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 节:欧米茄(4 ) “你跑不跑?” 老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 的女儿,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 “不跑他们会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 “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 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老几的沉默和文 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 了两年。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 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枪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小凶犯公开描述过砍刀剁进 人肉的闷响,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往脏腑里 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妇母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仅仅 因为寡妇母亲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 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妹妹。 “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 号起来 了。233 号是伪军营长,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把自己肿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 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人在室内,器官在室外地开始解手。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 “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的一贯道烦了,翻个身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嫩鞭子今 晚非让我炖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一身坏肉,鞭子是好东西,营养丰富。这不咱正缺着营 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的草 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 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枪,把你们全打成筛子,老子也还 是偿一条命。”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子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 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 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压成肉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 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水。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 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 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场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 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时,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 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 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 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 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 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几看他的 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 的闺女儿,死了这条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递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枪口上撞。 “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 “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 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他用最后一口土豆擦干 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满嘴血红。老几问邓指吃四 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不够,不够他这儿还有。邓指不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 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 他心里记得的还是那个十九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他会觉得好 不甘,从来没看见她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