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NO HIV 夕燕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她感觉轻松了不少,浑身的酸痛感消失, 头痛也渐渐减轻了。 夕燕坚决不让雪玳和铃月把她出事的事情告诉女儿蓓蓓,所以,这些天,除 了她们俩的陪伴,就只有护士了。 夕燕的丈夫拉瑞还在医院里,据说病情也不乐观,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在他生病的时候,没能在他身边服侍,夕燕感到很内疚,但她现在的状况,也无 能为力,只好听天由命了。 夕燕觉得奇怪的是,在她住院期间,医院为她输过血,后来医生也来抽过几 次血化验各种指标,但他们都没有一点儿异样的反应,也没有跟她提起她的艾滋 病。照理说,医生要是发现她患上了艾滋病,起码应该告诉她啊。夕燕想不明白, 可是她又不敢问。 莫非,自己没有从里克身上染上艾滋病?可自己的症状,却分明跟书上描述 的一模一样啊。 她还记得那一天晚上,里克慌慌张张地闯进按摩院,不顾阻挠,一个个房间 敲门,呼喊着夕燕的名字,见到夕燕后,用两手紧紧地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嘶哑 着声音地说: “Honey,IhaveAIDS,Iamsorry,Ilikeyou,butIhavetoleavethistown.Youbettergocheck,too,takecare....” ( 甜心,我得了艾滋,很抱歉,我喜欢你,但是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你最好去 查查,保重……) 里克说完就转身走了。剩下夕燕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里克的 话,仿佛是晴天霹雳,把夕燕彻底击倒了。 里克是个有点儿朋克的年轻人,经常光顾夕燕这间按摩院,不过他每次就只 找夕燕。他喜欢聊天,曾告诉过夕燕他抽大麻,看他瘦瘦的没有血色的脸,可以 猜到他也吸毒。他清秀瘦弱,性格像个孩子,有时候忽然狂躁起来,可一瞬间又 会回复温柔。每一次,他都会对夕燕说他喜欢她,他还特别强调了喜欢和爱的区 别,他说,有的人,你爱她,但却不喜欢她;有的人,你不爱她,却无法不喜欢 她。 夕燕觉得里克这个美国人很特别,虽然有点儿幼稚可笑,居然浪费时间去研 究这种无聊的问题,不过,她还是很喜欢里克对待她的方式,就仿佛她是他的一 个朋友,一个倾吐对象,一个平等的人。不像别的客人,让她感觉自己只不过是 一个泄欲工具。有时候,她甚至对里克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温情,是什么,连她自 己也弄不明白。 她只有对几个客人没有使用保险套,胖子皮特,因为他付的钱多;还有里克, 因为他不喜欢用,他说他不喜欢虚假的东西,尤其是虚假的性爱最为他所痛恨。 在这个正在走向全面虚假的世界里,他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体验,他需要的是真实。 现在看来,为满足这种昂贵的需求,他恐怕得付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了。而 且,还有夕燕的生命。 下班以后,夕燕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中国城里的书店,翻到关于艾滋病的介 绍,她读了又读,越读越怕,怎么好像那些症状她都有啊。就在前不久,她还一 直感冒,发低烧,因为没有医疗保险,她硬是挺着没去看医生,同事们还说她是 花粉过敏造成的,因为来了美国,人人都变得花粉过敏。好心的同事给了她点儿 过敏药让她吃,夕燕半信半疑,还是吃了,不过不久,病就好了,她也就没去在 意了。 