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滿天的流星雨! 這麼壯觀的天體景象還真是百年難得一見,都市的光害太嚴重了,唯有在僻 靜的鄉間、山區,才得以經歷流星漫天落灑而來的綺麗壯觀!夏季大三角遙遙在 望──飛呀!飛呀!身體彷彿要溶進這無盡的浩瀚裡 咦?那顆星怎麼那麼亮?銀色的光……好奇怪! 啊…… 又作這個夢了! 夜色裡,秋夢天睜著晶瑩分明的翦水雙瞳,呆瞪著天花板。子夜時分,窗軒 外月色還好;惑人的夢,卻夜夜來困擾. 不知為什麼,已相隔了十年之久,原以 為腦海不再殘留這個記憶的渣滓了,然而最近她卻常常遭遇這個夢。 夢景原是美麗的,在剛開始的時候。然後流星雨出現以後,一切美好就驟轉 為令她不願記憶的恐顫…… 「我常常夢見自己在天空飛翔,尤其是滿月高掛的夜晚,在清冷有風的天空 中恣意地飛著。 我也問自己,為什麼要是滿月?大概是當無盡的夜空高掛著一輪圓月時,蘊 含了一股神祕與離奇吧? 然後,滿天的流星雨就來了。我在群星中翱翔飛舞。突然,一顆異常光亮的 星,泛著銀色的光芒,朝著我的驚異墜來──」 日記在這裡劃了個長長的破折號,筆尾看得出握筆時抖顫的痕跡,歪曲扭斜。 「啪!」一聲,秋夢天將日記丟下,鎖進抽屜裡. 「嘿!我們秋大小姐,又在發什麼脾氣?」 秋森川一襲棉布條紋睡衣,雙手插在睡褲裡,用腳踢開秋夢天的寢室門,邪 氣地倚著邊牆站著。 「森川?」看清了來人是誰,秋夢天剎時冷起了臉。「你這個留級生,少這 麼鬼鬼祟祟的!請你有教養一點,三更半夜了,不要隨便敲開別人的房門. 」 「鬼祟?隨便?」秋森川漫不在乎地走入秋夢天的房裡,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少裝高貴了,大小姐。妳以為我不知道妳的用意?故意不鎖門,引誘我上門來。 好了!現在我來了……」 「住口!」 房門鎖一個星期前就壞了,秋夢天屢次向嬸嬸──秋森川的母親梅莉姬── 反應要求,希望找人來修理,卻是每回遭到冷落。她只好將就,隨時警醒著,偏 偏今晚發生這倒楣的事。 秋森川蹺起二郎腿,誇張地說: 「住口?妳叫我住口?」他瞇起眼,傾身靠向她。「少裝了,夢天大小姐, 妳不是在等我嗎?現在我人都來了,妳還裝什麼裝……」 秋夢天揚手一揮,「啪!」一聲,清脆的一耳光打在秋森川的臉上。 「媽的!妳敢打我,妳這婊子養的……」 他跳下桌子,露出兇狠邪惡的嘴臉,抓住秋夢天。 「妳這婊子養的!」他破口大罵:「妳以為有男人要妳,妳就神氣了是嗎? 還早呢,老子今天就讓妳嚐嚐我的厲害……」秋森川一副無賴的嘴臉。他將秋夢 天壓倒在地上,壓制住她的雙手,拿出一把小刀,輕輕在刀上吹口氣,嘴裡發出 一陣野獸般得意的獰笑聲。 「他媽的!妳以為妳長得漂亮就神氣了?我呸!妳這個野雞種,老子今天就 在妳臉上劃個花臉,看妳還神氣到什麼時候?叫啊!妳叫啊!討債鬼總算死了, 再也沒有人可幫妳撐腰,妳別以為妳那男人會來幫妳,哈哈!長得是圓是扁還不 曉得呢!搞不好是個糟老頭──叫啊!跪在地上求我,大聲說「少爺饒命」,老 子聽了如果爽就饒妳一次!哈哈!」 秋夢天抿著嘴,一句也不肯喊叫。她知道,求饒沒有用,秋森川只是想藉機 羞辱她而已! 秋森川猙獰的臉,浮晃在小刀光影後,嘴巴一啟一合,一次一次地叫囂著骨 子裡那股嗜血的殘忍。她趁著他得意忘形,手勁微鬆之際,偷得了空隙,伸手隨 便一抓,用力往他頭上砸下去。 正中標的! 秋森川慘叫一聲,捂住頭,退倒在一旁。秋夢天迅速起身遠離他,立在門口。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哥!媽!快來!」秋婉川驚聲呼喝她的母親, 不知情的,還以為失了火。 