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富佳丽 来不及吃早饭,井上飞快赶去办公室,他仍然觉得遵守作息时间是遵纪守法 的表现。 信贷科空无一人。井上无所事事就发慌,又不知道做点什么,翻了翻操作手 册心焦烦躁看不进去。 看见慧如进院子,井上忽然想,该去请主任帮他指引条道路。 他小心翼翼走进慧如办公室: “我在乐原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去哪里找存款。” 慧如温和的安慰他: “刚来的人都是一下子摸不到门路。光着急没用,你应该去发现客户需求。 无论个人还是单位都在不断产生新的需求,就看你能不能发现。” “不知道我们信用社能做哪些事,就是发现了需求也不知道哪些可以满足哪 些不能满足。” 慧如不以为然: “国家的银行能够说这样可以做那样不可以做,因为他们以产品为中心。我 们以客户为中心,就不能说哪样可以做哪样不能做。客户需要做什么我们就做什 么,而且要争取做成。即使做不成也要让客户充分理解到,我们已经尽到最大努 力。” 井上还是茫然无绪,他走出承天宫,准备上街碰运气。 附近的工厂、商店多半已是信用社客户,已是信用社客户他就不能随便插手, 这有严格规定。 他去明清一条街,那是商铺林立的步行街。他不想找一起做过服装生意的个 体户,就是那些家伙坑害了他。可是除了这些人再没认识的人,又该找谁去? 明清一条街和春秋大道交汇的拐角处,一排通体透明楼群。蓝色穹顶蜿蜒起 伏,宛如通体透明的巨龙盘踞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透过钢化玻璃墙面,无论从 哪个角度一眼望去都能见到楼房里人流如潮,商品琳琅满目。 这是乐原纺织集团总部,大得不可思议,可以说就是个纺织王国。 它不仅是乐原最大的纺织品专卖市场,从原料到中间产品以及制成品一应俱 全,批发、零售、仓储都在经营,还是“红狐”系列产品的专卖店。 乐原人逛商场多半到此,即使不为购物,到此走走看看也是一种休闲方式。 井上突发奇想,这样的大集团只会跟大银行往来,很可能还不是信用社客户, 要能争取到这么个客户他就一劳永逸了。 井上并不怯懦,二十八岁的人已被磨练得有些坚韧。可是进入商场后他还是 惴惴不安,眼前一团茫然,不知道该跟谁接触。 正好站在红狐专卖柜旁边。红狐是乐原纺织集团著名品牌专卖柜陈列的都是 高档产品,服务员比顾客还多。 井上问旁边服务员: “你们总经理约我来谈笔买卖,该去哪里找?” 服务员看井上尽管没有大老板的雍容华贵,但是相貌堂堂,腰杆挺直神情充 满自信,不像个泛泛之辈,于是一指: “宁总在九楼,从那边电梯上。” 乘电梯到九楼,赫然一个保安笔直地站在电梯口。井上有些心虚,慌忙说: “找宁总。” 保安一努嘴,井上这才看见旁边有个接待小姐。过去再说一遍: “找宁总。” “有预约吗?” 井上答非所问: “我是银行的。” 说着递上一张名片。接待小姐看了名片抿嘴一笑,再看看井上: “你是外宾吗?” 井上笑着说: “肯定是中国人啦!” 接待小姐拨通电话,回头一指: “运气不错,宁总愿意见你。” 整个楼层鸦雀无声。装饰得富丽堂皇,鲜花、盆景和人工合成的热带雨林植 物把走廊装点得清幽雅静。不见其他人影,个个房门紧闭。 看见一个房门上嵌了块总经理牌子,井上小心叩响。秘书小姐拉开门,井上 眼前顿时闪亮,好大一个房间!落地大窗户,室内的装饰豪华得耀人眼目。 秘书小姐轻手轻脚叩开里面套间,那位宁总从套间里款款步行出来,竟然是 个年轻女子,充其量二十六七岁。一身华丽,光彩夺目。她含笑招呼: “请坐。” 井上十分拘束,双手递上名片,毕恭毕敬地站在房间中央。 宁总坐在沙发上,拈起井上名片看看: “什么事?请先生直截了当讲。” 井上在她对面诚惶诚恐地坐下,笔直挺着身子: “实在是不得已,这才冒昧打搅。” 