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平安夜的夜晚,盛况空前,只有用“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句诗词,才可以形 容赌城的欢乐美景。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把自己装扮成仙女、圣诞老人、电影 里的怪兽,什么都有,整个城市宛如一个盛大的化妆舞会。 在Downtown赌场一条街上,通宵演奏着音乐会,乐声震天,连距离一百米远 的幸运女神赌场都能听得见街那边人们的欢呼。 到了晚上十点,在思醉普大街上,色彩斑斓的烟花把整个拉斯维加斯的夜空 燃亮,礼炮足足响彻了十几分钟。从世界各地赶来度假的游客,此刻没有人会在 酒店房间里傻乎乎地呆着,谁愿意错过欣赏这难得一睹的壮丽焰火呢! 赌场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举着酒瓶或者酒杯,不相识的人见了也拥抱亲吻, 那种欢庆的兴高采烈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 铃月照常发着牌,不过今晚她有些心猿意马,由于是圣诞节,未免有些兴奋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南茜明天就要大赌一场,铃月一想到这个,就没来由地感 到紧张。 赌场里的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尤其是有些年轻的女赌客,一赢了钱就尖叫, 有时候,拿了一张A 也要叫,甚至不相干的人赢钱也要叫,满桌子的人还要互相 击掌以示庆贺。铃月感觉她的耳膜都快要被穿透了。但是又不能去制止她们,只 好笑着说:“Calm down!”( 冷静) ,不过根本没人理会。 铃月也知道,“顾客就是上帝”在这里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一次,铃月发牌的时候,每一次开牌之前,有个客人都要边叫边猛烈地用 拳头击打桌子,铃月被弄得心惊肉跳,实在受不了,便请那个客人停止敲击,这 个桌上还有别的赌客,总不要影响到他人吧。 没料到客人马上怒气冲冲地叫赌区经理过来,状告铃月说她竟然不许他敲桌 子。赌区经理赶紧给他道歉。铃月觉得不可理解,脸色一直很难看。就在铃月离 开赌桌去休息之前,赌区经理专门把她叫了过去,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说,不要制 止赌客,他们爱敲就让他们敲去。这是条什么规矩?简直令铃月啼笑皆非,要是 桌上的每个人都猛敲桌子的话,那桌子早就被敲塌了,还赌什么赌! 在赌场里,当赌客用现金换筹码超过一百块的时候,发牌员必须要大声吆喝 :“Change one hundred! ”( 换一百块) 给赌区经理知道,不过今晚,常常几 乎喊破了喉咙,赌区经理们才听见并转过头来说:“Ok, go ahead!(好,换吧! ) ”几个小时下来,铃月的嗓子都快喊哑了。 又发了一小时牌,好不容易给换下来,铃月觉得腹中饥饿,赶紧去餐厅看看 有什么可以吃的。 在维加斯的赌场里,虽然员工餐厅几乎都是免费对员工开放的,不过里面的 食物却是不敢恭维。厨师差不多都是墨西哥人,每天的菜谱没什么变化,天天都 是炸鸡、牛肉、沙拉什么的,汉堡包三明治更是千篇一律,虽然可以Order ( 点 菜) ,只需要给厨师一块钱小费,不过发牌员的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走到员 工休息室要花几分钟,去洗手间要几分钟,几乎没有时间去等待厨师现做,一般 都是凑合着填饱肚子算数。 最苦的无疑是中国人,饭菜不对口味,经常抱怨没东西吃,有的人宁可不厌 其烦地每天在家里做好饭菜再带来赌场,饿了就用餐厅的微波炉热着吃,也不肯 吃赌场难以下咽的免费食物。 今晚还好,赌场为员工准备了丰盛的圣诞餐,有虾、螃蟹,还有寿司。铃月 吃了几块寿司,喝了杯咖啡,时间就快到了,不得不一路小跑到卫生间方便,慌 忙地补好妆,赶着上了赌桌。 在那张Let it Ride 赌桌上,奇迹发生了,一个模样文雅的白人妇女,中了 个同花大顺,铃月惊奇地看着那五张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赌戏是 机器洗牌,发生同花大顺的概率是几十万分之一,可见这个女人是多么的幸运! 赌场立刻来人给她拍照。