回家的路上,夕燕失魂落魄,她有一种死神来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渐 渐在冷缩,变得僵硬,她仿佛可以听到,自己身上无数善良的细胞破碎的声音, 它们正在无可挽回地死去。 十字路口的红灯已经亮了很久,夕燕居然没有意识到应该停车,她驾着车直 直地冲越路口,另一条路上的一辆车本已经开到中央,见一辆疯车冲来,吓得赶 紧急煞车,才算没有酿成车祸。 美国人修养好,一般不像中国司机那样伸出头来恶狠狠骂一句“你找死啊”, 而是有些担心地望着夕燕那辆车,暗暗祝福车主人平安无事。夕燕运气还算好, 前后居然没有警察。 回家后,夕燕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想给母亲打电话,可是不敢打,母亲不能 受这个刺激。她想给女儿打,可是也不能打,女儿的生活,不能由于自己的过错 而被投下阴影。也不能给铃月和雪玳打。她们要是知道她得了艾滋病,会是什么 反应?还会认她这个好朋友么?夕燕连想都不敢去想。 最后,她发现,在她的生命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由着她尽情地痛哭和 诉说,而保证不以惊恐或鄙夷的眼光看待她。艾滋病,在世人眼里,实在是太大 的耻辱,是人类所不能承受的耻辱。 夕燕的负担太沉重了。艾滋病的隐秘,对雪玳的内疚,像两块巨大的石块,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在,这次由于警察局的帮助,她不需要为这次住院负担任 何的费用,所以,起码不必再蒙受金钱的损失了。 到外面晒晒阳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愿望,支撑着夕燕下了床。她慢慢走 近落地窗,轻轻抬起手掌,抚摸着那洁净透明的玻璃,阳光是热烈的,即使透过 玻璃,仍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暖意,那是冬末初春的阳光,带着无可抗拒的热力, 足以消融心内的坚冰。生命的活力,生存的欲望,在夕燕心头倏然复苏。 门被轻轻推开,又是那个有着漂亮棕色皮肤的年轻护士进来送午餐。夕燕回 过头,望着护士小姐那张如春花般的脸,不知从哪儿忽然涌起了勇气。 “呃……我想你们给我验过好几次血了吧?”夕燕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有什么问题吗?”护士将夕燕的午餐放在床前的一个活动的架子上, 然后抬头微笑地望着夕燕。 “我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艾滋病。”夕燕的脸涨红了。 “艾滋病?”护士小姐扬了扬她弯弯的眉毛,脸上做了个夸张的惊奇表情, 接着说,“请等等。”转身出去了。 几分钟的时间里,夕燕身上所有的感觉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清晰粗重的呼 吸声,她想屏住呼吸,不弄出那么大声,可结果却是心跳加速,呼吸更加难以控 制。 等护士小姐再进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她手里捧着夕燕厚厚的病历,哗哗地翻了一遍,然后很专业地说:“两次验 血报告中,有一次HIV 测试,显示你的HIV 结果是阴性。” “阴性?”夕燕喃喃道。 “对,阴性,就是表明你没有携带HIV 病毒。NOHIV ,Understand?”( 没 有艾滋病,懂吗?) 护士怕夕燕不能理解她说的那些英文,在说“NO”的时候, 还特意歪着头,将两只手往两边一挥撇,并加重了语气,她的姿势在夕燕看来十 分可爱。 然后,护士对夕燕笑笑,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转身轻盈地离 开了。 夕燕如梦初醒,护士已经走了,可她那天使般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NOHIV!” 