宁总端坐在沙发上只是微笑。 秘书小姐递来一杯新茶,井上双手接过,忽然冒出个念头。他听人才交流中 心的人讲过,承天宫信用社主任肖慧如是通达堂熵家长媳,这样豪富人家的媳妇 在乐原有头有面,宁总应该认识她。于是编造说: “我们肖慧如主任叫我专门来一趟,看看宁总这里有没有需要我跑腿的事。” 宁总“扑哧”一声笑: “不是我不给慧如面子,我们要新开个账户必须得到董事会同意。我总不能 跟董事会说,仅仅为了照顾慧如的面子就去你们信用社开个账户吧?要给我创造 一些理由,为什么必须跟你们信用社合作,你们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井上暗暗叫苦,连慧如找过她都没答应,看来一点没希望了。 不过他没有流露心头的沮丧,强撑着表白: “现在我们还不能跟大银行比高低,不敢为难宁总。今天专门来不是为了做 业务,仅仅是来看看,宁总有没有不方便使唤别人而我们正好可以做的事。” 宁总笑笑,目光柔和了些: “谢谢你的好意,真有难处少不了请你们帮忙。” “大的忙我帮不上,比如跑个腿什么的还行。我在乐原没一个亲人,也就没 牵挂,有需要我跑腿的事保证随叫随到。” 宁总看他言语诚恳,倒有些感动了。她沉默不语,用一种不让人尴尬的眼神 注意看井上。 井上挺直的身材有些偏瘦,惟其如此显露出骨骼粗大,两个巴掌特别宽广, 关节突出,显得非常有力。脸上带着几分紧张,甚至因谦卑而有些惶恐,但那坚 硬的轮廓强烈传达出刚劲。目光又是十分和顺,让人一看就值得信赖。 宁总突然带着几分玩笑几分认真的口气问: “你能喝酒吗?” “最擅长了。” 宁总禁不住笑起来。随手拿起电话,拨通后她笑嘻嘻地说: “慧如,你这人真是赖皮,又支个叫井上李的来。” 不知道电话那头慧如说些什么,宁总被慧如逗得乐不可支。说笑够了,宁总 对慧如说: “正好有个尴尬的应酬,借你这个信贷员帮个忙行吗?” 挂断电话宁总带着歉意看一眼井上: “刚认识就麻烦你,不好意思。不过我已经给你请假了,你就不必有顾虑。” 井上已经看出来,其实她是在向慧如核实井上李的身份。 宁总叫井上中午去宛自天成招待所,问宁昕儿的包厢。井上立即表现得心花 怒放,并且尽量把这种欣喜夸张,以表明他是多么乐意为宁总效力。 出来看时间还早,井上回家把仅有的一套西装翻出来。面料中化纤成分太多, 有股气味。他往西装上喷了香水,勉强压住。再把皮鞋擦亮,头发梳理整齐。 不到十一点他已经急不可耐,提前赶去宛自天成招待所。 宛自天成招待所在乐原古城南面,占据紧邻原山北麓一座山冈。蜿蜒云墙围 砌,云墙内林木森森,浓荫蔽日,云遮雾绕。 井上骑一辆红色嘉陵摩托车,拐进林阴道,至接引亭,过牌楼,便进入宛自 天成招待所正门。 迎面耸立一堵人造悬崖峭壁,有喷水自上而下飞泻激溅,没有瀑布那种壮观, 倒是如一幅透明水幕。分明可见水幕后摩崖石刻的鲜红大字,专门为宛自天成的 景物人情而赋: “蟠龙云墙环绕处,移山缩水藏风流。纵是仙山琼阁,羞看一泓甘露;回眸 梅林苍苍,接引小桥苦渡;幽径难觅前程,守节如竹,斑斑泪痕无人数,阵阵松 涛夜夜呜呜! “花丛草地蜂蝶舞,落英遍地谁相顾。只争一春不误,怆然华发霜重;长恨 灯影流水,日月星辰依旧;又见一路昏昏,争先入瓮,啼血苦劝几人住,天不造 孽尽是人作!” 头一次来这里,井上左顾右盼,旁边依次闪过赋中景物: 浮光潋滟的一泓甘露池,岸边重屋重檐仙山琼阁;偌大一片梅林,流水环绕、 小桥沟通;曲径幽长,穿越竹海松林…… 不觉来到接待大厅,迎宾小姐上来迎接。井上说: “宁昕儿的包厢。” 迎宾小姐仔细看了井上一眼,如同看个明星,抿嘴一笑: “宁总包厢八桂林。” 然后前面带路,七扭八拐进入个天井。 天井四角栽种八株桂树,当中一个喷水假山。正房木门敞开,进去看好大一 间餐厅。 在餐厅一角的椅子上坐下,窗外不远就是仙山琼阁,灿烂阳光照耀一泓甘露 池波光粼粼。空调温度恰到好处,井上心旷神怡。 