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法则 节后不久慧如通知井上去上海TIM 银行跟班学习。一去要半年,井上满怀愁 情别绪。 慧如让他把手头工作移交给童圆圆。办理移交时井上不想跟宁昕儿道别,甚 至不想给她去个电话。说不清这时候怎么考虑,总之就是很伤感。 他想把从前的一切忘记,不再搅动那份情感。但愿从此归于平静,如同死亡 后的沉寂。可能相识就是错误,那就把错误埋葬吧! 慧如叫康同借支一万差旅费给井上,小九又哭哭啼啼非要他再带一万,即使 带上这么多钱井上依然只住便宜旅馆。 旅馆在冷僻的弄堂里,从一个石窟门进去,门口是个花江狗肉店,隔壁几间 客房。 很久没吃贵州的花江狗肉,晚上要了半斤白酒大盘狗肉,吃过感到燥热,就 去旁边散步。 空气阴冷干燥,他裹紧身上的军大衣。现在他乐意把自己打扮成流浪儿,夜 里外出蜷缩在哪里都不引人注目。 看见公园围墙有个豁口,他翻越进去。林木森森黑压沉沉,他没有一丝恐惧, 心头只是一片苍凉。 他悲哀地发现,为了追寻而燃烧起来的激情还有心中的渴求、爱和思念,以 及那温暖的情怀都被冰封雪冻,他有些麻木了。 他摸索到一条石凳,独坐在深沉寂静的黑暗中,努力想听见什么,然而天籁 无声,不仅没有呼唤甚至听不见诅咒。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走向路灯,蓦然看见林阴下一个人影,一束路灯光穿过 繁枝密叶投射在那人脸上,是个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井上在她身边徜徉,她如 一尊雕像般冷漠。 看四周空无一人,井上走近她低声问: “夜深人静不怕遇到坏人?” 女子尖声尖气地嚷: “就在等人强奸呢!” 井上悚然后退,猜想一定是个疯子。看她面相一点不邋遢,算得上美艳,竟 落魄如斯,井上叹息不止。 忽然惊觉到,这时如果冒出坏人来,总不能忍见她遭蹂躏见死不救吧!可是 要见义勇为,唉——那种英雄气概好像也无影无踪了。 回到旅馆一点没睡意。坐在窗前,望着鳞次栉比的楼房,他却想起故乡的小 镇,顿时思绪万千。忽然产生一种冲动,找出纸笔模仿女人的文笔写篇散文《多 想蛙鸣声声》。 写好后井上很满意,准备寄给《乐原晚报》,如果能发表,他相信宁昕儿一 定能看见。 他很奇怪,脑子里一点没有先英,只是塞满了宁昕儿的音容笑貌。他明白这 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应该忘记宁昕儿,可是越想忘记越是挥之不去。 第二天他换上崭新的西装,转换两路电车就到外滩。 下车后一路搜索,蓦然看见BANKERS ,他本能地驻足观望,果然是BANKERS OF TIM上海分行。他竟能感到一分亲切,疾步走进大厅。 进人事主管办公室,他拿出介绍信说明来意。人事主管说已经接到通知,不 过现在还不能确定如何安排井上的学习活动,他需要向经理罗尼尔先生汇报。 不久进来个六十来岁的洋人,人事主管介绍他叫罗尼尔先生。 来此之前慧如已向井上介绍过,罗尼尔先生是英国人,罗尼尔家族与通达堂 保持了上百年的友谊。正因为如此罗尼尔先生才答应翠晴,为承天宫信用社培养 一个管理人员。 罗尼尔先生是在香港长大的却用英语跟井上交谈,井上在大学学习的那点英 语早就忘记,听不懂罗尼尔先生的话。 罗尼尔先生对井上的能力产生怀疑,他很生气,对人事主管咕噜一通就离开。 人事主管回头对井上说: “罗尼尔先生认为你是个白痴。你不要生气,这是第一次听到他骂人,说明 他恨铁不成钢。现在他给你三天时间做两个题目,一是设法弄本驾驶执照,二是 找出TIM 银行存在的问题。不管能不能完成,把你努力的过程写成书面材料。过 程,知道吗?主要看过程!” 