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第一章家戏(2) 韦家老爷向来和乔老爷交好,隔三差五就会到乔家听曲,对乔家之事最为熟 悉,听人质疑沈九娘的年华几何,当下睁开眼睛道:" 九娘从十一岁进乔家,今 年是整三十年了。当年霞翁从茧船上偶见此女,便觉得是可造之材,邀来此间, 命曲师调教,只半年就莺声呖呖,惊煞人也。霞翁慧眼品人,绝无看错。" 旁人听了,纷纷赞叹。韦老爷又道:" 霞翁迷戏,已是个痴人,这九娘更是 个痴人,自学上这个,就再没有一日搁下,真个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三十 年间从没间断,方有今日之杜丽娘。你们看琴老板,那也是绝色绝艺的了,比起 九娘,尚差三成火候。" 牛老爷道:" 那是琴老板年岁尚轻,再加二十年辛苦,也许就有了。" 韦老 爷摇头道:" 非也,琴老板处乱世红尘中,夜唱日眠,晨昏颠倒,更兼往来酬宴, 忍气吞声,难免心浮气躁,为尘世所累。再过十年,就会艳名渐低了。他若是能 有九娘的运气,遇上霞翁这样的东家,尚可再越一层,否则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里,台上《慈戒》已完,琴湘田扮的春香在咒道:" 敢再跟娘胡撞, 教春香即世里不见儿郎。" 吴家三少爷吴菊人听了微微一笑道:" 琴老板的春香真是演活了,他的杜丽 娘我在上海看过,那是不如春香了。韦老爷,这唱戏,除了要一副好嗓子和静心 修炼外,伶人的性子合不合角色也是戏好不好的一处关节。" 韦老爷点头道:" 你这话说得有理,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却是个懂戏的。幽 贞娴淑的杜丽娘,就该绵软安静的沈九娘来扮,娇痴娇憨的春香让爱说爱笑的琴 湘田来唱,就是找对了人。我就说霞翁会看人,再没有错的。嘘,听九娘唱了。 " 一桌子人屏声静气,听沈九娘幽幽叹道:" 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 思辗转,竟夜无眠。" 吴菊人听了两句,有些儿闲闷,眼光不自觉地放在了杜丽娘的衣裙上,看了 一会儿,轻声道:" 九娘的行头是哪处做的,花色这样鲜活?我在外边从没见过。 " 韦老爷晃了两下头,才抽空答道:" 你问九娘的行头?呵呵,都是霞翁的如 夫人和女公子绣的,外面当然看不见。这可是真正的顾绣,如今有这个本事的, 满世界找不出十个人来。" 吴菊人暗赞自己眼光好,怪不得衣裙上的花叶随着九娘的手法脚步随光转闪, 像是活的一般。他便又问道:" 真正的顾绣?如今还有这个?我当是早就绝迹了。 " 韦老爷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道:" 霞翁的小夫人中有一位是 松江丁佩的再传弟子,自归乔家,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了女公子。" 吴菊人惊问道:" 这松江丁佩就是道光年间著有《绣谱》的那位吗?传说她 既精刺绣又通画理,于顾绣是心知其妙而能言其所妙者。" 韦老爷看他一眼道:" 贤契连这个也知?哦,你家现做着绣品买卖,对这个 精通,原也不奇怪了。不错,顾家后人设幔授徒,收有无数女弟子,以至后来仿 效者皆称顾绣,市面上仿伪甚多,真品难觅,你们是应该留心的。我看贵宝号里, 有一幅真品顾绣乎?哈哈。" 吴菊人淡淡一笑道:" 自然是不如乔老爷家的多了。顾绣多以名画为本,杜 丽娘身上的这件衣服上的梅花,不知描摹自哪位大师的画儿?" 他自小跟着两位 兄长学做生意,读书不多,于书画上甚是有限,这时虽见沈九娘的戏衣花帔上的 花儿鲜亮,却也认不出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韦老爷笑道:" 不是哪个名画家的画儿,乃是乔家女公子的丹青。" 吴菊人" 哦" 了一声,沉思不语,再看九娘心迷眼软,桃腮春情,低回婉转, 不觉心中一动,贴在韦老爷耳边问道:" 乔家女公子芳龄几何了?有了人家没有? " 韦老爷眼睛只顾看着台上,随口答道:" 总有十八了吧,怎好去问人家这个? 估计是还没有许人。嘘,嘘,听这个。" 韦老爷心里厌烦老有人在耳边聒噪,将 身子挪到另一边,离吴菊人远点儿,痴痴地看着台上的杜丽娘。 吴菊人也不气恼,笑一笑坐正了身子,静静听戏。 台上那杜丽娘迟迟疑疑地叹道:" 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 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待她唱完" 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这上半天的戏唱完,乔家人排 出盘碗酒盏,乔老爷换下戏装,笑嘻嘻出来与客人劝酒。午间休息过后,又唱起 戏来。 这老天也争气,前些时下了整月的雨,河水快漫上街道,谁知到了临了,巴 巴儿地就放了晴,春风拂面,柳絮绽眉,轻飘飘地随风上下,进了这深宅高院, 有几片被杜丽娘的水袖牵住,便随着她的身姿忽起忽落,沾衣惹带,似解相思。 吴菊人本不是个爱听戏的,但这天却在乔家坐了整整一天。晚上掌起灯来, 台上仍演着,是请的外班在唱《牝贼》。散了戏,人静灯暗,热闹了一天的乔家 也歇下了,那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牛毛细雨来,把个踩踏了一天的青砖拼花的院 子地重又下得净润如洗。 漆黑的镇子静静地传出几下吱叽声,不知是猫儿还是黄鼠狼捉住了老鼠在抢 食,稍远处镇子外的燕山上寒光点点,不是鬼火,更非萤光,而是老狐带着她的 小狐猎食饱归,狐眼碧目,冷冷地俯视着下面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