乐原两大豪户,通达堂熵家只算第二,位居第一的是宁昕儿家族的桑梓堂。 近年来宁昕儿的父亲宁元一全力拓展海外市场,便把乐原纺织集团交给女儿 执掌。 宁元一跟人签订了出口沙图什的长期合同,急电宁昕儿加紧组织生产。现在 交货期临近,宁元一天天催促,催得宁昕儿着急上火。 沙图什是羊毛披肩,将这种披肩捻成一条可以从戒指中穿过,可见其轻薄柔 软到了何种程度。近年来风靡海外,海外贵妇对它的追捧不亚于对中国千年前丝 绸的青睐,以至于一件沙图什在国际市场上售价超过一万美元。 生产沙图什的原料——藏羚羊羊毛都控制在盗猎者手中,非常难以取得。 正好有个叫巴偏花的人来乐原,他是一个盗猎团伙的头目,取得他的信任才 有可能获得长期原料供应。宁昕儿对此十分重视,专门派出原料部经理魏晋风跟 巴偏花周旋。 魏晋风已跟巴偏花洽谈成功,希望宁昕儿出面应酬一下,以示对巴偏花的尊 重。 宁昕儿答应宴请巴偏花。巴偏花的人都是好酒量,宁昕儿这边理所当然地应 该派出好酒量的人舍命相陪。正好井上愿意凑上就把他带上,只是礼节性酬谢不 涉及生意秘密,多个井上在旁边也不碍事。 井上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宁昕儿等人到来后,她在上首入座,招呼巴偏花入 主宾位置,井上作副宾。 巴偏花一边六人,宁昕儿这边加上井上也是六个。入席后宁昕儿介绍: “银行的井上先生正好来我们公司,我不能同时宴请两路客人,就合并在一 起。” 这样介绍井上很有面子,不然就只是个陪客。 巴偏花是斗鸡眼,正对你时未必看你,因此总让人觉得他对谁都不屑一顾。 中间隔着宁昕儿井上也能闻到巴偏花身上一股羊臊臭,能够分明感觉到宁昕儿满 含厌恶。尽管她在笑吟吟地说“欢迎巴老板常来常往”,但那神情却拒人于千里 之外。 她手下的原料部经理魏晋风看出这一点,害怕宁总的冷傲把巴老板得罪,赶 紧接过话: “我们宁总沾不得酒,今天这个酒怎么喝法都听巴老板安排。” 宁昕儿不仅姿容出色还有一股令人不敢亲近的气势,总是让人觉得她高不可 攀,即使巴偏花坐在她旁边也有些拘束,显得不尴不尬。 魏晋风抬举巴偏花出来掌酒,他乜一眼宁昕儿: “正好一边六个两边平分,宁总的酒你们自己人代下。” 魏晋风马上叫苦: “这几天陪同巴老板没一顿不被你们放倒。” 巴偏花哈哈大笑: “我们粗人做事讲个豪情。宁总手下我领教了,就是趴下也不装狗熊,这种 人可以长久交往。” 宁昕儿含笑赞许: “他们都很敬业,什么场合都不损害公司形象。” 说着宁昕儿将酒杯递给巴偏花: “我不会喝酒也替他们分担点压力,给我倒上一点算是带个头。” 倒上酒相互敬过,除宁昕儿外都是一饮而尽。再倒酒时井上心虚了,自以为 好酒量,现在一看巴偏花等人才高山仰止。 头一次在宁昕儿面前挣表现不能临阵退缩,然而如果醉了更加丢人现眼。 井上喝酒上脸,不久就满脸通红。注意到宁昕儿在瞟他,似乎在怀疑他的酒 量,井上的自尊心被刺了一下,又不敢豁出去硬拼,便暗暗想办法对付。 巴偏花吩咐换大杯倒满。那宁昕儿的一杯谁代喝呢?前一轮是魏晋风代喝的, 井上便把这一杯接过来。这一来面前两大杯,井上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喝不下这么 多酒。 他一把按住酒杯: “光这样灌少点趣味,我们来搞个花样。看看这样行不行,两边各讲一个笑 话,把对方逗笑就送一杯酒出去,没把对方逗笑再添一杯过来。” 都说这个办法好,于是从井上开始: “什么叫勇敢?前回的海湾战场上,攻打伊拉克的多国部队进行一场比赛, 就比勇敢。德国士兵竖根五十米高的杆子,爬上去纵身跳下来,说这就叫勇敢。 美国士兵富有挑战精神,竖根一百米高的杆子,也爬上去跳下来,说这才叫勇敢。 法国士兵富有想像力,他们说有准备地往下跳,下面又是沙漠,一点不稀奇。