井上听人讲过英国人是很难揣摩的,赞扬你未必欣赏你,欣赏你未必器重你, 器重你未必抬举你,抬举你未必为了获得报答,报答你未必出于感激……如果你 上司是英国人,最好不要揣摩他(她)心思,而是埋头做好每一项哪怕是微不足 道的工作,积小成绩而为大成果就可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机会。 于是井上一句也不讲可能面临的困难,回来只想怎么完成题目。 三天不可能弄本驾驶执照,三天找出TIM 存在的问题更是匪夷所思。不过倒 是把井上的激情调动起来。他暗暗想,一定要做得令罗尼尔先生瞠目结舌。 临近中午花江狗肉店十分忙碌,井上找个冷僻角落一边喝啤酒一边思考怎么 完成两个题目。 饭店女老板已经跟井上熟悉,都是湘西黔东人便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她支应 了客人来井上对面坐下,也倒一杯啤酒。 井上问: “这里的管片民警你熟悉吗?” 女老板歪斜身子媚眼瞟向井上: “都是房东跟他们打交道,我才不去沾他们。就门口这个交通执勤还供养不 起哩,这号祖宗谁肯多供几个!” “门口这个交通执勤怎么啦?” “胡吃霸赊,还说看得起我们。” 井上大喜过望: “就怕人家不肯来占便宜哩!” 井上大致说明了原因,好言好语央求女老板找这个交通执勤帮忙。女老板笑 嘻嘻地说,除非井上认她做姐姐,井上真的叫她一声姐姐,把她乐得欢天喜地。 门口没有岗亭,只是个流动的交通执勤,他老态龙钟目光都浑浊了,不知怎 会还来执勤。 当班无所事事,他就这家店口坐坐或者去那家聊聊。有行人违章他也爱理不 理,但是一旦车辆违章他就心花怒放,习惯性朝手心“呸”一声,然后叽咕一句 :“好弄包香烟吃吃了!”接着奋勇向前捉拿违章车。 透过玻璃窗,井上看见女老板上去对他讲请他吃杯老酒,他将信将疑咧嘴一 笑: “弗要弄得介客气。” “我弟弟要弄本驾驶执照,请你出点主意。” 他一拍胸脯: “格个事体难了。不过阿拉有人,只要舍得花铜镙。” 女老板流下眼泪,啜泣着说: “我弟弟从外地来,又没户口,好不容易找到个差事,可是人家要会开车的。” 交通执勤把她看着,沉吟片刻说: “弄一万块来,包侬搞定。” 女老板惊问: “要这么多钱啊?” 交通执勤很不高兴扭头就走,女老板追上央求: “手头没这么多现钱。你先办,我这就去凑钱。” “乡窝头小佬鬼精灵!呀好格,侬哭兮乃呆弄得阿拉心软嗒嗒的,弗然莫门 喔!” 井上暗暗惊叹,这女老板好会演戏呀,撒谎脸都不红还能流出眼泪。 整个下午都没看见门口的交通执勤,井上猜想他是想方设法去了,便一直待 在饭店跟女老板打趣说笑。 女老板三十多岁,装束浓艳,看人时目光恍惚,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喝过一些酒后她对井上讲,十七岁就到上海当保姆,主人是个孤老头,走路 摇摇晃晃了还贼心不死。前年总算把老头送到龙华,作为补偿女老板得到老头的 全部财产,于是盘下这个店子。 听她讲述时井上总要联想到小九,十分难过,甚至对那罗大爷也有些厌恶了。 他努力把这种厌恶情绪压下去,宁肯相信罗大爷道德高尚、怜惜弱小。可是 一想到小九那样单纯几乎没有反抗意识,又觉得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不去占她便 宜。再想那晚小九的举动似乎也萌动春情了,这么一想井上更不好受。 天黑后交通执勤兴冲冲的来饭店,女老板领他和井上去阁楼。 这是女老板寝室,布置得很干净。井上太高,站起来要顶着房顶,便在楼板 上爬行。猛然意识到自己像个动物,这么一觉悟井上反而很高兴,一下子无拘无 束。 盘腿坐下,交通执勤喜气洋洋地说,正好有个驾驶员在郊区出车祸长期无人 认领。他把那死人的身份证、驾驶执照、行驶证等拿出来,名叫胡荪,二十五岁, 看照片与井上长得相似,他叫井上冒名顶替。 