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赌场失意 铃月都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赌桌的。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她那冰冷的公寓,她不敢想象在那小小的寂寥空间里, 独自体验悔恨的滋味,那一定很可怕。 她不要离开赌场!现在只有这里,才能给她安全感,也只有在这里,她才不 感觉孤独。 看着那些赌客们,无论是正在输的还是已经输了的,都表明在这个世界里,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跟她一样在这里奋战,在跟她体验着同样的感受。只要留在 赌场,赌博就仍在继续,一切就还没有彻底结束,而每个人最害怕的,不是输, 是结束。 她如游魂一般地在赌场里徘徊着,筹码的哗哗声,赌客们喧嚷的喝彩声,仿 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迢遥地飘来,若隐若现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觉得全身发软,极需要用什么物体支撑一下,便在一台Slots 机器( 俗称 老虎机) 前坐下。跟路过的酒水女郎要了一杯玛格利特。 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只品到柠檬的酸涩和盐苦咸的味道,那混合着法国君 度酒的蓝色玛格利特,跟她此刻忧郁苦涩的心情不谋而合。 刚才那场赌,跟以前铃月的百般赌战经历十分类似,只不过是金额大了许多, 但内容却一样荒谬。清醒之后的铃月,仍然是迷惑不解,不知为何,自己每次一 上阵,就仿佛被卷入了旋涡,失去控制,转眼之间,就已经丢盔卸甲,一片断垣 残壁。 以前虽然是输,至少还苟延残喘了一阵,起码还算是慢慢地享受了赌博带来 的刺激,就是输,输得其所。而这次,短短半小时,只有心脏病快要发作的塌陷 感,那绝对不是快感。 铃月捧着那杯玛格利特,失魂落魄地坐在老虎机前的椅子上,机器里响起一 阵悦耳的音乐声。她望着这台老虎机上面闪烁着的彩金数字,忽然想,我已经这 么倒霉了,人们都说,霉运到了头,就会发生奇迹,何不试试,万一还真能中彩 也说不定,那可是一千五百万美金啊。 铃月顿时振奋起来,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反正已经输了那么多,不如来个 痛快,是死是活随它去了。 她从手袋里取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都掏了出来,数数,四百块。她塞了一 百块在这台叫做麦格宝的机器里,开始全神贯注地打起老虎机来。 这种老虎机,是拉斯维加斯彩金最高的机器,起点就是一千万美金,很难中, 每一手要押三块钱,但是赔面很小,就是说,如果没有中到最大的彩金,几乎就 等于是往水里扔钱。 以前提到的那个中了三千万却出了车祸的酒水女郎,就是击中的这种机器。 上一次的彩金据说是被一个从外州来的白人妇女击中的,她对记者说,她在飞机 上打了个盹,梦见她赢了大奖,下飞机后,直奔米高梅赌场里的那台老虎机,她 说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召唤着她。她只塞进去四十块钱,就击中了 那一千三百万。 铃月平时经常听到同事们议论老虎机,都说最好不要打,因为机器的概率早 就被赌场设好了,打来打去还是输的多。赌场里最主要的收益不是来自赌桌,而 是来自SlotsMachine这些老虎机。但她已顾不上什么概率问题了,此刻,她只盼 着能有奇迹出现。 铃月在幸运女神赌场工作的时候,赌场里就广为流传着一件事,一个黑人妇 女在赌场里输光了所有的钱,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摸摸自己口袋里还剩两块钱硬 币,就掏出来塞进了一个老虎机里,没想到,就那一个Spin( 按) ,赢了一百万 美金,本来还垂头丧气,发愁明天的晚餐在哪里,却变成欢天喜地抱着钱回家的 美妙结局。 不过也有悲伤的故事,报纸上一般是不会报道的。有天晚上下班后,见到好 多警车在Downtown,因为在一家赌场酒店,发现一位妇女和她的儿子在房间里吞 枪自尽。据说他们几日来一直流连赌场,赌光了所有的钱,因对生活绝望而选择 了走上这条死亡之路。 一小时很快过去了,奇迹没有发生,幸运似乎还没有降临到铃月的头上。 