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個晚上,在秋夢天心裡氾濫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情感。 她開始由下課後遊蕩的溪邊,移情到楊幸福家兩層樓的小房天窗。 楊幸福是個細膩多感的人,不多話,鍾情的也只是那一架架望遠鏡和夜夜相 會的星空。每次秋夢天來了,兩人總只是並肩靠著樓頂圍牆,不多交談,靜默地 構成黑白絹印的拓本一幅。楊幸福的父親則在樓下畫房,專注於畫筆下揮灑出的 那片綺麗世界。父子倆一式的沉靜與執著,然而秋夢天融在其中,並不覺得有任 何唐突。 那一回要離開楊家時,被楊伯伯叫住,秋夢天才發現,原來她頸中的星墜是 刻有花紋,藏有玄機的。楊伯伯是被她臨出門時,胸前反射出門口燭亮的銀光吸 引住,忍不住借了她的星墜細細觀玩時發現的。星星頸墜是她從小就佩戴在身上 的,她奇怪從來沒發現過它刻有花紋,它一向是平滑晶亮如鏡. 然而花紋卻越來越明顯,彷若浮水印一般,慢慢、慢慢地浮現. 中學畢業的夏天,楊佰實──楊幸福的父親──接受北部一所美術大學的聘 約,賣掉那幢有著天窗的樓房,幸福也就那樣跟著楊佰實離開了小小的村莊. 從此,她再也沒遇見過楊幸福。人生的際過充滿無常,所以「永遠」才會被 渴望。在生命與生命的相逢裡,大觀觀之,便如浮雲的聚與散。對秋夢天來說, 張拓強和楊幸福雖各自激起過她生命的漣漪,但在整個記憶、命運的溪流裡,他 們卻像天際的浮雲投影了以後,就永遠過去。 秋夢天順利考入鎮上的高中,森川和婉川卻留級的留級,重考的重考。 秋奶奶很高興,燭光下,欣喜的笑臉,映出像少女一般的紅顏。大家閨秀的 靈秀,從她眉目間仍隱隱可見。 這樣的魔力,感染了秋夢天。在那個種種歡愉都嫌奢侈的年代,她們足足快 樂了一個夏天。她們的輕聲笑語,喧嘩過仲夏夜每個悄悄的夢裡. 可是,夏天過後,秋奶奶嬌嫩如花的笑臉,卻漸漸枯萎如風乾的樹皮。每當 秋夢天走過屋前的迴廊,總看見秋奶奶獨自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秋日午後的斜陽 懶懶地灑在她的身上,有種寂寥和古老的哀傷,讓人鼻酸。 第一次,秋夢天感受到,奶奶也是寂寞的吧。只是,她不知道,奶奶是否也 在等待。 那個冬天,憂傷的秋奶奶終於病倒了,病弱的老人,看起來像一個嬌弱無助 的小女孩,秋夢天心中有著很深的悔恨。她從來不曾多關心奶奶一點,也不曾多 體諒奶奶一些,她只是打架又惹事,一直讓奶奶憂心。撿來的又如何呢?她還是 有著奶奶,為什麼一直不懂?悔恨自責的淚,扭曲了秋夢天痛心模糊的臉。 秋奶奶沒有捱過第二年的夏天。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她就和這裡的一切毫無瓜葛了。 梅莉姬很高興秋奶奶終於死了,頂著一張畫得花白、糊得像麵糰的臉,翹著 蘭花指,拿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後,隔著空氣,刻薄難聽的字眼,便像毒箭 般,一字一句地朝秋夢天射來。 她就只心疼她的錢!秋奶奶花了她多少醫藥費、葬儀費;還有,某人不要臉 地死賴在秋家吃閒飯。秋元介是個沒用的男人,也少了一副情義的心腸,偶爾他 會同情秋夢天,為她說話,是受了潛在的良心譴責。多半時候,他總是不作聲, 任憑他妻子的毒箭如雹雨般地朝秋夢天落去。 沒有人知道秋夢天心裡怎麼想。