夕燕的内心掀起了狂涛。夕燕陷入大喜大悲之中。 “老天!你没有遗弃我,虽然我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你还是还给了我生 命!我知道,你是要我好好去珍惜啊!你不让我死,你是可怜我的老母亲和女儿 啊。可是,可是我却害了查里斯,我害了雪玳,害了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何还让 我活着,却让查里斯这么好的人死去呢!要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多好……” 不知何时,夕燕的脸上,已是热泪滚滚,那泪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她就那 样一动不动地愣在窗前,直至夕阳西沉。 赌吧赌徒 铃月已经连续几天没去雪玳家了。失业在即,她忧心如焚,满脑子想的都是 找工作。 一位同事神神秘秘地问她要不要“买”一份工作,据说本市好些赌场里,都 有人在暗地里做工作“买卖”。你想来本家赌场工作吗?那好,交钱,他就帮你 搞定。一般的赌场工作,两三千就可以买一个,高级的赌场,价格就贵,好像要 进米高梅这样的赌场,没有五千块美金拿不下来。据知情人说,做这买卖的大多 是赌场区的小经理,他们收了钱,可以利用职权或者跟上级的关系,推荐你,再 去督促人力资源部做Paperwork(文件) 。 拉斯维加斯的关系风,比起中国来,绝对是有过之无不及,在这里,干什么 都要讲关系,想完全不靠关系而进一间好的赌场,几乎是不可能的。想想吧,每 天人力资源部会收到多少份申请,如果没有人把你那份资料从浩如烟海的文件堆 里挑出来,谁会去理睬呢,最终还不是被扔进了垃圾桶。 一年前,WYNN酒店开始招聘的第一天,就收到六万份申请。开张前夕,还有 人问铃月愿不愿意花钱买WYNN的发牌工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开价贵得 吓死人,要四万块,只能望洋兴叹。其实买工作也有很大的风险,因为他们只负 责赌场能雇用你,不管赌场会否开除你。一般发牌员要从Parttime( 半职) 转为 Fulltime( 全职) 都有几个月到一年时间不等的时期,在此期间,赌场可以随时 炒掉你而无须有任何理由。如果不幸发生此类倒霉事件,买工作的钱是不会退的, 搞不好白干几个月,还弄得血本无归。 曾经听说一件好笑的事,一位在米高梅工作的小经理,趁赌场招聘的时候, 对外面不知情的人宣称,他可以帮他们进赌场工作,不成功不收费。结果,他干 的工作,只是让他们填表,录不录用全看他们自己的运气。没被赌场录用的人, 他对其道声遗憾,果然分文不收;而那些幸运被雇用的人,却得支付五千块钱给 这个人。后来,有聪明的发现被骗,向赌场举报,结果此人被立刻开除了。 还听说有的女人为了给自己弄到一份好工作,不惜对赌场主管人士以身相许, 事后还洋洋得意,令人汗颜。不过,在这样光怪陆离的赌城,发生诸如此类的故 事,其实也丝毫不足为奇。 铃月还是打算老老实实地找工作,她不信赌场找工真的就是那么黑暗。想当 初,幸运女神赌场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不是也雇用她了吗?!就凭自己懂那么 多的Game( 赌戏) ,好赌场不敢奢望,一般的应该总可以找得到吧。 今天白天,她已经去了两家赌场去填申请表格,傍晚,又坐在电脑前,在网 上查询哪家赌场要人,还在JobFlash( 找工作的网站) 里发了好几份申请出去。 忙完了一天,天色已昏黄,她终于离开电脑,伸直了腰,揉揉酸痛的肩膀, 不由得感到饥肠辘辘。冰箱里空空如也,她决定出去吃点儿东西。 铃月驱车来到位于中国城内的“花果山”餐厅,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坐定, 给自己叫了一份“三杯鸡”,再加个清炒笋,还有几样铃月想吃的菜,想想还是 算了。一个人的菜,真是不好点。多了吃不完,少了又没滋味。 