她打光了四百块,叹口气,揉揉一直伸直而渐感僵硬的脖子,使劲地眨了眨 由于一直盯着老虎机屏幕而有些涩滞的眼睛,她的肩膀和手臂因高高举起去按那 些按钮而备感酸痛,她拿起酒杯想喝口酒,却发现她的玛格利特酒杯不知何时早 已见底。 千万美梦这么快就破灭了!铃月心灰意冷地站起来,四处望望,只见周围老 虎机群林立,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如缕。 打老虎机的赌客跟桌类赌客最大的区别就是,打老虎机的人一般都是面无表 情,他们的情绪从来不激动,因为即使给他们中了个几百几千的,谁能说清楚他 们以前究竟输掉了多少,恐怕几万都是小数目了。他们的表情是凝固的,没有笑 容,他们的动作也是机械的,无休无止。他们看上去仿佛已经变成了机器的一部 分。 铃月漫无目的地在老虎机群里慢慢穿行,她看到一排排坐在老虎机前的人在 不知疲倦地跟那些钢铁机器耗着自己的时间、体力和金钱。他们都是跟她一样抱 有幻想的人吗? 她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每按一次老虎机之前,都要用手掌轻轻地抚 摸一下屏幕,是不是希望自己的愿望会被冰冷的机器所感应?有人说开打老虎机 前,用一枚硬币敲机器三下,便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想到这,铃月不禁咧咧嘴 苦笑了一下。赌徒那可怜的幼稚和虔诚,真是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哀。 一台ATM 自动取款机赫然立在旁边,铃月想起她那张银行卡上,还有她这几 个月积攒下来的一千多块钱,想到马上就要面临着失业,这一千多块钱,只够付 两个月房租,她的心一下子焦躁起来。 要不要取出来,赌一把百家乐?如果能赢,就可以变成两千,节约一点儿, 起码还可以维持两个月的生活。可万一要是输了呢?铃月不禁一阵后怕,冷不丁 打了个冷颤。她在那台取款机边上绕来绕去,半晌过后,仍举棋不定。 算了,还是别赌了,今天运气是背到家了。她对自己说。可是,输掉四万多 块呀,她不甘心。此时此刻,她那麻木的感觉开始复苏,她的心脏阵阵收缩,发 出揪心的疼痛。那些五颜六色的筹码已经不属于她了,那些崭新翠绿的美元已经 没有了,她银行的户头里已经空空荡荡,她得苦干两年才能赚到的钱,已经被她 轻易地、无比愚蠢地抛掉。 想到平时怕贵,不舍得轻易去餐厅吃饭,天天在家吃泡面的日子;想到为了 省钱,连过了期的面霜也舍不得扔掉的时候;想到几次生病也不去看医生因为医 药费太高;想到几年了自己都没买两件像样的衣服;想到因为路费太贵,已经三 年没回国看望父母而听任他们思念成疾……而自己,却把这厚重的一件件往事, 化成没有价值的羽毛,轻飘飘地飞走,转瞬间不见了踪影。所有的一切付之东流。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可怜虫!”铃月的心在痛苦地抽搐,她无比憎恨自己, 她掐自己的手臂直到渗出血点,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痛,一瞬间,她真想杀 死自己算了。陈峰是对的,他离开了自己,免得忍受这些煎熬,一个可悲的、运 气不好的赌徒,她( 他) 还能有什么未来?! 铃月步履沉重地走向停车场,恍惚中,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完全记不起 自己的车停在哪里了。现在的她只想早些回家,回到她那小小的公寓里,放一缸 热水,把自己那疲惫不堪的躯体淹没在热水中。她思念那蒸气腾腾的热水浴,那 温暖的水波会抚慰她的痛苦,让她变回一个纯洁的婴孩,忘却伤痛,忘却赌场, 忘却一切…… 她就那样上上下下满世界地寻找她的车,从三楼爬到八楼,再从八楼寻到三 楼,她的车似乎消失在车海里了,她看到很多灰色的道奇,但等惊喜地跑过去一 看,却都不是她那辆。她又急又气又累,心想我连家也回不去了。以前常有的那 种漂泊感油然而生。使她悲从中来,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 “Madam,lookslikeyougotlost,doyouneedhelp?”( 女士,你看起来迷路了, 需要帮忙吗?) 循声望去,铃月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英俊的脸在关切地望着她。 “你……怎么是你?你是……凯?MyGod!