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女性 航鹰 在八十年代的时髦潮流中,二十岁的姑娘余小朵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任何人 劝阻无效,这事急坏了她的母亲林清芬。 生活枯燥的人们本来就有一个难以克制的癖好--议论和传播桃色新闻。再加上 余小朵毫无顾忌地和那个男人公开往来,这件风化案早已传遍了他俩所在的单位。 男方索性和妻子分居了,并向法院提出起诉,以感情不和为由要求离婚。妻子申述 说:他们夫妻感情基础很好,并有了一双女儿,都是因为有第三者的介人才引起丈 夫变心。法院调查属实后,审理员多次找余小朵做劝说工作,但毫无进展,只得通 知林清芬,请母亲帮助教育女儿。 林清芬是一家妇产科医院的产科主任,因年逾花甲不再上接生台,正在家里集 中精力撰写一部论述难产接生经验的专著。女儿的事把她的心境全搅乱了,急得坐 卧不宁,茶饭不思。 星期六,林清芬接到了那位丈夫的妻子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只有三行大字,由 于写字时用力过猛,纸上有几处划破的痕迹,显露出写信人的激动: 明天上午,我要到贵府找不要脸的丫头的母亲谈谈,如果这位母亲还顾脸面的 话。 两个孩子的母亲 林清芬看了这封信,手都哆嗦了。她的丈夫去世了,儿子和大女儿都在外地工 作,身边只有小朵这个任性的孩子,那种难堪的局面,叫她这个文质彬彬的女医生 如何应付得了?再说,她这个当母亲的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质问呢? 晚饭以后,小朵已经出去四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今天是周末,她准是又约会 去了。林清芬把那封信交给女儿看时,小朵只是淡淡地一笑,把浓密的长睫毛一眯, 用手指轻轻一弹,就把信弹回给了母亲,只说了句,“别理她,让她有事找法院!”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从女儿走后,林清芬就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那不是她的本意要 这么溜达的,她早已疲惫不堪了,而是不知一股什么力量把她的腿脚象拧发条似的 拧紧了,她就如同钟摆一样止不住地摆了起来。她猛然想起,在自己的一生中,还 有一次,仅有那一次,双腿也这么止不住地摆来摆去过……这个忽然闪现的念头强 烈地刺激着她,使她的老病神经性头痛复发了,太阳穴疼得象要炸裂开来。她急忙 服了药,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 星期日天刚亮,通宵未眠的林清芬就走出卧室,来到通向院子的房间。这间小 屋的用途很多,兼作客厅、书房、饭厅和洗梳间。这套小小的独门独院,是“落实 政策”时分配给他们的,可借丈夫只往了不到两年……她用冷水洗了脸,清醒一下 头脑,把满头银丝梳理整齐,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清瘦的面庞显得更加窄长了,薄薄 的单眼皮儿显得有些浮肿,脸上的皱纹也分外清晰了。记得老人们曾说过,脸上有 多少皱纹,心里就有多少皱纹,因为那是操心纹。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开始 心神不安地收拾屋子,摆出糖果和点心,准备迎接来客。 八点半钟,有人敲门。她惊慌地去开门,是邮递员来送报纸了。这是个惯例, 往常她是听熟了邮递员的车铃声的,今天竟然忘了。 当她认为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便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料子很好,只是 剪裁太老式了,这么一来,显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躯更加瘦小了,简直象一位 受难前的苦修女。她呆呆地坐在写字台前,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丈夫遗像。丈夫那双 目光炯炯的大眼睛热情的望着她……在那镶着黑框的遗像下面,是他们的“全家福”, 她和丈夫坐在前面,怀里抱着一周岁时的小朵,大女儿和儿子笑眯眯地站在后面…… 现在,大女儿成了副教授,儿子是工程师,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小朵也长大了, 在一家工厂的化验室工作。人虽然还和母亲住在一起,心却按照自己的意愿飞了。 只剩下她这只孤独的老鸟,今天,简直又成了惊弓的老鸟…… 小朵起床很迟,伸着懒腰,从闺房出来了。她看到母亲僵直着项背坐在桌前发 呆,一脸恐慌之色,便想起来昨天读到的那封信,忙为妈妈冲了一杯麦乳精,逼着 妈妈喝了,说:“妈,您到街心公园坐坐啊,我等着她。” “不行。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林清芬说着,鼻子一酸,哀求道: “朵儿,你就不能重新考虑一下吗?” 余小朵又把一块点心塞进妈妈嘴里,把脸蛋儿贴紧妈妈的额头,说,“好--不 是跟您说了多少遍了嘛,您还不懂?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和自 我!” 林清芬张了张嘴,但没有说出什么。继续争论是毫无用处的,为了说服女儿在 爱情问题上要慎重,她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怦!怦!怦!” 一阵敲门声,把林清芬吓了一激愣。小朵夺门而出,她一把拉住女儿,小声说: “回避一下吧,何必火上浇油呢?我来和她谈。” 小朵傲慢地说:“我躲她?我只说一句话,就让她进不了这个门!” 小朵抢着开了门,昂首挺胸地拦在门口,但很快地就改变了这种敌视的态度— —门外立着一个中年妇女,从年龄上知道,她肯定不是自己的情敌。 女客面带笑容,闪着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小朵。喜欢品评别人面容的小朵一 眼就发现,她有着不曾褪尽的出众的美貌,一身淡葡萄灰色的西服衬托出丰满匀称 的体态。面庞的弧线很优美,皮肤白哲细润,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灼灼闪光,似乎可 以发出具有穿透力的感情辐射。在眼角长睫毛的尾端,连接着几条深而细的纹路, 增加了眼睛的长度。宽宽的额角仍然很光滑,浓密的棕黑色头发还没有一根银丝, 在脑后高高地盘成一个圆髻,显得朴素而高雅。女客不等小朵询问,使操着一口柔 和动听的普通话说:“你就是余小朵吧?我叫方我素,是林大夫的朋友,比你的年 龄大一倍,就叫我方阿姨吧。” 小朵听她很熟悉自己,忙陪下笑脸往屋里让。林清芬显得有些激动,嘴唇蠕动 着说:“您、你来了,这太好了!” 方我素的情绪也有些异常,挽起林清芬的手臂边走边说:“昨天晚上我有事出 去了,回家看到您留下的条子。要不是天太晚了,我会立刻赶来的。” 小朵听了这话,便知道这是母亲请来的说客了。她没有收起笑容,但嘴角却由 上翘改为下撇,露出了嘲讽之色。这位女客从来没有到家里来过,谈不上是什么朋 友,母亲于无奈中竟向人家求援了。她依稀地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美丽的妇人,一 时却想不起来了。哼,凭她是谁,还能干涉别人的私事么?这么一想,小朵便不再 关心两位长者的谈话,自顾自地梳洗起来。 方我素随林清芬进了屋,一眼望见了小朵父亲的遗像,直奔了去,林清芬陪她 站在桌前。两个女人久久地凝望着那镶着黑框的照片,却一句话也没有。过了好一 会儿,方我素才把目光移到下面那张“全家福”上,仔细地端详了合影上的五个人, 含有深意地点点头,伸出温热的双手,握住了林清芬枯槁冰凉的小手。 小朵去卧室换了一身白绸连衣裙出来,发现室内异常的寂静,这才注意到母亲 和客人并没有交谈。她俩望着遗像时的神色,使她顿时忆起了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 女客:那是在医务界为父亲开过追悼会,去公墓安放骨灰之后。当时人们都散去了, 她和哥哥姐姐刚要上汽车,却不见了母亲,后来发现在一排柳树下,母亲正和一个 中年妇女说话,两个人不时掏出手帕拭泪。小朵从未见过那个一身缟素的女人,闹 不清是亲戚还是朋友,便跑到跟前打招呼,请她和母亲一同上车。在母亲的指点下, 那个女人一直远远地盯着她瞧,但当她往跟前跑去时,却象躲避她似的转身走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仍然和那天一样有些不悦。 水烧开了,小朵为客人沏茶。两个妇人这才惊醒过来,互相礼让着落座。小朵 知道一场老生常谈是不可避免的了,便也坐在一旁直视着两位长者。方我素察觉了 姑娘挑战式的目光,一时沉吟着不知从何谈起。这老与中,中与小年龄间隔几乎相 等的三个女人,非常不自然地干坐着。 林清芬为了打破冷场,对女儿说:“你的事,我都跟方阿姨讲了。方阿姨很关 心你,你就把她当成我……” 方我素打断她的话,问:“小朵,你妈妈很爱你,是吧?” “是的。” “你爱你妈妈吗?” “当然爱!”小朵明白对方为何提出这个问题,索性单刀直入地说:“可这不 影响我寻求爱情。就象爸爸在世时,妈妈爱我也爱爸爸一样。” 林清芬听了这话,苍白的面颊浮起一阵红潮,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方我素也 以直截了当的方式说:“那么就谈谈你的爱情吧!” “他爱我,我爱他,他早不爱他的妻子了,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吗?其他因素都不考虑了吗?” “对于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但爱情不只是两个人的感情扭结,或者纯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是感情、理智、 生理要求和社会责任感的综合体。” “爱情一旦占据了人的整颗心,就来不及想别的,容不下那么多道理了。爱, 是感情!只能用感情去爱,而不能用道理去爱。” “不管多么浓烈的感情,都不可能没有思维和理智的成分。这也就是干什么事 情都要考虑后果,比如说孩子……” “我不要孩子!” “可是他有家庭,有孩子!” “那和我没关系!” 林清芬一直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尽量不插言,这时有些激动了。但方我 素的情绪却没有被小朵那噎人的回答所冲击,仍然温和地说下去:“爱情是排他性 的,但不应是害他性的。如果是以伤害别人为前提,何谈纯洁、美好呢?” 林清芬很欣赏方我素的语言水平,不住地点头附合。小朵非但听不进去,反而 拒人千里之外地发问:“请问,您到底是我家的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这个,”方我素直视着她的眼睛,一挥手不让她反驳,沿着自己 的思路说下去:“你想过没有,在别人的东西中,什么是最宝贵的?不是金银珠宝, 是感情,是家庭的和谐与幸福。难道这不是人类视为最珍贵的东西吗?” 林清芬听到这里,站起身来想说句什么,但又未说出口,端起茶杯捧给方我素, 颤声说:“喝点水吧。” 小朵怒容满面,刚要发作,见母亲如此,又克制住自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 子。谈话变得更加艰难了。任你苦口婆心也罢,雄辩滔滔也罢,三寸不烂之看说上 九天九夜,也万难拉回一颗坠人情网的心。但方我素没有气馁,缓和一下口气说: “我并不片面地反对离婚,如果夫妻之间确实失去了爱情,硬把他们拴在一起是不 道德的。你是否清楚你所爱的人在和你认识之前的生活情况?” 