于 是他们把杆子凿得千疮百孔,然后往上爬,这一来不一定什么时候杆子突然断裂, 人就从半空中结结实实摔下来,问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勇敢?一位英国将军说,我 们不能输给法国人。他下达命令,让士兵爬到杆子顶上,下面用炸弹将杆子突然 炸飞,这样一来必定惊心动魄。将军话音未落,一位他手下的士兵冲上去,对着 将军扬手两耳光,打过了说:‘蠢驴,这才叫真正的勇敢!’” 宁昕儿笑得直不起腰,将脸埋在臂窝笑得双肩颤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旁人都不笑,奇怪地望着宁昕儿,这有什么好笑的?巴偏花说该罚井上 一杯酒,井上只得认罚。 喝下大杯罚酒肚肠翻江倒海,井上起身去卫生间“哇”一声喷吐出来。呕吐 属犯规动作,是酒席台上不齿的行为。然而确实不是做假使诈,实在压制不住酒 精上窜翻涌。 井上不想认输也不想回去坦白,急忙就着水龙头灌凉水,肠胃稍微好受些。 再回席上似乎又能喝了。都满饮一杯,渐渐有人胡言乱语。井上掂量自己还 能支撑,便招呼再添一杯,很快倒下几个。 宁昕儿推说有急事先走一步。 她一走满桌人肆无忌惮,巴偏花扯起喉咙喊划拳,井上迷迷糊糊跟上去吼: “一个男人,两个婆娘,三更才歇,四更又上……” 大吼一阵逼出些酒精,巴偏花还有兴致,拽住井上两人单挑,如此一来个个 都昏昏沉沉。 餐厅小姐唤来桑拿中心技工,把他们搀去泡在涡流冲浴池。 温水有规律地翻涌,一身酥软轻松,迷糊一会儿井上有些清醒了,看其他人 还在水池酣睡他准备先走一步。技工却不让他走,说这样迷迷糊糊出去万一闪失 他们担待不起。于是技工给他擦背,完了又送去包间做按摩。 井上没做过按摩,猛然看见个小姐进他包间,窘得无地自容。小姐“啪”一 声关了灯,只有电视机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线,井上有些眩晕。小姐披件雪白浴衣, 容貌清丽,柔媚一笑来抚摩井上脸庞: “都安排好的,先生不必紧张。” 井上本能地坐起来: “不习惯。” 小姐哧哧地笑,手一抖解开浴衣,嗲声说: “骗谁呀,宁总的客人都有身份的。” 井上心头一咯噔: “未必是宁昕儿安排的?” 不由得想自己在宁昕儿眼中是个什么样下贱东西!这一醒悟令他非常愤怒, 觉得是对他的侮辱。他一把推开小姐,怒容满面地冲出去。 出门迎风一吹脑子一片空白,知道不能骑车便推着摩托车缓缓移动。门口保 安冲上来,几乎恳求他酒醒后再走。 这时的井上很激动,他希望自己在宁昕儿眼中是个令人敬重的人,没想到宁 昕儿会如此蔑视他,竟然安排他嫖娼。 他已经难以自控,加上醉酒的人多半不肯承认自己喝醉,便以为保安的拦阻 也是拿他取乐。井上更加生气,大吼一声挣脱保安,惊动大堂经理出来苦苦劝留, 井上仍然要走。 宛自天成招待所也是宁家产业,招待所后面有个叫桑梓堂的园中园就是宁昕 儿的家。 宁昕儿午休后正要上班,她的贴身女侍滴滴金说: “招待所来电话,小姐的一个客人酒醉了还骑摩托车,怎么劝都劝不住。” 宁昕儿急忙从桑梓堂出来。赶到接待大厅门前,见井上扶着摩托车把手一定 要挣脱保安拦阻。宁昕儿十分生气,走上去冷冰冰一句: “该不是发酒疯吧!” 井上脑袋昏昏沉沉倒还没有完全糊涂,他认出眼前的宁昕儿,一种被戏弄的 感觉更加强烈。突然一瞪眼: “就是贫贱点,我也不是畜生呀!” 宁昕儿霎时一脸通红,羞愤难当扭身就走。 井上发了呆,木然地望着宁昕儿的背影,为刚才这句酒后气话深深懊悔。眼 前一片灰暗,他垂头丧气推动摩托车,一步一步走出招待所。 上了招待所门口的林阴道,双腿软弱无力,他在路边坐下。头顶蝉鸣聒噪, 四面烈日炎炎,很快就大汗淋漓。 他脱下西装,背靠树干想,这顿酒白喝了,没给宁昕儿留下好印象还把她得 罪了。转念想又觉得自己没错,甚至觉得自己很高尚,至少还没有堕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