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承受她嬸嬸加諸她 身上的一切刻薄與難堪。 其實,從秋奶奶走後,她就不打算再留在這個地方了。只是,即使再如何任 性倔強,面對未知的將來,她還是不可避免的有種茫然恐慌。 小村子就那麼丁點大,秋元介夫婦的薄情寡義鄰里皆知。可是,鮮少有人同 情秋夢天,只因為過去那些日子,她對人一向冷漠與孤傲,再加上她又老是打架 生事。 她也不需要那些廉價的同情,即便再走投無路,驕傲的秋夢天也絕不會露出 一絲乞憐的臉色。不會,絕對不會!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她並不 想證明什麼,可是她卻要那些人知道,她秋夢天一個人,依然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是寒星哪!天邊最耀眼的那一顆孤星。絕不像那呼朋引伴盡散發出些庸俗 粉熱的小星星。 是的!秋夢天從來不是合群的動物,她像……唔……怎麼說呢北美草原上驕 傲獨行的灰狼…… 然而,這樣的驕傲抵不住心裡的痛。中秋月,看盡了她的落拓和哀慟. 從今 以後,真的是孤單一個人了,誰會再念她,終日凝眸? 第二天清晨,輕霧猶未散盡,她從溪邊回來,漫踱著步履,打門口走進. 薄 霧中,佇立著一個人影,剎時間,她看花了眼,但覺人影周身一圈銀光在閃耀著, 晨曦的緣故吧?秋夢天立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人,他使她無法移動眼波。 他走近身,一張陌生的容顏。教她吃驚的,是那雙黑黑亮亮的眼睛,似曾相識的 眉眼,猛然間,讓她閃失了神。 他停住腳步,注視著秋夢天胸前泛著銀光的星墜,再定定看入了她的眼。 「我來接妳了。」 有個清清、冷冷的聲音迴盪在秋夢天的腦際. 她一驚,是誰?聲音並不像發 自眼前這張臉。 他依舊看著她,那麼專心。眼眸裡的晶瑩,閃出那光亮,相看無限。 「初次見面。妳好,我是納西斯,請多多指教。」 「累了嗎?這是妳的房間,先休息一下吧!其它的,等妳醒了再說!」 銀線號特快車將秋夢天載來納西斯的宇宙。這個人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魔力, 使她對他說不出是害怕或疑惑。他不大笑,意態閒散從容,神情卻很冷淡。那對 黑亮的眼睛尤其教她害怕,總覺得自己要被凝進那兩個深不可測的潭子裡. 就連他住的地方,也讓她迷惑不已。整個房子都被融化在很柔的藍調裡,四 處飄著朵的百雲,主臥室中天上的浮雲且掩著新月一輪。屋子不大,兩間房相鄰 著,客廳緣著落地窗,再出去,就是陽台了。 納西斯倚著白雲,兩手閒適地插在褲袋,把秋夢天的迷惑不安,全收進眼底。 她突然有種恐懼,覺得自己隨時會被吸進牆上的黑洞裡.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就這樣跟著他來了,就這樣離開小村子,離開她唯一熟悉 的世界!大概是因為寒心吧!回想奶奶去世後,她叔叔的懦弱寡義,梅莉姬咄咄 逼人的姿態,就不由得一股寒意泛遍在她全身。 他自稱是她父親的故舊,北部一所大學講師,卻年輕得沒有一點說服力。秋 元介夫婦完全沒有懷疑過他的身分,懷疑他如此年輕如何稱得上和秋夢天父親是 「故舊」,懷疑他如何知道秋奶奶死的消息。 早些時日,他便打來電話!表明想收養秋夢天的意願。