「什麼事!三更半夜這樣大聲嚷嚷……」秋夢天的嬸嬸,半閤著眼,邊披穿 著薄外套,邊打著哈欠走進秋夢天的房間. 「媽!妳快來!哥受傷了!」 秋太太貓咪樣的小眼睛,頓時睜得又圓又大,虎身觸地,一下子蹲在她寶貝 兒子的身前。 「怎麼回事?哎呀!怎麼流這麼多血!」 秋夢天靜立在門口,冷眼瞧他們母子三人擠成一團的這一幕天倫親情圖. 秋 森川被她順手抓起的椅子砸中額頭,破了一點皮,看情形縫兩針就沒事了。她覺 得有點驚愕,她那時怎麼會有那種力氣抓起那把椅子砸向他?大概是潛能,或者 是腎上腺素作用使然,她想。 「到底是誰把你打傷成這樣的?說,是誰?可憐哪!媽平日碰都捨不得碰你 一下,究竟是誰這麼狠心,把你傷成這樣……」秋太太直起身子,衝著秋夢天說: 「是不是妳,把我兒子打成這個樣子,妳是什麼居心啊妳?」 「妳該先問問妳的兒子想幹什麼,才會遭到如此報應。」 秋太太貓樣的小眼睛更陰森了。氣氛先是僵硬了半晌,然後她突然搶到秋夢 天身前,摑了她一巴掌,隨即呼天搶地鬼哭神號起來。 「秋──元──介──死了!你兒子快死了……」 秋夢天一下子驚愕住了。梅莉姬這一巴掌及這一番呼天搶地,快得讓她沒有 提防。森川、婉川兩兄妹在一旁卻偷偷竊笑起來。 走廊傳來腳步聲,秋元介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發……發生了什麼事?」 「秋元介,」秋夢天的嬸嬸把她兒子推到她丈夫面前。「你看,你自己看看, 你兒子傷成這樣,都是你那寶貝姪女幹的好事!你看怎麼辦!」她不說自己掌摑 秋夢天的事,也不查清楚自己兒子惹的禍,就惡人先告狀。 秋元介仔細察看他兒子幾眼,小心地對他太太陪笑著說: 「沒事嘛!只是破了點皮,縫兩針就好了。」 「你說什麼?額頭破成這樣一個大洞,血流成這樣,你還說沒事?縫兩針就 好?那你叫她也撞個疤、破個洞,看看是不是沒事?」秋太太狠狠地指著秋夢天 的鼻子大罵. 「好了!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夢天啦,她用椅子砸森川,把哥傷成這樣!」 秋婉川也護著哥哥。 其實是非曲直大家心裡都明白。秋元介瞄了他兒子掉在地上的小刀一眼,彎 身撿起來,板起臉說: 「森川,這是你的,你沒事帶刀子到夢天房裡做什麼?」 秋森川被他父親板臉一瞪,如吞黃蓮,啞口無言。他母親見狀,立刻又尖聲 叫嚷起來。 「秋元介,你搞清楚,打傷人的是你的寶貝姪女,你兇你兒子做什麼?」 秋元介的氣焰立刻消弱下來,他陪笑說: 「妳不要這麼大聲嘛!我是在問他……」 「有什麼好問的!事實擺在眼前,你寶貝姪女拿椅子砸傷你兒子,你說該怎 麼辦?」 秋元介知道事情一定是他兒子惹起的,可是他又不敢違逆他老婆的命令。他 皺緊眉頭,為難極了。 「請你們都出去吧!」秋夢天倒什麼也不多辯解,冷冷撂下了逐客令。梅莉 姬那一巴掌令她怒火中燒,可是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既無法用打鬥解決羞辱, 她只有用冷漠武裝自己。 「妳……」梅莉姬氣得說不出話來。 「夢天!」秋元介呼喚。 「叔叔,夜深了,請你們回房吧,我也要休息了。」秋夢天從懂事起就不再 開口喊梅莉姬「嬸嬸」,用冷漠隔離著她和秋家的一切。 「聽,你聽聽看!她說這什麼話嘛!竟要趕我們走?也不想想自己白吃白住!」 「莉姬……」秋元介大聲喝阻住梅莉姬更刻薄的話出口。 「哼!」 「夢天……」 「叔叔,對不起,我累了。」秋夢天側臉對牆,神情微露一絲疲憊. 「夢天!」 「好了!」梅莉姬冷笑說:「人家都趕你出門了,你還窮操什麼心!又不是 自己生的,也不是你大哥下的蛋,你管得著人家嗎?」 