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终于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他最担心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了!她知道一切了! 「星野,你开门!你躲在里头就能解决一切吗?」唐志摩搥着柳星野紧闭得 没有一丝缝的房门,极其无奈地垂头叹息。 那一天发生那件事后,所有的拍摄工作告停,几乎每家报纸的娱乐版,都以 「世纪性」的耸闻报导这个事件;那些二三不入流的小报杂志内容之骇俗,就更 不用提了。 程振实坚持对柳星野的动粗伤害提出控诉,放出话来要柳星野走着瞧;柳星 野置之不理,全赖唐志摩从中斡旋,花了一大笔钱才勉强压下这起风波。 「打人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但柳星野和易莎顺之间由过去往事,却被炒 得天翻地覆。 但因为那一天,对记者所有的追问,柳星野除了怒目相向,甚么也没说,易 莎顺更是如了哑巴;确实的结果,众家记者根本甚么都没捞到。报纸所有的一切 报导,全是不负责任的揣测,满城风雨,却没有一颗落实的雨滴。 然而尽管如此,各媒体报章杂志就像处于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每一天 每一晚都有柳易两人关系的揣测报导,唯恐落了人后;甚至追溯到亘古的以往, 细说从头。但那些全是一堆没有根据的瞎掰,捕风捉影,凑凑热闹,填填版面, 刺激销路而已。 但「耸动」还是造成了。尤其「星光杂志」更以特刊的方式存心报复柳星野 对程振实的举动。它根据某个工作人员的提供,以第十三场戏为假设依据,再以 「他们之间」的剧情铺陈出柳星野和易莎顺之间的所谓「一切内幕」。 既为「内幕」,必然不堪入自,却又最引人注意和兴趣。 他们甚至找上了王殿红,指证历历柳星野和易莎顺的「真实」关系,整件事 就像贴了卷标般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易莎顺突然失踪了;柳星野找疯了她可能的去处,却全部探不到 她的下落。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理,不吃不喝,任唐志摩在门外喊破了喉 咙,全都不理睬。 易莎顺失踪,柳星野又这副模样,这五天来,唐志摩简直活在地狱中。他可 以不理外界一切的追问质询,也可以不管工作停摆、节目面临播出压力,甚至开 天窗的恶运;但他不能不管这两个人。他原是希望藉此「孤注一掷」,为他们寻 辟新的起点──所有的后果和发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满城的风雨冲击也都在他 的预估下。但他怎么也没料到,事情排山倒海而来,压力会这么沉重。 他这场「孤注一掷」,赌的原也是柳星野和易莎顺两人之间痴心里的感情深 浅疏浓──关键就在易莎顺身上了。她对柳星野感情的深刻多少,决定了这场赌 注的命运── 也决定了他们彼此的命运。 他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冲击,也知道她出走失踪的原因。他知道,等她想明白 了,心里有了答案,她自然就会回来── 或者,永远不会回来。 他希望她能看见柳星野此刻枯槁消沉的模样,那是个正在为爱受苦受折磨的 男人,他的爱,很深很深…… 「星野!」唐志摩用力踹开门。柳星野缩在窗子下,神情恍惚,一直喃喃念 着:「她知道了……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你这样折磨自己,莎顺也不会觉得高兴,祇会让她 难过而已!」 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失去光彩的眼,空洞的表情──怎样一个形销骨立可以 了得! 那个性格、魅力无边、神采飞扬的万人迷柳星野到哪里去了? 「星野!」唐志摩内心的震撼简直无法诉说。他不知道柳星野竟然爱得这么 强烈,爱到这种不惜一切的地步。失去了易莎顺,他根本了无生趣,一点也不珍 惜自已。 他一直以为,对易莎顺来说,柳星野是天、是地、是一切;现在他才恍然大 悟,对柳星野而言,易莎顺何尝不是天,不是地,不是所有的一切和世界? 「星野,你放心,莎顺一定会回来!」 他深深的祈祷,事情会照他的期望而变转。 他祇能祈祷了,现在的他,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地方。 灯没有亮,屋子当然是暗的,他摸黑到客厅,重重摔在沙发上。黑,最适合 他现在的处境;暗,最适合他此刻的心情。 「志摩……」沙发末端后,突然传来一声幽幽像叹息的声音,显得很疲倦。 唐志摩跳起来,打开电灯。 「不要开灯!」那声音叫起来,同时用手挡着脸。 但唐志摩不听她的,走到沙发末尾来,坐在地上。看着她,固执地看着。 易莎顺的样子比柳星野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槽糕,头发都打结了,衣服也 皱得不象话,脸上、手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 「妳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那张清澈的脸,枯槁没有神采,无邪的眼底盛 满疲惫愁郁。 「在街上到处游荡。饿了就喝水,晚上困了就睡在公园或是车站。