秋元介或許是良心譴 責使然,或許是道德仁義感作祟,覺得不該將秋夢天推托給全然陌生的人,而婉 拒了他。他將箭頭轉向梅莉姬後,事情便急轉直下。他向梅莉姬表示,暗示她可 能的好處,如果他們不反對的話,他想收養秋夢天,負擔她往後的生活。 事情由梅莉姬一手導演,秋元介只能無奈地垂喪著頭,而秋森川和秋婉川坐 在兩旁相對互使眼色。納西斯要秋元介簽署一下文件,事情便就這樣決定了。秋 元介放棄監護權利,納西斯則成為秋夢天新的監護人。 沒有問過秋夢天,她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她靠著門口而坐,心死一樣,彷彿這一切正在上演的鬧劇和地完全無關,木 訥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生氣。 當一切都成定局以後,秋夢天面無表情地看著曾是她嬸嬸的梅莉姬,看得那 麼專注,看得梅莉姬心裡不由得微微發毛。 梅莉姬的場面話說得很漂亮。說秋夢天那麼會念書,留在小村子這小地方可 真是糟蹋;說雖然他們一家人心裡都十分捨不得夢天,但為了她的將來著想,還 是忍痛決定讓她跟著納西斯到北部去;更何況,秋奶奶一直希望秋夢天能好好的 念書,她為人子媳,可不能辜負秋奶奶這唯一的心願。 說完,還真的掉了幾摘眼淚. 那幾滴淚,真個滴髒秋家的門楣。 秋夢天楞楞地看著,像在看戲一樣。突然,她輕輕笑了起來。屋子裡的人全 都抬頭,驚愕地看著她。聽著她這樣笑,梅莉姬心頭不舒服極了。秋夢天那笑, 像是在笑她是傻瓜一樣,充滿了鄙夷不屑的譏誚. 依秋夢天的個性,自是不會讓他們如此稱心如意的。她一直笑,拼命地笑, 笑得讓一屋子的人手足無措起來。然而,當她接觸到納西斯投射而來的眼光時, 笑,突然變得艱難起來。就這樣,她迷糊軟弱於他的全然作主中。 在向秋奶奶最後一拜後,納西斯牽起秋夢天的手。不再回首,秋夢天緊抓著 那雙手,這一番天地就此永遠相隔…… 「怎麼還不睡?不累?那好,做飯去吧!」 納西斯突然出現在門口,打散了秋夢天的沈思。他看見秋夢天仍然坐在床沿 瞪著行李發楞,極為理所當然地差遣她做活。 秋夢天聞言一楞。她結結巴巴,辭意不清地回說: 「做飯?我──這行李──菜……」 「不會?算了!」納西斯眉頭先是一皺,接著便放棄走開. 「等……等一下!我來!」 天曉得她是怎麼蹦出這句話的,滿臉是誓死如歸的毅然決然。她實在受不了 納西斯那張臉──那表情好像是在說,你要吃我的,住我的了,連這點小事都不 會做! 輕視──對! 可是,這還真是她第一次知道廚房長得什麼樣。光潔的流理台,晶亮的廚具, 乾淨整潔的櫥櫃,一式廣告片裡用來宣傳某種洗碗精或者排油煙機的樣版。 她就在那裡摸摸弄弄,折騰了半天,上了一桌爛得萎黃的青菜,糊得滿盤蛋 黃的荷包蛋,焦得皮層發黑的赤鯧,忘了鹽巴的蛤蜊湯。 「這是什麼?難吃死了!」納西斯才嚐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一臉的難伺候。 他這舉動,傷透了秋夢天的自尊和驕傲。她只覺得腦門一熱,一股衝動想衝 身回房,拿起行李掉頭就走。 「算了!」納西斯起身離開餐桌。「妳不會做飯就算了!反正我到外面吃也 一樣。」 他絲毫不顧及秋夢天的感受,留下她獨自在餐桌瀕臨哭泣的邊緣。 他到底為什麼要收養她?只是為了這樣羞辱她?沒有人會這麼無聊的!那麼 到底是為什麼? 在剛剛那一轉輪的時間,她的思緒千折百迴。她想,偷偷地離開算了,回去 小村子或者什麼地方都好。她已經十七歲了,應該可以獨立自主。