「莉姬!」秋元介朝他太太哀求地喊一聲。梅莉姬不理他,用鼻子「哼」一 聲,繼續說: 「我說夢天,女孩子家要自愛,檢點一些,外頭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麼 容忍──哈,我差點忘了,我們夢天小姐是什麼身份,這些話她怎麼會聽得入耳? 沒關係,無所謂了,反正再過兩三天,領養妳的人就要來了,以後大家各過各的, 互不相干──婉川,扶妳哥哥回房!」 梅莉姬一馬當先,率著兒女走出秋夢天的房間. 三十多歲的女人,風情正好, 妖嬈冶豔;年輕時,想必風韻更勝此時. 秋元介就因貪戀她的美貌,才甘心忍受 她長期以來乖張的氣焰。 「夢天……妳嬸嬸就是這脾氣,別放在心上。唉!都怪我,這麼沒用……」 「叔叔,我睏了,請你回房吧!」秋夢天接口,她實在不想聽秋元介哀歎那 軟弱的自尊。 秋元介搖頭嘆氣地走了。秋夢天站立在空盪的房裡,心中無限的無助。可是, 她沒有掉淚. 不哭,她想,她絕對不掉淚. 不管遭遇到什麼樣的挫折打擊,她秋 夢天是絕對不會輕易掉眼淚的。 走道上,秋婉川偷偷問她哥哥說: 「哥,你老實說,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麼?被她用椅子砸成這副德性?」 「嘿嘿!」秋森川又露出那種獰笑。「沒什麼. 我只是想給那個野雜種一個 教訓,給她添個疤,在她臉上劃兩刀而已。他媽的!」他伸手按了按額頭. 「那 婊子養的,還真夠狠……」 「森川!」他母親轉身過來,厲聲地說:「我警告你,以後少去惹那個掃把 星,省得又惹禍上身!還有妳也一樣,婉川,這兩天不准接近那個小野種,別沒 事自尋晦氣,聽到沒有!」 「媽!」秋森川想抗議. 「你還想頂嘴!」他母親打了他一下。「沒出息,連個女孩子都打不過,被 她傷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跟我頂嘴!」 「媽!」 「別說了!反正你們兩個給我記住,不准再接近那個掃把星!忍耐個兩天, 等收養她的人來就沒事了。」 秋婉川攙扶著她哥哥,走到一半,突然問她母親說: 「對了,媽,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收養夢天?」 「我也不清楚,都是妳父親在接頭. 好像跟妳大伯有什麼關係,聽說是在大 學裡研究……」提到這件事,梅莉姬便不禁咬牙恨聲說:「秋元介這死老頭,不 知道那根筋不對了,一直護著那個掃把星,竟還不肯讓她被收養;還是叫我接著 了電話才曉得,我可不會依他,好不容易才把這個惹禍精趕出去……哼,又不是 他自己的種,跟秋家根本連一點關係也沒有,真不知你爸安的是什麼心!」 秋森川壞壞地笑說:「媽,妳可得小心,那婆娘又年輕又漂亮,小心老爸被 她勾去了魂……」 「你給我住口!」梅莉姬又捶了她兒子一拳。「要死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憑他也敢?看我不修理他才怪!倒是你!給我安分一點,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更 半夜闖進她房間,安的是什麼心?」 「媽,」秋森川脹紅了臉。 「好了!你們兩個全都給我回房。記住!不准再去惹那個掃把星。」 足音在廊底絕了回響。梅莉姬回頭注視秋夢天緊掩的門扉,那張因營養霜擦 抹過度而油光閃亮的臉上,正不自覺地泛起一股冷蔑得意的笑。再過兩天,只要 再過兩天,她就可以永遠擺脫這個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又比她年輕、漂亮的女 人了。 