铃月斜靠在椅子上,等着上菜,服务生为她沏了一壶香片,她时不时喝上一 口,无聊地等着。 忽然,铃月的心里好像小鹿一般狂跳起来。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 陈峰!她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见到过他了,虽说赌城是个小世界,走到哪 里都能遇到熟人,可也不知为何,她和陈峰碰面却那么难,就好像是命运不给他 们机会见面,想让他们从彼此的生活之中彻底消失似的。 他身上穿的那件深咖啡色毛衣,铃月一眼就认出来,那还是几年前铃月在广 州等签证的时候,为他买了寄到美国的。陈峰很喜欢这件毛衣,说这件毛衣出奇 地柔软,穿在身上,那感觉像是铃月在拥抱着他,很舒服很温暖,还说要一直穿 着它。 铃月的鼻子有些酸。虽然看不到陈峰的脸,光是他的背影,已足以让她心乱。 坐在陈峰对面的那个女人,铃月倒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有着十分光洁的额头 和一双闪动着光泽的大眼睛。铃月知道那是陈峰喜欢的女人类型。 看来他们已经吃完。铃月看到陈峰伸手招呼服务生买单。不一会儿,服务生 端着放有账单的小盘子过去了。陈峰掏钱,放在盒子里,那女人站起身来,她一 头长发就飘了起来,美极了。陈峰从座位上拿起那女人的手袋,那女人娇笑着, 亲昵地把手伸进陈峰的臂弯。铃月呆子一般地望着他们相拥着离去。 似乎是有心电感应,陈峰离开餐厅的木质围栏时,似乎是不经意地朝铃月落 座的方位瞥了一眼,铃月的心一下子忽悠起来。陈峰似乎认出她是铃月,因为他 的脚步踌躇了半秒,铃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一转眼,陈峰已经转回头,跟 那女人一起手挽着手走了。 铃月深深地受伤了。这几年来,她一直没有勇气去正视这场离婚,直到今天, 她才发觉,其实她心里,一直仍是把陈峰当做自己的丈夫。别人从来没有在她心 里占据过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她的潜意识里,总以为某一天还会跟陈峰复合, 可是,看来陈峰已经另有所爱。 男人啊!为什么会如此容易地抛弃曾经的信誓旦旦,即使是一个好男人,也 不可以去相信,因为岁月会改变一切。 当小说把两个人的爱情描写为旷世亘古的时候,好像如果不是她或他,这场 轰轰烈烈的爱情就不可能发生。而事实是,人的一生,受环境所限,所遇之人, 也限于一定的地域范围,假如他当初没有遇到她,却遇到了另一个她,只要那另 一个她符合他心目中的爱人形象,或许发生的故事仍然相似,但爱情的主角却已 经改变。 铃月终于明白,她已经不再是陈峰人生故事里的主角了,刹那间,她的心好 痛好痛。 菜端上来了,铃月食不甘味,马马虎虎吃完后,就直奔赌场。 去赌场的路上,她两眼放着光,咬牙切齿地、莫名其妙地想放声大笑。去他 的吧,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生活吗?! 铃月风驰电掣地进了百乐宫赌场,今晚,她也要像南茜一样,潇洒地来一场 豪赌,一赌解千愁!怕什么,反正她铃月该失去的都失去了,不如开心一下,过 把瘾就死,也比窝窝囊囊地活要强百倍,主意一定,铃月顿觉豁然开朗。 铃月离婚时,陈峰将卖房子一分为二的钱,专门为铃月开了个Saving( 存款 ) 户头,怕铃月用那笔钱去赌,还让铃月发了誓。离婚后,铃月果然没去动过那 笔钱,即使是在非常拮据的时候,也没有去打过用那笔钱的念头。因为铃月心里 总在梦想着跟陈峰能破镜重圆,这笔钱,是陈峰留给她的,她仍把它当成他们俩 共同的财产,当成他们爱的见证。而今,铃月觉得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人生啊人生!真叫人迷惘,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的地是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她悲哀地想着,摇摇头。 