铃月和赌区经理一起,把所有的牌都翻开来一张张地查 验,这是当赌客中了大牌之后,必须经过的程序。 铃月得到了暂时的休息,她也很为这个客人高兴,因为她经常来这里玩,对 发牌员十分慷慨,这次她给了铃月三千块钱的小费。铃月非常开心,连声称谢, 尽管这笔小费得由所有的发牌员平分。 赌场里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铃月下班,还未散去。 下班以后,铃月的倦意反而一扫而空,她跑去赌场一条街,欣赏了一会儿音 乐会,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驱车去到南茜工作的酒吧。 从门口一眼望去,见到南茜正擎着放满杯子的托盘,穿梭在狂舞的人群中间 送酒水,她那装小费的杯子里,钱已经塞得满满的了,看来生意不错。 铃月朝南茜挥挥手,做了个口型说:“我等你。”南茜会意地点点头。 没过多久,南茜就笑吟吟地出现在她面前。 “嘿,就感觉到你会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家睡觉?” “今晚我喝了太多的咖啡,回家也是睡不着。今天可是圣诞节呀!再说,明 天要去WYNN,太刺激了,我怎么可能安心入睡呢!”铃月摇着头。 “你呀!越是有事,越得冷静,不然还没开始,自己先乱了阵脚。”南茜说。 “南茜,你要是个男人,一定是个当将军的料!不是将军,起码也能混个参 谋长当当。”铃月带着无比崇拜的神情看着南茜。 “走啦,别给我乱戴高帽子了,明天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一切听从上帝的 安排。”南茜拉过铃月的手臂,两人一起朝停车场走去。 “上帝?你什么时候信上帝了?” “我一看到你,就信了,没有上帝,谁来照顾你这只小羊羔!呵呵!” “哈哈!”铃月也不禁笑了起来,觉得南茜的说法挺可爱的。 回到家,南茜冲了个澡,喝了杯牛奶,就上床去睡了。铃月仍处于兴奋状态 之中,又不敢拖着南茜聊天,怕她睡眠不足,影响明天的赌博。只好一个人关在 房间里,给自己脸上敷了面膜,看了盘DVD 。还是睡意全无,无奈,再给自己灌 了两杯牛奶下去,直熬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米德湖边 平安夜的晚上,四周是那么静谧,甚至可以听得见水波的低语。 夕燕的车停在距离维加斯市区五十多英里的米德湖( Lake Mead ) 边。此时, 她正斜倚在沙滩上,良久,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远离了喧嚣的都市,她的心 也获得了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宁静。 远远望去,米德湖像半湾月亮,静静地泊在低低的山峦之中,又仿佛一个婴 儿,安详地躺在母亲宽广的胸怀之中酣睡。 夜空幽蓝深沉。浩瀚的天宇中,闪动着点点亮光的飞机在慢慢移动,跟亮晶 晶的星星混在一起,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分辨。 夕燕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移动的亮点,那些飞机,可以带她回到遥远的中国, 回到故乡苏州。她好想家,好想那养育她的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夕燕在那里,从 一个婴孩,成长为一个浑身都透着纯朴的姑娘,再到一个孩子的年轻母亲。 三十年里,她从未离开过她家的绣庄,那是她祖父呕心沥血建造的一幢两层 木屋。底楼被祖母用做绣庄,二楼做卧室用。三代人在这里辛勤地劳作,耕耘单 纯而快乐的生活。绣庄里的一针一线,一绸一帕,都是那么的熟悉,夕燕闭着眼 睛也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木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充满着幸福或者悲伤的回 忆。 来美国以后,夕燕本以为那些旧日生活中的痕迹,已经彻底地从她未来的生 活里消失。可谁曾想,有时候时空的距离越远,心灵的路程越近。昔日生活的情 景,此刻像电影一样,在夕燕的脑海中一一掠过。 夕燕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面容,岁月的沧桑在她的脸颊上刻下鸿壑般的皱纹, 才六十岁的母亲,已经发如白絮,步履蹒跚。