反正我甚 么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会变成甚么样!」说得很豁然,但他看得清豁然背后的哀 伤。 「妳这样,星野会担心。妳不知道,妳不见了以后,他疯狂地到处找妳,不 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理睬。」 他边说边注视她,看她忧结盈胸地展不开眉头。 她不说话,沉默了很久。太久了,让他疑惑起她到底在斟酌甚么。但她没有, 她祇是沉默,眉头依旧不展地紧紧锁着。 「志摩,」她轻抬头,终于开口。「我问你,你一定要真实回答我。这一切 都是真的吗?」 「妳不是已经明白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是真的吗?」 「真的。」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那──」 他知道她要确定甚么,看她一眼,从工作室取出一卷带子,打开放影玑,上 好带说:「这是刚剪接好的,妳想确定、知道的都在里头。」 屏幕是一片黑暗,闪着冷森的刀光,和欣杀的喝响。 这场戏,当时她没在场的这第十三场戏,已经过大幅度的增修,已不是原来 剧本呈现的摸瑚、不明白。暗巷的过去,从她记忆深潭,随着此时屏幕上的厮杀, 一处处的鲜活清晰起来。 她清楚地「看见」她父亲怎么扑在那个少年身上,她怎么哭怎么叫他都不应; 她清晰的「感觉」到,那个少年怎么扑在她身上,她怎么哭怎么叫他都不应── 「够了!」够了!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时常在她记忆的黑暗里闪烁的,原来是刀光的明辉;时常扑向她记忆暗潭深 处的黑影──原来──原来是她苦苦狂恋的那个人。 那道深切入肤、椎骨刺心的长疤、永远也抹除不了的加蛇随形的伤痛印记, 原来──原来是为了她── 一定很痛吧?她掩面哭起来。 「你为甚么要这样做?揭开这一切对你有甚么意义?」 「我希望能为你们寻辟新的起点。」唐志摩诚恳地低诉。「星野一直无法突 破过去那段黑暗的心茧,不敢放胆去爱妳;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一切,更怕妳知道 所有的事后离开他,甚至恨他。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将是他永世无法超生的地狱。」 「看他为情苦,见妳为情憔悴,我希望我能为你们做点甚么。这出戏是我的 赌注,赌你们对彼此痴心感情有多浓。星野的反应妳也看到了,他几乎要承受不 住;但我一再逼他,逼迫他面临黑暗的地狱。」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妳应该明白,他为甚么将妳丢在寄宿学校不顾,为甚 么疏远着妳,不敢面对妳。妳的感恩对他来说是痛苦的负担;他不敢爱妳,忽视 自己的情感。当然,他更不敢面对妳的感情。如果妳知道他是害死妳父亲的凶手, 毁了妳幸福家庭的罪人,妳会如何呢?──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问题。但事情总 要解决的,更何况当年发生那件事,他根本无能为力,是命运错弄的关系!」 「可是,我父亲毕竟是因为他而死的!如果不是他──」这是易莎顺一直解 不开的心结。 「如果妳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了。」唐志摩的声音显得深沉哀伤忧郁。 「妳为甚么不想想他舍命救妳的那时刻?他存心把欠妳们的命还给妳──事实上, 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又捡回这条命。伤愈后的他,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妳们母女;妳母亲死了,他内疚不已,认为是他造成的。好不 容易,他寻寻觅觅终于找到妳──妳忘了他当时的眼泪了吗?」 当时,他是以怎么样的心情流下那些泪的?记忆是那么缥缈,那温触的泪, 如今仍炽热的熨烫着她的心房。 「他这一生从没有完整过,但他却无怨无尤。妳曾说过,妳是他的负担── 一点也没错!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苦,因为对他来说,那是甜蜜的负担。他爱 妳的心,妳看得比谁都清楚,何须再由我说!莎顺,如果妳无法看清这一点,那 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 唐志摩摇摇头,制止她说出任何话。她现在情绪激动,祇是感情用事,徒呼 奈何。 「电话是我打的,莎顺。」他最后坦白说:「我告诉记者事情的始末。这是 我最后一招险棋。但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让妳受到伤害,我很抱歉。」 「原来是你……」易莎顺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因为唐志摩的坦白而愤怒或悲 愤。 「我希望妳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别辜负了他对妳的感情!」 「我要如何面对?」 「问妳自己的心,妳回来究竟是为甚么?」 易莎顺猛然一怔,迷惘了。她究竟是带着甚么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的?她要 如何面对柳星野? 