小朵不高兴地说:“这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您的谈话中可以断定,您 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做到为她的情敌着想的!我以为只有 妈妈这样的老学究才如此守旧,原来您也是一位该立贞节牌坊的封建淑女!可借您 这么漂亮,却不曾热烈地爱过人,也没有被人热烈地爱过!” 两个妇女听了这番话,同时象被利箭射中了似地呆住了, 方我素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眯起黑森森的睫毛,想把这个狂傲的姑娘看得 更清晰些,眼角的纹路显得更深了,并且有些微微颤抖。然后,一双大眼睛突然张 开,射出两道痛苦的冷光,显示出刚刚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说:“不,小朵,你 猜错了!我不是什么贞节烈女。我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因为欣赏‘笑骂由人笑骂, 我行我素’这句勇敢的话,才改名叫我素,并且真的这么做了……在我象你一样的 年龄,也曾狂热地爱过一个人……” 林清芬双手颤抖地摆了摆,打断方我素的话,叫道:“别这么说,别说这个!” 小朵却抿嘴儿笑了,赞叹起来:“啊,您很坦率,我有些喜欢您了!有许多人 自己年轻时放荡过,可是老了以后,倒要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教训年轻人。对青 年人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人们就是这么一*儿,一辈儿,往下教训、教训的! 妈妈,您请来的演说家真是一副好口才!” 方我素一直凝视着小朵,闪闪的目光一会儿灼热烫人,一会儿冰凉彻骨,眸子 好象患了疟疾似地在感情的温差里打着摆子。过了好工会儿,她才艰难地说:“愿 意听我讲一件往事吗?一个女人的经历。这不是作家们编写的小说,是真实的生活 ……” 林清芬急促地打断她:“说点别的吧!小朵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会慢慢明白的! 别提那件事,只当它没有发生过!” 方我素却恢复了平静,缓和地说:“小朵已经二十岁了,该懂事了!过去的事, 应该讲给她听,让她好好想想。” 对于这个讳莫如深的故事,小朵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好奇心,老一代听了会感 动得泣不成声的故事,青年人常常无动于衷。因此,她觉得两位妇人的激烈争执挺 好笑,顺手拿起一本关于“弗洛依德主义”的书翻看着,并随时准备洗耳恭听。 林清芬从方我素那一往无前的表情中,知道拗不过她了,喃喃地问“……非讲 不可吗?” “是的,趁着还为时不晚。”方我素说。 林清芬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竟象干了一杯酒似地面色发红了。她 若有所思地静坐了片刻,然后略显激动地说:“那么,由我来讲吧!我一辈子怕说 出这件事,原打算把它带进骨灰盒里去的……”她象是对人倾诉,又象是自言自语 地接着说:“那件事的经过和种种细节,我当时的心境,感情的波纹,细微的闪念, 至今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我把它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中,但愿它象逝去的光阴, 永不回返……如今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和老余做伴去了,如果我 讲的事情使你们感到痛苦,到那时也会原谅我的,人们对故去的先人总是崇敬的, 会想起他许多好处,不愿多提他的过失……孩子,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听了这件 往事,不要因此看不起你的长辈们。我们不是完人,有弱点,有错误,有隐私,我 们不要求后辈象敬神一样崇拜我们,屈从我们,更不要求你们按照我们的方式去生 活,只希望你能从我们的经历中吸收益处。请你们不要打断我,不要提任何问题, 让我慢慢地说明白,沿着记忆的旧路去寻找当时的自己……” 我们原来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但也住在跟这个相似的小独门独院里,所不同的 是,那个小院靠近一条护城河。那是老余升任外科主任时卫生局分配给我们的房子, 周围很幽静。我四十二岁那年,女儿快大学毕业了,儿子刚考上大学,都飞走了, 不再恋着老窝了。家里只剩下;我们老两口,便显得有些寂寞,人生的求学立业、 生儿育女的操劳时期过去了,反而觉着空落落的。再加上我和老余都是医生,他在 综合医院,我在妇产科医院,两个人都要上夜班,休息时间难得碰在一起,连在家 里共同进餐的机会都很少…… 我这个人性格内向,不苟言笑,多年来一心钻研业务。就是夫妻关系上,虽然 我对老余忠贞不二,却没有燃起过人家常说的那种火一样的热情。为此,老余把我 说成。“一块恒温的玉石”,现在岁数大了,说起这些也不觉得害羞了。他是个热 情奔放的人,仪表堂堂,喜好艺术,年轻时偷偷考上过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想当演 员,被他当医生的父亲知道了,硬逼着他重考了医学院。我们两个是校友,我比他 低一年级。父亲是个小职员,母亲去世早,我要在家带弟弟妹妹。但我顽强地读书, 终于考上了大学。没想到刚上了二年级,就累病了半年。复学之后,功课跟不上, 常常急跑到校园一角去哭。他是个高材生,时常在那片树林里念书,见我这样,主 动帮我温习功课,使我不但补上了学业,还成为班里的优等生。 在他们年级举行毕业典礼之后,他悄悄地饲我:“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羞得低下头,说:“我笨,又不漂亮。” 他说:“你有毅力,让我动心的是一个女人有这么强的毅力。你怎么会觉得自 己不漂亮?” 我说:“我长这么大,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我漂亮。” 他热情地望着我说:“可是我发现了,你很秀气,有一种东方美。”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亮,快乐而自信,善于表达感情,恐怕任 何一个女人都受不了他那充满男性魅力的目光。我流了泪,点点头答应了做他的妻 子。我觉得很幸福,很幸运,在共同生活了多年以后,我仍然对他有着崇拜心理, 对他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自己承担了一切家务。你们可以设想一下,我 一个人要带孩子,又要坚持就职,是怎样的艰难,他对我很感激。他很喜欢孩子, 回家来和孩子们嬉闹,玩得非常开心。有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作为感情的纽带弥补 了我们性格上的差异。 后来,孩子们大了,离开了我们,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那年我升任产科 副主任,工作担子更繁重,性格也就更沉静了。一个妇女到了四十多岁,似乎没有 过多的感情追求了,他却一点也不见老,哪怕是心理上的衰退也没有,他常常抱怨 说,“你太冷了,我的娜达莉娅!”我不知道娜达莉娅是谁,也就一笑置之。有一 天,我在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一本书,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随便拿起来翻 看,我才知道那句话是格利高里对妻子娜达莉娅说的,他不爱娜达莉娅!我有些生 气,但也没有发作。他总是爱开玩笑,感情外露,说话没轻没重,不象个外科医生, 倒真象个搞艺术的。 一九六三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给他打来了洗脸水,催他早些休息。他久久地 坐在床边抽烟,一声不吭。他从前不吸烟的,近来却染上了这种坏习惯,并且明显 地消瘦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沉默着。我以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问了几次,他都不说。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叫人不解的变化,每天回家的时间比往常 要早多了,勤快地干着家务劳动,过去他是从来不干的。他还总是窥视我的脸色, 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水放凉了,我端起盆来要去厨房重新热水,他接过脸盆放在地上,满怀愧疚地 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就要被下放到农村去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他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正是在手术台上大显身手的年华。 他这人虽然爱说爱笑,但从不议论政治,“反右”、“反右倾”时他都侥幸无事。 再说他们医院的郑院长曾在我俩上学的医学院任课,一直把他当做得意弟子,亲自 把他挑到自己医院去,怎么会舍得下放他?但是,越是这样越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下放”历来意味着是一种处罚。我追问:“你犯错误了?”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嗫嚅地说:“我犯了……生活错误。” 我好容易才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目瞪口呆地伫立着。后来,我似乎问了一句 什么话,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问的是什么,可能说的是:“和谁?”或“她是谁?” 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因为他显出惊慌的样子把我扶到床边坐下,把头扭过去 说:“那姑娘很年轻,才二十岁,我不知中了什么魔……责任完全在我。”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全身所有的神经仿佛都坏死了, 唯一还活着的感觉是恼怒和羞愤。我的丈夫,我痴爱的丈夫,我侍候了大半辈子的 丈夫,两个大学生的父亲,受人尊重的外科医生,竟然做出了这种丢脸的事情!竟 然如此绝情地背叛了我们!……我不是封建时代的小脚女人,是个知识分子,怎么 能忍受这种屈辱?想到这里,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几乎没有经过起坐的过 程就跳下了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地跟在我身后,从 衣柜走到提箱前,又从提箱走到衣柜跟前,问:“你到哪里去?” 我不回答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我在本城没有亲属,但我倔强地说:“到 医院住单身宿舍。” 他说:“反正我要走了,这个家是你的。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打、骂、离婚, 都随你。不过,求你答应目前先不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一天也不能等,一分钟也不能等!”我气汹汹地喊叫。 