坐在赌桌前,她就想起了南茜,上次赌战结束后,铃月忙着照顾夕燕和雪玳, 无暇顾及她,而她就不声不响地跟亚伦走了,留个字条,不咸不淡,让铃月读了 寒心。 而夕燕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到处给朋友添麻烦,这样的朋友,是不是 想让她的朋友都恨铁不成钢地说:多一个还不如少一个呢?! 最不幸的是雪玳,自己的幸福,却因为帮助朋友而被断送,铃月无比理解失 去心爱的人的痛苦,那是生不如死!铃月为雪玳担忧,不知道今后她的生活会变 成什么样子,还会再遇上一个像查里斯那样与她倾心相爱的人吗? 唉,曾经沧海难为水,诗人说的好,拥有过海洋的人,怎会再去爱上一条小 溪。 而想想自己,身在异乡,既不能照顾远方的父母,连自己的小家也经营得散 了架。租住着简陋的公寓,每天拼死拼活地打工,忙忙碌碌,却从未想过这样的 活法,究竟有何意义。 算了,还是不想了!铃月斩断思绪,她举目四望,赌场里热烈喧嚷的气氛一 如往常。自古以来,赌博所带来的刺激性就是无与伦比,它仿佛是麻醉剂,使人 如醉如痴,又好比超强的兴奋剂,令你时刻处于亢奋,直至忘却所有的烦恼。 陈峰留给她的钱,是四万五千美元。铃月让赌区经理给她办了Credit( 信用 ) ,她开始兴奋了,管它天塌地陷,反正今晚可以尽情地赌一把了! 她又想起了那句诗: 生命短促,爱吧,姑娘! 趁你的秀发还黑, 趁你的朱唇还没有褪色, 因为再也没有明天。 忽然之间,铃月灵感泉涌,她把它改成了: 生命短促,赌吧,赌徒! 趁你的激情还在, 趁你的钱包还没有瘪下, 因为再也没有明天! 梦断百家乐 中国赌徒迷百家乐这种赌戏的程度,不知该用什么词才能够确切地形容。 经常听发牌员说,当你上班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赌了;而你下班的时候, 他们还没有离去;等你第二天再去上班的时候,你会看到他们仍在那里鏖战。他 们赌起来不分昼夜,不论胜负,因为他们赢了不想走,觉着运气好,恐怕还能再 赢;输了不肯走,因为一走就说明败局已定,没机会再扳回来。 赌场给这些人提供免费吃喝、免费住宿,除了吃喝睡,他们的生活中只有赌, 赌百家乐。恐怕就连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都是那些无穷无尽的“Banker”和“Player” ( 庄和闲) 。 在澳门,21点赌台很少,一望无际的是百家乐赌台的海洋,因为赌客们认为 这个赌戏很公平,两边各有百分之五十几率,全看你运气好不好,押得准不准了。 当然如果你押庄家,赢了的时候,赌场要抽成5%。摊到赌客们个人头上,可能并 不觉得太关痛痒,不过这5%对赌场来说可是一笔浩大的收入。就是凭着这个“公 平”的百家乐赌戏,新开张的澳门“金沙酒店”,投入运营仅仅六个月就收回了 全部投资两亿四千万美元。 赌博会给赌徒造成一种奇怪的心态,赌徒一般都是从小钱赌起,输钱以后, 便会越赌越大,而绝大多数是越输越多。但是,他们总觉得,哪怕是输掉了十万, 也好像只是把钱暂时存在银行一样,只要赌场还开门,总可以有机会捞回来。尤 其是赌百家乐,如果哪一把“看准了”,狠狠地押它十万,不是几年以来输掉的 钱,都可以一次性赢回来吗?!所以,再怎么输,他们也仍然抱着希望,希望某 天这“看准了”的时刻能真的到来。 可是,如果没有特异功能,谁能在开牌前,真正敢拍着胸脯说“看准了”? 只要你去到赌场百家乐赌区,就会看到很多中国赌徒,埋着头,全神贯注地 在一张张卡片上记录着一些符号,表示“庄”赢,或“闲”赢,或“TIE ”( 庄 闲点数一样) ,他们的严肃和认真程度,绝对不亚于正在进行学术研究的科学家 们。不过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下注方法,大多是依据前面的出牌规 律来下的,那就是,如果前面的牌,基本上都是出两三个“庄”或以上,然后再 跳到“闲”的话,那么如果下次“庄”赢,那接下来的那一把,大家就会加大赌 注去下“庄”,因为“庄”从来没有只赢一次就跳到“闲”的。 