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介绍人万里迢迢地带着踯躅而行的拉瑞,敲开了夕燕绣 庄的门,母亲试图阻止夕燕出来相见。看着母亲拿着长扫帚,拼命想赶走邻家看 热闹的小孩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夕燕心里涌起一阵悲哀,是心疼母亲,还是心疼 自己,她也不知道。 夕燕第一眼见到拉瑞时,这位老人正用和善的眼光看着她,她的内心仿佛被 什么东西触动了。拉瑞在夕燕那里只停留了一个星期,照相,填表都是介绍人张 罗着办的。由于夕燕母亲的反对,他们商量过后,认为还是等夕燕到了美国以后 再结婚为好,决定为夕燕申请未婚妻签证。他们走的时候,夕燕把他们一直送到 了苏州城。望着拉瑞艰难地登上火车的背影,想到他为了她不辞辛苦地跨越了千 山万水,心里顿时充满了对他的感激和怜悯。她想要照顾他。 母亲的阻止没有奏效,她眼睁睁地看着夕燕一步步地寄材料、面试、拿签证, 到买好机票。她不得不看着女儿带着外孙女远远地离开她。从未离开过苏州的母 亲,决定要送她们走。夕燕百劝不动,只好带着她去了上海。 夕燕的飞机是由上海浦东机场起飞,乘火车到上海后,她们在宾馆里住了一 晚,第二天一早上飞机。母亲从未去过上海,在宾馆里,也常常分不清方向,找 不到自己的房间。她独自一人,能找回家吗?夕燕在飞机上的十多个小时里,一 直在担着心,一到美国,就赶紧打电话去上海的宾馆,询问母亲有没有顺利返回。 还好,一切顺利。几天之后,母亲居然安全地到了家。不过,那次旅行后, 她的腿就不行了。 来美国的两年里,夕燕几乎从未敢回想过那些情景,是逃避,是试图忘却, 她不想去碰触那块隐伤。而如今,往事却像海潮一般冲击着她的心灵。 她永远也忘不了临别的一幕,在机场通过了安检之后,她曾回头望了望母亲, 母亲举起干枯的手臂朝她摇了摇,示意她走吧。她的嘴唇似乎在微微颤抖着,想 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她那沧桑衰老的脸上,没有泪,但每一条颤抖的皱纹中, 都写着深深的伤痛。 夕燕一直不愿意对自己承认,那一刻,从母亲的眼睛里,她看到的,不仅仅 是离别的伤痛,更有一种绝望。那种令夕燕心如刀绞的绝望,出现在慈爱的母亲 眼中,令她有一种难以逃脱的罪孽感。 或许母亲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或许母亲知道,那一别,就是 永别。 泪水止不住地滚滚而落,迷蒙了夕燕的双眼,她的心碎了。 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对待她,即便是千错万错,用死来惩罚她,也未免太过 于残忍了吧。 夕燕朝湖水深处一步步走去,浸入肌肤的湖水很凉,夕燕咬紧牙关,浑身抑 制不住地直哆嗦。慢慢地,湖水漫过了她的胸脯、她的脖子,刺骨的寒冷猛烈地 袭入她的身体,仿佛被无数根针扎刺一般,她感觉快冻僵了,手脚已经有些麻木。 她试图令自己继续下沉……猛呛了一口水,她的头一下子条件反射地挣扎出水面, 双手用力地扑腾起来。 “不!我不能就这么结束!我还不能死啊!”求生的本能一下子跳出来。 “可是,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另一种声音对她说。 “我舍不下母亲,也狠不下心肠丢不女儿呀!我走了,剩下她们孤苦伶仃在 这个世界上该怎么办?!” “我要离开这里!”她的头脑一下子激灵起来,只带着这样一个念头,她奋 力地往岸边游去。 离岸边大约只有30米的路程,她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等她踉踉跄跄地爬到 岸边时,已经全身瘫软,倒卧在沙滩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她想到,即使要死,也万万不可以死在米德湖 里。不能让自己肮脏的尸体,玷污这美丽的湖水。再说,全拉斯维加斯用的水, 都是取之于此,自己难道愿意死后也遭人唾骂吗?想到这里,夕燕不禁打了个冷 颤,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完成这件蠢事。 夕燕回到车里,把暖气打开,费力地把湿衣服脱掉,在后座上把毯子拉来盖 在身上,冰冷的躯体慢慢开始感觉到了暖意。 “唉!没想到连死也那么不容易。”夕燕垂头丧气地想。自己真是没用透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