他坐回到床边,把脸埋在手掌里说:“我这么考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孩 子们。妞妞今年大学毕业,弄不好会影响她的分配去向。聪聪正在入党预备期,如 果人家知道他父亲为什么下放,可能不同意给他转正……” 我愤怒地讥讽道:“你心里还有孩子?你以为这种丑事可以瞒得住吗?” 他羞愧地说:“这事医院里还只有组织上知道。原先,郑院长在党委会上提出, 给我一个记大过处分,在医院劳动两年,然后再回外科。征求我个人意见时,我说 那样会闹得人人皆知……我情愿到农村去,只向院长提出一个请求,不要向孩子们 所在的大学透露我下放农村的真实原因。组织上考虑到你的处境以及我的一贯表现, 答应了对外说我受处分是因为医疗事故。我没有和你商量,就以你的名义向党委提 出了这个请求,希望你能谅解一个父亲的心情,哪怕是个有罪的父亲。” 听他提到孩子们,我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又瘫倒在床上,眼泪刷刷地顺 着两鬓流到被子上。他见我这样,又说:“我决不勉强你,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认 为怎么好,就怎么办。我都想过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或许一辈子 再也不能拿手术刀了,我的一切都完了……如果你提出离婚,我没有权力拒绝。” 我泪汪汪地望着天花板,问:“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 “不一不,没有,一点也没有。”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看见他也满眼是泪,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他流泪。但我没有受感动,继续质问:“那你——为什么?” “这……怎么说呢?我不敢求得你的原谅,你也就不要听那些……那些连我自 己都、都说不清楚的事了。”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我固执地要问个明白,神经质地哭喊:“不行!我要你作出解释!你必须 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厉害了吧,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观瞧,好象我是个陌生人。 我只顾逼视着他质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象照顾孩子般地侍候你!天啊,我的 好心得到了你这样的报答!” 我气得不愿再抬头看他。可是,他却忽然抓住我的手央求:“再看我一眼吧! 哪怕还用那种仇恨的目光!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好好望过我……明天,我就要 走了……” 我听了惊异万分。我们朝夕相处,怎么他会说出这种话呢?我不由得朝他的眼 睛望去,看见了他那双大而黑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恋爱和新婚时我常爱盯着 那双眸子观瞧,看自己的肖像在那无底的深潭微笑。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再也没有 这种闲情逸致了。此时,他一定也从我的瞳仁里看见他自己了,从前我们可以这么 傻气地对视上几个钟头的。他低下头接着说:“真的,自从有了孩子,你就再也没 有好好望过我了……就是望着我的时候,眼睛也是走神的。你总在想工作,想孩子 们,想家庭琐事。或许家庭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是我的要求太过分……是的,你象 照顾孩子那样侍候我,可我,毕竟不是孩子……我感到孤单,只好把感情也寄托在 孩子们身上。后来,孩子们走了……你了解我这个人,心里总有一股热情,除了献 给医学,献给孩子,献给了……你,似乎……似乎还有一种渴望,渴望生活中有更 多的乐趣,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尤其在精神上,幻想有机会充分地表现自我, 这些话不敢在外面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可越是不敢说的事,越会顽强地存在心 里。你对我这么好,一切都不等我去想,去渴望,去追求,就端到我的面前,这使 我内心的那股动力不用耗费,慢慢地积存。当然这并不怪你,主要的……是生活太 枯燥,除了工作,开会,政治运动,还是政治运动,开会,工作……人与人的关系 越来越紧张,人们都封闭了自己。而我这人却不能把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自己 想说的话,一律封闭起来。这你最清楚。但我又不得不这样。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 己。我原来不知道,这种对热能的封闭是多么危险,遇到一个小小的火星,它会燃 烧成大火,哪怕把自己烧焦……我为一个女病人成功地作了手术,她的女儿非常感 谢我。母亲出院后,她还给我送话剧票,请我去看她主演的戏。那天我请你和我一 块去的,你不感兴趣,要在家里看书,我一个人去了。散戏后我到后台祝贺她,她 在戏中扮演一个多情的少女,漂亮极了。她邀请我陪她走走,在寂静的马路上,她 一边走一边唱歌,开玩笑,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活泼可爱,叫我动心。后来,她请 我去家里给她母亲复查,我去了好几次。她家里人对我非常热情,说不尽的感激之 词。她留我吃饭,听音乐,我都高兴地答应了,她是那样天真外露,一点也不懂得 隐藏自己,我觉得在她面前很自如,用不着封闭自己,用不着提防她,可以把自己 本来的样子充分展现。当然,我在你面前也很自如,更用不着提防你。可你有好多 年不肯和我作愉快的闲谈了。年轻时你还喜欢古诗、小说,现在你不再谈起这些, 不愿跟我去溜溜公园,散散步,看看电影。你总是忙,你的眼睛总是盯着书上的各 种胎儿,胚胎,新生儿,畸形儿,顺产,横位,剖腹产……对不起,我没有埋怨你 的意思,是我自己……四十多岁了还象个年轻人……还是那句话,你是一块恒温的 玉石,和你碰撞在一起没有失火的危险,而我和她都是一块燧石,稍一磨擦就会成 为火种。谁知道这么一来就不可收拾了,我象被点燃的爆竹似地把蕴藏多年的热力 一古脑儿进发出来,把自己炸了个粉碎……” 我听了这些话,感到十分惊骇。看来我是粗心的,在没有留意时,似乎失去了 一些什么。但我来不及多想,因为他在谈到她时不自觉地流露出的那种感情,使我 不能忍受。我翻身下床,挺起胸膛高傲地表示:“想跟她结婚?我成全你们!” 没想到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忙不迭地说:“不不,我并不是想和她结婚, 当初也没有这么想过,年龄悬殊太大了,可我也不是存心欺负她……我不知道该怎 么解释……事出之后我便有了强烈的负疚感,真的要跟那样一个幼稚而热情的女孩 子生活在一起,我会一辈子都背着这种负疚感……再说,客观上也不允许这样。我 对你,对她,对孩子们都犯了罪,让我一个人自作自受吧!为了你和孩子们的名誉 和前程,我才请求你考虑离婚的,那只不过是个时间和手续问题。在我到农村以后, 除非你通知我去法院,我决不会回来打扰你。”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木呆呆地望着他走出了卧室,睡到孩子们原来住的房间 去…… 第二天一早,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了。过去,他每次出差都是我给准备行装, 这还是头一次他自己操心。衣服带得不够,许多必需的日用品也没有备齐。我当然 不管。也没有去送,但我还是发现了他遗忘的物品。为什么还要关心他?他就是光 着脊背走,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那天夜里,天气骤然变冷,我在睡梦中听见秋风落 叶敲打窗子的响声,看见他赤身裸体躲在雪地里快要冻僵了,懵懵怔怔起身就打开 衣柜找出他的棉衣。当我完全清醒时,又愤怒地把棉衣扔了回去。我恨自己,为什 么这样软弱可欺,就这么放他走了?难道我没有自尊心,没有一点骨气?不。但我 从来不会吵闹,更不会骂人,顾及体面害了我!有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丈夫,还有 什么体面可讲!为什么还要惦念这个对妻儿恩断义绝的人?我可怜他,他可怜我吗? 还有她,对,为什么没有想到那个小妖精?他说了一句“责任完全在我”,我就轻 信了,这分明是替她开脱,正说明他爱她呀!瞧他说起她时的那种表情,即使在表 示忏悔时都那么生动!怪不得他叫我什么娜达莉娅,原来她是他的阿克西尼亚!即 使我也象娜达莉娅那样为他自杀,也得不到他们的同情!责任?责任当然在那个小 骚货,女人不去勾引一个有妻儿、有事业心的正派男人,四十多岁的他怎么敢对她 有非份之想?她是演员,这种人当然很风流……想起了她的存在,她的安然无损, 而我的家已经名存实亡了,我怒火中烧,胸腔腹腔好象变成了一架火焰喷射器。哼! 他俩都是一块燧石,稍一磨擦就会成为火种?!我自己就是一团火,忌妒心和复仇 心如同两根火柴,轮流在心里磨擦着,点燃成喷射烈焰的火枪,一个念头使我感到 昂奋——找她去!到剧团把她的丑事公布于众,让她名誉扫地!忌妒能把最温顺懦 弱的女人变成泼妇,我急不可待地盼着天亮,好去实现自己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我到医院告了假,就赶到了剧团。不知为什么,大院里很寂静, 没有上班的人们拥人。收发室的老大爷说,因昨天晚上有一出戏演出结束,演出队 的人们连夜卸台运景,今天上午休息,并问我找谁。我说找政治部,老大爷告诉我: 主管政治部和人事科的是一个人,姓赵;行政人员上正常班,赵科长已经来了,在 一楼办公。 赵科长是一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干部,穿着很朴素,却戴着一块昂贵的欧米 加手表。我所以注意到她的表,是因为开始她对我很冷淡,没等我说话就看看手表。 好象我已经占据了她许多宝贵的时间。她神色凛然地向我伸出手来,但不是要握手 的姿势,手心朝上掂了掂。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她要什么,好容易才明白是要介 绍信。她看出我表示没有的神色,便问:“私事?” 我点点头。她的态度更加傲慢了,又一次不等我开口就说:“剧团里是很缺中 年知识妇女型的演员,但我们是超编单位,名额早就满了,一个人也不准调进。况 且,当前正在落实八届十二中全会精神,狠抓阶级斗争,人事调动暂时冻结了。” 我非常惊奇,她怎么会认定我是来考演员的?我连一句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讲, 又怎么能发现我身上有敌情?这时,她又看看手表,我以为她要去开会,慌忙说: “我是来……反映情况的。” 她一听“情况”二字,眼睛立刻睁大了,鼻翼翕动了一下,急切地问:“什么 情况?反映谁?” 我不知道小妖精的名字,只好说自己的遭遇。我刚说了几句,她就追问我: “您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边说边拿出手帕来擦眼泪。她在笔记本上记了一行字,表情不但变得友好和 善了,还堆下满脸的笑容。 我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她的眼圈儿也红了。两个女人,尤其是两个做妻子的中 年妇女,在这种场合会一下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顿时把她认作知己,把满腔 怨愤都向她倾诉了。