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人長大奔遊在外,如果懷鄉情濃,隨便一草一景,便常讓人勾起無限的思 量,尤其多愁善感,充滿詩人氣質的文人,更是容易感傷惘悵噓嘆. 納蘭性德運 用簡單的音節重複,「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正強調且深 刻地勾出了那種羈旅思鄉的情懷。整闕詞力道很夠,而且氣勢蒼茫,把詞人那種 孤涼思鄉的心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詞牌「長相思」。貴族出身,官至御前侍衛的納蘭性德,難得沾染了一身文 人氣,可惜卻英年早逝。」三十一歲──合該是多英烈的年華,念詞的秋夢天, 心中隱隱有股不忍、酸澀。堂上授課的先生呢?他心裡又是怎麼想?如何看待? 台上先生一襲白襯衫,鼠灰長褲,領口鬆敞著,領帶垂結,極是藝術家的不 修邊幅,他靠著講桌,單腿跨坐。坐在後排的秋夢天遠遠望著,書本攤開,上頭 滿坑滿谷原子筆線條交錯的「納蘭性德」,但凝神細看以後,「納蘭性德」寫到 最後,字字卻已變跡成驚心動魄的「納西斯」。 「我看見了。」紀莎莉挨著她坐,眼光盯著前方,不動聲色地露出這句話。 秋夢天也盯著台上先生看,對紀莎莉的話充耳不聞。 「前天晚上,我看見了。」紀莎莉不死心又說. 秋夢天仍是動也不動,眼光追隨著台上的先生。 「妳不用緊張,」紀莎莉說:「我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那只會對我不利。我 告訴妳,我喜歡他,他是我想要的那一型男人,我不會讓給妳的。」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秋夢天撂下這句話,無動於衷。 「妳懂,」紀莎莉微笑說,笑痕有刺。「妳不承認也沒關係,反正妳只要知 道,我喜歡他,那就夠了。」 「妳究竟在胡說什麼?」 「胡說?我?秋夢天,妳太會裝糊塗了吧?看,妳脖子上那是什麼?妳也未 免太大意了吧!」 秋夢天一驚,直覺反應地伸手搗住頸子。 紀莎莉咯咯笑了起來,前排同學紛紛回頭探看究竟。 靜了五分鐘,紀莎莉又接續剛剛的話題說: 「那上面什麼也沒有,我只不過略施小計,妳自己就跳了進來,那表示妳心 虛。妳喜歡他嗎?秋夢天,妳也認為他很迷人嗎?」 「住口!紀莎莉,請妳不要再在那裡胡說八道,無端生話,我根本不知道妳 在說誰. 」秋夢天偏過臉,嚴厲斥責她。紀莎莉也將臉偏過正對秋夢天。 「納西斯。」她說:「前天晚上,藍灰色的天王星裡. 怎麼樣?和他擁吻的 滋味如何?是否如騰雲駕霧,飛在仙鄉?」 「妳……」 「我說過,妳不用緊張,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我也要妳知道,我喜歡 他,我絕對會跟妳競爭到底。」 「哦?」秋夢天突然輕笑出來。 下課鈴聲適時響起,掩去了她的笑聲。大夥兒魚貫出了教室。秋夢天收拾好 書本筆記正想離去,台上先生叫住了她。 「等一等,秋夢天!」 秋夢天訝異地回頭看他。 「有什麼事嗎?」她問,有一點竊喜,正巧可避開紀莎莉。 「是這樣的,」先生邊收拾東西邊說:「最近我在趕謄一篇論文,可是手邊 雜務太多了,理不完。我是想問妳有沒有空,可不可以幫我謄稿?當然,我會付 妳酬勞的。」 這倒是個好機會避開納西斯,她越來越怕和他獨處在同一屋簷下──其實, 是怕自己迷惑了心。她想了想,然後問: 「什麼時候開始?」 「明天。可以嗎?」 「嗯,可以。」 「那好,妳明天什麼時候上完課?」 「五點. 」 「好,」兩人並肩走到了他的研究室門. 「明天下午五點我來接妳,我請妳 吃飯,先討論好該怎麼做,妳著手會比較容易。」 「好,就這樣說定。我在文學院第十三教室。」 