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芸曾经醒过来 如今,她不到中年,她那满头秀发中已间或可见白色的发丝了,虽然很少,甚 至是微乎其微,但,它却像密松林中的白桦树一样鲜明,一样耀眼;她那白晰得像 鲜笋新荷一样亮丽的面颊上,更具体一点说,是眼角处,细心看,依稀可见蛛丝蚂 迹般的网纹儿了,虽然在她一笑的时候才能够扑捉到,可,先前没有这过早出现的 衰变,是他一笔一笔为她画上去的,是他一刀一刀为她刻下来的,说他是催花狂魔, 说他是青春的杀手,都不为过。总之,他对她,无论在感情上,还是良心上,不仅 是一个负债者,而且负债垒垒,或者叫债台高筑。如果她真的从此离开了他,他将 痛苦一生,愧疚一生,悔恨一生,甚至是生不如死。 他想,假若死神发了慈悲,对她网开一面,他会毫无顾及的跪在她面前,诚心 诚意的求她原谅。如果她真能大人大量,不记前嫌,并发自内心的原谅了他,他将 以百倍,乃至千倍的回报,去弥补他所犯下的过失,以及由此给她造成的心灵与肉 体上的伤害。他将拥着她回过头去,再度披上婚纱,像新婚蜜月那样手牵着手从人 生的起点走到终点。 此刻,他说多少生动感人的话都没用了。可怜的晓芸,已经听不到了,如果当 初他不那么刚愎自用,对晓芸因为爱他爱得太认真、太专注而出现的偏激行为体量 一二,也就是说,多一些谅解,少一些责备,客观的对待他们之间出现的矛盾分歧, 把他的爱心从第三者身上迅速转移给晓芸,然后以坦诚的态度,肯求晓芸谅解,发 誓让晓芸从此后不再守着一面不开启的门,不再爱着一个不回家的人,可以想象到, 像晓芸那样聪明、豁达、虚怀若谷的人,是会不记前嫌,重新向他投怀送抱的。 沈武夷是个没知识,少文化的粗人,但他一心向善的品质决定了他的为人之道。 他自己虽然打架斗殴玩女人,俗不可奈,可他却从心里崇拜那些有知识、有文化、 有道德、有修养的人,他玩过的女人多到他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他对她们没有爱, 充其量不过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喜欢穿哪件就穿哪件,或者更粗俗一点儿说,他把 她们当成了麻将、扑克、象棋、游戏机之类的娱乐品,如果说得一步到位,那就是 泄欲工具。 有人说无论好人坏人,都有其优点和缺点。通常一个好人有的优点,坏人没有, 可往往一个坏人有的优点,好人也不具备。就沈武夷其人而论,说他是有缺点的好 人或说他是有优点的坏人都不尽然,他是那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人,或者叫跟 凤凰同飞是俊鸟,跟鸟鸦在一起也叫老鸹的人。不过,从他一心向善的本性来看, 他还是希望做一个好人,这就是他区别于坏人的明显之外,他的可塑性也就在这里。 你看!他对夏晓月的态度就和对他那些叫不上名来的女友们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完 全是从崇拜、敬慕,至真至诚切入的。他认为夏晓月那样才貌双全,品德高尚的知 识女性,才是他追求的目标,她可以把他这个和乌鸦同栖的老鸹,变成同她比翼齐 飞的凤凰。 后来夏晓月出于报恩,用灵与肉同他谈交易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万没想到, 他心目中的理想化身,在其灵魂深处,也潜藏着见不得人的污垢,他感到他的人格 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以至夏晓月主动献出她玉洁冰清的处女之身的时候,他不仅丝 毫不为之所动,相反对她产生一种欲呕欲吐的厌恶感。 后来阴差阳错的遇上了夏晓月的姐姐夏晓芸,他才真正找到了完美女性的准确 答案。他为夏晓芸的遭遇不平、不愤,他甚至比夏晓芸还恨钟瑞。让他无论如何也 想不通的是,钟瑞是个资深知博的人,也是他沈武夷心中极为敬重的人,无论谁都 得说他同夏晓芸是郎才女貌,天铸地造的一对,可他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对那 花中的牡丹,鸟中的凤凰,女中的豪杰不仅不引为骄傲,反而不理不睬,等闲视之, 甚至到最后同她离异,弃她而去呢?那身为第三者插足的王悦是哪方神圣,她究竟 有什么震妖降魔之术,能把一个从来不近女色的钟瑞拿下马来,并使他肝脑涂地的 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从心里骂钟瑞是书念的太多,念糊涂了,竟然到了黑白不 辨,好坏不分的地步。