她听了以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林大夫,这事由我们替你作 主,你放心吧。那个小破鞋,平时仗着自己能演戏,业务条件好,从来不把别人放 在眼里!现在卫事败露了,还又臭又硬,找她谈了多少次,也不肯说出那老头儿是 谁!” 听了这些话,我的担忧加深了,倒不是为了老余,而是为了我那两个孩子的前 程。于是我苦苦央求赵科长,说孩子们是无辜的。她一拍胸脯说:“这没问题!我 们讲政策。剧团里阶级斗争的反映,主要在那些白专尖子身上!”她顿了一下,微 笑着说:“你是大夫,有点事想求教……” 我忙表示愿意。她小声问:“你能帮我开点药吗? 我问她怎么不好,她迟疑了一下,强调说:“是一个朋友让我帮忙的。” 然后,她附在我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格格地笑了起来。虽然她再三声明这是为 别人求医,但凭我多年的临床经验,从她刚才那不自然的神色里,就知道她是为自 己的丈夫寻药。我的心往下一沉,自己夫妻面临离异,可她却在此时此刻让我帮她 的老头儿搞补肾壮阳的贵重药品!无奈我已有求于她,只得答应了。她把嘴一撇笑 道:“我们老头儿别的胆子都有,就是没有色胆!他敢!你呀,太老实了!” 听人家夸自己的丈夫,我想起薄性的老余,感到无地自容,更增加了怒气,便 要求从严惩处那个小妖精。赵科长大包大揽地说:“这个你相信组织好了!别说她 正赶在抓阶级斗争的刀口上,就是群众这一关也是过不去的!剧团里的人,并不象 社会上认为的那样都乱搞,好人还是大多数。她的丑事败露以后,民愤极大,都很 同情你。虽说是生活问题,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一条不上法律的法津——淫为万 恶之首!尽管上级指示,生活问题不能公开整,但群众出于气愤,给她贴了不少大 字报。群众运动起来了,领导也不能压制,你说是不是?只好说眼大家把大字报都 转移到三楼去,以免外单位来的人看了影响不好。你上楼看看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抿嘴儿笑着送我出了办公室,就掩门进去了。 我气喘吁吁吁地跑到三楼,只见走廊上挂满了大字报,这是主持正义的群众对 我的支持啊!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给我安慰呢!我 面对着对我夹道欢迎的大字报,仔细地一张一张看去。那些指名道姓的大字报,不 但极其严厉地声讨她破坏别人家庭的不道德行为,还列举了她平时的表现,诸如穿 着时髦,只专不红,个人奋斗,骄傲自满……等等,说明她犯错误绝非偶然。但是, 我看着,看着,不由得心房越收越紧了——有些大字报、打油诗和漫画的用词之激 烈,语言之刻薄,画面之庸俗,使我耳热心跳,惶遽不安。她被称作“糖衣炮弹”、 “狐狸精”、“美女蛇”、“资产阶级香风臭气”、“现代潘金莲”……而我的丈 夫,当然是被称作“老流氓”、“老色鬼”之类的了。有一张漫画,把她画成一个 日本艺妓,看文字说明是她曾在剧中扮演的一个角色,但是脖子上挂了一串高跟鞋…… 人们的聪明才智,在这个最能刺激起兴趣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当我看到 一张彩色漫画时,吓得闭上了眼睛……她被画成人首蛇身,蛇身呈毒蛇特有的鲜艳 花纹,缠绕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朽访当然就是指老余了。这幅让人毛骨悚然 的蛇精吸髓图……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里。我的幸灾乐祸之感 也被吓跑了,剩下的只是惊慌,忧虑,甚至厌恶。我暂时忘记了自己是受害的妻子, 竟为那位没有见过面的情敌默默担心起来,她看见这些大字报精神上受得了吗?她 今后还怎么在剧团里立身呢?…… 林清芬讲到这里,余悸未定地喘着气,说不下去了,把头仰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歇息一会儿。方我素脸色变得煞白,白得似乎和身后的墙壁差不多。她那双睁得大 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连黑森森的睫毛也一丝颤动都没有,看来她已被这个故事深 深吸引了,失神地坐在那里犹如一尊一动不动的淡彩素瓷像。余小朵早已收起了轻 松的态度,等着母亲讲下去。看到母亲仍然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她急不可待地催问: “那姑娘到底是谁,她后来怎么样了?” 林清芬坐直了身子,瞥了女儿一眼说:“不是说过叫你不要提问吗?我的思路 不能由你的问题牵着走,只能沿着那些往事的顺序一点一点地追忆……” 晚上,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陷入痛苦不堪的孤独中。老余和孩子们在家时, 我们的小屋小院很充实,热闹。而现在显得屋子那么大。院子那么黑,一切都叫人 惶惶不安。奇怪的是,往日老余上夜班,我经常一个人在家独宿,却没有这种感觉。 那种低人心神的空寂,使我这个平时不大留意于文学的人,都想起了李清照的名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为了消磨时光,便从书架上把久违了的 《宋词选》拿下来翻阅,当我看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 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 了得!”我一边默读着,一边流下了辛酸的热泪。我抬头望着老余的照片,望着他 那曾经属于我的热情目光,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深切的惋惜之情。空灵的夜空中似乎 有一个声音在说话,隐隐约约地传来,象我的母亲,也象我自己:这一切是可以避 免的。……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震,难道……是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吗?…… 忽然,那臆想的声音变得真切起来了——“砰砰!砰砰!”我听见敲门声,连 忙跑去开门,因为我正盼着能有个人来陪自己说说话,以解心头的郁闷。但是开门 一看,却一个人也没有。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苦笑着关好门,重新回到屋里。 过了一会儿,又有敲门声传来,这一次我没有忙着出去,侧耳细听,声音仍然 响着,而且比刚才清晰了,我走到院子里高声问:“谁呀?” 没有回答。我急忙回到屋把门插上,心跳得厉害。我是当医生的,当然不相信 鬼神,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走进卧室把灯打开。然后出来把卧室的门关严,再把 外面这间窗户临街的屋子的电灯关上,躲在窗帷后面,于暗处向外窥视。奇怪的是, 院墙矮栅栏外面的河边小路寂无一人。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个黑影从街头 拐弯处走过来,在门外迟疑地站住了,却又走了回去。约摸一刻钟以后,那个黑影 又踱了回来,仍然在门外停住了脚步,大概是看到我屋里熄了灯的缘故吧,他这回 没有忙着退去,呆呆地在门外立着。从那怯生生的动态和踉跄的步履上看,估计他 不会对我形成威胁。我一向是个胆子大的人,便摸黑悄蹑蹑地走到院子里,站有门 里聆听外面的动静。听见那人的身体倚在门上的响动和哀哀的低泣声,听声音是个 女人,我打开了院灯和大门。 她正侧身倚在门上落泪,冷不防这一手,随着门扉的打开倒了进来,我一把扶 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惶遽地望着我,我一看吓了一跳——我行医多年看过各式各样 的病人,伤员,垂危的人,甚至死人,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极度绝望,极度凄伤 的面孔。尤其是她那双表达自己已经意冷心灰、神更形毁的眼睛,令我震骇。如果 说这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鹿在用这种战果的眼神盯着对准她的枪口,我是完全相信 的。可能她本来很年轻漂亮,但现在整张脸都象在水里泡了几天似的,眼睛、鼻头、 嘴唇都浮肿,泛红,显出久哭的泪痕,再加上青黑的眼圈和两颊的雀斑,甚至使人 无法看出她的实际年龄。我关切地询问:“同志,您一…” 她似乎刚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浑身抖瑟着向后退去,但没有防备门坎,险些 绊倒,我急忙又扶住她,可是,好象我的双手是两把烧红的烙铁把她烫着似的,她 一下子甩开我,用暗哑的嗓音问:“余……余大夫在家吗?” “他出差了。”我答道。 “什么时候回来?”她急切地问。 我只好以实相告:“他被下放到农村去了。” 她大吃一惊,追问:“为什么?” “出了医疗事故。”我按照老余的口径回答。 她怔了半刻,嗫嚅地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我想知道他的地址。” 我关心地说:“您不舒眼吧?我也是医生,有事可以找我。” 她摇了摇头,畏惧地不敢正视我,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关好门,满腹狐疑地回到屋里。当我镇静下来时,一下子意识到这就是她! 对,绝对不会错,是她!她竟敢跑到家里来找老余!竟敢当着我的面问老余!竟敢 向我打听他的地址!熊熊怒火涌上心头,使我恨得咬牙切齿,看大字报时的怜悯之 心一扫而光。我想冲出门外,抓住她厮打一顿,当时我觉得如果把这种怨恨留在体 内,就会胀裂了心胸。这时,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召使我猜测她没有走远,于是我又 躲在窗帷后面于暗处向外窥视——当然,她没有朝来的路上返回,正在朝河岸走去, 透过树丛可以望见她在河边徘徊的身影,并且顺着河岸走近了朝我家望着,望着, 然后又是徘徊,徘徊……我的脑中升起了一个疑问:她别是要自杀吧?这么一想, 我又得到了复仇的快意,她这是自作自受,只有一死才能洗去自己的耻辱!这时, 只见她停住了脚步,在树丛后面呆立着。然后,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了。那个地 方我很熟悉,树丛靠水的地方有一条石凳,她是坐在石凳上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能回卧室去睡觉呢?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片树丛,观 察她的动静。但是,河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站得腰酸腿疼,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 一个钟头过去了,树丛后面仍然一片沉寂。那树丛不到一人高,如果她站起来,我 会看见她的头,但她再没有站起身来,就象服了大量安眠药,永远躺在那条长凳上…… 我被自己的这一想象震慑了,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理智的分析战胜了感情的 憎恶:如果让她死了,尤其是死在自己家门口,老余就要承担法律责任!那……他 和我的孩子们……我似乎清晰地看见了老余被人戴上手铐,锒铛入狱的形象,一下 子两腿瘫软,身子无力地倚在了窗台上。母性的爱和女人的恨,象两把钝齿锯子交 替锯着我的心,撕着肉,滴着血。最后,无以匹敌的母爱战胜了忌妒心。不能让她 死! 我惊恐万分地抓住窗棂,监视着那片树丛,因为我料定她决心投水了。只有真 心自杀而不愿被人发现搭救的人,才会在走向死亡之前把自己隐藏起来。