是的,女人。秋夢天不曉得從何時起,出落得如出水芙蓉,玲瓏有致的身段, 不折不扣是一個動人的小女人,看得她不由得咬牙切齒,暗恨在心頭. 尤其她丈 夫有意無意間,露出一種以欣賞女人的眼光注視著地的姪女時,她的心頭就更恨。 她也恨秋夢天臉上那種永遠透著一股冷,透著一股不屑,彷彿她自己多超然高潔 似的神情,每讓她見了,都有一種庸俗鄙陋的自慚. 她恨,她恨她!那個沒父母生養的秋夢天,她只是一個撿來的小野種,憑什 麼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氣樣?可惡!不過,沒關係,再讓她囂張個兩天,再過兩天, 她就可以把她趕出門去,消她心頭那個恨了。 「行李都打理好了。」秋夢天坐在床邊環顧著屋裡的一切,心中不禁一陣哀 傷和茫然。 奶奶終於還是拋下她自個兒去了。 奶奶死了,她便和這裡的一切再無關聯了。她早就知道她不是她父母親生的, 自從他們死後,從來也只有奶奶對她好。其實,打從小時候,幫傭的阿珠背著奶 奶,老愛說她是沒人要的小孩,叔叔嬸嬸冷淡的對待,以及鏡子裡映照出的,和 照片上父母完全不同的容顏時,她就知道自己模糊的身世,她是一個被收養的孤 兒。 早先,也只有阿珠壞心眼地說著,說她粗魯沒教養,有父母生沒雙親養. 那 聰明的傭人總是懂得挑無勢又不得寵的小孩,出出心中的悶氣。後來,叔叔的小 孩也指著她嘲笑起來:「野雜種」秋森川總是指著她這麼諷刺著。她聽了,禁不 住一股氣和怒,總撲上去和他扭打起來。野生動物的韌性總是比受豢養的家畜來 得強,這自然法則也可用在人類身上。大概沒人疼的小孩,戰鬥自禦的本能也較 堅韌吧?打架之於她,猶如攻擊之於被挑釁的動物,成了一種防衛的本能,在受 傷與挫折當中,自我舔舐淌血的傷口。 每次衝突過後,梅莉姬總寒著一張臉,颳風一樣掃到她身旁,左右開弓給她 兩巴掌,掐得她一身瘀青,再用刀子一樣利的聲音說: 「也不知道是從那裡撿來的小野種,又壞又野蠻!沒父母管教的小孩就是這 樣!哼,沒教養!」 她從來不哭,哭了,只會稱了他們的意。小小的秋夢天,很早就摒棄眼淚這 種使人軟弱的東西。有時,她會問奶奶,她是不是真的撿來的?奶奶也不回答她, 只是疼惜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一逕地嘆息。 可憐的奶奶,為了她,不知道白了多少華髮。 小時候便因為和人打架,常常帶著一身傷回家,倔強的秋夢天對此卻從不作 任何辯答。然而秋奶奶除了要向登門告狀的人低聲賠不是外,還要應付秋夢天嬸 嬸的冷言冷語. 中學以後,又因為時常逃學曠課,秋奶奶常要面對學校老師的質 疑,和街坊鄰裡的指指點點. 這一切,她全看在眼底,記在心裡,可是,奶奶並 不打她或罵她,只是默默地為她惹的麻煩收拾善後。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疼她愛她,有時她會想,那個人大概就是奶奶了。 逃學時,她只愛到溪邊去。從溪旁右側延伸過去的那一大片曾經屬於秋家的 寬廣,殘存著她對父母模糊的印象:夏日午後有徐徐吹來的涼風,迴盪在風裡, 爽朗愉悅的笑聲;白花花的陽光下,晃動的人影;陽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感覺 ……這裡,是只屬於她的地方。 那一次,惹了那麼大的麻煩,也只因為對方闖進了她這片小小的宇宙──她 唯一的地方。 國小五年級時,秋夢天同班班長叫張拓強,是同村張媽媽的獨生子。張媽媽 向來是個沉靜的女人,從不在別人背後指指點點的說閒話。張拓強身高體壯,常 常喜歡惡作劇,尤其最愛捉弄秋夢天,可是一旦真正有人欺侮她時,他也總是挺 身而出!