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恩娘(3 )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 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 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 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 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 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 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 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 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 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 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 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 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 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 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 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留学是要去的。” “不去了。” “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 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 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 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 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 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 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 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 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 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 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 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 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 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 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 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 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 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 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 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 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 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 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 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