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想什么 房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别看人进暮年,但气质不凡,从言谈举止看,像个知 识分子,果然不出所料,他是个搞医的出身,据说曾在市内一家很有名气的医院做 过主治医。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医疗事故,迫使他离开医学界,而隐循于偏街陋巷做 默默无闻的俗民的。 他对我们母女很好,怕本地人欺生,他几乎每天都要关顾一下妈妈的煎饼摊儿, 有时赶上生意好,我和妈妈回来得很晚,因为太累,不愿做饭,想嚼巴一口干煎饼 就算了。 谁知,他见我们母女一进院儿,就把做好的饭菜给我们端过来了,也许是为了 避嫌,他一向是放下饭菜,寒暄两句,转身就走,所持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五分 钟。 我和妈妈过意不去,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肯收,他说他一个人,自己有一份 工资,房子又出租,收入比我们多,说我妈妈一个孤身女人供一个大学生不容易, 他尽一点绵薄之力,是微不足道的。他还说,大家能天南地北聚在一起,按迷信说 法,也是个缘份,所以谁有困难,相互帮助一下,也是应该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除了感谢而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和妈妈的房间很小,总共不到二十平方米,二十平方米的一半儿,或者说一 大半儿是杂物的领地,我们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国度里放了一张床之后,活动区域就 仅剩一米左右了,没办法,我看书写字的时候,只有把床当成写字台了。 他发现后,为了我学习方便,曾多次要与我们对换房间。 对他多方面的照顾,已经使我们母女感激不尽了,我们怎么能做出远来的和尚 欺负庙主的不义之举呢?对这件事,我态度非常坚决,他当时也没有怎么勉强。突 然有一天,我和妈妈一进房间,都愣住了,房间的杂物全被清除了,在杂物曾经霸 占过的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半新不旧的写字台,和一把墩墩实实的包皮椅子。 当时我们全明白了,我和妈妈不约而同的奔出房门,闯进他的房间一看,果见那些 杂物全部撤退到他的辖地上来了。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和他原来要对换的做法 是同出一辙的。 尽管我们说一千,道一万,他听而不闻,只一句话:“这样做很合适!” 在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情况下,我们也只好按兵不动,强迫自己心 安理得了。 就是那天晚上,妈妈辗转反侧了半宿没能入睡,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发 现她那一双眼睛像夜空上的星星一样在熠熠生辉,那是一种陷入幸福的遐想和美好 的憧憬的人所常见的一种神情,做为女儿,我知道妈妈在想,也知道妈妈在想什么 …… 有一次妈妈被暴雨淋了,重感冒后转了伤寒,当时我正在离北京很远的外地医 院实习。等我得到信儿后,赶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顺利的住进医院了。一切住院 手续,包括全部费用,都是他——我们的房东(后来我喊他夏叔)一手承办的。而 且在我没回来那几天,也是最需要亲人护理的时候,也全是夏叔代劳的。在病榻旁, 妈妈拉着我的手,含着眼泪对我说:“全靠你夏叔了,他……他真是个百里难挑的 好人,咱真得好好谢谢人家呀!可是怎么感谢呢?”妈妈的目光中闪过初恋少女的 一种常见的羞怯,但那种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神情,像飞影流光似的,一闪即逝,不 给你扑捉的机会。不过,让她的女儿我给即时的扑捉到了。我故意装得很神秘的样 子,附着她的耳朵说:“妈,我有一个感谢的方法。” “你有什么感谢方法?”妈妈直直的看着我。 我故意卖起关子来:“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妈妈点着我的额头,嗔怒道:“小鬼丫头,你又要出什么鬼点子?” “不是鬼点子,是好主意。”我进一步加强了神秘感。 “你快说出来好不好,别让我猜谜,你知道我是最不爱动脑筋猜谜的。” 看妈急得那个样,我的戏不能再继续演下去了,于是我附着她耳朵,把我的方 法说了一遍。 妈妈听后脸红了,红得好可爱,好动人。