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弱幽滞 井上李来上海并非为了摸索,他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敢回到丛林中的故 乡便来都市丛林藏匿。 他失魂落魄拐进冷僻弄堂的石窟门,一间不大的花江狗肉店已经打烊。那年 来此狗肉店,女老板帮他弄个名字叫胡荪,突然相见女老板不知如何称呼他好。 井上李说从此只能叫他胡荪,一定要忘记他曾经叫井上李。女老板笑嘻嘻地 说还是叫弟弟好,胡荪满脸疲惫,懒得多说话,无可耐何地爬上阁楼。 那时女老板仅仅想过夜他都不答应,现在他二话不说就把女老板抱上,以此 表明他不仅过夜还不打算马上离开。 他吩咐女老板每天买份《先声时报》,从此整日关闭在阁楼蛰伏。 这一天的《先声时报》报道,已经对通达堂首犯熵先赋全国通缉。他暗暗庆 幸逃得快,然而随即就是悲泣哽咽。 见他对着报纸啜泣不止,女老板再三盘问,胡荪终于道出隐情,原来他卷进 一起几十亿的案件。 女老板仍不明白,那是通达堂熵家惹的祸,跟你胡荪什么相干?胡荪说他真 实名字叫井上李,后来变成熵先赋,这当中有好多曲折。 那年夏天,井上李从天平县来到千里之外的乐原市。他对这个城市并不了解, 仅仅是来此趸过服装就盲目过来。 站在乐原市中心春秋大道上,远远就能看见一座巍峨宫殿。琉璃瓦盖顶光芒 四射,房顶五爪龙脊蜿蜒起伏,飞檐凌空,其势冠盖全城,这便是承天宫。 从承天宫正殿两边檐廊环绕到背后,方方正正一座大院子,正堂屋檐下挂一 块匾额,黑底红字“恪恭院”。 地面青砖铺砌,庭院四角几株古柏躯干刚劲、枝叶翠绿,不时飞鸟啼鸣。 将行李码在恪恭院东厢屋檐下,井上李小心推开主任办公室。主任叫肖慧如, 正是她把井上李从人才交流中心招聘来。 办公室宽大敞亮,四角摆放鲜花盆景浓香四溢。慧如堪称玉蕊琼英,三十四 五岁的人依然艳丽惊世,仿佛特别害怕韶华流逝,无处不精心打扮,仅仅因为神 情淑雅娴静,目光中淡去稚气和清纯,这才暴露少女时代流逝已远。 抬头看见井上李赶到慧如微微一笑: “生活上的事康同已经安排好,工作上的安排找信贷科长仰秀。还有其他要 求吗?” 井上李想说康同、仰秀他都不认识,转念想这样一说显得自己百无一用,于 是点点头就退出。 看对面西厢房有人进出,估计就是信贷科,井上李小心进去。 科长仰秀四十来岁,一身职业西装线条僵硬,不过一张脸非常生动,大眼睛 传情传语,显露着十分的妩媚妖娆。 井上李自报了姓名,仰秀轻慢地一瞥,没有一句客套话,冷冰冰地说: “怎么工作你看操作手册,享受什么待遇看你业绩。我们的工作互不相干, 没人帮助你也不需要你帮助别人。” 井上李坐上属于自己的椅子。拉出办公桌抽屉,一本操作手册,一份业绩考 核办法,一盒名片,一个中文传呼机,一把摩托车钥匙。 从此他就是信用社信贷员。这和其他银行的信贷员不同,信用社每月只给他 二百元基本工资,奖金和交际费用都靠自己创造。 初来乍到去哪里创造业绩?在此以前他没有接触过银行业务。 根据操作手册指引,目前他最好去组织存款,组织存款不需要专业技能只需 要公关能力。 办公室主任康同帮他在竹林路租一间小屋,每月五十元租金。这就意味着如 果他不能创造业绩,每月二百元剔除房租水电等项开支后,他连基本生活都难以 维持。 当晚他在街头徘徊到深夜。他迫切需要熟悉新环境,迫切需要结交几个有权 有钱的朋友,不然去哪里组织存款! 夏天的乐原街头特别闷热,即使有夜风吹拂也不能消除他心头的焦躁。 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广场,他不承认自己后悔,可是火车“哐啷”声总是牵 动他的心不停颤抖,“呜”的一声汽笛更像故乡在呼唤。 即使一夜未眠井上李仍然准时上班。信贷科空无一人,信贷员上下班时间自 主安排,甚至不必每天来办公室,只要能创造业绩。 井上李在天平县政府工作的几年中已经养成准时上下班的习惯,他把这样的 习惯看成遵纪守法的表现。 他准备按照机关工作习惯打扫卫生,然而到处纤尘不染,显然已经打扫过。 正好肖慧如主任经过门口,井上李习惯性拎起空空如也的字纸篓,显得他是 在打扫卫生。 