铃月自己是发牌的,所以,她总觉得他们的赌法有问题,但又说不清他们错 在哪里。 她记得以前在发牌学校学习的时候,一位老师曾经告诉他们这些学生说: “很多人以为,如果庄家连赢几场,大家就觉得是时候轮到闲家赢了。但是, 请不要忘记,牌本身是没有记忆的。它们完全是随机的组合,不会因为庄家已经 赢得太多而理所当然地轮到闲家。当然,当几百万次的赌博次数后,双方会趋于” 平衡“,数学中概率的意义,只在有一定数量的时候才具有统计学意义。但是, 局部有限次的赌博中,则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去赌,有个方法依循,似乎总比根本没有要强,就 好像赌21点,也有个要不要牌的基本规则。 赌场赢钱,靠的是数学概率,比如21点赌戏,赌场赢钱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 点多。最高的概率是扑克类的赌戏,赌场也只有百分之三点多的赢钱概率。至少 赌场是这么宣称的,不过估计很多输光了的赌徒都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因为 对他们自身而言,赌场赢钱的概率绝对是百分之百,因为他们所有的钱都被赌场 拿走了。 铃月坐在这张百家乐赌台上,两个月来被压抑着的赌瘾一下子被点燃了。她 Marker( 跟赌场要的信用筹码) 了三万,发牌员计算好后,推给她一大堆筹码, 就连最小面值的都是百元的黑色筹码。铃月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她想仔细数数 那些筹码,可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反倒将两摞筹码给弄翻,滚了一桌都是。 铃月旁边坐着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女人,她微笑地望望铃月,把滚到她筹码 堆里的铃月的筹码拣起,递给铃月,铃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她试图把筹码拢 到自己面前,却不小心碰翻了更多的筹码。 同一张桌子上坐着的另两位中国男人,一胖一瘦,冷眼看着笨手笨脚的铃月, 脸上露出不耐烦和鄙夷的表情,然后挥着手催促发牌员赶快发牌。 “Go,go,tooslow !”( 发吧,发吧,太慢了!) 发牌员看上去也是一位中国女人,不过她只说英文。她两眼望着正前方,正 眼看都没看她桌上的赌客们,只淡淡地依惯例问了一句∶ “Anymorebets ?Lastcall. ”( 还有没有要下注的?最后一次机会) ,紧 接着又说: “Nomorebets. ”( 不可以再下注了) 然后她开牌。 铃月注意到,这张赌台上的三个赌客都赌得很野。尤其是坐在角落的那个瘦 男人,每一手牌,他不仅押几千块在“庄”上,还赌七八百在“Tie ”上,Tie 的意思,就是两边的牌点数一样,赔率是八倍。八副牌发下来,最多也就是十几 次是Tie 吧,所以,基本上都是输的,但若是中一次,钱就会翻成八倍。 从他们的面色上,看不出来他们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他们的脸仿佛是一副 戴在脸上的面具,毫无表情。 刚才那一手,他们三个人全押在Banker( 庄) 上,开出来是Player( 闲) , 所以,全输了。 铃月没敢马上下注,她再看两手,他们还是继续押庄,结果又连输两手。 “妈的,到底是顶还是不顶?”瘦男人问胖男人。 “顶!都顶到这时候了,不顶下去不全乱了?!” “我是看这副Shoe( 整盒牌) 没有过长闲才顶的,可这Player( 闲) 都开六 次了,怎么还他妈不跳!” “也真邪门了。一跟就跳,你顶它就老不跳。”胖男人无奈地摇摇头。 百家乐有其专门的语言,如果一方开长连,而你却一直加注去下反方( 输方 ) 的,叫“顶”。