交通执勤说,谁也不会认真对照,他保证一点没问题,万一出纰漏他只收两 千块而将八千退还。 缺乏谈判经验的交通值勤这么粗心大意一说,立即让井上吃准他已经花去两 千元,井上电光石火间就有了主意。首先要把价钱控制在两千左右,现在是井上 主动,对方必须卖而不能确定井上是否必须买;其次要钳制住对方,最好落下字 据,万一这些假证件没有用处还好迫使对方收回。 打定主意井上声东击西,一味强调这样做太危险,万一出纰漏即使交通执勤 退还八千他也要陪进两千,太不合算。而且由于弄虚作假还有可能吃官司,所以 他坚决不做这笔买卖。 交通执勤怒不可遏,说有言在先怎么好弄他白相相。 女老板也觉得井上太赖皮,她急切地劝井上: “姐姐答应了人家的,先将就点吧。以后有办法我们再弄正规的,现在姐姐 没有别的办法呀!” 说着就哭起来。井上假装生气,大吼大叫,说了不少难听话,说得女老板真 是伤心了。 井上把女老板撵到楼下,回头对交通执勤说: “虽然一开始我们同意走旁门左道,但是没说可以拿死人的东西呀,多他妈 不吉利!” 交通执勤迷惑不解: “贾(假)了证件弗要太危险喔。格个真了哇,花蛮大力气才弄成。帮帮忙, 弗要拎弗清,撇开珍珠抢蚌肉吃!” 井上看交通执勤那副接近憨朴的神情忍不住要笑,斩钉截铁说: “这样吧,我们都别昧了良心做事。估计你就花了千儿八百块钱,我一定不 要呢你这个钱白花了,要下来你又太为难我。两边靠靠,给你一千一,多余的一 百就是你的辛苦费。其他话都别讲了,我这就是买道符咒,说不定没有祛邪消灾 反而招祸缠身呢!” 交通执勤拂袖起身假装离开,井上不屑一顾。交通执勤又坐下,怒目圆睁厉 声问: “侬要寻事体做是吧?小赤佬看看清爽,格是上海,懂哇?” 井上一掌拍在楼板上,大吼一声: “咱爷们儿赤卵绅士,还怕你!” 交通执勤叹息: “弄到个瘪三,触霉头了。” 他口气软下来,几近低声下气: “花一万弄到的,侬弗好逼阿拉拱进弄堂掉不过头哇。” 井上不吱声,装得十分困倦就要下楼休息。 交通执勤有些慌了,把那些证件往楼板上一摔: “格东西侬要的,弗管要弗要,阿拉只问侬讨债!” “你要赖着不走我就报警。” 交通执勤更加惊慌,他霍然起身: “五千块!” 并摊开手掌。井上冷笑一声: “五千?你想吃人!就一千一,一分不加。” 交通值勤两眼发直,差不多要哭出来。一定不同意吧那这些假证件卖给谁去? 同意吧反而倒贴九百。看看面前高大的井上,打又打不过吓又吓不住。他突然使 劲捶打楼板: “小赤佬要逼死我个老头子,阿拉死给侬看!” 井上一把揪住他: “再敢装疯撒野,我提你到派出所!” 交通执勤沉重叹息一声央求: “两千五总归要了哇?” 井上担心再逼下去可能适得其反。于是唤女老板拿纸笔来,喝令交通值勤: “写个承诺,要是出了纰漏你退我一千五,也不要你蚀老本。” 交通值勤不肯留字据,再次僵持。终因斗不过井上,不得不写下承诺。 看交通执勤走了井上招呼女老板上阁楼,讲他刚才的话都是在演戏,哄得女 老板破涕为笑。 井上动情地说: “帮我办成这么大的事,今后一定报答姐姐。” 女老板媚眼瞟瞟井上: “他会来报复我。” 井上哈哈大笑,安慰她: “有把柄在我手头,他不敢。如果这些证件今后没用,我还要他退钱呢!” 女老板感慨: “你这人模狗样的东西好坏。” 她拍打井上调笑,井上立刻意识到什么,慌慌张张要走。女老板“啪”一声 关了电灯嗲声说: “不是要报答我吗?我一到晚上就寂寞。” 井上脑子一团漆黑,不过还是挣脱出来坚决离开。 宁元祺来对宁昕儿说,井上李的工作移交给一个叫童圆圆的人,往后与乐原 纺织集团的一切业务沟通,承天宫信用社那边都是童圆圆负责。 宁昕儿冷冷一笑: “桥已经架好还要沟通什么。人家知道我们轻易不敢拆桥毁路,只要派个收 过路费的人就绰绰有余,怎么舍得留一员大将镇守!” 说着鼻孔一酸,扭头朝着窗外。 宁元祺轻轻将一张《乐原晚报》放在她桌上,说一声“他是被派到上海学习 的”,就退出去。 