「第十三教室?我知道了。謝謝,明天見!」 「再見。」秋夢天微微一頷首,轉過身,沒有再回頭. 剛走出文學院大樓,紀莎莉就迎了上來,來勢洶洶,咄咄逼人,她陰聲問: 「妳剛剛那笑是什麼意思?」 秋夢天看她一眼,腳步沒停,繼續往前走,回她說: 「紀莎莉,妳未免對自己太有自信了吧?妳憑那點肯定妳看到的人是我?那 天我比妳們早退席,妳忘了?我走的時候,他不是還跟著妳們同桌用餐有說有笑 的?再說,對象是納西斯,如果妳說妳看到的人是中文西施,再世王薔,或者那 朵奇葩,那還有點說服力。沒事別扯上我,我不想蹚這場渾水。」 「這………」聽秋夢天這麼說,紀莎莉的信心動搖了。那日月色偷懶,路燈 罷工,霓虹七彩又閃爍得刺人眼波,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看清了車裡那女孩的 臉容,只覺得氣韻真像秋夢天,如此而已。 她咬了咬唇,嘟聲說:「這麼說,不是妳?」 「妳看錯了。」 秋夢天輕描淡寫地回答。 紀莎莉仍懷疑地看著秋夢天,敵意卻已不再那麼濃,眼看著一場風波就要消 弭於無形,納西斯偏偏出現在小徑的對頭. 「真巧,妳們兩人興致真好,在聊些什麼?」 「你。」紀莎莉搶著說. 「我?」納西斯笑了。「那可真榮幸,聊我什麼?」 「聊你和秋夢天。」紀莎莉狡黠地笑說:「納西斯老師,那天晚上,我看見 了。你和秋夢天,藍灰色天王星……可是她不承認……」 「紀莎莉,妳夠了沒有,妳看錯人了!請不要生些不必要的是非!」秋夢天 惱怒極了。 紀莎莉不理她,依然狡繪地笑,問納西斯說: 「是這樣嗎?納西斯老師,真的是我看錯了嗎?」 納西斯笑笑地,玩味地看著她。他說: 「不,妳沒有看錯,那的確是我們。」 「你……」秋夢天大驚. 他是什麼意思,唯恐天下不亂? 納西斯也不理她,富有魅力的微笑,朵朵開向紀莎莉。 「怎麼樣?妳叫什麼名字?紀莎莉?哦!怎麼樣?如果妳有興趣的話,今晚 我也可以送妳回家──當然,也請妳吃飯!」 紀莎莉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她驚喜的問。 「絕不食言!」 「太好了!我一直等你邀請我,你總算注意到我了。」紀莎莉伸手攬住納西 斯,說出更駭人的話。「我喜歡你,納西斯,你是我想要的那種典型。」 「是嗎?」納西斯微笑的眼睛卻飄向秋夢天。這世上,他想吃的只有一個。 秋夢天在一旁聽得很不是滋味,拋下他們,便想先行離開. 「等等!」納西斯喊住她。「妳一起去嗎?」 可惡!秋夢天抬頭怒瞪他一眼。紀莎莉已趕緊上前,嬌笑數聲說: 「她很忙的呢!是不是,秋夢天?」 秋夢天微笑回頭,接受紀莎莉那一副勝利者示威的姿態,含笑回答: 「是的,我很忙,你們好好享受,我不打擾了,」 納西斯瞇起了眼。秋夢天無動於衷的態度很傳神,好像她真的完全什麼都不 在乎似的。他像是思索到了什麼,嘴角泛起一抹殘忍的笑容。 秋夢天走出小徑外,眼角的淚,蓄積得太滿,一直想乘機奪眶而下。可惡! 這惡魔。她不知道納西斯真正的用意是什麼,可是她知道,她感覺得出來,納西 斯是故意的。他故意在她面前和形形色色的美女一副親密甜膩的模樣,難道他想 挑起她嫉妒、不滿與醋意?不可能,納西斯沒有理由這樣做,他並不在意她…… 她摸摸頸子,他的吻痕猶殘存在她的脖頸. 如果是戀人,這吻痕,當屬信約; 但納西斯對她,只是作弄。她沒有撒嬌的特權,因為那是戀人才有的殊寵,而他 們,什麼也不是。她,秋夢天,只是寄居在納西斯屋簷下,百般刁弄的一介寄生 蟲. 現在,她想插翅飛走的意圖,已被納西斯窺破,只怕未來的日子,不會再那 樣平靜無波了。 她刻意在外頭遊蕩了好久,回家以後,果然納西斯還不見蹤影。天哪!她究 竟在期待什麼?討厭!討厭!討厭!她討厭這種心情。她恨他,害怕他,害怕和 他獨處在同一居室之中,然而此刻,她究竟又在期待什麼? 自從秋夢天進入大學後,納西斯的態度變了許多。