……( 我的上帝!)”当铃月认出对 她说话的人,正是那天在WYNN酒店发牌的凯的时候,惊奇使她一下子忘记了悲伤。 她像个天真的娃娃一样,脸上挂着泪珠,却睁着惊讶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凯。 凯今天穿了一件浅色的茄克,看起来越发英气勃勃。上次跟南茜一起在WYNN 酒店赌的时候,凯离开赌桌前那潇洒的一回首,至今还令铃月记忆犹新,只是没 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次相逢。 “天啊,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孤苦伶仃的感觉顿时消散。 “今天我休息,就去百乐宫试试运气,小赢一点儿就收手了,正发愁剩下的 时间如何打发呢。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你在等人吗?”凯也认出了铃月,他愉 快地微笑着。 “我,我的车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铃月沮丧地说。 “被人偷走了?还是你忘记停在哪里?” “我忘了……”铃月美丽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副无辜受委屈的表情,令凯的 心里怜惜顿生,“真像个小女孩,找不到车就哭。”这么想着,他觉得铃月实在 是太可爱了。 “别着急,我去叫警卫来帮你找,你有纸笔没有?把车牌型号写给我。” 写完,凯就拿着纸条去找来了警卫,警卫开着工作车挨层寻找,过了大约十 几分钟,铃月的车终于被找出来了。 凯陪铃月去到她的车前,看着铃月弯身进到车里,摇下车窗。凯用一只胳膊 靠在车门,微笑地望着铃月,不说话。 铃月不禁脸红心跳,她嚅嚅地说: “凯,谢谢你了。你不知道,遇见你的时候,我的心情究竟有多糟糕,我输 了好多钱,可以说是全部的钱。唉……”铃月的心情又黯淡了。 凯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铃月,慢慢地说: “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你是个善赌的人,你有Passion(热情) ,比较情绪 化,女人一般都比较情绪化,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最好的扑克玩家里,很少有 女人。我总觉得,女人的世界应该是很丰富多彩的,为什么偏偏要去涉足于赌呢, 赌博是属于男人的游戏。” 凯停顿了一下,发现铃月的脸色十分苍白,她勉强想挤出些微笑,但是没成 功。 凯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说道: “赌的人,更需要有一副超越常人的平常心。心胸宽广,不计得失,求的是 赌博的精髓。赌博的精髓是什么?是怡情,而不是令自己从精神到肉体都被打垮。 既然赌了,胜败就在所难免,想开些。赌博其实不光是赌运气,更是赌耐性和韧 性,能令王者为王,寇者为寇,简单地说,就是使一个真正有素质的人,被磨炼 得更强,而弱者,则容易将本身的弱点拔出,直至自我毁灭。这些年来,我输了 很多,也思考了很多,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一个人如果不能战 胜自己,他决无可能战胜赌场,最终只能充当赌博的牺牲品。” 凯的话令铃月很震惊,她没想到看起来年轻俊美的凯,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深 度的话。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只有真正男子汉才具有的 坚定和自信。 铃月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心折着迷。 情场得意 “凯,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半小时后的铃月和凯,已经坐在位于RIO(瑞欧) 酒店51层的VoodooLounge里 喝着啤酒。摇滚乐声震耳欲聋,铃月的这句话,几乎是冲着凯喊出来的。 “Relax !( 放松) ,这就是你现在该做的!”凯也冲着铃月喊道。 劲舞时间终于过去,音乐换成了缓慢悠扬的布鲁斯。