这举动接近条件反射。机关工作主要看态度而不是看效果,譬如打扫卫生这 种小事也要摆出积极姿态,至少在领导视线内要有所表现。 果然就被慧如一眼瞟见。她眉毛一挑,很吃惊。但没有表扬井上李,而是去 了康同办公室。 康同慌慌张张过来,喘息着问: “你在打扫卫生?” 井上李窘得脸红,赶紧遮掩: “就是倒点废纸。” 康同紧追不舍: “字纸篓里有废纸?” 井上李更加惊慌,只得硬着头皮编造: “有一点,不多。” 康同退去后,井上李汗水直冒。 刚沏上茶,又是位中年妇女红着眼睛进来: “我哪点没打扫干净?” 这么个小事竟然越弄越麻烦,井上李不能承认自己撒谎,坚持说: “其实很干净了。我这个人有洁癖,就有那么一点脏东西,也想弄干净了。” 中年妇女拿起井上李的字纸篓看了又看,十分懊恼: “今早撞鬼了,就马虎一点点!” 井上李赶紧问: “这事很严重吗?” 她叹息一声: “我一向不出差错……这也不怪康主任,扣我十块钱也是照规矩办事。” 看着清洁工略显佝偻的身影消失井上李很难过,没想到小小信用社也有专人 打扫卫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害得无辜人受处罚。他油然想起仰秀科长的话: “没人帮助你也不需要你帮助别人。” 清早的恪恭院沉寂无声。透过花格窗户,庭院对面都是房门虚掩,没人串门, 没有亲切问候,整个就是没人在意你。 井上李拿出操作手册寻求指引,那上面讲: “对于新手来说最好先为客户做点什么,即使难为情的事也不要轻易拒绝, 始终要明白,需要你就是机会。”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哪个客户需要我呢?” 继续看操作手册: “不知道做什么就去发现客户需求。注意,是发现需求而不是去发现客户欲 望,也不是发现‘需要’。营销的含义不是满足客户‘需要’和欲望,而是把需 求转化为赢利机会。所以首先要做的是发现和甄别客户需求,然后根据自己能力 满足其中一项、两项或者更多。发现需求越多满足客户需求的能力越强,在这一 点上与个人已经具备的条件和能力没有必然联系。” 光这样看没感觉,不过还新鲜,从头到尾看完才回去。 井上李租住的房子面向清静的竹林路,东边一条叫窨蹊的狭长幽暗小巷。 窨蹊巷两边灰墙壁立,地面石板铺路,曲折通向春秋大道。 傍晚时分,隔壁邻居那扇面向窨蹊巷的木门“咯吱”打开,出来个骨瘦如柴 老人。老人行动不便,靠一个姑娘搀扶。 门前一株纤细的紫荆被精心围护在钢丝网罩中。老人静静坐在藤椅上,长久 凝视那株紫荆一言不发。旁边的姑娘十八九岁,一身干净整洁,在替老人摇扇, 也是默默无语。 一个人太寂寞,井上李端凳子出来,很想跟他俩说话,又怕打搅人家,便仰 头看窨蹊上空一线蓝天。 留意到姑娘不时觑他一眼,井上李扭头微微一笑,姑娘倏然脸红,赶紧低下 头,一头披肩发把脸庞笼罩。 还有如此害羞的姑娘,井上李满怀好奇。看她透着小家碧玉质朴的柔媚,肯 定是乡下姑娘,但是一定称得上漂亮,而且文静清纯,不像个粗笨丫头。 “怎么甘心伺候一个行将就木的孤僻老头?” 一向清静的竹林路夕阳早已消失,巷子里穿堂风越来越疾。老人一通咳嗽, 姑娘将他从藤椅上扯起准备搀进屋。 老人四肢无力,整个身体瘫在姑娘肩背上,井上李几步跨上: “让我来扶。” 姑娘满脸通红,眼皮都不敢抬。倒是老人咕哝一声,声音接近咳口浓痰,不 知道他说什么。 老人很轻,井上李能将他拎起来,只是这样做大不敬,仍是小心将他搀扶着。 进门一个小院,几乎没有生气,瓦当长满青苔,透着墓地般寂静。 扶老人去屋檐下沙发,老人捏住井上李的手,浑浊的眼睛透着喜悦。猜想老 人要他坐一会儿,井上李瞟瞟那姑娘,姑娘显得很紧张,似乎还有些恐惧。 井上李坐下来自我介绍: “我在承天宫信用社,叫井上李。这不是日本姓,可以说就姓李,也可以叫 我井上。” 话说得很大声,并不打算只给老人听。老人无力地抬手指点,示意姑娘给井 上沏杯茶。井上并不推让: “多谢了,正口渴呢。” 老人挣扎着吐出两个字: “我——罗……” 看他说话吃力,井上止住他说: “你姓罗?我知道了。接下来你摇头点头就行啦,话多费精神。那小妹妹也 姓罗吗?” 老人想回答,可是一口气把脸憋得发紫还没吐出来。