事态实在 紧迫,每一秒钟都有一种可能……这时,她的一只手伸到高处,抓住了一棵小树的 树枝,那树枝便窸窸抖动起来。周围一丝风也没有,渗淡的月光下的河水,象一面 光滑的镜子,只有那树枝在颤动。在无风的秋夜里,这一奇特的景象可怕极了!那 只手在月色水影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苍白,枯瘦,发出蜡一般的闪光。我恍恍惚惚 地觉得那只手下面的身躯已经淹入水中,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根飘浮的树枝。 树叶抖瑟的声音无异于绝望的呼喊:“救救我——” 我不敢多想了,来不及多想了,犹如孩子用弹弓射出的一粒泥丸,飞快地冲出 大门,跑到河边来到她跟前——她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河水,对于突然冲到跟前的我 竟然毫无察觉,连头都不抬一下。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沉到河底了,不容分说,一把 拉起她就拽回了自己的家里。 她软绵绵地跟着我,一丝反抗的表示都没有,象个听话的孩子一般乖乖地,或 者不如说懵懵地让我拉着进了屋,按在椅子上。当我打开灯,插上门时,她被突然 明亮的灯光刺激了一下,脸上开始有了表情——清醒,惊异,然后是恐慌,跳起来 要夺门而逃。我倚在门上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黑眼珠闪烁不定地望着我。可能想从我脸上捕捉什么,判断什么,我听见 自己说话,也觉得很奇怪,因为那声音不象我平日的嗓音,很高很远,似乎是从天 花板上,窗外的黑暗中,或是从无垠的天外飘来的。那不是我的声音,这些话不应 由我的口中说出,可是我说了“你不该走那条路……”并且继续说下去:“你还年 轻,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我送你回家去。” 她的目光安定了片刻,神色也松弛下来,可能判断的结果是以为我不知道她是 谁。听我一说送她回家,她嘤嘤地啜泣起来,摇摇头说:“我犯了错误,母亲一气 之下心肌梗塞复发,去世了……父亲和哥哥把我赶出了家门……工作单位也回不去 了,没有我能去的地方了……没有路了……” 她说着,站起身又往外走,我死死地拦在门口。我知道,这时候放她走,就是 放开黄泉之路,我唯一的想法是把她留住,从死亡的路上把她留住。明天一早,我 就给赵科长打电话,让剧团派人接她回去,那时我便也解脱了。于是我说:“现在 时间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也许一觉醒来,精神复元了,你就会留恋这个 世界,就会想出法子来……”我为她沏了一杯白糖水,看着她喝下去。我明白,只 有用人间的友爱和温暖,才能召回她生存的勇气。于是我又端来一盆洗脸水,为她 拧了热手巾,让她擦脸。当我捧着那曾为老余端的脸盆时,泪水滴在了盆里,不知 是羞耻的泪,还是伤心的泪,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你怎么能这样没有尊严?难道 可以原谅她吗?可是,神差鬼使地,我又拿来梳子,为她梳理蓬乱的头发……我仿 佛觉得今天晚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不是自己的了,《聊斋志异》中有许多狐仙附体 的故事,那当然是借鬼神以喻世。但我今天真的被另外一种东西,一种力量“附体” 了,那是一种为我所不知的东西,一种我无法抗拒的隐力。 她见我这样待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我,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腰,双腿就要往椅子 底下溜。我急忙把她拉起来,按到沙发里。她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语无伦次地说: “我不能接受您的……照顾……我不值得您这么……您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顿了一下,说:“知道,我到剧团去过了。” 她吃惊地松开手,露出挂满泪水的脸,浮现出无法形容的表情:怀疑,惶惑, 感激,羞愧,几次张嘴,但双唇颤得厉害,终于未能说出话。 此时,我又能说什么呢?只好坐到另一个沙发里,用手支住了额头。我俩默默 地并排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在万籁无声的深夜,我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这样不知坐了多少时候,直到我觉出了凉意,才想起应该铺床了。但我抱着被子犯 了踌躇,让她睡在哪里呢?铺到女儿的房间里去吗?怕她跑了。和我一床睡吗?在 感情上实在过不去,那太强人所难了……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面部肌肉剧烈地痉挛起来,双手捂住了肚子,身体扭 曲着呻吟起来…… 余小朵神情紧张地听到此处,忍不住叫起来:“她怎么啦?妈妈!” 方我素的感情一直随着林清芬的讲述在起伏着,完全陷入到故事的情景中去了。 她并不清楚这件事的一切来龙去脉,尤其是林清芬回忆当时自己的心理状态,是那 样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心灵。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这么细致入微地披露自己的灵 魂,就象一个高超的乐手,能够在感情的琴弦上弹出每一个颤音。 方我素示意小朵坐下,“听妈妈说下去……” 林清芬的思路没有被她们打断,仍然沉湎在往昔的那个秋夜中。她不是文学家, 没有煞费苦心地推敲语言,炼词造句,她所描述的一切,只是心灵的自鸣钟在嘀嗒 作响…… ……我忙放下被子,问她哪里不舒眼。她张大嘴巴喘着气,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一分钟以后,一切恢复正常。大约过了半小时,这种病状又重复了一次。这时,我 才注意到她两颊的雀斑呈蝴蝶状,正是妊娠斑!我的心脏通通地激跳起来了——天 啊!我正在焦急而束手无策,她的第三阵官缩开始了,间隔比前两次要短,发作时 间却长了。她的脸色灰白,两手紧紧地抓住沙发扶手,仍然控制不住身体的滚动。 人的感情并不是驯顺的奴隶,它能够乘其不备向理智杀出回马枪。这时我完全 陷人了感官上的憎恶,刚才的热情全然消失了。她这是自作自受!我冷眼站在一旁, 望着她那痛苦的情状。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平静下来了,但眼睛里射出恐怖的 光,脸颊涨成紫红色——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就往外跑。说 也奇怪,那股莫名的力量又钳制了我的灵魂,我不由地一把拉住她说:“这时候你 往哪里去?你大概没有作过产前检查吧? 她急促地答道:“没有,我不懂,不敢……” 我不由分说,把她推倒在床上,让她解开衣扣,她的脸上现出忸怩的红晕。我 威胁道:“快!不然一会儿又疼起来,就检查不了了!” 她顺从地照我的指示做了。我这才发现,她的肚子上紧紧地缠绕着布带,肚子 被勒得不很胀大,怪不得我没有看出她有身孕!我生气地问:“几个月了?” 她说:“不知道,大概……七,也许八个多月……” 她又开始疼痛起来,但这次她咬紧牙关没有喊叫,脑门上却渗出了冷汗。 是早产!显然是强烈的精神刺激造成的。但我心中升起了疑团,老余没有说起 过她怀孕的事,他既然什么都对我坦白了,不会隐瞒这件大事的。况且,他若是知 道这事,也不至于不作交代拔腿就走的,那么,这孩子到底……这么一想,我的憎 恶感又加强了,不客气地逼问:“这孩子是谁的?” 她刚刚阵痛过去,惶恐地打量我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这……您不是都知 道了……” “他知道吗?”我紧紧地追问。 她衰弱无力地喘息着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开始,我不懂……我不呕吐,什么反应也没有,……后来,害羞……我狠命 练功,想让孩子掉下来……后来,我被隔离反省了,再也没见到他。”她说话时的 诚实态度,使我不再怀疑了一她忽然坐起身来,抓着我的手哀求:“林大夫,帮帮 忙吧!刚才我来找……他,就是想到了孩子!我已经没险活着了,是死定了的!我 衣袋里有遗书,说明这事与他无关,和赵科长也无关,虽然她派人审我,打我,羞 辱我……但这是我自己厌倦了人生……责任不在老余,是我自己放纵感情……”她 停顿片刻,接着说:“是我崇拜他的学问,喜欢他艺术家一般的气质……是我主动 地献上自己的感情……当时我没有想到后果,可是生活很快地就惩罚了我……刚才 我在河边犹豫时,不是留恋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到了孩子,我不能带着无辜的孩子 去死……林大夫,救救孩子吧!把她送给没有孩子的人家……对不起,我不该向您 提出这个请求……您也是做母亲的,就原谅一个母亲的最后愿望吧……”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送她去医院。但是,深更半夜的,家里又没有电话,无法 叫出租汽车,邻居们也都睡了。再说,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怎么办呢?我急中 生智,想到了自行车,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我用自行车推她去了,好在产院离我家不 太远。不过,这对我也太残酷了!。 这时,她的又一次更为剧烈、长久的阵痛开始了,并且下身涌出一片血污。我 的那些呼叫、抗争、怨愤又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动作利索地找来一个旧垫子,把 自行车推出了大门,又趁她宫缩的间歇扶她出了院门,坐上自行车。我让她抓紧我 的双肩,命令道:“坐稳,再疼时告诉我,咱们就停下来。” 大概她想做母亲的愿望太强烈了,一路上她竟然一声不吭。但是有两次我的肩 膀被她狠命地抓着,疼得我和她一起颤抖起来。我尽量掌握车子的平衡,没有停歇, 大口喘着气,一溜小跑往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护士迎了出来,把她接走了。我一下子瘫倒在值班室 的床上,再也动弹不了了。无法忍受的精神痛苦和体力消耗,使我心力交瘁,不知 是昏迷过去了,还是醒着在做恶梦。至于后来的事情,我都似知非知,就这样昏昏 沉沉地躺着…… 产房里传来撕人心肺的喊叫声,我蓦地惊醒了,那是她在生孩子!她和他的孩 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我翻身下床,心烦意乱地坐在桌前。那喊叫一声高一声, 尖利,疯狂,嘶哑,象用玻璃碴儿一下一下宰割着我的心,象一盆一盆带着冰块的 凉水泼到我的头上,划破了我的脸……那玻璃碴儿,那水,那冰,那血,在我身上 僵凝,冻结。如果我的大脑也跟着麻木,坏死,那我会感到荣幸,但是偏偏不!脑 细胞反而变得格外敏感了——两天来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些许不差地在我眼前闪 过去,这一切是多么意外,荒诞,离奇,我竟然不是出于自愿地做了多少事情啊! 可我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做了,或许我已经精神错乱了…… 那喊叫声变得微弱了,最后止息下来。我原来想等到天亮再回家去,现在一分 钟也等不得了——他俩的孩子就要呱呱落地了,我不愿意亲耳听到那孩子的啼哭!