以前不大笑,神情總是透 著冷漠,不太搭理人。現在,卻處處一副情聖的風流,總見他摟擁著不同美人的 細腰美眉出現在公共場合。 她第一次在黃昏校園的小徑撞見他和「中文西施」擁吻時,難過了一整個晚 上。當時她並不明白為什麼,只是覺得心緒特別煩亂. 後來又在另一處林間小徑 撞見他和「王薔再世」的纏綿時,她才明白了一些她內心那種宛如世界末日般的 痛傷。 二次的「不巧」,她知道納西斯也看到她了。她甚至疑懷過納西斯是故意挑 那些地方好讓她撞見,因為那是她喜歡流連的地方。 可是她猜不透納西斯的意圖,因此不敢洩露自己的心事。她慢慢察覺到自己 心中某些叛亂的情感傾向了納西斯。她害怕這個發現,卻又無可奈何,只有冷漠 偽裝自己,表面上一副毫不在乎的冷淡。 只是,狡猾的納西斯覺察到一些什麼了嗎?否則,他為何如此撩弄她,讓她 痛苦、嫉妒,禁不住想撕下所有的面具!難道這是他的目的?他要她先裸露自己 的心事,臣服於他? 不,她不想再如此臆測下去,再想下去,真的會使有所有的「堅強」都剝落 在地! 她草草沖了澡,早早入了夢。更深露濃,半夜一股寒意,冷醒了她的意識. 「納西斯!」 納西斯躺在她身旁,睜著妖異的黑眼睛向她投射。他以手肘支撐,半起了身, 撩開秋夢天披散在枕頭的黑絲. 「妳愛我嗎?」 這邪魔! 秋夢天困難地吞嚥口水,口腔澀澀的。 「你的約會如何?玩得開心吧?」她不懂,納西斯為什麼總是要這樣撩撥作 弄她,擊潰她的脆弱。 「很開心。妳愛我嗎?」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不久。妳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你該回房睡覺了。」 「我還不睏。我吻妳好嗎?」 「夠了你!」秋夢天終於忍不住大吼:「不要再跟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玩 這種低級的遊戲,作弄我很好玩是嗎?可惡!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道德感?你是我 的監護人──是的,我吃你的,住你的,只不過是你的負擔,不過,如果你肯高 抬貴手,我真的很樂意立刻離開這裡,解除你的負荷。所以,請你不要再跟我說 這些無聊、噁心的話……」 「少用這種道德力量來壓我。」納西斯露出一絲殘忍,撒旦的笑。「沒有用 的,夢天,用這種道德力量來騙人,是沒有用的,監護人又如何?妳我心知肚明, 我絕對不准妳離開我──妳沒忘記妳高中時那一回事吧?除了我,我不准妳接近 其他的人,否則……妳知道的,我會不擇手段,讓所有的人造成一種印象。妳罵 我陰險也好,卑鄙也行,記住我的話!」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跟你有仇嗎?你說你是我父親的故舊──說 謊,你到底是誰?秋元介當初怎麼會答應讓你監護我!」 「呵呵,問得好,夢天,我是納西斯,沒有我辦不到的事。妳愛我嗎?我會 讓妳愛我的。」 「你……惡魔!」秋夢打從齒縫蹦擠出這一句憤怒。此刻的納西斯令人毛骨 悚然,猙獰得就像夜魔。 納西斯落身枕在她身旁,嘴巴湊近她的耳鬢,用喉音夾雜鼻息,在她耳旁吹 著氣說: 「是的,我是惡魔;而妳,夢天,妳是惡魔的新娘。」 「什……」 「這是誰給妳的信物?」納西斯伸手將秋夢天掛在頸項的星墜撩出胸口。 秋夢天伸手握住星墜。「這是我奶奶給我的──你怎麼知……」 「妳奶奶?哦。」 納西斯的口氣,像是對一切完全了然於胸口。秋夢天嘆了口氣,愣愣地望著 黑暗裡薄弱微竄的光。 「我……我……」她幽幽說著:「其實我也不確定這星墜究竟怎麼會到我身 上。我有記憶以來,它就跟我了,可是……」暗夜作怪,她突然熱烈地看著納西 斯,好像他是唯一可信賴的人。