为此,他决心同钟瑞较量一下,他要把他钟瑞冷落的女神请 过去,供奉在他的心灵深处,他要他尝尝内疚、愧悔、自谴、自责的苦酒是个什么 滋味,同时他还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沈武夷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出于这种动机,他向夏晓芸发起了进攻,甚至是强制性的进攻,夏晓芸在他强 大的攻势下没有做玩强的抵抗,以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态度,当了他的俘虏。她之所 以采取这种态度,并非是她软弱,她认为沈武夷虽然是粗人,且名声也不够雅,但 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他有正义感,有事非观念,和那些没有知识、没有教养、没有 道德的流氓歹徒们有质的区别。如果说依服了他,他完全可以成为她坚不可摧的靠 山。做为一个女人找男人,首先一条是看他能不能成为她的靠山,所谓靠山就是通 常所说的安全感,倘若连起码的安全感都没有,那还谈什么情感?和沈武夷起,将 永远不会有这方面的顾虑。另外还有一层意义,是潜在的,不需公开的意义,她想 借此刺激一下钟瑞,她要看看钟瑞对她的举措做何反应,如果他真的无动于衷,也 好,那证明她夏晓芸当初真的有眼无珠,看错了人,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挥刀斩乱 麻,然后死心蹋地的投进沈武夷的怀抱了…… 然而她这出戏,还未正式进入角色,她就惨遭了横祸。 那么,夏晓芸既然同钟瑞名正言顺的分开了,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而达到刺激 钟瑞的目的呢?这一点,聪明人谁都清楚,一方面说明她还爱着钟瑞,只有爱他, 她才在乎他;另一方面她也看看钟瑞是否爱她夏晓芸?是否在乎她的所作所为?她 的动机,尽管旁观者清,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沈武夷并不了解,他认为,做为 她,一个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的女性能向他一个斗大字认不了两口袋的粗人投怀送 爱,主要是她那条小船在大风大浪中颠簸得时间太长了,需要寻找一个安全的港湾 停靠进去;另外也不乏有报复钟瑞的成分,至于她对钟瑞是否还有爱,用他的思维 能力去分析、去判断,那是不可能的。他认为,爱就不会分,分就不会爱……然而 他忽略了两点,一点是他不了解他们八年来患难与共,爱的有多深,另一点,他没 完全弄清他们的分开是心甘情愿,还是事出无奈,身分开了,是否心也分开了? 这个问题,直到夏晓芸遭车祸,他和钟瑞一同送她去医院,临进手术室她醒过 来时,拉着钟瑞的手,他们之间的那段对话:“万一我……你要带好聪聪……”。 钟瑞说:“不,不会有万一,不不不,我当然会带好聪聪的,但是不会有万一,我 们三个必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听了上述那段感人的对话之后,他将自己和钟瑞一条一条的做过比较,他终于 醒悟了“钟瑞和那女人拥有过共同的岁月,共同岁月之于婚姻,有时候比什么都重 要。 他这个人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关键时候能激流勇退,当他发现钟瑞和晓芸, 以及他们一家三口,是个不可分隔的整体的时候,他决定不做横刀夺爱之举,他非 常自觉的、主动的,没有一丝抱怨的,悄无声息的撤退出去了。后来听说晓芸病危, 做为朋友,他是出于关心的角度来护理和照顾她的,同时他也想借此证明一下他最 后的判断是否有误,他要看看晓芸醒过来时,对他,对钟瑞所取的态度,看到她关 键时刻的选择与取舍,他才真正能死心塌地,他才能最后走出他的梦,来面对现实。 三天多来,他见钟瑞痛心疾首,愧悔难当的样子,他极同情他,又怨恨他,不 过,相比之下,还是同情多于怨恨;同情自不必说,那么他怨恨他什么呢?他怨恨 他醒悟的太晚了,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他要能象今天这样认真对待她,或者他 发现他自己错了,不再继续错下去,采取紧急的补救措施,用超过原来一百倍,乃 至一千倍的爱去温暖一颗处于零度,很快就将接近冰冻的心,我想那颗心会逐渐热 起来的。 不过,此时此刻,他发自内心的希望晓芸醒过来后,马上看到钟瑞感情的真实 外露,看到她在他心中的重要位置,看到他愧疚之极,痛悔之极的样子。 她晓芸真能大人大量原谅钟瑞,重新同钟瑞牵起手来,共同开创他们美好的未 来,他沈武夷愿意忍受得而复失的痛苦,第一个站出来为他们鼓掌,为他们祝贺, ……这就是他的高尚之处,这就是当代青年身上的亮点,正因为有这些闪光夺目的 亮点,才使他身上那些平素显而易见的瑕疵,黯然失色,所谓瑕不掩瑜也就是这个 道理。 据说,人几天不吃不喝,可以撑得住,但几天不睡觉就完了,准死无疑。