如果你下同方( 赢方) ,叫“跟”。如果庄赢一次,闲再赢一 次,庄再赢一次,叫“跳”,很形象。 长庄或长闲过后,跳往另一方,下一手如果重新回到开长的那一方,美名其 曰“回头一笑”。还有,凡是十点大的牌,都叫“Monkey”,猴子。也不知这称 谓是何人发明,反正就这么沿袭下来,可能是因为十点大的J,Q,K 上都画有人像 的缘故吧,人不是由Monkey( 猴子) 变来的吗?不懂Monkey为何物,你还去赌百 家乐,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 铃月看看显示牌,闲家已经连开六次,虽然她记住老师说的话,牌是没有记 忆的,可此时如果还下注闲家,总难免觉得很蠢。 她忽然想起了以前让她输得很惨的那些“长庄”和“长闲”,当时赌的时候, 她总觉得已经出了那么多了,总该跳了吧,可结果却是不跳,事后,她总是追悔 莫及。 管它呢!说不定还真的就是“长闲”来了。她没有犹豫,拿起两个百元筹码, 押在闲家。 看到铃月的举动,她身旁的中国女人迅即将已经下在庄家的注码扫了回来。 而那两个中国男人则显得有点儿坐立不安。他们已经决定“顶”了,加倍后的注 码也已经押在了“庄”上,他们沉着面孔等着发牌。 牌开了,仍然是“闲”赢。铃月赢了两百块,而那两个中国男人却输了。 再来一次,铃月一高兴,继续押了四百块在“闲”上,而那两个中国男人已 经加注到四万块在“庄”了。旁边的中国女人一动不动,冷眼旁观。 再开牌,还是“闲”!瘦男人的脸已经变色,有点儿气急败坏。 “靠,真他妈邪气!喂,你怎么老跟我们作对?赌那么一点儿大,把牌全搞 乱了。” 铃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敢情那瘦男人的话是冲她说的。 “啊?”她茫然地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啊什么啊,说你呢!要不你干脆别放筹码在桌子上,我这里跟你‘对冲’ 算了,你才赌多大?你没看到我们赌多大?” 铃月总算明白了瘦男人的用意,看来这是个很迷信的人,也是个挺狂妄的人, 他觉得铃月跟他反着赌冲了他的运气,又觉得自己赌得大,就不可一世。她忽然 有些气愤起来。 望着自己眼前堆积的筹码,却也并不比他们少多少,他们凭什么就认定她是 穷人,并那样赤裸裸地要求她怎样做呢?她也是赌客,她有权利做自己爱做的事。 铃月的脸涨红了: “我爱怎么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为什么不押‘闲’?输了怪我?真是 笑死人!莫非我还能改牌不成?” “哼,谅你也没那个本事改牌,不过你来了之后,我们一把也没赢过,你不 是克星,也是个扫帚星!” 铃月气得嘴唇直打哆嗦,眼泪就快夺眶而出。她想平时当发牌员时受气也罢 了,可万没想到连当个赌客都得受气,这是个他妈的什么世道啊! 铃月腾地站起身来,大把大把地抓过筹码,塞进衣服口袋,连发牌员要给她 换大面值筹码的请求也没有理会,她愤然离去。 离开那张桌子,她一口气跑到赌厅最里面的一张赌台上坐下,怒火未消,胸 口仍然起伏不停。 发牌员是一个金发美男,他用略带惊愕的表情望着这位急冲过来的娇小黑发 女郎,耐心地等待着她从口袋里源源不断地掏出筹码。 铃月连看都没看一眼显示牌,就将一大堆筹码押到了闲家。她输了这一手。 再来。她加了更多的筹码在闲家上,又输了。 这时,她才抬头望望显示牌,那上面的显示很乱,好像根本没有规律。 她又码好一堆筹码,押到庄上,开牌,却跳到了闲赢。 铃月来气了,她再码好一堆筹码,押到闲上。这回开出来的,却是庄! 接下来的牌,好像在跟铃月玩捉迷藏似的,你打不着它,只要你一去,它就 轻松地逃逸到另一边。 糟糕,几个回合下来,铃月才猛地意识到,是“跳”牌来了。对那些喜欢追 跟的赌客而言,最怕遇到的就是跳牌。 铃月试图冷静下来,这一手她没有下注,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很混乱,其实这 个时候,她真的不该意气用事的,那每一把推出去的筹码,都比自己一个月辛苦 打工赚来的薪水还要多啊! 