「可是,你告訴我,這世間真的有鬼,或者有惡 魔這種東西嗎?我一直作夢,夢見一個惡魔,他說,等我長大了,他就會來接我, 要我當他的新娘……」她將臉埋入納西斯懷中,因為驚恐。「我怕,我真的怕! 告訴我,納西斯,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納西斯臉上浮現一抹詭笑。秋夢天在迷亂中,呼喚了他的名字,將他當作傾 吐的對象。這是她內心最大的祕密,她居然都告訴了他。 「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的。」他體貼地安撫她。「不過,夢天,他喜歡 妳,要妳當他的新娘,妳為什麼不答應?好了,妳只要跟著我,就不會有事。來, 別怕!我在這裡,乖,別怕。」 「真的?你不會讓他將我帶走?」秋夢天不知是嚇迷糊了,還是長久以來的 擔憂過度,此時她的內心,竟深信夜魔鬼魅這東西的存在,深信夢中昭示的一切, 甚至相信他會來帶走她,當他的新娘。 夢裡的銀鬼!雖然依稀是納西斯的面容,但是鬼魅這東西,依然讓人不安─ ─雖然秋夢天心中隱隱對那銀鬼其實有著熟悉感。 「嗯,我保證. 」納西斯緊擁著她、哄著、騙著、承諾著。「我保證絕不會 讓他將妳帶走。不過,妳要聽話、乖乖地跟著我,絕不許離開我!」 「嗯,我永遠都跟著你,一步也不離開,我會乖乖的聽話。不過,你也不許 再和那些一女人來往,我討厭看到你跟她們親愛的模樣!」 秋夢天緊偎在納西斯胸懷,意識朦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談些令她清醒後, 赧顏後悔的夢話。 詭笑再度上了納西斯的臉。他望著懷中柔順地像綿羊,睡容純真無邪如嬰兒 的秋夢天,深邃的黑瞳逐漸散射一種奇異的光。他伸出手,來回地在秋夢天的頸 領上摩挲著,慢慢地,秋夢天頸上,浮現出一道星形印記,發出鬼火般銀色的燐 光。 第二天清早,納西斯喊醒秋夢天起來吃早餐。秋夢天蹣跚地走入廳房,艱難 地坐在餐椅上,立即趴在桌上,痛苦萬分,像是患低血壓般。 她依稀記得昨天晚上,納西斯好像到過她的房裡,後來如何了?該死,頭痛 欲裂,她完全記不起來。只有一個意念特別清醒地深植在她腦海,不斷地對她洗 腦,要跟隨納西斯,不許離開他。 天啊!她呻吟了數聲。 「怎麼了?頭痛?昨晚沒睡好嗎?來!吃顆阿斯匹靈,比較不會那麼難過!」 納西斯貓哭耗子,遞給她一杯開水和頭痛藥。 「唔……」秋夢天別無選擇,接過開水和藥,頭一仰,咕嚕地將藥吞入喉中。 納西斯神情愉快地綻開笑容,端了一盤食物和一杯牛奶到秋夢天桌前。 「來!吃一點,特別為妳做的!」 特別為她做的?秋夢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納西斯今天太反常了,該不會又 有什麼事要發生?她靜靜地吃著,心頭忐忑不安。 「今天早點回來,我弄晚餐給妳吃。」 「唔……」秋夢天不置可否,想不領受他的好意,卻又不敢拒絕. 未了,還 是讓她找到了理由來搪塞。「你今天不是有約會嗎?那個紀莎莉?還是那個波姬 小絲?或者,中文西施……」 「不要管那些人,」納西斯揮揮手。「今天晚上只有我們兩人單獨度過. 」 「你究竟又在玩些什麼把戲?」秋夢天不禁糾結起眉頭. 「我要讓妳愛我,讓妳想跟我在一起。」納西斯漫不經心,態度隨便地說. 「什……什……」秋夢天口吃了。「老……老天!昨……昨天,晚……晚… …上,我是……是不……不是跟……跟你說……什……什……」她頹然趴回桌上。 「該死,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你說,昨天晚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記得你好 像……好像……到過我房裡……後來呢?」她突然抬起頭,驚恐地看著納西斯。 