當她這麼想時, 突然感到兩道冷潭的波光,凌空穿越,如枷鎖般地套來;不由自主地,夏熱裡一 陣冷顫,涼透了她的心臟. 怎麼會這樣?秋夢天伸手按住胸口。才轉念又想著離開,那股冷寒再次冰透 了她的心房。她禁不住那股寒,趴在餐桌上,嗚咽出聲。 她感到那兩道冷潭的波光仍然籠罩著。回過頭──廳房一角的納西斯,正晶 目朝著她凝望。是他!這個可怕的人,正使著惡魔的力量,讓她根本無力反抗。 這樣想著時,冰封的痛楚便似被暖流拂過,全身輕鬆起來,血液又流回心房 了。兩人對峙凝望,末了,秋夢天起身倉促回房。 納──西──斯──,謎一樣的人物啊!透露著不可思議的神祕. 秋夢天仰 頭靠著床側墊!半揉擔憂,半合疑惑,命運三女神克蘿絲歐,蕾克西絲,愛翠波 絲啊──將要告訴她什麼? ※※※ 「夢天,樓房賣掉了,今晚妳來,我們最後一次看星星。」 「嗯!你把那些海報留給我,至少,把「銀河」留給我。」 一輛捷安恃平馳滑過鄉間的小徑,兩張年輕、明暗分明的投影,矮在小徑兩 旁的小草上,波浪起伏地反射出夕陽的金光。 單車在一幢獨立的兩層樓屋前停下,秋夢天跨下後座,和楊幸福一前一後步 上頂樓小房。 「今天還是看銀河嗎?」楊幸福問。 「不了!」秋夢天書包一丟,就往床邊一靠,席地而坐。「今天找夏季大三 角,順便碰碰運氣看有沒有流星。」 「流星?想許願?」 「也許,真會實現的話。」 楊幸福也跟著矮身坐在地上說: 「光害大嚴重了,又是夏天,如果是冬天的話就好了。」 「不錯了,這種夜色你還嫌不滿意,以後上北部,看你到那裡找這麼好的觀 測點. 」 兩人的身影,又在樓牆邊凝成絹印的拓本。月亮上升了,秋夢天指著上弦月 說: 「應該向它祈願的,只可惜月缺──你夢見過自己在飛翔嗎?滿月……有風 ……」 她的眼光逐漸迷濛,雙手夢遊般地伸向清空…… 「我常常夢見自己在天空中飛翔,滿月有風的時候在天空中恣意地飛翔……」 兩人並坐在床上,光在周圍流竄著。她輕輕地說,深怕驚動了什麼. 納西斯沈默著。 納西斯? 秋夢天揉了揉眼睛。奇怪,他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楊幸福呢?管它的,她 對納西斯恍恍地笑了笑。 「可是,那一晚……」她收住了微笑,皺著眉,停頓下來,起身靠向窗邊。 窗開處,寶藍的天空便圍兜過來。涼夜有風,綴著天星幾點,明月當空正照。 「那一夜。,也是這樣的月圓,這樣的清風,這樣的夜空──那時候我還很 小!其實,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她將身子探向清空, 語無倫次地說著。 「你一定不相信!星星竟然掉了下來,掉到我脖子上,變成了這星星墜練。 然後……」她回頭看了納西斯一眼,他低著頭,像是睡著了。她再回轉身,對著 夜空呢喃自語. 「那個人,他說他是鬼,會吃人,全身裏在銀亮的光輝中,又美又令人恐顫。 他叫我什麼都不可以說,等我長大了,他便會來接我。這根本是騙小孩的把戲嘛! 可是那時我怕死了!那幾個晚上一直做惡夢,夢見他來接我,將我一口接一口地 吃下去。哈,你一定覺得很好笑。慢慢長大後,我便知道,那一定只是個夢!倒 是這條項練,我一直想不明白。現在想來,大概是奶奶偷偷替我戴上的。我常吵 著要去摘星星。不過,說真的,有時我真的盼望那個夢能夠成真。他來接我了, 那個鬼,還有奶奶,離開那個家──我一直在尋找。尋找……然而,奶奶死了, 你卻出現了。第一次見到你,就是那個迷漫輕霧的早晨,我還看花了眼,以為是 他,那個銀色頭髮的鬼真的來接我了──啊!