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欧米茄(5 )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红辣椒皮,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 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 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 “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干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风了。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风。刚 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 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 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 邓指在他身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 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 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 军,所有人都乖了,风一来就卧得扁扁的。 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身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坚硬的雪地。被刮到 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驼刺 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 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追它们。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中横抡,混进了碎砖和砂石。 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着 行走,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碎砖、砂石、骆驼刺、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 朝着未知逃奔,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 风把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 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死 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 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只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里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 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 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 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 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操,老陆,你闺女还没让你害死?还去看她呢!”邓指说。 过了一会,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 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奶奶的!”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里点名,然 后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几个人的毡帽和棉 帽没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时是容器,让糊糊腻结实了夜里又是 夜壶。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 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 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 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 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 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 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 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 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 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 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 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