唐志摩露出带点荒凉──或者说释然的笑容,随即敛去,剩下风浪过后的沧 桑和疲惫说:「剩下的戏,演不演随便妳,我会负起全责。」 易莎顺的心结一直无法敞开,也一直无法面对柳星野,但「深情剧场」的拍 摄工作恢复,她无法再躲开他。 唐志摩一再对她说明,不希望她勉强,他会担负全部的责任;但她既然答应 在先了,就有义务完成它。她不能让节目开天窗,那对唐志摩是很大的伤害。 柳星野显得比往日沉默许多。消瘦的脸颊,勉强靠妆补饰了平素的飞扬,眼 底的波转却明显地烙着痛苦的神采。 他时而痴心地盯着易莎顺,用一种痛苦的凝望;时而低垂着脸宠,无心于周 围的一切。 「星野,莎顺,就位了!」唐志摩执着导演高,吆喝各人各就各位。 易莎顺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走到柳星野身前。 「预备了……五、四、三、二──」手势一挥,全场静得祇剩下呼吸声。静 得易莎顺祇听得见柳星野的心跳声。 「莎顺……」轻轻的一声叫唤,嗓音那么低、那么沉、那么扣人心弦。 易莎顺心慌了,情不自禁地挣扎。 她必须要离开他,她的理智告诉她,但是,但是──仰起头来看他──她对 他,是那样的依恋痴迷不舍…… 「莎顺,不要离开我,我绝不答应让妳离开!」仍是低沉得那么扣人心弦的 嗓音。 易莎顺心慌意乱,慌乱的心眼起了雾。怎么?「天暮」和「柳星野」在迷雾 中错叠成了同一个身影? 究竟谁是谁?她分不清了…… 「你是担心我吧?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再说,我还是搬出去比较好。」她 笑着说,却笑得有些困怨。 「我怎么能不担心?」他伸手抚平她被风吹散的乱发,轻触得很不舍,缓缓 移到她的脸颊。「我怎么能不担心?妳是我最重要、最宝贝、最心爱的人。」 最怎么样?他终于说出来了。 「天暮,」啊!两个身影为甚么叠影得成同心?她分辩不清了。「我总是要 长大,总不能要你照顾我一辈子。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再一直依赖着 你。」 「说甚么傻话!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责任?」她像被蛇咬了一口,痉挛着。「是啊!责任──你虽然无怨尤, 但我总不能一辈子拖累你!我仔细的想过了,我应该考虑你的立场和往后人生, 不能再造成你的负担。」 「不是这样的!我从未认为妳是负担,相信我,绝对不是这样──」 「算了,天暮,我们无需为此争执。你应该优先考虑自己的事,为自己将来 着想,建立属于自己幸福的家庭,别再为我担心。」 「妳别胡思乱想,我说过了,我对妳有责任,在未看见妳有幸福快乐的前程 前,我不会考虑自己的事。」 「又是责任!」她咆哮起来,一种近乎颓丧的受伤吼叫。「你不需要再为我 作任何牺牲了,我们根本非亲非故,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责任!」 柳星野的脸色煞时惨白起来。不!站在那里的应该是「天暮」!为甚么她会 错乱两份感觉呢! 「不!妳完全弄错了!」他定定地看着她,凝视得很深!完全不在乎周旁的 眼光。「妳是我的一切,我生活的重心,祇有妳才是我整个世界,我心甘情愿以 妳为中心而旋转!我祇要有妳,妳是我整个的全部!」 这是诉情吗?充满感情的回响,如诉如慕。 「那么你自己呢?你的人生怎么办?有一天我总会离开你──」 「不!请妳不要离开我!莎顺,别离开我身旁!」情气狂野,如缠如绕,爱 恋忧惧的矛盾,全都缠绕在那狂气中。 这那是演技?一旁的人全看呆了眼。 「天暮,你还不明白吗?我祇会成为你的负担。你应该找个爱你的人,你们 彼此相爱,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我祇是累赘!」 「相爱?爱我的人?哈哈哈哈……」柳星野突然狂笑起来,笑声渐歇,转成 悲凉的哭调:「一身罪孽的我,有谁会爱我……」 这句话易莎顺心动了一下。剧本上,并没有这句台词。 「会的!一定会有人爱你,真心的爱你……」她喃喃的说着。 「真的吗?妳说的是真的吗?」热切的双眼,渴盼殷殷。 「真的……」看着那双眼,易莎顺迷惑了。这是「天暮」痴情的双眸,还是 「柳星野」痴心的狂放?…… 究竟谁是谁,她真的、真的分辨不清了。 燃烧在那双眼瞳里的,是热情的奔放,是痴心依依。她,真的迷惑了…… 「莎顺,我爱妳!」他突然搂住她,将脸埋在她鬓旁里。 她为这句话震呆了,无法思考。 「莎顺,我爱妳!」他紧紧搂着她。「所以,请妳别离开我──如果有一天, 妳离开我了,那时世界又会回到混沌未开的黑暗──那没有妳的最初的黑暗!」 这句话真正让她呆住了。 剧本里根本没有这句台词!这句话她知道,脱胎自莎士比亚「欧塞罗」里的 一句话,他将它改了部分词句,借用来对她表明心迹。 或许她该说的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那时世界又会回到混沌末开的 黑暗。 但她祇是强烈的抖颤,眼泪不停的流,说不出任何话。 「莎顺……」 他吻干她的泪。那样赤裸裸的,毫不遛讳的表现出爱和热;那样小心翼翼地、 温柔地诉说他的情和意。 爱是最初的起点,和最终的守候。 「星野!」她拋开一切地搂抱住他。 情气如狂潮,圈圈围绕住真情相诉的两颗心。 交缠的两颗心,噗咚地跳动──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那时世界又会回到混沌未开的黑暗。 他听到了。 她也听到了。 -------------- 转自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