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冲到门口,但是,门扶手不等我拉,就在转动,护士推门进 来,慌张地报告说:“林主任,您送来的那个产妇是横位难产,各种办法都试过了, 还是不行。杨大夫请您去一下!” 我征住了,我送来的产妇?是的,是我送来的,那么大家把她当成我的亲属了? 我只好点点头,说“请杨大夫再观察一会儿,我这就来。” 护士走了,我捶打着额头,自我解嘲地冷笑起来。让我亲手去接生他俩的孩子? 滑稽!可笑!痛苦得可笑!这太过分了!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我后悔刚才没有 早点离开,现在值班医生请主任医师去会诊,不能不辞而别……我想不出对策,只 好坐圆桌前,双手捂着脑袋拖延时间,或许他们能够转逆为顺…… 护士又来了,见我这个样子,迟疑地说:“您不舒服?” 我点点头,继续趴在桌上,这是表示自己不能去产房。按理说护士也就不好勉 强了,但她还是说:“羊水早破。刚才胎心音过速,现在变得微弱了。杨大夫担心 孩子保不住,请您快去!” 说着,她从屏风后面拿来我的白大褂,递到我手里,我支吾着说:“我头疼得 厉害,吃点药,过一会儿再去。” 护士跑走了,我立刻把白大褂甩在椅背上。我没有撒谎,两天来我一直头疼, 靠吃药顶着。但我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在拖延时间。我心里暗暗地升起一个念头: 胎心音变弱,是很危险的征兆。如果孩子死了,无论是对她,对老余,还是对我, 都是一种解脱。不然,这个孩子怎么办呢?只要再拖延二十分钟,一刻钟,哪怕是 十分钟,那不应该出生的孩子都可能发生意外…… 年轻的杨医生一阵风似地跑来了,焦急地说:“产妇出现休克,胎心音也没有 了。这个产妇是您的什么人?她的爱人怎么没来?保孩子,还是保大人,总要征求 一下家属的意见。”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烧了,垂着眼睛说:“她……爱人出差了。我想,当然是 保大人。” “那……只有请您亲自出马了。您知道,我没有独立处理过这么大的难产手术……”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我递过了白大褂。 我感到一阵胸闷。就象几匹朝不同方向奔跑的野马的拉力,同时作用在我身上, 古时的“裂刑”五马分尸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各种狭路相逢的思想彼此撞击着,快 把我的身躯都给肢解了。我仿佛窒息了,脑海空白了……渐渐地,有一股血液回流 过来了,注人大脑,缺氧缺血的脑细胞又有了一丝活动,而首先复活的是一个理智 的信号——生命攸关的此时此刻,职责,医生的职责……我不再多想,迅速地穿上 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往熟悉的产房走去。 那白大褂一经上身,就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帽子和大口罩遮住了我的多半张脸, 我一下子便有了两个灵魂——女人的灵魂被压抑了,女医生的灵魂显现了。我果断 地命令:“尽量争取正常接生,但要做剖腹产准备。把产妇推到手术室,通知外科 来医生和麻醉师协助,通知血库送血3000CC,叫护理部准备手术器械。” 杨医生迅速地走了。 我艰难地迈动着双脚,朝手术室去了…… 无影灯铺撒下银色的柔光,组成了一个洁白雪亮的圣坛,任何可以容纳隐私的 阴影都荡然无存。我的心被那银色的柔光溶化了,忘却了七情六欲,忘却了一切与 这圣坛无关的俗尘,甚至忘却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她。这时的我,只感到宁静,坚 定,自信,专注,只知道面前是病人,我是医生,救死扶伤的医生 在杨医生等人的抢救下,她已经苏醒过来了,由于我只露出一双眼睛,又戴上 了近视镜,她没有认出我来。我和医护人员们在手术台上一直站到黎明,经过各种 努力,终于没有实施剖腹手术,采取了外部推移法,把横位变成了顺位,加上催产 针滴入静脉的作用,总算把孩子接下来了。当我触摸到那个肉乎乎的小东西,一阵 恶心险些呕吐出来。过去,我的手接过多少个初生到世界来的小生命,当我抚摸着 那粉团团的小身体时,心中总是充满了喜悦和慈爱。但是这一个……虽然我戴着胶 皮手套,但那柔软的触感还是渗进了我的皮肤、神经、骨髓,使我麻木、震栗,一 下子撒开手,扔到手术台上,掉头就走。可是,室内出现的异常的静默,吸引我回 头朝那新生儿望了一眼,是个女孩儿,浑身憋得青紫,瘦弱得象一只小猫,不会动, 没有哭,是个死婴!说实话,我当时没有一点遗憾和怜悯,而是一阵惊喜涌上心头; 孩子死了,医生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责任不在我们。这是天意,苍天助我!一 这时,她举起了扎着输液针的手臂,向我伸了过来,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声音: “孩子……大夫,让我看看孩子……” 母亲的呼叫,同事们沉重的脸色,重新唤起我的职责感——一个医生应该做出 最大的努力。于是,我又抓起婴儿的双脚倒提起来,做拍背呼吸法。我的白大褂又 一次成为挟制欲念的袈裟,但它太薄、太薄了,在它的下面,一阵一阵火红的岩浆 在我的肌肤里奔突着,一齐涌上了右手的手心,好象手心是一个可以进发烈焰的火 山口——我狠命地朝着婴儿的脊背打去,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 打的是他俩的孩子……说也奇怪,尽管我觉得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但我的动作 却始终没有超过这一抢救法的规范,并且发生了神妙的效果:婴儿“哇”地哭出声 音来了! 我被哭声呼了一跳,一时竟捧着婴儿呆住了。护士打开了窗帷,一缕金红色的 霞光照耀在婴儿的小身体上,如同娇嫩、明艳的玫瑰花瓣儿,婴儿小手儿挥呀摇呀, 欢迎这第一束拥抱她的朝霞;小腿儿蹬呀踹呀,欢呼着来到人世间;她那脆弱然而 清亮的啼声,恰似雏鸡儿在学报晓……可是,无影灯熄灭了,顿时,我瞧见婴儿身 上难看的胎脂和皱褶,瞧见她投在自己手臂上的阴影。我踉跄了一下,急忙把婴儿 扔给护士,摘下那血手套,转身跑出了手术室。 我三步并两步跑到主任办公室,迅速地脱下白大褂和帽子,用消毒水洗了手, 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条;我病了,请不要找我。 我象躲避瘟疫一样逃出了医院。路上一口气也没歇就跑回了家中,一下子扑倒 在床上。不过,我的心灵得不到片刻歇息,马上又从床上弹了起来,开始在屋里来 回踱步,一边踱步,一边费劲地思付:事情并没有完结,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她不 可能总住在医院里,让她到哪里去呢?还有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我转呀,转呀, 早已疲惫不堪了,不是我的本意要这么溜达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可我又 对一切都执拗不过!我的双腿还是如同钟摆一样止不住地摆着、摆着……唉!我为 自己系了一个又一个死结,如何再一个又一个把它们解开?这件棘手的事情,如同 一根坚硬的枣木杖,在它跟前我成了个软面团儿……咦,怎么会想起枣木杖了?是 了,那是因为老余喜欢吃面条儿,而他嫌买来的切面有碱昧,爱吃自己擀的家常面。 于是,我就经常用那个枣木杖亲手给他擀面条儿。那根一米多长的枣木杖,是我外 祖母的,外祖母活着时用它为外祖父擀面条儿,后来传给了我母亲,母亲活着时又 用它为父亲擀面条儿,后来又轮到了我。我,现代的知识妇女,大学毕业生,妇产 科主任,仍然在家里系上围裙给丈夫擀面条儿!我真象封建社会旧式妇女那样,是 一堆软面团儿么?不是,绝对不是!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啦?我被那枣木杖卷起来 擀呀擀,舒展成平面又卷起来,卷起来再舒展成平面,一次比一次轧得更薄更大, 然后折叠起来用刀切成一条条儿……是的,我的心被一把锋利的刀切成了一条条儿, 分别给了工作,给了事业,给了那些新生儿,给社会,给职责,……还有呢!给儿 子,给女儿,给……给那负心的丈夫!甚至还要给她和她的婴儿……那么我自己呢? 原来的自我呢? 我的心破碎了,我那破碎的血肉全都抛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心形的冰壳,里面 是空的,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了……这时,我望见了挂在墙上的我们全家四口的合影, 我早已感觉到了,那照片上的四双眼睛一直在望着我,其中包括自己的眼睛!老余 热情的眼睛,女儿灵秀的眼睛,儿子聪慧的眼睛,都在亲切地望着我,不管我摆到 哪一个角落,都能感觉到他们那亲切的目光。往日的温情,家庭的欢乐,尤其是对 女儿炽热的情爱,烘烤着我那颗僵冷的心。父子三人的目光象一个三角架,支撑着 这个面临破碎的家庭,只有仗着这种支撑力,才得以使我的失去重心的身躯保持平 衡,没有倒下去。家庭之舟遇到了惊涛骇浪,是折桅断舵,各自东西;还是重新修 复沉船,架起风帆?在人生的长河中行船,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的。我一直奋力地, 超出人力所及地摇着双浆,在波谷浪峰中颠簸,摇得双臂酸疼红肿,仍然摇着,摇 着,不就是为了骨肉的完整么?可是,现在不但有了她,还有了那个小女孩子,拿 她们怎么办呢?这是一个严酷的现实问题……我实在走不动了,眼前冒着金花,耳 鸣心跳,太阳穴疼得要炸裂开来,挣扎着吃了大剂量的止痛、安眠药,躺到床上睡 去了,我盼着能够暂时离开这个烦恼的世界…… 林清芬又一次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好象真的入睡了。 方我素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林清芬的憩息。她的眼里没有泪,却闪出比泪花 更晶亮的光点,深情地望着闭目养神的老妇人,望着她两鬓的每一根白发,望着她 那枯瘦细长的手。此时,那双手无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如同两片蔫了的秋叶。谁 能相信,这双柔弱的手,竟能那么坚强有力地接出过千百个生命;竟能象耸入云霄 的发射塔一样,不息地发出爱的电波,献给了那么多人…… 余小朵比刚才更急于想知道个究竟,但她却不忍心催促追问了。二十年来她和 母亲朝夕相处,却只字没有听说过这种奇特的事。沉静温柔的母亲心中竟埋藏着如 此丰富炽热的感情,也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更加叫她无法理解的是,父亲在世 时和母亲的关系是那么和谐,总象新婚夫妇那么甜蜜,看不出有一丝一毫曾经发生 过感情危机的疤痕。父亲出差去开会时,总是随身带着“全家福”,把照片摆在饭 店的床头柜上,这些一直在朋友们中间传为美谈。但有一点她现在似乎清楚了,为 什么父亲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你将来也要做母亲的,做一个你母亲那样的…… 世上最好的母亲吧!记住,她永远是你的母亲。” 当时,她对父亲特意让她记住的最后一句话感到费解,以为是病魔把父亲折磨 得有些神智混乱了。这么说,当时父亲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留下这句另有深意的 话的。那么……她不敢想下去了,她觉得做那种猜测是一种罪过,因为在母女感情 的任何微小的潜流中,母亲倾注于她的都是骨肉之爱……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地 想知道下文,尽管知道母亲在激烈的感情跌宕之后必须歇息一下了,但她还是性急 地挪动了一下凳子,发出轻轻的响声。 