你一定覺得很無聊吧,我知道,你 不會相信這些的,其實我自己也很懷疑……」 秋夢天自嘲地無聲笑著。 「不!我相信。」納西斯的聲音,迴盪在流晃的空氣中,劃破長夜的寂靜. 「我就是那個鬼。」 什麼? 秋夢天猛一回頭,床邊站著一個人影,銀色澤亮,起伏著坡度的頭髮,閃著 一身銀光,透生著騎士的冷峭,還有那雙閃爍妖異光芒的黑眸──赫然是多年前 夢裡的那個鬼! 他一步一步地踏近,臉上露出殘酷的微笑,欣賞著驚愕、恐慌、不相信眼前 一切的秋夢天。他冰冷的手,來回地在她的臉頰摩掌著,然後緩緩移落至她的頸 間,緊緊扣住喘動的脈搏。 不!他不是納西斯…… 「啊……」 秋夢天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冷汗流了一身。她伸手摀住頸子。 真夜迷濃,重重炭墨色,濃烈得化不開. 深夜中醒來,時移事往,是那麼容 易簡單──她坐在床前,突然楞楞地放開手,在黑暗裡怔仲地憶起往事塵埃。 生命中美好的日子,慢慢地,可能就這樣消逝了。幸福啊,為什麼依然如隻 折翼的青鳥,遲遲不來?好像孤單久了,便沒有資格說哀愁;因為悲傷與閒愁, 對她來說,都是不適合的。奶奶死了,她更要堅強!但是,那個夢…… 啊? 想到剛才夢中,納西斯雙手掐住她脖子時,那種真實得駭人的冰涼,她就忍 不住抖泛出一身的雞皮疙瘩。太可怕了! 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跳下床,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 屋裡黝暗一片,她摸索著。意外的,發現納西斯的房門半掩著。 她悄悄地走入。 窗台外,一輪明月窺人,卻不知何時初照;窗台內,空盪的床上,墊著些許 疏冷的清光。牆上的白雲,在這暗夜,魅影似地游移著;中天的新月,依然如常 地彎著。新月旁綴著天星一顆. 什麼時候多了這顆星的?納西斯呢?一種異樣的感覺,一波波地朝秋夢天的 背脊龔來。這黑夜中,誰在檢視? 暗影處,月色三分,薄弱地勾勒出納西斯冷峻的神態. 空氣成冰凝結,兩人各以最初的姿態相互凝視,企圖穿透黑暗的網,滲入暗 夜的心。月色卻偷偷地沁入,匯集成河,蜿蜒過他們之間. 「這麼晚了,妳來我房間做什麼?」納西斯走到光影之中,一副逐客的口吻。 秋夢天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頸子,疑惑地看著他說: 「你怎麼在家?」 「我不在家,要去那裡?」納西斯往床上一躺,不再理她。 「可是……滿月……」秋夢天退到了門口,依然不解地自語搖頭. 同住這些 日子以來,她發現,每到月圓的日子,納西斯通常是徹夜不歸. 「什麼?」 納西斯聽到了她的呢喃,立刻反射動作似地,從床上彈跳起來。 「啊!沒什麼!」 秋夢天迅速沒入廳外的黑暗中,逃回自己的房間. 她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和這個人相處,他是那樣難以取悅呀!她並不是善於察 言觀色,並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壓根兒也不想取悅他。可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彼此之間那種緊張壓迫的氣氛,簡直會把人給逼瘋。 他好像沒什麼親戚朋友,來往的都是大學裡研究學問的夥伴。