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 凯端起酒杯,大口喝了一口啤酒,问铃月: “你的那个朋友怎么样了?今晚怎么没和你一起去百乐宫?” “你是说南茜啊,在WYNN那天晚上,你走后,她运气一下子好起来,赢了好 多好多,现在正在地中海度蜜月呢!” “嗯,她赢走巨款的事,我已经听别人说了。其实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对 你们说,应该暂时停下来,不然会很快输掉的,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太Hot(旺) 了, 好在我很快就离开,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是啊,你当时简直是个Killer!( 杀手) ”铃月笑起来,她心里想的却是 凯潇洒地一甩头发的样子,真是迷人。 “又不是我愿意那样的,呵呵。”凯也笑起来,但他的语气忽然转为担忧: “不过我总觉得,南茜其实也是个不善赌之人。那天晚上她运气好就不说了, 但作为一个赌徒,绝不可以光靠运气。我有种预感,总有一天,她会输得很惨。” “啊?!不会吧?有那么可怕吗?你不会是在危言耸听吧?南茜玩牌的时候 很有大将风度,我最佩服她了。”铃月有点儿将信将疑。 “我也希望不会。”凯望着铃月的眼神渐渐趋于温柔。 布鲁斯的乐声转弱,长长的尾音宛如一条滑动游弋的蛇,钻进未知的角落里 消失不见了。摇滚乐声在一阵踌躇的断音后,再次激烈地充满整个空间。 “这里太吵了,我们到外面去吧!”凯站起身,拉过铃月的手,两人穿过整 个吧厅朝里走,到了厅的尽头,推开镶嵌在墙上的一扇门,哗然,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吧厅外特设的巨型露台,一眼望去,天上的星星跟思醉普街上的灿烂灯 火一起闪烁,交相辉映。米高梅的祖母绿,将酒店上空飘浮着的云雾染成了绿色 ;黑色金字塔酒店塔顶那巨大的光柱仿佛是在人间和天堂之间搭了一条云梯;曼 德拉湾酒店金光闪闪;仙剑酒店那林立的五彩宫殿,将赌城彻底变成了一个美丽 的童话。 铃月惊讶地绕着露台的围栏,从这头走到那头,忍不住赞叹: “啊!真没想到,从半空中俯视下去,赌城竟有这么美!” 赌城美不胜收的夜色带给他们如梦如幻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身在此城,平 时忙忙碌碌,患得患失,看到的都是俗不可耐的一面,完全忽略了赌城非凡的美 丽。或者说,是没有那双可以看到她的美的眼睛。只有一个心态恬静的人,才有 可能去欣赏,去感受。 他们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望着远方,不再说话。夜晚的风儿很猛烈,铃月的 头发忽忽地随风飘扬着。 凯紧紧地攥着铃月的手,生怕她被风吹走似的。 铃月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升腾翻涌,不知是为自己而哀伤,还 是为凯而感动,或者只是因为夜色太美。风儿吹散了她眼角涌出的泪珠,她忍不 住轻声地抽泣起来。 凯用一双温柔的手臂,将铃月揽到他的胸前,他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她 的耳后,张开他的茄克衫,将她裹在他的臂弯里。 铃月感到她的世界忽然归于宁静。几年以来,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安宁的 时刻。她的脸颊贴在凯的胸口,感觉到凯咚咚的心跳声,那声音令她十分安心。 她情不自禁地想,上帝毕竟还是公平的,他拿走了多少,就会还给你多少。 她仰起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凯,凯一句话也没说,忽然,他低下头,用他的 嘴唇攫住了铃月的嘴唇,猛烈地亲吻起来。 颤栗如潮水般淹过铃月的全部身心…… 猛烈的风终于将他们吹进了酒吧,凯拉着铃月到舞池里跳Disco ,铃月已经 有很久没有如此剧烈运动过了,跳到动作无法协调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停下来哈 哈大笑,笑得弯着腰在舞池里旋转。她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 输钱的难受心情,此刻似乎已经离铃月很远很远了。 