井上赶紧给他揉胸口, 他脸上浮现出快慰的神情,竖起了拇指。 姑娘低头将茶杯轻放在井上旁边,井上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说: “往后叫我井上大哥或者李大哥都行。‘和得邻里好,犹如拾片宝’,干不 动的活就叫我来。怎么称呼你?” 姑娘轻轻晃动一头光滑的秀发。 “你不相信我?” 老人扯住井上,用手比画。井上这才明白,原来姑娘是哑巴。一个哑巴伺候 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上个医院或者买个东西怎么办啊? 井上四面看看,自告奋勇: “你们缺什么?要不要我帮忙买点什么?” 姑娘缓缓抬起眼睛望着井上。一见这样的眼神井上猛然心颤,说不清的感觉, 那眼神饱含祈求,仿佛在说: “我相信你,可你别骗我呀!” 井上温和地对她笑笑: “缺什么,不方便讲就写吧!” 姑娘又红了脸,转身拿纸笔递给老人。老人努力把笔拽住,仍然写不出个完 整的字,姑娘就接过纸笔红着脸涂画。 看样子姑娘没念过书。不知道她画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是什么意思,井上在 旁边猜测: “哦,这是要买油是吧?这是米吗?” 姑娘哧哧地笑,不知道是笑井上愚笨还是笑自己涂画得不好。 看她又画个钞票样符号,井上十分疑惑: “这是什么?表明断米断油了没钱买吗?” 姑娘摇头,井上猜想她不好意思承认,这么样的两个人肯定生活拮据。井上 的心立刻一阵抽紧: “你们没钱我也没钱呀。再说,平白无故没理由帮你们垫钱买米买油呀!” 不过井上马上豪情满怀,不忍心看见他们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就这样破灭。 于是井上安慰姑娘: “你放心,这就帮你们买去。” 姑娘一伸手扯住井上,因为羞怯又急忙将手缩回。井上以为她是过意不去, 昂然甩手大步跨出院子。 买好他们可能需要的油和大米,回来的路上闻到卤肉香味阵阵扑鼻。为了节 省生活费,井上不去食堂而是自己烧饭,经常一日三餐面条。现在闻到肉香,刚 刚吃过的晚饭立刻无影无踪。 停下摩托车,买一斤最便宜的卤肉杂碎,想想又买半斤比较昂贵的烟熏猪舌 头。打半斤烧酒,再买两瓶汽水。 看紫荆旁边院门紧闭,井上不由得想: “难道我瞎起劲,人家根本不需要帮助?” 仍然去敲门,大声问: “怎么把门关了?” 响起松动门闩的声音,开门后一张红通通的脸满是兴奋。井上一晃手中的卤 肉: “我饿了,你们也一起吃点吧。” 姑娘掩嘴笑着接过去。 院子灯火通明,老人已经移位到堂屋,正躺在一张可以升降的床上。微风电 扇咝咝响过,吹来沁人浓香。 堂屋中央一张低矮的四方桌,搁在巨大的牛皮凉席上。姑娘摆出碗碟,竟然 件件精美。井上有些疑惑,不过没有多问,问也没人回答。 他盘腿坐在牛皮凉席上,开一瓶汽水递给老人,老人摇头,不过很愉快。井 上把汽水递给姑娘: “两瓶都归你。” 然后把半斤烧酒倒进青花瓷碗,“滋——”一声猛喝一口。 老人既不喝汽水也不吃肉井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姑娘也什么都不沾。井 上以为她难为情,拈了比较昂贵的烟熏猪舌头放进她面前小碗。姑娘勉强拈起小 片舔了舔,像吃毒药一样强咽下去。 “你是不饿吗?” 姑娘用力点头。井上就不动那烟熏猪舌头: “这个留给你们明天吃。” 姑娘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跪坐在牛皮凉席上,虽然什么都不吃但是显得很 快乐。看井上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不时哧哧地笑。 院子的静谧,老人的安详,姑娘的轻声浅笑,让井上感到家庭般温馨。喝过 半碗酒有些亢奋,他就一个人不停地讲话。 这院子很久没有笑语欢声,突然出现个高大男人,老人和姑娘不仅听见洪亮 声音,还感到安全。压抑得太久的心情有所释放,他们露出了久违的欢快和舒畅。 老人和姑娘都愿意听他讲话,几乎凝神静听。