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第十八章春闺(1) 第十八章春闺 回到琴家,刚进大门,就听见幽幽的胡琴声,天井里一张靠背藤圈椅里坐着 琴湘田,一边的骨牌凳上坐着琴师,叠着腿,架着胡琴,正在拉琴。中间白荷衣 走着碎步,家常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粉红的花帔,脚下是一双桃红色的彩鞋,抖着 水袖唱道:"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 自行。" 之琬听了,不免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这样婉转幽深的西皮二六,不是听惯 的昆曲,但凄凉哀怨的声腔却触动了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地站在一旁细听。胡琴 怨曲在她是陪着她长大的旧日伙伴,一听到这样的曲声,她就仿佛回到了乔家的 深宅大院内,一边绣着戏服,一边听着曲子,不用多思多想,心境自然平和。 那白荷衣又唱道:" 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那一个" 屡" 一 个" 受" 字,在他口中婉转三千遍才得以吐出,一种似恨似怨,如泣如诉的心情 像凿石般地击打在之琬心上。除曲子悲苦外,曲词更是伤情。 "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 人。 " 毕竟男儿多薄倖,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 白荷衣的尾音在琴声中悲咽,一回头见之琬站在门边,脸上早已是泪痕斑斑, 不觉惊问道:" 师妹,怎么了?" 之琬恍似不闻,如痴如醉地问道:" 这唱的是什么?" 白荷衣关切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之琬,道:" 《春闺梦》。" 之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字一顿地道:" 春闺梦。" 闭上眼睛,停了半 晌,张嘴唱道:"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 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 到如今。" 浑然不觉已是泪眼婆娑,看着白荷衣道," 师哥,你唱的是我吗?" 在她开口唱时,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琴师不知道她是何人,见她开唱,自然 而然地操琴相和,一段西皮流水把她的声曲衬得越发地沉郁愁苦。 白荷衣听她唱得这么好,又是惊叹又是高兴,见她问话问得奇怪,答道:" 师妹,你终于开口了?学得真好,比我好上不知几倍。以前听过是不是?这是程 砚秋程老板的新戏,你在哪里听的?" 之琬揪紧他衣袖,眼睛紧盯着白荷衣,自顾自说道:" 师哥,教我,把这出 戏教给我。" 琴太太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戏词里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之琬的写照,叫 她听了怎么不伤怀?她擦了擦泪痕,上前搀住之琬道:" 菀儿,今天你也累了, 明天再让白师哥教。师哥天天都来的,又不会跑了。" 之琬点头道:" 是,师哥天天都来,师哥不会跑。" 放开手,靠在琴太太怀 里,说," 娘,你也在那,你也不会走。" 琴太太又被她勾出了眼泪,哄着她往楼梯上走,道:" 菀儿,来,咱们回房 去,你先睡一觉,明儿再学。" 之琬乖乖地道:" 是的,娘。" 神情语调便如一个孩子般地乖顺听话。琴太 太叫来毛丫头,两人一起把她在床上安顿了,之琬痴痴呆呆不言不语,由着她们 替她换了寝衣,盖上被子,拉密窗帘,琴太太温言道:" 菀儿睡吧。" 她便闭上 眼睛,果真睡去。琴太太看她睡熟,才起身离开,掩好了房门。 回到楼下,琴湘田和白荷衣忙问情形,琴太太握着手帕,拭着眼泪道:" 今 儿去了她家,像是没打听到一点儿消息,她刚订了婚的夫婿又去打仗了,生死不 明,也没跟她联系上,回来就听见你唱这个,这不是正好戳在她心窝上吗?" 琴湘田和白荷衣都问道:" 她未婚夫婿?" 琴太太又是伤感又是得意,说:"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们上午去报馆 登了寻人启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回音。" 那两人感叹一声,不再说话,忽然琴师老胡师傅道:" 这位小姐唱得真好, 真真唱出这出戏的味道。嗓子也好,纯粹自然,一派天真,一丁点儿没有练坏, 不,是没有练过。这是一个闺门旦的好苗子啊。琴老板,这就是你说的新收的女 弟子吧,果然好眼光。" 琴湘田和白荷衣相视无言。当日说要收她为徒,也听过她唱的几句《牡丹亭》, 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方便行路,容易照顾,哪知道她今日初试啼音,就一鸣 惊人,竟然有这样的潜质?再说琴太太又说了要收她为义女,就不再当她是徒弟 了。这一下好叫两人为难。这一下到底是做女儿好,还是做徒弟好?做女儿,可 惜了这么个难得的好苗子,做徒弟,怕是对不起乔家的恩情。毕竟梨园行不是好 待的,开口饭不是好吃的,一个女孩儿家,在这样的乱世,真要入了行,怕是难 处多过易处。 想了半天,琴湘田道:" 菀儿要是愿意学,就教着,也不用说死。会两出戏 也不妨事,艺多不压身嘛。她要是学学不想学了,就做个票友,闲时有个消遣也 是好的。" 白荷衣道:" 师父想得周全。只是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有未婚夫婿的事? " 琴太太嗤道:" 这样的事儿,她一个大姑娘家,怎么会跟你们两个男人说呢? " 过了两日,之琬精神稍佳,又有说又笑的,忽忽似忘了那天在崇德大楼门房 处受的打击,见了白荷衣,便道要师哥教戏,白荷衣有了琴湘田的主意,也就教 她这出《春闺梦》,说:" 这出戏吴菊痴先生根据唐诗《新婚别》、《兵车行》、 《陇西行》编写而成的,写张氏思念丈夫,在梦中和他重聚,又追到战场上,看 见满地的骷髅尸骸,一惊而醒,方知是梦。" 之琬出神一时,喃喃地道:" 陈陶的《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 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呵呵," 惨笑两声,回过神来道, " 很好,现在唱这个倒是合适,比《牡丹亭》好。《牡丹亭》中虽然也有《淮警》、 《寇间》、《围释》几折,不过是陪衬,不如这《春闺梦》悲惨凄切。" 白荷衣从琴太太处听说了她的事情,知道她为什么对《春闺梦》这出戏这么 痴迷,那真是感同身受。他怕触痛她心怀,不敢多说其他,简单讲过情节后,便 从唱词教起,先让她把唱词记住了,再跟着胡琴学唱腔。之琬记性又好,悟性又 高,不多时便记住了,白荷衣又说她唱功尚可,只是身段上差些,又从最基础的 手眼身法教起。之琬唱戏,不过是常年地靠听听出来的,身段什么的,只看过没 练过,好在她年纪尚轻,学戏虽然有点儿晚,但天资聪颖,根基又好,几个月后, 已经有模有样,有板有眼了。白荷衣登台演戏的时候不能教她,便由琴湘田教。 琴湘田边教边感叹这个女弟子又聪明又用功,关节地方一点便通,一教便会,身 形又瘦溜苗条,扮相又娇美端庄,嗓子又清婉妙丽,祖师爷真是赏了她这碗饭吃, 不唱戏还真是可惜了。又说要多听名家,兼收并蓄,之琬不肯上戏院,白荷衣便 捧来了自己家的留声机,京昆名家的唱片,让她闲时听着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