从夏 晓芸进入病房那天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她一直没有醒过来,钟瑞和沈武夷这两个 壮汉竟开创了四天四宿眼睛一眨没眨的最高纪录。但,到第五天头上,他们是无论 如何也撑不住了,两个人坐在病床一左一右的方凳上,困得像个搬不倒似的,一会 儿东倒,一会儿西歪,一会前仰,一会儿后合。这是前半夜,到后半夜,准确一点 儿,十二点以后,两个搬不倒全失去重心,歪在晓芸的身边不动了。 夜,虽不美,但很静,是一种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奇静。因为天上所有发光的东 西都被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所以世间一切有形的物体,全在梦一样的蒙胧中,变得 模模糊糊,除了说它们是些捉摸不定的影子而外,找不出更恰当,更美妙动人的形 容词去描述它们了。按说,钟瑞的睡眠质量是很好的,一向都是脑袋一挨枕头,便 香睡过去,从起点到终点,八九个小时的睡程,从来不受梦的干扰,他之所以干起 工作来精力充沛,斗志旺盛,其中睡眠好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过,说他一次 梦没做过,那是胡扯,但作的很少,只是取指可数的那么几个,而且,睡醒后回忆 起来,没有一个完整的画面,全是些拣不起来的碎片儿。 不过,今天他却违反了常规,刚一入睡,他便急不可奈的撞开了梦乡的大门, 他要去寻找晓芸,不许她在那混沌世界的暗路上再继续懵懵懂懂的走下去,他要让 她知道,梦乡外,她的亲人们正心急如焚,望眼欲穿的期待着她,尤其那可怜的聪 聪,一直哭着喊着妈妈。他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妈妈的呀! 说也怪,以往的几次梦乡之旅,钟瑞觉得梦乡一点儿不像人们说的那么美,那 儿没有光明,没有温暖,到处都是灰蒙蒙,冷凄凄的。可此次与往次不同,完全是 另一副景象,天,很蓝很蓝,太阳很大很大,有潺潺的流水,有幽幽的花香,更有 蜂飞蝶舞,燕啭莺啼,好端端一个世外桃园,人间仙境。正在他赞叹不已的时候, 一阵香风迎面吹来,他循香而望,发现花溪间那一线小路上走着一个人,确切的说, 是个女人,一个身材绝美,秀发披肩,风姿窈窕,光彩照人的女人,虽然只看个后 影,但,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是晓芸。 “晓芸!”他大叫一声。 那女人慢慢回首,嫣然一笑:“啊,真的是晓芸!” “晓芸!晓芸!”他边喊着,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不知因为什么,那晓芸对 他,以及他疯狂的叫喊,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仿佛她根本 不认识他,尽管钟瑞一再说,晓芸,我是钟瑞,我是钟瑞,……晓芸丝毫不为所动, 仍旧自顾自地向前走。她现在走的是一条拾级而上的山路,山路弯曲得像一条百足 之虫,山路的尽头在雾锁云横的山顶上。她虽然走得不是太快,可钟瑞却无论如何 也追不上她,他们之间总是若即若离,终于追到了山的极处,天哪!她已经走到悬 崖边儿上,只要向前迈上一步,就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了,钟瑞吓得失声大叫 :“晓芸,快停下,快……”他边喊着已经到晓芸的身边,不由分说,赶紧伸手去 抓住她,就在他们两只手牵在一起的同时,晓芸的双脚已经登空。 “晓芸——!” 钟瑞被梦中的惊险场面吓醒了,同时被吓醒的还有沈武夷,当两个人摆脱梦的 惊扰,迅速调整好心态之后,全被眼前出现的奇异变化惊呆了: 那位五天来一直保持着仰卧姿式的夏晓芸竞然一反常态,从仰卧变成了侧卧。 现在她是背朝着沈武夷,面对着钟瑞。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那只没有被 塑料输液导管儿“绳之以法”的右手,本来是藏在被子里的,可这阵,不仅从被子 里拿出来了,还奇迹般的和钟瑞那只大手牵在了一起。还有一点微妙的、不易被人 查觉的变化,也被细心的钟瑞发现了,她那苍白如纸的脸颊下端,在腮底的边缘处, 有一滴在灯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的泪水,从泪道湿润程度上分析,那滴泪流出的时 间不长,充其量在五七分钟之内。可以肯定,上述的一切变化,都是在没有客观的 援助下发生的,难道……钟瑞和沈武夷的目光像闪电似的撞在了一起,他们不约而 同的喊道:“啊!晓芸曾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