偶爾一、兩個 會登門拜訪,此時,他總要秋夢天避在房裡,不許她踏出房門一步。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身分?大學講師──這一點,她知道。她懷疑的是,工作 以外呢?他的親人,他的家屬,他的舊友,甚至他的過去──關於他的一切,都 顯得那麼莫測高深,鬼才相信他真的是她父親的故交! 秋夢天蓋緊了被子,卻了無睡意。上次洗衣服的時候,在他衣服口袋發現他 的身分證明,他忘了拿走,竟是父母不詳。她正在出神發呆,他卻突然出現,不 出一聲,便粗魯地將證件自她手中抽走,讓她愕然了好久…… 「吃飯了!」 矇朧間,傳來納西斯的呼喚。好夢正甜,她卻到底渾渾噩噩地睡了又醒了。 秋夢天揉揉惺忪的雙眼,起床洗臉漱口。納西斯已在廳裡等著。 「哪!」他將一張千元大鈔放在秋夢天面前桌上。「今天晚上我有個小組會 議要討論,晚一點才會回來,妳自己先在外面吃了再回來。」 上次失敗的事件,證明秋夢天不是一個精於料理的巧婦,納西斯管派她洗衣、 整理家務,卻每天親自為她準備早餐和午間的餐盒,甚至連秋夢天放學以後,也 要她回家一同用餐。不過,事情常常有像現在這樣的例外,納西斯有時晚上有研 究或討論會,或遇同事相邀,那通常是秋夢天暗自竊喜的好日子。 「好。」她面無表情地收下千元大鈔,心裡卻高興地狂叫。 「我會打電話回來,」他又說:「妳不要在外面遊晃太久。」 「知道了。」 納西斯所到之處,總引著人們驚讚的眼光。他才停妥車,秋夢天就迫不及待 打開車門離開. 她討厭別人看他們時,那種夾著曖昧、妒羨,同時還混雜著鄙夷、 輕蔑的眼光。那些眼光彷彿一道道都在提醒她,她是根本配不上納西斯的! 就是這樣才氣人!如果她真的黏上納西斯,別人這樣想,她還不會覺得怎麼 樣;問題是,她根本沒做過這種白日夢。他們只是監護與受監護的關係而已── 她討厭那種眼光。 「等等!」納西斯下車追上她,拎著餐盒吊在她面前晃著:「妳忘了這個。」 這已成了一種例行公事。每天,他開車送她上學,她目送他的車子揚塵而去; 偶爾一段插曲,他下車追她,丟給她那忘在車上的東西。 好累!她寧願一個人在街上流浪,還來得較自由自在;被人收養,除了欠著 一份恩情不說,做什麼都不自由。 「秋夢天!」有人叫住她,她回頭. 羅彬單手轉著一只籃球走過來,書包揹 帶吊得短短的,斜塔在肩上。身後一群禁衛軍拱衛著。 羅彬是秋夢天高一的學長,紈子弟一個,成天一群人簇擁著。又因為是體 育明星,田徑、籃球、水上運動樣樣行,受慣了大家的奉承和喝采,理所當然地 以為每個人都該對他注目與傾心。 原先,秋夢天並沒有注意到他,後來無意中,在一次黃昏的光顏裡,看見藍 空下,他撐竿躍起時,從空中落下的那一剎那像在飛一樣,深深地蠱惑了她的心。 她等放學後,利用社團活動的時間,到高年級教室找到了他,將星墜解下遞 給他!等待著。這傢伙以為她是一般的崇拜者、羅彬迷,輕佻地笑著,說: 「送我的?那可不行!我可不能戴著這玩意兒,沒事讓人給拴著。」 唉,秋夢天喪氣地將項練取回。不是他。 她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究竟真正在找尋,或期待什麼. 只是覺得,好像有種模 糊、恍惚的預感,預感前方有團混沌在等著她;而那一切,和這星墜有著神祕的 關聯。 儘管如此,她還是非常喜歡看當羅彬越過橫桿,從天空落下的那一幕,像在 飛一樣。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