林清芬听到这响动,竟如听到惊雷一般蓦地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面部表 情重新紧张起来,接着讲述了。 “砰!砰!砰” 又是一阵叩门声,敲碎了我的沉梦。我现在惧怕和厌恶有人来叩门了,不管她 是谁。我躺着没有动弹,但是,敲门声越来越紧迫,我只好披上衣服出去开门。 来访的是杨医生,进屋还没有坐稳就说:“林主任,您好些了吗?您送来的那 个产妇拒绝给孩子喂奶,也不要看孩子,整天地哭。” 我用冷水洗了脸,这才清醒了一些,问:“这么快就下奶了?” “快三天了,该涨奶了。”杨医生说着,把桌上的台历翻过去两页。 我感到奇怪,望望外面的阳光,已过正午,难道我竟然不吃不喝睡了两天两夜? 李医生发现我神情恍惚,也惊讶地问:“您一直躺在床上?看我,也没有想到来照 顾您一下。” 我忙说:“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缺乏休息。你是说,那个产妇拒绝看孩子?” 她点头道:“是的,她还叫护士找我,单独对我说,孩子的事,请林大夫作主, 送给一个人家。她还说,您是难得的好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尽力轻描淡写地说:“她和爱人吵架了,闹离婚,娘家又不在本市。她是我 女儿的老同学,我帮帮忙还不是应该的?” 我惊异自己学会了撒谎,而且能够说得点水不漏。 杨医生同情地叹了口气,说:“她也太想不开了,一个看不住,就要往外跑。 我怕出意外,才请您去劝劝她。” 我一听就明白,她还是没有打消自杀的念头。我深感问题的严重性,心中那根 痛苦的弓弦一下子又绷紧了:现在医院里已经对她的反常表现议论纷纷,真情一旦 泄露出去,不但老余在医学界成为众矢之的,我们为儿女的前程所进行的努力前功 尽弃,就连我自己的名誉也保不住了,谁能够理解我的行为呢?唯一的办法是让她 尽早出院,而且还要保证她的生命安全。但如何才能做到这些呢?我心中萌生了一 个打算,便说:“你先会稳住她,告诉她我这就去,我有话要对她讲。” 杨医生走了以后,我漱了口,梳了头,胡乱吞了些点心,就朝医院走去。一路 上我苦苦思索:有什么话要对她讲呢?产院不是久留之地,怎么让她安心在家养月 子?还有那个孩子,看来是不宜吃母奶的,那么由谁来照顾她?孩子的妈妈让我作 主,这无疑是对我的感激和信任,事关重大,我怎么作主呢?……也许是我经过休 息,精神和体力得到了恢复,也许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之后,对世事已经冷漠了, 这一回我没有再经受那种剜心的剧痛,显得镇静多了。 我忧心仲仲地来到医院,在大门外看见一辆小轿车停下了,有一家人正在喜气 洋洋地接产妇出院。搀抚着妻子上汽车的青年男子,脸上充满了温柔和自豪的表情, 我看见过多少个第一次当爸爸的人,都有这种动人的神采。后面跟着两位乐得合不 上嘴的老太太,一位抱着裹得严严的襁褓,一位神着孩子脸部的毛巾被角,使人一 望而知是孩子的祖母和外祖母。再后面,跟着两个姑娘,分别捧着各种颜色的小毛 毯和小衣服等亲友们送来的礼物。两个姑娘长得各自象两位老太太,想必这是孩子 的姑姑和姨姨了。我饶有兴味地猜测着人物关系;看着这支浩浩荡荡前来迎接小宝 贝的队伍,看着这产院门前寻常的景象,不知为什么我竟落了泪。泪水模糊了视线, 但我还是望着小轿车驶去,一直望到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才悟出了使自己动心的 缘由——我想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她与这个命运的宠儿几乎同时出生,但她是个 不受欢迎的人,她的出现把我一切都搅乱了……但无论如何,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转身进了住院部,操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我抱着裹得严严的襁褓,和她并排坐在出租汽车里。她围着我的围巾,穿着医 院为夜班人员准备的大衣,惶惑而惊疑地望着我,不知我要把她们母女带到什么地 方去。我避开她的视线,望着车窗外面过往匆匆的行人。 汽车在我家门前停下了,我付了车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她下了车。当她 看到我家门牌时,立刻惊呆了。汽车开走以后,她仍然没有迈进门,而是回首朝着 小河望去。 寂静的河边小路上仍然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一切都变了模样,那天夜里在惨 谈的月光笼罩下的一幅鬼气森森的景象全然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红的秋色。 夕阳在小河尽头的树梢上留连忘返,她的光芒不再象白日那么刺目、炙热,变成一 种深重而柔和的桔红色,让你不用眯上眼睛就可以望着她,品味着她那镶着难以描 绘的金边的圆轮。她好象要在严冬到来之前尽可能地把温暖送给大地,使万物储存 起过冬的热力。于是,一切都披上了金红的光辉——远处一幢幢楼房的受光面,那 土红的砖墙犹如涂了一层朱砂,尤其是一扇扇玻璃窗反射出夕照,酷似一块块耀眼 的金箔。河边的树丛红叶簇簇,宛若燃烧着无数支小蜡烛。小河变成了玛瑙色,水 面金鳞点点,如同所有的鱼儿都浮出水面,惊异地向周围观瞧:哟,大地,变成金 红色的发光体了! 她转过头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流露出感动的激情。不知她从我的脸 上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变化,竟是那么专注地细细打量我,我看到她那憔悴苍白的脸 儿此时也被霞光染得红扑扑的,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浑身上下披金溢彩了。她的眼睛 里闪着金灿灿的光点,那光点象耀眼的金箔,象燃烧的小蜡烛,最后,同身后的小 河一样泛着波光水影了——那是晶莹的泪水,金红色的泪水,复苏的生命的暖流…… 后来的事情,就象一条流到下游的江水,也曾爬过险峰,也曾绕过幽谷,也曾 遇过断层,也曾跌过深潭……一路上任凭山石当道,峻岭横生,豁上粉身碎骨总要 找到通途,不得不由清澈的小溪被高峡挤成咆哮的凶龙;由欢唱的明川被地壳压成 无声的暗流;由完整的玉带被峭壁撕成碎银散珠……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 广阔的平原,尽管仍有漩涡的激浪,总算可以舒缓地东流而去了。是的,尽管我心 中仍有漩涡和激浪,但好比刚刚吞过黄连的人再尝苦菜,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有条不紊地做了许多事情。首先,把她们母女安置在女儿 曾住的房间里,这间房子由一扇玻璃落地富和小过厅相隔,通常不大关上玻璃门, 便和小过厅连为一体了。这样,每天夜里我可以随时从卧室出来照料她们。我找出 几条旧被里撕成尿布,找出女儿和儿子当年的小衣衫为婴儿穿上。我生那两个孩子 时,亲友们都送过许多婴儿服,有的没等上身,孩子就长大了,一直压在箱底留作 纪念。现在用热水烫一烫,消过毒晒干了,她的女孩儿穿上正合适。她不可能亲自 哺乳,我给孩子买来奶粉、桔汁和有橡皮奶头的瓶子,按比例加水给孩子煮了吃。 她的乳房肿胀得厉害,回奶时发高烧,我又得为她准备吸奶器,给她打针吃药…… 在妇幼卫生方面我处处做她的指导。产妇的生活是一点也不轻松的,照料一个不能 吃母乳的孩子是很复杂的事,她的心思全都倾注在孩子身上,脸上常常呈现出一种 神圣的情爱,竟然忘记了身处逆境,热心地当起母亲来了。但我却不能长期不上班 在家侍候产妇,于是花钱请了一位保姆照顾她。当我同往常一样沉静温和地出现在 产院时,任何人都看不出来我的生活中有什么异常。 有一件事我没有和她商量——给老余发了一封电报。因为这件事将如何了结, 是不能由我来作主的。电文很简短:“妻病住院,速归。”但他一看即会明了其含 义,因为临别时我们曾约定过这个暗语,意为我已决心离婚,要他回来去法院办理 手续。这样的理由好在下放所在地请假,又不引起人们的议论。 当她的身体好一些时,给剧团团长写了一封信,在寄出之前非得让我看看不可, 我接过来见信上写着: 丁团长: 我现在生了重病,在一个地方休息治疗,很快就能恢复健康。一在我 生病之前,已听说剧团有支援外地新剧团一部分演员的任务,我自愿报名 到外地去,并在那里重新站立起来。 我感谢您对我的关怀培养,我走了以后决不会再给您丢脸。 后面是她的署名,对此,我只能报以无言。前几天,我去过她家里,劝说她的 父亲和哥哥来看望她,但是遭到严厉的拒绝。因我自称是个热心的路遇者,他们竟 劝我不要管她的事情,也没有打听她的住址。我想了解剧团里对她失踪的反映,就 给赵科长打了个电话,说她要的药我已经准备了,约她到一个路口会面。她见了我, 没等我问就神秘地告诉我:“小妖精藏起来了,不过她不会死的,说不定又和哪个 男人鬼混呢!我已经叫财务科扣了她的工资,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她早晚得来上 班,看我到时候怎么治她!”她高兴地接过药品,郑重地放进皮包,对我说了声 “谢谢”,匆匆地走了。我很奇怪,这位时时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的干部, 恰恰在人命关天的大事上一点“弦”也没有了。 一个年轻姑娘在这样的处境下,远走他乡倒是一种出路。但我又能说什么呢? 她看出了我的难处,趁我上班去的时候,请保姆把信代寄了。 孩子满月那天,是个星期日。清早起床,我就看见她抱着孩子垂泪。我心里明 白,在她决定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时,孩子问题成了最棘手的一件事。虽然她在医院 时曾提出过要把孩子送人,但随着和孩子的感情越来越深,她显然是舍不得的。现 在事情迫在眉睫了,叫她怎么不伤心动情呢?任何一个母亲都不愿割舍自己的亲生 骨肉,但在社会传统舆论的压力下。一个未婚女子独身带一个孩子生活,不管她走 到哪里,都逃脱不掉人言的围攻。这件不名誉的事会象影子一样永远追逐着她们母 女直到老死;无辜的孩子,会如同古代受过烙刑的犯人似的,终身受到人们的歧视, 这不公平的待遇将影响到她的性格、心理,甚至全部生活。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为了谈话自由,我放了保姆一天假,保姆走后,我想到 还是找点事情做来分散注意力才好,就说:“今天是孩子满月。咱们按风俗为了祝 孩子长命百岁吃面条儿吧!” 她听了哭得更厉害了,抚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说:“就不要过什么满月了吧! 一个私孩子,一辈子都不好过生日呢……” 我看着甜睡的孩子,也不免鼻子发酸,但仍坚持说:“都是一样的孩子,人家 过满月,就不该短了她的。” 她把脸紧贴着孩子的额头,放声痛哭了。我急忙劝道:“孩子睡得好好的,看 吓坏了她!放里屋去吧!” 她一听忙止住悲声,把孩子放进临时卧室去了。 我和好了面,象过去老余在家那样,自己动手擀起面条来。我拿起枣木杖苦笑 了——没想到它还能派上这个用场。她坐在我身旁一直望着我,我觉察到了她那激 动不安的目光,但已惧怕和她作撕人心肺的感情交流,连眼睛也不抬,只顾低头熟 练地擀着面。她忽然一把抓住枣木杖,颤声说:“您教给我擀吧,我自己来!”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多日来我就是企图在拼命工作和操劳家务中,使自 己疲劳,好叫神经变得麻木一些。如果再经历一次那两天两夜的感情折磨,我可能 会精神分裂的。现在为了避免又一次的目光撞击,我转身去端脸盆来让她洗手,她 又一把接过水盆,哽咽着说:“我自己来……我好了……怎么能让您侍候……” 她的泪水滴到了脸盆里,我心中又涌起一股苦涩,但我强忍着压下去了。在我 的指导下,她灵巧地擀起面来。