻,大尾巴乐得狂摇, 摇出了风。陈阵发现寒风中饥饿的巴勒更看重女主人的情感犒赏。嘎斯迈说:陈陈 (阵),过了春节,我给你一条好狗崽,喂狗技术多多地有啦,你好好养,以后长 大像巴勒一样。陈阵连声道谢。 进了包,陈阵余悸未消说:刚才真把我吓坏了。老人说:那会儿我一抓着你的 手就知道了。咋就抖得不停?要打起仗来,还能握得住刀吗?要想在草原呆下去, 就得比狼还厉害。往后是得带你去打打狼了,从前成吉思汗点兵,专挑打狼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