金发美男凝视着铃月,问她要不要下注,铃月摇摇头,他便说声: “Nomorebets. ”( 下注结束) 然后发牌。 这次开的果然是闲。更加确定了是跳牌。 虽然铃月并不相信那些中国赌客的百家乐学说,但是,这些个整整齐齐的跳 牌,又说明什么呢?铃月曾经观战过很多场百家乐,那显示牌上的图表,有的堪 称具有强烈的艺术美感,每一个点都恰在其位,形成优美的图表。该走长线的时 候,就走出一条清楚的长线,该跳的时候,就犹如一头可爱的小鹿,在左右两边 留下完美的足印,真是不由得你不服。 铃月决定按他们的理论来赌一把。 她迅速将还剩下的筹码收集起来,大约数了一下,还有八千左右。不数不知 道,一数吓一跳,不知不觉,她竟然已经输了两万二,她银行里还有一万五千, 这一把,如果全部押下去的话,若是赢,自己还可以赢一千。 她却没有想如果自己输了会怎样。 铃月叫经理来给她Marker一万五千。由于铃月要赌这手牌,发牌暂时停顿, 金发发牌员签字后,迅即数出一万五千块筹码给铃月,然后与整个赌桌上的人一 起,呆呆地望着铃月将筹码押到庄家上去。 筹码在不断地被铃月仔细地堆高,看起来摇摇欲坠。铃月的脸上,说不清是 什么表情,她看上去专心致志,又有些魂不守舍;有些笨拙可爱,又分明有一丝 世故的嘲笑掠过她讥讽的唇边;而她的眉眼之间,却带着纯粹的悲伤。 不过,远远看去,她更像是一个孤独的的小女孩,旁若无人地在沙滩上玩堆 积木的游戏。 不知为何,这个金发发牌员对铃月滋生出说不清的好感,她故做的坚强掩饰 不住她的柔弱,她的赌法也显示了她的彷徨和混乱。他很想劝她不要再赌了,可 是他的工作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他轻声地问:“Anymorebets?Areyousureyouwanttobetthemall ?” ( 还有没有要下注的?你确定你要全押上吗?) 后一句他是对铃月问的。 铃月点点头,说“Yes.”( 是的) 开牌后,年轻的发牌员几乎不敢去看铃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深深 的失望。他埋着头,草草地扫走了铃月所有押在庄家的筹码。 铃月的眼睛睁得溜圆,流露出惊讶,不,是震惊!她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 不可思议。 牌还整齐地摆在赌桌上,闲家的牌被稍稍推向前方,表明那是个赢家。 铃月的眼睛在牌面上游走,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牌面很简单,连小学生 都会看,闲是七,庄是六。可她却反复看了又看。 “怎么没跳?应该跳的呀,怎么没跳?”铃月喃喃自语。 “还能老跳啊?跳了那么多次还敢押,你还指望能一直跳下去啊?也不看牌, 唉。”旁边一个老年中国赌客忍不住应道。 “可是……” “没办法了,下次小心些了,就当交学费算了。这里在坐的,谁也没少交, 不信你问问。”老者慢悠悠地说。 “好了好了,赶紧开牌吧,都快睡着了。”有赌客开始催促。 铃月有些茫然,她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发牌员表情复杂地看她一眼,然后 开始继续发牌,赌客们则继续下注。没有人再去注意她了。 铃月呆呆地看着发牌员双手熟练地开牌、收牌;赌客们时而的叹息、时而的 欢呼声在她耳旁如风般掠过,并不留一丝痕迹。 她的心情似乎很平静。她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在胸间窜腾。可她的两 只手却开始止不住地哆嗦起来。通常当她感觉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手里有什么东 西可以紧紧的捏着,可她的手却在桌上扑了个空,她的面前空空如也。 她猛然意识到,她已经没有一个筹码剩下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