其实在铃月的天性里,并不十分在意金钱,她会努力去赚钱,再拼命去赌钱, 但这一切,对她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呢? 以前她没仔细想过,现在,她好像突然看清楚了自己。以前赌钱是因为好奇 贪玩,后来赌钱是为了给空虚的心灵寻找寄托。肯定是这样的。 铃月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跳累了也笑累了,他们回到座位上,坐下,猛 喝冰啤酒。铃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凯: “哎,凯,你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在这里?上次你说你是从台湾来的吧?” “我二十八岁了……” “是吗?那你成家了吗?”铃月还没等凯回答完前面的问题,就又接着问了。 “还没有,”凯回答,“我的父母都还在台湾。” “哦!他们为什么不来呢?”铃月好奇地问。 “一言难尽,”凯陷入沉思,“他们不想来。” 铃月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看来这个问题显然是凯不愿意谈论的,她赶紧换了 话题。 她告诉凯,自己工作的幸运女神赌场马上要停业,自己失业在即,正不知如 何是好,填了几份申请,也不知会不会得到通知,心里悬乎乎的。 凯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对铃月说: “我有个朋友就在RIO(瑞欧) 赌场里做Supervisor( 赌区经理) ,要不然我 们去问问他,看看瑞欧赌场需不需要人。” “好啊!”铃月欢快地拍着手。 两个人匆匆买了单,乘电梯去到底楼的赌场大厅,挨个Pit(赌场一般有很多 个赌区,称为Pit)地找凯的那个朋友,十分凑巧,凯的朋友正在班上。他是个四 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西装革履,正埋头在赌区中心的工作台前,往一个本子上 记录着什么。凯站在赌区外等待着他转身,另一个西装革履的赌区经理迎上前来 问有什么需要帮忙,凯便指了指他的那个朋友,这个经理就走过去将凯的朋友叫 过来。 “Hi,凯!你过来玩吗?”朋友见到凯,很高兴地问。 “不,是为我朋友铃月,想问问你们这儿最近有没有发牌工作Open( 指工作 职位开放) 。”凯答道。 “Oh,我们赌场没有推荐制度,要找工作,必须去人力资源部填写申请,然 后等待通知。我想最近应该有工作Open。”朋友的眼睛望向铃月,微笑着对她伸 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铃,我叫John。” “Hi,John!”铃月慌忙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 “我们有一个Pit(赌区) ,我想是有open的,就不知你想不想去试试。”John 的眼光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在铃月周身扫视了一番。 “好啊,是发什么Game( 赌戏) 的Pit(赌区) ?”铃月欣喜地问。 “那,不如我带你们去看看吧。”John爽快地说。 跟同事简单交待一下工作后,John就带着他们俩,穿过好几个赌场Pit ,再 绕过一群老虎机,那个Pit 很快就到了。 那是个很小的Pit ,只有七八张赌桌,发的都是21点赌戏,不过却非常之有 特色。因为所有的发牌员,都是清一色的靓女,她们身穿性感的比基尼,个个浓 妆艳抹,媚态万千,但牌却是发得乱七八糟,有的甚至连洗牌都洗不清楚。不过, 来这个Pit 玩的赌客似乎根本不在乎靓女们的发牌技术,他们要的只是秀色可餐。 铃月万没想到John所指的是这个Pit ,她以前也曾听说过瑞欧赌场里最亮眼 的这个Pit ,据说发牌员不但青春美丽,而且个个都是波霸。跟赌场里别的发牌 员不同的是,她们的小费都是归自己的。所以,有时候她们赚的钱比别人多好几 倍。 铃月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美女发牌员们。她们之中,有清纯的白人女 孩,也有性感健美的黑人女孩,犹如选美竞赛,五大州各色美人荟萃。她们身上 那窄窄的比基尼,可以说除了勉强遮住几个点以外,简直毫无用处,尤其是那边 的一位波霸美女,乳房露在外面的部分比留在里面的还多。 只见美女们把扑克牌东一张西一张地扔给赌客,赌客们却笑容满面,毫不在 意,不惜劳苦去到处捉牌,还慷慨大方地给小费,只为了博美人一笑。 “穿那么少,不冻成感冒才怪!”铃月暗想。 她天生怕冷,心想要是自己穿上比基尼发牌,到夏天的时候,岂不是要被冻 死!因为夏天赌场里冷气都开得很足,似乎若不把环境弄成跟北极一样,赌客们 就不会来似的。经常是外面赤日炎炎,可在赌场里的人却被冻得簌簌发抖。 要在以前,铃月可能还会对这种暧昧隐晦的色情方式猛烈摇头,但现在,她 虽感到有些难为情,但这都是小事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受不了冻。这不,她清清 楚楚地看到,那个离她最近的美女的手臂上,已被冻的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 远处的一个美女,更是不停地更换着身体的姿势,差不多要跳跃着借机取暖了。 “我看做这个我不行。”铃月扭头对John和凯说。 “Don'tworry,youarebeautifulenough!((别担心,你足够美丽了!)”John 还以为铃月看到那些靓女后,对自己的容貌没信心,哪里想得到她只是怕冷。 说实在的,连铃月都觉得自己的确太娇气。每次经过宝岛酒店,看到那些在 寒风凛冽的冬日,仍奋勇跳入冰冷的池水中表演海盗船Show的演员,心里就佩服 不已。人家的敬业精神,或者他们心里想的只是为了赚钱也罢,不管怎样,都值 得大大钦佩。 凯跟铃月离开了瑞欧酒店,一路无语,良久,铃月低着头对凯说: “对不起,让你为我费心了。我真是没用。” 凯安慰铃月: “别急,慢慢找,机会总会来的。想当初,我自己也是在Downtown的小赌场 里苦熬了两年,又在一家中型赌场做了三年,其中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打着两份工, 最后才有机会去到WYNN的。” “不要灰心,面包会有的,工作也会有的。”凯伸出臂膀,将铃月紧紧地揽 到他的身边,肯定地说。 春天近了 一月的维加斯,气候反复无常,时而丽日如画,时而冷风萧瑟,走在街上举 目四望,行人穿着毛衣、T 恤、薄衫裙皆有,恍惚中,令人浑不知身在春夏还是 秋冬,但是,可以感觉到,春天的脚步轻盈地走近了。 只要去到春山路上的中国城,就可以感受到一派节日的气氛,彩灯已高高挂 起,新年游园会的舞台和工艺品展会的篷帐都已经搭好,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 很快就要到了。 铃月手提一空篮子,在中国城内的大华超市里踱来踱去,不知究竟该买点儿 什么,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两个星期以来,铃月为找工作四处奔波,结果却是徒劳无功。眼见同事们一 个接一个地报来新工作的好消息,铃月真可谓心急如焚。 她发出去的无数申请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今天白天,她又开了老远的 路程,去到位于汉德森的绿谷(GREENVALLEY) 赌场去填表,其实这家赌场离家这 么远,即使他们要她,她还得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花两小时在路上,跑那么远 去上班呢。 但目前紧要的是能找到一份工作,好的赌场也申请,差的赌场也申请,只要 能碰见老鼠,管它黑猫白猫瞎猫,啥也不在乎了。 凯有空的时候,也陪她去了两家赌场找工,但结果都只是让她填表。跑了那 么多家赌场,居然连一次面试的机会都没得到,铃月越来越绝望了,没想到现在 找工作这么难,本来一直觉得是好容易的呀,可偏偏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到处都 不Open。唉,铃月今年可真是流年不顺。 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WYNN酒店开张前夕,维加斯所有赌场的员工进行了一 次浩浩荡荡的大流动。出类拔萃的发牌员纷纷去了顶级赌场,一般的发牌员则有 机会进入大赌场,小赌场发牌员则顺理成章跳到中型赌场,层层升级。铃月如果 那时候试着换工作,应该不难,可是,她太喜欢幸运女神这家小赌场了,加之打 两份工,收入不错,也没有时间精力去找工作。到了如今,各家赌场的员工状况 已经稳定,也就没有多少空缺提供,铃月也是无可奈何。自己虽然十分刻苦地把 能学会的赌戏都学会了,但是在赌城,却实在是没有一点“关系”可攀,那些掌 握权力的经理们她也一个也不认识。 找不着工作,铃月不得不开始为生活担忧了。