不时还听见老人咕哝一声,显 然他是太想把话接过去,也来讲上几句。 井上讲他的姓氏来历: “日本占领台湾后开展皇民化运动,要求中国人创氏改姓。我们本来姓李, 后来改姓井上。为什么要姓井上呢?据说古代有个君子,只吃自己种的粮食只穿 自己织的布只住自己盖的房子。后来他老了不能自力更生,经常忍饥挨饿。一天 他饿得奄奄一息爬到井台喝水充饥,几颗李子正好掉进他的水桶。井台边是邻居 家李子树,这样自然掉落的李子他也不捡来偷吃,不久就饿死。到后来,就用井 上李代表一种气节。我祖上在不得不改姓的时候,就改姓井上。父亲怕我忘记这 个来历,干脆给我取名井上李。” 姑娘把买米买油的钱付还井上。就在姑娘掏钱时,井上无意中瞟见那钱夹里 并非没钱。不由的想,也许是害怕井上抢劫,所以假装穷困潦倒,井上哑然失笑。 清早起来,井上去竹林路买挂面。 竹林路滨临乐水河支流,茂林修篁。路边草地集市,只有十来个摊贩倒是样 样齐全。 突然看见个身影,正是隔壁姑娘,井上满怀好奇跟上去。 姑娘戴顶宽边遮阳帽,目不斜视。看准了需要的东西她用手指点,然后递上 钱去,不会讨价还价,退补多少全凭对方良心。 那她为什么还要井上买米买油呢?井上回头想,当时姑娘伸手拦阻,其实就 在表明他们不需要帮助。 可是姑娘显然不忍拒绝井上的热情,包括那位罗大爷,似乎也乐意跟新来的 邻居友好相处。 井上悄悄靠近姑娘,冲她“哇”一声。姑娘猛一惊颤,刚买的东西撒了满地。 井上看她脸色煞白,眼里含着泪水,没想到她如此害怕惊吓,慌忙牵着她的手道 歉: “只想逗你玩,怎么就吓成这个样子。” 姑娘抽回手,弯腰捡拾地上的东西。井上满怀怜悯: “你出门不方便,有事叫我一声。” 井上三把两把就将满地东西捡进篮子。姑娘轻轻一扯井上的衣角,指指对面 店铺。 “还要去店里买东西?” 姑娘点点头,显得十分兴奋,可能是没想到井上轻易就猜出她的意思。 将姑娘需要的东西买齐,井上帮她拎着。她似乎不愿意立即回去,井上便说 : “去河边吹凉风。” 姑娘倏地一脸绯红,倒没有拒绝,羞羞怯怯地跟在井上身后。 清晨坐在河边的水泥凳上任河风吹拂十分凉爽。姑娘穿件白色衬衣,下摆扎 进黑色裙子,套着线袜,一双缎面布鞋。井上取笑: “倒回五十年你也算不上摩登。” 姑娘没听懂井上话中意思,但是能猜想到在取笑她,深深低下头。 感觉到姑娘在偷偷瞟他,那目光无比温柔,仿佛漆黑夜空中突然出现的月光。 井上情不自禁: “唉……” 不知道为什么叹息,井上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姑娘显然乐意听他倾诉,安 静地仰望着,目光饱含深切的关注。男人都需要聆听者,尤其面对异性专注目的 光时。于是井上讲: “我原先很得意的,大学毕业就挑选到‘三梯队’,安排在天平县政府锻炼。 后来兴起机关经商,看我灵活,安排我做服装买卖。先也赚了些钱,后来倒卖一 批牛仔裤,遭全部没收,说这些牛仔裤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怀疑带着疫病。这 就惨了,把公家的本钱亏得精光,我被开除公职。幸好还有大学文凭,跑来乐原 找工作。人才交流中心把我介绍到承天宫信用社,那信用社看样子很神秘,也不 知道我能不能站住脚跟。” 姑娘仰望着井上,看他不像说谎,姑娘有些感动,眼里涌动着泪水。信任在 两人间传递,不需要言语也能相互感受到,忽然亲近不少。 井上意识到该上班了。他站起来伸手牵姑娘,姑娘面露羞涩,不过没有闪避, 任由井上牵她站起来。 姑娘突然欢笑一声,跑去前面浓密树阴里,背对井上从她贴身口袋抽出身份 证,转身递给井上看。 她叫罗小九,今年十九岁。 “那罗大爷是你爷爷?” 小九摇头。 “你是他请的保姆?” 小九点点头。 井上很难过,小九已是需要人照顾,她还照顾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整天守候 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将是怎样黯淡的生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