由于身体刚刚复元,工夫不大她的额头便渗出了虚 汗,但她还是费力地擀着,雪白的面团儿舒展成平面又卷起来,卷起来再舒展成平 面,一次比一次轧得更薄更大…… 忽然,传来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碰锁的声音……有人用钥匙插进二门碰锁里转 动的声音……只有回到自己家里来的人才会有这种节奏,我和她都意识到是谁回来 了!她抓着枣木杖一动不动了,我手里抓着一把干面粉也忘记了往面片上撒,两个 人一齐屏神敛气朝门口望去。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强烈的阳光射进一道倾斜的光柱,把门口的地板照得闪亮。 一个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开始只能看到头部的影子,滞留了许久,才慢慢地向前 移动,当全身的影子投进来以后,人却仍然迟疑地没有迈进。但我已经认出那熟悉 的身影了,一个多月不见,竟变得骨瘦嶙峋,肩背佝偻了,一只满是泥泞的脚终于 迈进来了,然后是第二只——老余来到了门口,忽然停止了迈步。因为他受逆光照 射,面部显得很暗,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那忽然僵直的身姿,富于表现力地 说明了他的惊愕。 他忽然转过身去把门紧紧地关上,然后无力地倚在门上。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原来只有少许鬓发出现银丝,现在竟然满头苍发了,胡子老长,眼窝深陷,显得眼 睛大得吓人。那曾经光滑油润的皮肤象是在咸菜缸里泡过似的,腌黄瓜一股皱皱巴 巴的了。我初见他这种模样吃了一惊,但很快就理解了——同事们也说我最近十分 显老显瘦,一个人的心房如果盛满泪水,那咸的泪是会把人腌皱的。他仍然没有走 近,疑惑不解的目光轮流投在我们两人身上,最后停在我的脸上不动了。我不知道 自己是一种什么表情,只觉得双手在剧烈地打颤,干面粉便顺着手指的缝隙簌簌地 抖落下来。 我望着他——和我共同生活了多半辈子的丈夫,想起了当年大学生舞会上那英 俊潇洒的身姿,一瞬间竟变得如此苍老,我忽然体味到生命的流逝,心底升起了一 股莫名的悲哀……我脑海中闪现出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太冷了……”;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好好望过我”……我同时作为妻子、母亲和医生,作为 母亲的我和作为医生的我一直是清醒着的,狂热的;而作为妻子的我,却似乎早已 麻木、冷漠了,而他却始终是热情洋溢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想到这里, 我心中不由地隐隐泛起一股追悔之意……飞流跃动的水才能常流常新,而我的爱情 却早已变成了一潭静水,尽管永恒,但却已失去了飞流之美。他坐在一潭静水旁边, 无疑是寂寞了……这种追悔之意,使我激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们应该重新开 始!为了这复苏的爱,我们应该付出努力。这时,我才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够那样 对待他的她,和他俩的孩子。我是那样地爱着他,爱着孩子和这个家,唯恐失去这 一切……在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感情维系,我要竭尽全力去织补,去修复我们的 裂痕……我想把这些心中的感受对他倾诉,但是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我们毕竟不是 少男少女了,我们的生活中已经发生了多么可怕的悲剧…… 我们三个人仍然果立着,沉默着,屋子里静得怕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一 辈子都不会弄清那究竟有多长时间,那痛苦而可怕的沉默让人刻骨铭心……从那以 后,我才懂得,沉默有时比痛苦流涕更叫人伤心;比激烈争吵更使人不安;比任何 虔诚的追悔之词更显真挚。当一个人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复杂之极的感情时,沉 默也许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今天想来,当时我们三人都是无言的追悔者…… 沉默,方我素和余小朵都沉默着。 林清芬不再说下去了,伸着打颤的双手,似乎手指缝里仍然簌簌抖落着面粉…… 余小朵低着头,无声地哭成了个泪人儿,泪水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那暗红色 的地板呈现一片亮红亮红的水迹。她早已听出了事情的端倪,明了了自己的身份。 正因为如此,她既不敢望这位母亲,也不敢望那位母亲,这时才抬起泪眼望着父亲 的遗像,望着遗像下面的“全家福”,那合影上是五个人了。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 父亲临终时的声音:“你将来也要做母亲的,做一个你母亲那样的……世上最好的 母亲吧!” 方我素好象被林清芬的叙述摄去了魂魄,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她至今才真正理 解的女人,这位她一直猜不透的谜一样的女人。她的面庞经历了雷电骤雨的变幻之 后,有些微露羞赧,继而转入了深透的沉思,并于沉思中自然而然地接替林清芬说 下去: 是我打破的冷场,只有我能够,只有我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放下枣木杖说: “你可回来了……有句话要对你说……”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有抬起眼睛来。这时我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应该从何说 起呢?我发现她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了,她以为因自己的在场我的话才 难于启齿。我追上去一把抱住了她,激动地说:“不,不,您不要走!” 他痛苦地转过身去,把额头顶在了门上。这时我想,还能说什么呢?还用说什 么呢?只有让行动来说话了,于是我提起了自己的小皮包——一个月之前的夜晚我 来叩门时,只带了这个小皮包,现在我提着它大步向门口走去。他感觉到我来到眼 前了,但并没有转过脸来,我扳过他的身子,伸出手来给他说:“用不着说再见了, 今日一别,永不再见。我不该闯入到你的生活中来,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家庭,有一 个多么好的妻子,我真心祝愿你们幸福。” 他抬起眼睛来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战战兢兢的惶愧之色,自疚自责的 仟悔之意,千言万语欲说无词,欲罢不能。我觉得自己再多呆一分钟都是有罪的, 必须迅速地离开这里,这个我不该闯入的别人的家庭。我转向女主人,向她深深地 鞠了一躬,向门外退去…… “哇!哇哇哇……” 忽然,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哭声来得是那样急遽,那样突兀,把我们吓了一 跳。刚才那样的场面使我都一时忘记了在我们中间还有一个人,一个不容忽视的人! 他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我竟一直没能告诉他。孩子的哭 声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霹雳轰顶,他如同电击了一般痉挛起来,随后坠倒在沙发里。 哭声震撼了室内的空气,占领了所有的角落,钻进了我们的每一个毛孔,攻克 了我们的心房。我们在这婴儿的哭声面前似乎显得软弱无力,束手无策。而那幼小 生命的嗓音是那么响亮,震耳,不象在哭,倒象在大叫大笑,在呼唤自己的新生…… 孩子的哭声象一剂良药,使我那颗脆弱的心变得安宁和坚定了。我跑进玻璃厅, 裹好了孩子,抱起她来转身就走,不管今后的道路有多么艰难曲折,我要这么安宁 和坚定地走下去。他看见我抱着孩子走到他面前时,竟如同垂死的人一样闭上了眼 睛,再也没有敢睁开…… 这时,我听见她小声地叫了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只见她朝我伸出双手,张开 了那双抖瑟着的粘满面粉的手。我一下子从她诚挚的目光里懂得了她这一举止的全 部意思。我似乎没有犹豫就慢慢地朝她走去,把孩子交给了她……我深深地知道, 要不是她,我们母女都不会还活在世上。孩子跟着这位母亲,比跟我幸福,她将是 个父母双全的幸运孩子……她给了我今天的事业和前程,给了我的孩子以社会地位 和名誉,让她的幼小心灵不会再受到损伤,并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面对这 突如其来的一切,我心中百感交集,但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后来我了解到一些她们的零星消息,得知她不久便自愿随丈夫到农村行医,为 落后地区的产妇接生,在那里工作得很出色。当时我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我知道, 她此去不但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并继续为事业而奋斗,同时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隐瞒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为了这一切,她付出的代价是难以估量的…… 我在外地默默奋斗了多年,由一个演员成为一名编剧,并且重新找到了爱情, 有了家庭、丈夫、孩子,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人。我是一九七八年随丈夫调到这个 城市来的,两年后他们一家也迁来了,不久我即知道了他们的概况,因为他和她都 是德高望重的医学专家,在本城为许多人所熟悉。人们有时议论他们在“文革”中 受尽磨难,议论他们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却无人知道他们年轻时的那件隐私。命运 之神又一次把我和他们抛到一起来了,但我恪守自己的诺言,一次也没去看望他们。 直到我从报纸上看到卫生局为他开追悼会的讣告,才赶去为他送葬了。但我也只是 远远地尾随着,我既不应打扰死者的安息,也不应打扰生者的安宁。不料她竟发现 了我,跑到那排柳树下来找我。她指给我看汽车旁边一个高个子姑娘,流着泪说: “还记得吗?你临别时曾经逼着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我也流着泪说:“怎么能不记得!二十年来我心里一直呼唤着这个名字。当时 他为难了好一阵,才说了一句那天他所能说的唯一的话,‘就叫……小多吧!对我 们、对社会,她都是个多余的人。’您听了摇摇头说,‘不,还是叫……’”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方我素的话。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显得很不耐烦,很不友好。三个人都意识到是那位愤怒 的妻子来了,几乎同时站起身来,迟疑地、缓慢地朝外走去。但是,她们——白发 苍苍,风韵犹存,妙龄芳华的三个女人,都没有急于去开门…… 门,紧紧地闭着,但终究是要打开的。 初稿写于1983.5.10 修改于1983.6.24天津 (原载《上海文学》一九八三年八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