上周付清房租四百五十块后, 铃月的全部财产只剩下八百块钱。这八百块钱,精打细算地用,也不知道能维持 多久,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账单要付,水电费、电话费、Cable 电视、上网费、 汽车保险等等,汽油每星期加一次差不多就要50块钱,这段时间可千万不能生病, 不然,就算有医疗保险,新年伊始,第一次看医生,也要缴一百块钱呢。 铃月捏了捏攥在手里的40块钱,望着超市海鲜部那在鱼缸里拥挤成一团的龙 虾们,不禁遗憾地吞了吞口水。乖乖!十四块九一磅!望着挂在缸前的价格标签, 铃月吓了一跳,记得几个月前,还只是九块多一磅,看来是新年快到,什么东西 都涨价了。 铃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下午跟南茜一起“杀龙虾”的情景。不由得心 生感慨。为什么人生中凡是美好的都必成为回忆?人生真是充满了太多的变数, 转瞬间,已经物换星移,物是人非。铃月心里有种隐隐的预感,南茜肯定是不会 再回来了,她们两人相依相伴的日子,她们曾经那么深厚的友情,只能让它在记 忆中慢慢沉淀,到最后,变得冷漠而坚硬。想到此,铃月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阵 阵的酸楚。 她转身离开了那些诱惑她的龙虾,去买了些肉馅和芹菜,还有饺子皮,决定 回家给自己包一顿饺子。 这些天实在太累了,也该放松放松了,找工作的事以后再想吧。她这么安慰 自己。其实她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明天是她的三十一岁生日。 三十一年前的这天,铃月出生在白雪飘飘的北国。那时候,在部队工作的铃 月父亲正在东北吉林军区外调,铃月母亲作为随军家属与父亲同去了吉林。铃月 出生那天,父亲刚好去外县出差,深更半夜,铃月的母亲阵痛发作,找不到人帮 忙,只好独自支撑着去离家半里路的医务室。 那晚,雪花漫天飞舞,母亲在快到医院门口时不慎跌倒,铃月就呱呱坠地了。 据铃月的母亲说,她跌倒以后,值班的小姑娘听见响动推门出来,挂在医务室门 上的一串风铃,就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当时,映入母亲眼帘并让她感到惊 异的,是那飘浮在点点雪花背景中的一轮明月。 这就是为什么,铃月的名字叫“铃月”。铃月从小就一直害怕寒冷,是否因 为在寒冷的落雪冬日降生的缘故呢? “唉!”以前何曾会想得到,自己的三十一岁生日竟会是处在如此窘迫的境 地。 付完款,铃月朝自己的车子走去,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给凯打个电话, 问他有没有时间来陪她吃饺子。 自从去瑞欧酒店的那个夜晚之后,铃月就发觉,自己心里的的确确有了凯的 影子。凯是除了陈峰以外,第一个让她有了爱恋感觉的男人。她想凯也是喜欢她 的,如若不然,他为什么会数次激烈地亲吻她呢?! 想到被凯吻的那种感觉,铃月猛地感到一阵眩晕,不禁停下脚步,闭上眼睛 做了个深呼吸。很快,她又睁开眼睛,低下头望着脚下的路面。 可是,她问自己,为什么总共三次的会面,凯都只是将她送回公寓,在门口 跟她道别,连门都没进就离开了呢? 要说,这里可是美国,就算是在中国,也未必有那么保守,不至于不敢走进 单身女子的公寓里坐坐吧? 还记得上个星期的一天,凯陪她去一家赌场填申请,然后两个人又去吃泰国 菜。铃月最喜欢吃泰国菜了,他们点了咖哩鸡、牛肉蔬菜沙拉、辣海鲜煲,阴功 汤,心满意足吃完后,外面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两个人都意犹未尽,不 舍得分开,凯便带她去思醉普大街的露天咖啡馆喝咖啡。 他们从晚霞初升一直坐到群星闪烁,有时候两人停止笑谈,安静下来,欣赏 思醉普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和行人,铃月不经意间转回头,就看见凯那双凝望 着自己的眼睛,袒露出他对自己的爱恋,还有,还有就是渴望。 对,铃月可以肯定地说,整晚从凯的眼神里,流露出的都是爱恋和渴望。他 那俊秀的脸庞纯净明朗,让铃月怦然心动。 后来,凯送铃月回家,下了车,两个人漫步穿过那条绿荫掩盖的曲折小径, 终于到了公寓门口,等铃月将钥匙找到,开了门,本以为凯理所当然地会跟她一 起入室,不料凯却一把拉住她,将她拥进怀里,亲吻她的头发、额头,然后是嘴 唇。天啊,那是怎样热烈的吻呵。 