所以每次打架受傷,總有他的一份。 可是秋夢天卻絕不讓人闖進她唯一的世界,那染上她許多悲傷哀愁的孤寂地 帶。 那一次她到溪邊時,張拓強已經在那裡了。看見她,他高興地揮著手,手上 拿著東西,不知是什麼,正在燃燒著。秋夢天走近,一句話也不說,拿起木棒便 往那東西打下去。那東西彈了起來,落在張拓強的頸背上,他也不叫痛,只是眼 睛睜得大大地在問為什麼. 彷彿一下子的工夫,一股焦臭的味道便在空氣中傳盪 開來,她探頭一看,只見他頸背一團黏稠的白膠,死命地往赭紅的肉裡蝕鑽,很 快的,便糊成一片爛肉。 他用手撫著傷口,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從她身旁掠過. 秋夢天蹲回他剛剛站的地方,地上供著幾片磚石搭成的克難的爐灶,灶下猶 有幾絲火苗星閃著,看情形,還未點著,一旁幾尾兀自蹦跳不停的小魚. 她默默 把魚放回溪中,又將爐灶推倒,然後一直坐在溪邊,直到夜來吞人。 張媽媽並沒有上門問罪,倒是梅莉姬,興風作浪了一番,直戳著她的頭,指 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惹禍精!沒見過像妳這樣的女孩!成天不是打架就是鬧事,跟個太妹沒兩 樣,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門告狀,害我們全家被妳連累!看看妳自己!還像個女 孩嗎?現在這麼小就這副德性,將來長大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哪一天連警 察都找上門來!」 「莉姬!」秋元介出聲阻止他妻子。 「怎麼?我說她幾句你就心疼了?她是你生的?還是你大哥養的?」梅莉姬 因為丈夫的阻止,越發生氣,更加變本加厲說一句就擰秋夢天一記。 「莉姬!」秋元介又哀求他老婆住手。 梅莉姬五孔生煙,正準備再破口大罵時,秋奶奶牽著秋夢天的小手離開了那 個是非圈。梅莉姬鼓起腮幫子,狠狠地瞪了她婆婆和秋夢天一眼,氣呼呼地轉身 回房。 秋奶奶帶著秋夢天親自到張家道歉。張爸爸和顏悅色直說沒關係,小孩子玩 耍總會有意外。張媽媽一貫的沉靜,沉默地招待她們。張拓強早睡了,沒遇著。 席間,秋奶奶迭聲說抱歉,那張歉咎的臉,令秋夢天久久難忘。 那個夏天過後,張家舉家遷往北部。原就不愛說話的秋夢天,變得更加孤僻 了。她仍然常到溪邊去,落日餘暉投映在溪裡,反射出的霞光常刺得她眼睛受不 住,暖暖的淚水順著兩頰緩緩流下,沿著下巴滴入她胸前蕩漾著銀色光芒的星墜 上。 她實在不懂,她一直在尋找,尋找奶奶以外,一個可以撒嬌依靠的胸膛,一 雙結實而能緊握著她的雙手,一聲輕柔關愛的呼喚。可是為什麼當真正有人挺身 保護關心她時,她卻一棒將他打散,像打掉一個幻影那麼冷酷簡單。 她從此沒有再見過張拓強,可是她卻由此隱約感覺到,她命格裡被朱砂批定 好的孤單。 山中無日月。時間對小村子起不了什麼作用,也沒有為小村子帶來多大的改 變,時序沉靜地輪轉,到處仍是一片荒蕪。 進入中學後,她染上夜遊的習慣. 在晴朗無雲的夜裡,但見她單薄的身影漫 遊在溪邊那片雜草四處的宇宙裡,卻又常常定住腳步,仰望頭頂晶亮的星辰,每 逢月圓有風的夜晚,隨著腳下小草窸窣的聲響,會讓她有種想飛的舒暢。然而頸 中星墜緊貼肌膚的冰涼,讓她有股不安,彷若暗夜中有人在旁窺探。 中學的生活雖不如她意,其實也沒那麼糟,她之所以經常逃課,只是為避免 看到歷史老師討厭的嘴臉。只要有歷史課的日子,她就遊蕩到溪邊去。那女人是 梅莉姬遠房的表親,同她嬸嬸一樣,生就一副刻薄相。上天造人是公平的,什麼 樣的心腸,就會有什麼樣的面相,所以秋夢天相信,人是可以貌相的。 