实际妈妈就是不爱打扮,打扮起来是 挺年轻,挺漂亮的。尽管她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磨难,但,那无情的岁 月,对她还是留了情了;她那张恬静的脸,并没有被破坏,或者说破坏的程度并不 严重,只是在一些不明显的部位,也是丝毫不影响大雅的地方,留下稍许被岁月之 刀刮伤的痕迹。 一般情况下,母亲对女儿,或者女儿对母亲相互之间是息息相通的,也是没有 什密秘可以隐瞒的。 对夏叔那样的好男人,妈妈无话可说,可她的心里总有爸爸那无论如何也挥之 不去的影子,那影子像一块心病似的一直纠缠着她,经常让她陷入病痛的折磨之中。 看得出,提到夏叔之后,联想起爸爸,她的心病又发作了。我一针见血地说: “妈妈,此刻,我知道你又想起爸爸了,不是女儿批评你,你那纯脆是单相思,爸 爸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他也会来找我们的,即使来不了, 写封信来问问总是可以的吧,到北京两年多来,做为女儿,我给他写过多少封信了, 他回一个字儿了吗?他总不至于喝酒喝得连拿个笔的力量都没有了吧?” 我这么一说,妈妈不言语了,不过看得出,我的话虽属对症下药,毕竟碰到了 她的病根儿,就像为了消炎,往伤口上涂碘酒一样,一定会刺痛的,但这是短痛, 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而这短痛正是为了医治长痛。 在我的撮合之下,妈妈和夏叔牵上手了,是共同的命运让他们顺乎自然的走在 一起的。从此,我在北京便有了一个家,一个祥和的充满温馨的家。 夏叔的工作是给一家合资企业打更,属临时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一般白 天都在家里,除掉负责做两顿饭而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妈妈的小煎铺那儿帮着忙 乎。 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在夏叔的坚持下,我搬到学校去住了,每周只回家过一 个周末。每次回家(现已改口叫爸爸了)他都特意为我做一些好吃的东西。他很会 炒菜,炒出的味道像我小的时候,妈妈领我去参加乡村婚礼时吃过的席一样香。 因为他是搞医的,我是学医的,在学习上我是直接受益者,可以说,他对我的 帮助太大了,他的临床经验,尤其妇产科,非常丰富,有很多是我书本上、课堂里 没有学到过的,我建议他把自己几十年的临术经验总结一下,整理成一本书,交给 出版部门,也算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做一份贡献。 对我的建议,他笑而不答,后来我才知道,像这类的科技书,属工具书,买的 人少,出版起来会有难度。 但,我很不甘心,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他给寻找和创造出版的机会。 我们这个重新组织起来的家庭,刚刚过罢一周岁的生日,便起了变化,而且是 裂变。 我那远在家乡,同妈妈离了婚的爸爸,托人捎信来了,那是一封忏悔的信,醮 着泪水写的信,他把一切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从用词之准确,以及逻辑性来看, 他完全摆脱了酒精的麻醉,是在头脑非常清醒的情况下写的。 末了他说,他现在已经换痪在床,不能自理了,让我妈看在几十年的夫妻情份 上,原谅他一次,回去照顾他…… 妈妈看过信之后,眼泪立刻流出来了。十几年,想到他过去对她的好处,想到 他目前的可悲处境,做为曾经爱过他的人,她怎能不为之心痛?可她看看眼前这充 满幸福而又温馨的家庭,看看在她人生旅途上重新与她结伴而行的,无论从哪一方 面,都让她无可挑剔的夏叔要离他而去,也是很不容易的,其痛苦,似乎超过前者, 在去与留,取与舍的问题上,妈妈她一时难以做出果断的决定。为此她忧心如焚, 痛苦不堪…… 开始夏叔不了解内情,以为妈妈病了,用听诊器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 来,后来妈妈看瞒不住了,只好把爸爸给她的那封信给了夏叔…… 夏叔看完信后,脸色很不好看,为了怕我们看到他内心情绪的脸上的表露,他 用信纸遮着脸,给人的感觉是信中有些地方没看明白,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夏叔没话,妈妈没话,我也没话,一家人都在沉默,最后还是夏叔先从沉默中 突围出去了。他踩着洗脚用的巴拉狗板凳。从立柜顶上,搬下那个从我发现就一直 锁着的老式柳条包,打开包盖儿,在一摞工具书底下,拿出一个用软鹿破包的一个 小包,他指着鹿皮小包说:“这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一点儿积蓄,本来我是用它去交 两个女儿的抚养费的,她妈妈考虑我当时的艰难处境,无论如何不收我的钱。