铃月浑身都燃烧起来了,凯的拥抱和爱抚,唤醒了她周身的每一个细胞,她 那沉寂已久的热情迅速复苏,如火山的熔浆,只消一瞬间就会汹涌奔腾。 然而,凯却松开了她,对她说: “把门锁好,早些休息吧,今天你也累了。”他温柔的手在铃月的发梢上停 留片刻后,就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去了。 剩下铃月一个人愣在门前,她的热血陡然变得冰凉。她的心如坠入万丈深谷, 她有一种失去重心的感觉,空荡荡的感觉,和那种切盼被充实的感觉,无论是她 空寂的灵魂,还是她柔弱的躯体。 可现在,一切都似乎是飘浮不定,虚无缥缈,这种游离状态令她不安,令她 烦躁,令她想入非非,但却无可奈何。 铃月本是个比较保守的女人,可现在,却遇到了一个似乎比她更加保守的凯, 不对呀,她又否定了自己。当凯热烈吻她的时候,哪里像是个保守的人呢?铃月 苦思不得其解。 凯在她的心目中,变得扑朔迷离,难以琢磨。 铃月心事重重地开着车,转上了回家的高速公路,终于,她做了决定,不给 凯打电话了。 “如果他真的爱我的话,他会主动来找我的。” 铃月忽然想到一句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的话: “把箭弓交回男人手中,因为那样,他们才会想到去使用它,因为那本是他 们的天性。” “而我,只好暂时充当那只可怜地等待着爱情之箭的白鸟喽!”她扬起眉毛 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然后自己被自己逗笑了。 铃月的车飞快地开回了公寓,刚进门,还未等将买来的东西放好,手机铃声 就响了。她赶紧在手袋里掏出手机,看来电显示,竟是雪玳。 “天,这些日子忙晕了头,都忘了给雪玳打个电话。”铃月暗暗责备自己。 “Hi,雪玳,不好意思啊,最近一段日子都没有去看你,你还好吗?”铃月 边听手机边走到阳台,望着外面那株树叶已经开始变成深红色的李树。微风徐徐 地拂过树梢,艳丽的树叶婆娑地摇泻着落日的余晖。 “我还好,谢谢你铃月。”雪玳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她说: “你最近一定很忙吧?你知道夕燕今天出院了吗?” “啊?夕燕出院了?我不知道啊,她没有告诉我呀!”铃月有点儿惊讶,但 也为夕燕高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健康了。 上个周末,铃月抽空去看望过一次夕燕,一进病房,就看到夕燕的女儿蓓蓓 正坐在病床旁,兴致勃勃地跟夕燕说着什么。 蓓蓓是个漂亮女孩,个头高挑,一双丹凤眼跟夕燕十分相像。 她是回来过春节的,本想给夕燕一个惊喜,没想到家中却空无一人,打夕燕 的手机也是关机,蓓蓓等到第二天,还是不见夕燕和拉瑞的身影,很担心,就跑 去警察局报警,警察局查询后告诉她夕燕的下落,蓓蓓便慌忙寻到了医院,当见 到夕燕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凄凉情景,蓓蓓心里好难受。不过还算是天助人也, 蓓蓓回来得恰是时候。夕燕在女儿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日渐恢复,精神状态也好 多了。 看到她们母女温馨的二人世界,铃月就没有久留,有蓓蓓在,至少她也放心 了许多。 “她一定是不想麻烦你才没告诉你的。我也是刚接到夕燕的电话。她们已经 自己回家了。”雪玳说。 “噢,夕燕出院太好了,要不你们来我家聚聚吧,我正准备包饺子呢。”铃 月开心地说。 “一个人包饺子?这么好的闲心?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雪玳忍不住问。 “我、的、生、日!”铃月故意加强语气. “呃……这样啊!”雪玳一时没有如铃月想象般的兴奋响应,令她很有些失 望。 “来不来随你们啦,反正我也是寂寞惯了的人,行只影单的,没人疼!” 电话那头的雪玳忽然沉默了,久久没有出声。 铃月猛然想到雪玳的爱人刚去世,自己怎么能说这么敏感的话,心里直骂自 己,赶紧对雪玳说: “对不起,雪玳,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我只是觉得自己挺可怜,挺孤单。” “我知道,我一会儿就去你家,好吗?现在我们两个都是孤单的可怜人了。” 雪玳的声音轻轻地从话筒里飘来,是那么的伤感,那么的苍白,铃月的心禁不住 疼得揪了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