宁昕儿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又气恼,她“啪啪啪”拨通慧如的电话,不问青 红皂白就是一通责怪: “你们的人办交接不兴打招呼吗?人都换半个月了也没听到有人来说一声, 哪怕就是说一声再见……” 慧如以她特有的细腻和敏锐早就觉察到宁昕儿与井上的微妙关系。 可是她很矛盾。她非常喜欢井上,努力促成先英招婿。后来发现宁昕儿也喜 欢井上,她又想促成老太太把井上收为养子,通过联姻跟桑梓堂结盟。 现在的通达堂在乐原号称第二,实际上不能和桑梓堂相提并论,实力悬殊太 大。如果不能跟桑梓堂结盟,随着双方不断扩张就有可能地盘冲撞,甚至可能被 桑梓堂吞并。 这一层隐忧通达堂的人都意识到了,因此一直在考虑通过先英联姻。 先英却不肯嫁进桑梓堂,翠晴也舍不得把这个残疾女儿送进那种奢靡的地方, 除非能够招婿上门。然而桑梓堂不同意,说他们的女儿都不肯离开桑梓堂何况儿 子,再说通达堂清规戒律太多,没有一个儿子愿意入赘通达堂。 联姻的事就这样悬而未决,除此以外又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结盟形式。 如能把井上收为养子,他与宁昕儿有情有义,结盟的难题倒能迎刃而解。只 是先英也动了真情,十分喜欢井上,如此就必须先英忍痛割爱,先英能接受吗? 作为通达堂长媳的慧如早晚要接下婆婆的担子,她更关心通达堂的未来。思 量再三她还是决定拆散井上和先英,首先考虑促成井上和宁昕儿。 从宁昕儿的恼怒中慧如听出隐含着难言的心酸,搁下电话就去宁昕儿办公室。 见慧如突然来访宁昕儿很高兴,她笑嘻嘻地拖上慧如蜷在沙发上。 慧如解释: “我对搞银行其实不懂,一直靠封谷帮忙编写的操作手册按图索骥。虽然还 能应付,也就仅仅是应付而已。现在我们看中了井上,准备培养他协助我管理信 用社,所以专门送去上海学习。” “该不是给先英招女婿吧?” 慧如大笑着按住宁昕儿: “这么敏感啊?” 宁昕儿推开慧如,红着脸问: “你什么意思?” 慧如神秘地笑笑: “没有意思。” 宁昕儿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她情绪低落,只是叹息: “有这么多钱,又都不是我的,你觉得我这样努力为家族挣钱有意思吗?” 慧如不回答,起身脱下大衣对着宁昕儿办公室的衣镜: “都三十五了,一想到自己的年龄我就想哭。” “不满足?” “昕儿,我跟你说句掏心掏底的话吧!拥有再多的鞋子,看看都能穿,其实 最适合自己的就寝室那双拖鞋。” 宁昕儿低头不语,突然说: “烦人,不讲这些!” 两人便一时没有话说。 慧如弓着身子,扯过桌上一张报纸随手翻翻,突然叫一声: “呦,又发表文章了。” 宁昕儿靠过来看,一把抢在手: “这报纸谁给我放这里的?” 两人头挨头看《乐原晚报》副刊上一篇骨箫写的散文——《多想蛙鸣声声》 : 小镇上最好的旅馆就是这座围绕一口古井的四合院。 夜深人静后凄清的月光将我影儿壮大,但并不令我感到增强了依靠,我知道 黑暗和光明都不可靠。可我还想坐在井台听井底蛙鸣,我在听这小生命气呼呼地 呼唤伴侣。 它通宵达旦也等不到一次交欢,深井里根本没有另外一个声音,然而它还要 呼唤。 我不忍心告诉它真相,我怕它承受不了绝望。它怎会这么傻呀!我尝试着学 习蛙鸣,仅仅为了安慰而不是诱惑,它竟然叫得更欢了。我还是少女呢,夜半三 更陪你“呱呱”叫我害羞呀。我捡块小石子扔进古井,嘴里喊:“嘿,别得寸进 尺啊”!只听“啪”一声水响就再也没有声音。 四周突然寂静得可怕,仿佛从此不再有生命存在。我赶紧不顾少女的羞涩, 大声模仿蛙鸣,可是没有回音。而且,似乎古井里永远不会再有蛙鸣。 我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它不接受我的道歉,以沉默向我表明需要陪伴的 未必一定是它…… 看过两人同时哈哈大笑。