这些 年来,我无论怎么困难,也没有动过它。现在我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自食其力 了,更用不着我的抚养费了。我之所以一直留着它,是想把它派个大用场。前些时 候,晓春劝我出书,我曾心动过,后来一考虑,只这三千块钱,按出版社规定的费 用差得太远了,自然而然打消了那个念头。现在看,治病救人,要比出书重要得多。 出书以后还有机会,一个人的生命可只有一次啊。晓春妈,我知道他过去伤害过你, 或者说严重的伤害过你,可他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追悔莫及了。哪个 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他能承认错误,又能下决心改正错误,做为他的亲人,尤其 是十数载患难与共的亲人,你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加之,他现在正处在生命悠关的时刻,所谓危难见真情,用在这是最恰当不过 了。 当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妈坐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了,竟不顾这么大的女儿在 场,一下扑到了夏叔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由泣不成声,变成放声痛哭 了。 她边哭边说:“我不走,我不能扔下你,更不能扔下我的孩子,我……”她再 也说不下去了,两只手痉挛似的,紧紧地抱着夏叔,像害怕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 宝再得而复失一样。 夏叔是个有泪不轻弹的人,可,在那种特殊的场合,他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了, 泪水情不自禁的涌出眼帘,汇成两条小河,沿着鼻翼两侧缓缓下行,一直流到嘴边, 他才想起用他那宽厚的手掌胡乱的抹了一下。 他拿过毛巾,慢慢地,轻轻地,为妈妈擦试着脸上的泪水,以长辈人对晚辈的 态度和口吻对妈妈说:“我们一家人虽然处到一起还不到一年,但感情却比十年二 十年还要深厚,可以说,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了。这个整体无论割掉哪一 部分,其痛苦都是无法忍受的。但,尽管我们的痛苦再难忍受,可,我们能对一个 在生命垂危中向我们发出呼救信号的亲人置之不理吗?我不否认你心里有我,可你 也不能不承认你并没有完全忘记他,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忘记他;这是你的缺点吗? 不,这恰恰是你的可贵之处,这就是真情,感天动地的真情,之所以现在一再呼唤 这种真情,就是因为她距当今时代越来越远了。 夏叔的话充满哲理,只有小学文化程序的妈妈虽不能完全理解,但,大意她还 是领会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夏叔和妈妈足足谈了一个通宵,最后妈妈终于想通了, 她决定回到爸爸身边去照顾他,临行时妈妈含着眼泪对我说:“妈妈真舍不得离开 你们,可是没有办法,你爸爸瘫痪在床,不能自理,夫妻一场,我不能看着不管, 孩子,妈临行前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听好,从现在起,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夏叔, 他是你的爸爸,你的亲爸爸;你是他的女儿,他的亲女儿。妈走后,你一定要照顾 好他,能看到你像孝敬妈妈一样的孝敬他,就算你对得起妈妈了。” 我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极度的悲伤与痛苦,如梗骨在喉,竟然连一句完整 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以鸡争米似的点头做为回答。 妈妈走了,走出我们的生活,走出了我们的视野,她把一家人刻骨铭心的思念, 从北京带到了千里之外的边疆…… 妈妈走后,小小的四合院儿里,唯有我和爸爸,不!我在学校住宿,周末才能 回来,所以准确的说,家里只剩下爸爸自己了。 那段时间,我发现爸爸突然变瘦了,也变老了,同妈妈在的时候比,简直判若 两个人。上述现象主要是失落后产生的忧伤与苦闷导至睡眠和饮食严重失调而造成 的。其中尤以饮食为最。你看,过去他每餐,米饭不少于两碗,馒头不低于两个, 现在已降低到米饭半碗,馒头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