雖然常曠課,她的成績卻很好,比起秋森川和秋婉川,她簡直是天才。她也 並不是善於唸書的,只是潛在血液裡的反動,鞭策她以此換取報復的快感。她就 是要氣死他們,拼死命的用功,為的也只是這樣。 中學要畢業的那一年,不顧她嬸嬸的反對,秋奶奶堅持一定要她繼續升高中。 嬸嬸反對的理由是: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唸那麼多書做什麼?她那兩個白痴 兒女──秋森川和秋婉川,卻是城裡補習班補習,又請家教的。任憑梅莉姬一張 臉拉長得可媲美馬臉,秋奶奶始終堅持她的決定。 「教育是一輩子的事,也可能是妳人生最大的轉捩點. 」秋奶奶對夢天這麼 說. 一直到很久以後,那一刻秋奶奶堅決的神情,仍教秋夢天動容不已。一向溫 弱的奶奶,為了她所展現的堅毅,像一道暖流,熨燙了她的心。 她暗下決心,絕不辜負奶奶的疼愛! 不再逃學以後,周遭的人事變得顯明清楚起來,她這才發現,她鄰座那個男 孩,竟然名叫楊幸福?好滑稽的名字,難道幸福是可以這樣叫來的嗎? 但她仍是不合群的。那顆封閉的心唯有在仰望天空的瞬間,才感覺出應有的 溫熱。用情於天,除了寄託,總覺得和這方天空有著不可知的牽扯。 是否氣質相近的會自然相投?受惑於她望天的舉動,楊幸福邀她進入星空的 傳說. 「我?」秋夢天頭擱在窗子上,訝異於這樣唐突的邀請,然而心中卻微隱著 一股悸動。 「嗯,一起來嗎?」楊幸福溫笑著臉。 她跟著他,斜坐在他單車後座,乘風回了家。 楊幸福的家是獨棟兩層的樓房,他的房間則是屋頂再加蓋的小房,小房的天 花板是整片玻璃嵌成的天窗,房間裡散置著各式的望遠鏡、天文雜誌,牆上幾幅 深藍色底、滿是銀色光點的海報。其中一幅,下款「七夕,銀河外」。銀河右方, 孤懸著昂宿疏散的星團. 銀河散發著柔熱的白光,一道彎流流入七夕的心中,顆顆星辰皆像傾城的夜 鑽,美人名鑽,自古相宜。秋夢天站在銀河的光芒前,心中默默地嘆息。在它繼 續閃入每個傾慕的眼瞳底時,她的屍骨,在這浩瀚時空中,可能早已蕩然無存。 楊幸福一邊架著望遠鏡,一邊低聲說: 「常常看妳仰望著天空,我想妳一定也是喜歡星星的。」 「你很喜歡星星?」秋夢天離開銀河,回身問。 一般男孩子大都忌諱被說是戀慕星星,覺得那樣似乎很女孩子氣,其實只有 真正戀上星空的人,才會知道其中的瑰麗與神奇。 他抬頭看了秋夢天一眼,手仍不停地忙碌著,眼裡有著早熟的疲憊與寂寞。 說來話長嗎?秋夢天在心裡默問。那麼,不必說,古早的故事聽來徒然令人 哀傷。 「其實傷心也是無所謂了,總還有個懷念的對象。」楊幸福垂下眼。「幾乎 要忘記我母親長得什麼樣子了,就只覺得,那星星看來真像是母親的眼睛。」 原來,秋夢天驀然一股莫名的失落。 那麼,不是他了。 「你曾經夢見過自己在飛翔嗎?滿月,有風……」她突然脫口而出。 「什麼?」楊幸福停住手中的動作,側頭望向她。 「沒什麼. 我只是問,你為什麼叫「幸福」?這麼奇怪的名字,好像這樣叫 著,幸福就會真的來似的!」 「我母親取的,希望我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一輩子幸福快樂。」 偉大的母愛,是吧?秋夢天不禁黯然。她只是她嬸嬸說的,秋家撿來的野種。 「怎麼了?」 「沒什麼. 」秋夢天掩飾地笑了笑。「可以讓我試試看嗎?」 「當然!」他把架構得差不多的望遠鏡交給夢天。 兩人並肩靠著樓頂圍牆,齊望著星空,望遠鏡架襯立在一旁。在涼夜如水的 薄荷空氣中,由背後看去,兩個人的身影隨著鏡頭定焦,凝入靜夜的風景中。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