慧如笑着说: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少女写的呢。” “那么粗大一个人,感情倒细腻。” “我们家老太太讲,除了穷点没什么不好。” “真要给先英招女婿?” 慧如咯咯欢笑,笑得宁昕儿满脸通红。慧如紧盯着问: “说实话,是不是动心了?” 宁昕儿一把推开慧如: “瞎扯什么呀!就他那样的人,去去去……” 这么说着宁昕儿突然惊讶: “哎,你怎么知道这个叫骨箫的是谁?” “年前他在《乐原晚报》上发表过一首诗,专门拿来我看,就是用骨箫这个 笔名。” 宁昕儿沉默不语,不由得想:“他跟慧如还讲过什么?”慧如紧跟着反问: “你又是怎么知道骨箫是谁?” 宁昕儿调皮地否认: “谁知道这是谁呀!” 慧如抿嘴一笑: “骨箫可是稀有啊,别丢啦!” 宁昕儿更加吃惊:“未必送我骨箫他也跟慧如讲过?” 如此一想倒是很甜蜜。 送走慧如后宁昕儿再看那篇散文,越看越觉得隐含着特别的深意。宁昕儿猛 然一激灵,井上似乎在表明,心存渴望的并不是他,难道他并没有这样的渴望? 宁昕儿始终居高临下,一直只考虑自己的选择,以为只要她敢于接纳对方必 然感激涕零投的入。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并没有选择她,宁昕儿开始惊慌了。 再细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忽视对方的态度,也许根本就是自己一厢情 愿。宁昕儿又一次想起井上讲过的螳螂故事。 井上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不可能发生的。螳螂一对大眼睛里藏着上 千只小眼睛,它在捕食时能把上千只眼睛全部调动起来,能够看清四面八方,黄 雀根本不可能偷袭它。 但这蠢东西一旦吃饱,在不需要捕食的时候就孤芳自赏。这时候它上千只眼 睛只注视自己,无视任何其他存在,即使危险已经逼近眼睛底下也视而不见。因 此螳螂的毁灭,完全是因为一旦满足就无视一切。 这是想说明什么?是在说“随便找一个他也能满足”,还是说“一旦满足他 就把一切都忘记”…… 其实就是个随便讲述的故事,根本没有明确暗示。此时此刻的宁昕儿将一切 相干不相干的事都联系起来,越想越烦恼。 她开始坐立不安,特别害怕失去,这样的害怕接近恐惧,平生第一次如此患 得患失。 可是肩负的责任如此沉重,几乎不容她伤感。每天有无数的报告需要签批, 还有许多不得不应付的场面。 宁昕儿被苦恼折磨得心烦意乱,在这样的焦灼不安和忧伤郁闷中,宁昕儿渐 渐消瘦。 宁元祺很着急,苦劝宁昕儿去医院调养。宁昕儿知道自己的心病,她不肯去 医院反而更加忘我的工作,在紧张的工作中她能暂时忘记烦恼。 她越来越害怕黑夜,害怕一个人回家面临凄清,她便四处奔忙。 不觉就到夏天,她从青海回来心头舒展一些。那里的贫困震撼了她的灵魂, 但是那些人非常快乐,很少显露悲伤神色。 宁昕儿像是有所醒悟,财富能够带来快乐,但是快乐并不需要太多财富。 回来第一件事就去翻报纸,看到骨箫的诗——《告别轻浮的白云》: 渴望雨,渴望风, 反而需要乌云地赐予。 蓝天下谁不会舒展广袖, 飘飘忽忽的美丽, 不过是漫天飞絮。 渴望风,渴望雨, 那天空中的灿烂, 只是悠悠荡荡的思念。 滚滚翻涌的壮怀, 未必一定拥抱幸福, 但是一旦面临苦难, 即使只能发出一声惊雷 也不忘深情地呼唤…… 宁昕儿叠好报纸,有些恼怒: “打什么哑谜!” 不禁想:“起码要知道是真情还是假义,光这样瞎猜疑只是折磨自己。” 她恢复了一向的果断,毅然决然嘱咐秘书: “打电话给上海分公司,立即联系一家医院,我要去休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