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第二十五章寻梦(1) 第二十五章寻梦 天蟾舞台连演三天大戏,之琬和白荷衣也唱了三场。第一场是《游园》,白 荷衣的杜丽娘,之琬的春香;第二场就倒过来了,是之琬的杜丽娘,白荷衣的春 香。白老板以海上闻名的小旦退居次位,为师妹做婢,戏一演完,立时传为美谈。 第三场白荷衣干脆让师妹一人挑头牌,自己演《战金山》,之琬演的是《寻梦》。 "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 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 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 也天。咱歆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 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三场演完,夏荷心的名字红了半边天,都打听出来原来是琴湘田偷偷教了八 年的弟子,怪不得如此完美。一般人收弟子,教上半年就可以登台唱几句小戏, 这八年不让亮相,确实少见。有聪明人就想是不是怕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坤旦落 入坏人之手,才藏着的?报馆电台几乎把琴宅的电话打烂,唤茶拔了电话线,才 得以安静一下。而门口又围着三三两两的记者,琴太太便吩咐赵老大把好门,不 放进任何一个外人。 之琬唱了三场戏,把唱戏的兴致引发了,挨下去虽然没有说日后要怎么,但 嗓子痒痒地想唱,便请了老胡来给她吊嗓子。 先唱了几句散板,把嗓子喊开了,老胡等着她示意拉什么牌子。之琬想起这 几日的台下都坐着好些戎装军服的人,由不得她不去揣测夏阳的下落。既然抗战 已经胜利,他怎么还不回来?是回来了找不到她?要不要再登报寻人?她没想过 夏阳会回不来,他也许会战死沙场,她只想着夏阳曾经抱紧她吻得她窒息一般地 对她说过的话:等我回来。 想到这里,她便向老胡说:" 胡师傅,拉一段西皮二六吧。" 老胡应命开弓, 幽怨的曲子迟迟疑疑地响起,之琬开口唱道:"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 辛。" 刚唱到这里,忽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全身戎装的年轻男人,戴着军帽,脸 色黝黑,瘦瘦高高,一时却认不得是谁。她正想怎么会有陌生人进到后院,赵老 大不是守着门吗?再一看赵老大就跟在那军官的身后,脸上是一副狂喜的神色。 之琬蓦地里一惊,把那军官细看两眼,走着碎步,抖着长袖,行到他面前, 展袖围着他绕了两圈,眼圈里慢慢红将出来,眼泪也欲坠非坠。那老胡三不管地 仍操着胡琴,之琬只得续唱道:"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那军官摘下帽子抱在臂弯里,脸上悲喜交集,张口唤道:" 菀妹……" 之琬用水袖拭去眼泪,轻轻挥出,搭在他肩上,似唱实问道:" 可曾身体蒙 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那军官又是想笑又是要哭,说道:" 还好。" 之琬点头收袖、回身转腰,顺着往下唱:"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 分。终朝如醉还如病,独倚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 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夏阳再唤道:" 菀妹,我也一直在想你的。" 之琬不理,继续唱道:"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 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想起自己登报寻人,没个回信;银楼故居两处留话, 没个消息,相思磨心,几不曾痛断柔肠,那张氏说得是太对了。之琬便将两句唱 词还他道,"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 假恩情。" 夏阳急白了脸,道:" 菀妹,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想得你好苦!" 之琬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抽身甩袖便走,一头撞进琴太 太怀里,这下找到了哭诉的人,抱着琴太太就大哭失声。琴太太半搂半抱地拉着 她坐在院子里一张长椅上,抬抬下巴,示意老胡和老赵离开,然后拍着之琬,哄 道:" 菀儿,有人来看你,是谁啊?" 之琬埋着头在琴太太胸前,哭道:" 我不认得,你问他。" 琴太太似笑非笑,假意问道:" 你是谁,来做什么?" 夏阳恭恭敬敬答道:" 琴太太,中国远征军六十六军新编第三十八师新一军 少将孙立人师长座下少尉军官夏阳向你报到。我从三七年入伍即在孙师长军中, 十月随师长参加淞沪会战,三八年随部队赴武汉,六月参加武汉会战,四一年编 入三十八师,四二年四月抵达缅甸,即参加曼德勒会战。至今已有八年。" 之琬听他三言两语说完这些年的战况,这当中有过多少生死关头,又有多少 艰难困苦,自己的一点儿怨恨马上丢在脑后,对他的怜惜超过了自己心里的凄楚, 抬头看他,心想怪不得他变得这么黑了,原来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伏在琴太太 耳边问道:" 妈妈,你看他可好?" 琴太太笑出声来,大声道:" 好,我女儿的眼光还能差得了?不枉你这一等 就是等了八年,虽然把菀儿的青春耽误了,但等回来了,也就值得了。" 夏阳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但笑不语。看之琬瘦得一把骨头,头发却长过 腰下,用根丝绦松松系了,一只搁在琴太太膝上的手,露出细得好似一碰就可折 断的手腕,脸色是白里透青,想来这几年不曾过得遂心。 之琬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侧过脸向琴太太道:" 妈妈你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 来的?" 琴太太笑嘻嘻地道:" 呔,我女儿问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夏阳看她一腔女儿娇态,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旖旎风光,睡里梦里才有的 绮思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一颗心快活得像开出了花儿,回答道:" 天蟾舞台的戏 本是欢迎我们史迪威将军的演出,军官中有不爱听戏的,有要回家看亲人的,还 有不懂戏的。师长知道我年轻时喜欢过一阵昆曲,就派我去陪将军和他的随行人 员了。第一天看见菀妹,依稀觉得有点儿面熟。第二天便又去了,我只盯着丫头 看,谁知越看越不像。第三天看到菀妹在唱《寻梦》,听她唱到' 一丝丝垂杨线, 一丢丢榆荚钱' ,才有了三分希望。我们临别时,菀妹唱的不正是这一句吗?" 从那之后的别后相思,生死悬心,两人都是把分别前的时光细细咀嚼,说过什么, 做过什么,铭记在心。之琬在别院唱的两句《寻梦》,更是时刻不萦回在心上耳 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