「後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是不是說了些什麼莫名其妙 的話?或是……或是……」她掩住臉,羞於再說下去。 「沒有,妳什麼也沒說. 」納西斯微笑地看著她,笑得好溫和。「別擔心! 妳什麼也沒亂說,妳只是抱著我又親又吻,不肯讓我走,說妳作惡夢了。我只好 陪妳躺著,哄妳入睡,妳還說,不許我離開妳。」 「噢……我……老天!」秋夢天矇住眼,又頹然垂下頭. 納西斯仍然在微笑, 看來咒術真發生效用,她什麼也不記得。 現在,他知道他所作的一切都有效用,秋夢天嫉妒、吃醋,討厭看到他和別 的女人親熱。她喜歡他,可是仍然猶豫不決,搖擺不定。她的心還不是完全向著 他。此外,她內心有著午夜夢迴夜魔出現的陰影,她怕夜魔會來帶走她,怕當他 的新娘。 現在,他只需再挑起她的妒意,一步一步使她的心向著他,一切就容易解決 了。必須使她的心向著他,破除她的疑慮,讓她親口承認,然後……呵呵,她罵 他是惡魔,納西斯詭笑地看著秋夢天,那麼,妳,他在心裡微笑說,就注定是惡 魔的新娘。 「不早了!我送妳到學校。」納西斯丟下餐巾,起身離開餐桌說. 「不用了!我自己搭車去就可以。」秋夢天仍坐在座位上。「你趕時間就先 走吧,我吃完後會將桌子收拾乾淨. 」 「也好,我先走了。」他低下頭,親吻秋夢天,膩膩濃濃。「記住,晚上早 點回來,我等妳,嗯?」 等他開門離去,秋夢天再度頹倒在椅子上。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太反常了! 納西斯這麼溫柔,一定有他的陰謀……哦,老天!昨天晚上她究竟意亂情迷胡說 了些什麼?他又知道了些什麼? 她其實並不討厭他這種柔情,每當他這樣對她,她的心總是微微顫抖。她討 厭自己有這種心情,但她更討厭看見納西斯和形形色色的女人親熱…… 嫉妒?有嗎?秋夢天呻吟了一聲。她怎麼可以有這種荒謬的情結?可是她不 得不承認──不!她討厭他!要離開他──不!妳必須跟隨,妳不許離開他! 誰?誰在說話?秋夢天驚慌地四處張望。四下悄然無聲。 沒有人! 她閉目凝神。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老天! 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大腦在對她自己洗腦!太荒謬了!秋夢天又低低呻吟了一 聲。 時間滴答九響以後,她才收拾出門. 一整天,她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寧。最 後一堂課結束,納蘭性德擋住她的路時,她還愕然了好一會兒。 「怎麼?妳忘記了?」看她迷惑的眼神,納蘭性德不由得搖頭微笑說. 納蘭性德原名齊容若,名字和清初詞人納蘭性德字同,又有一種古典淡雅的 文人與藝術家氣質,遂有不少學生戲稱他作納蘭性德。 可是納蘭性德華年早夭,不能和心愛的人白首以終. 而他現年三十一歲,不 過,他想要一樁美滿的姻緣。 「妳真的忘記了?」他微笑注視秋夢天。 「啊!」秋夢天微張口。她真的把這件事完全給忘了。怎麼辦?她承諾過納 蘭性德,可是納西斯交代她早點回家……她真不敢想像納西斯等不到她時那生氣 的模樣。算了!也許他只是說說,他不是和紀莎莉約好了嗎?瞧她剛才課堂上看 她時的那種勝利得意的驕傲──她決定撇下納西斯。 「沒有,我沒有忘記。」她撒了謊. 「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準時. 」 「沒有就好。」他接過她手上的東西,不想拆穿她。 「走,先吃飯去,再慢慢討論。」 ※※※ 這是一張小小的橫幅。天空的顏色很奇怪,非常黯淡,像是一張要哭的臉。 底下一對戀人,暗影處理,命運的驚嘆號交叉成一條分歧的路,樹影幢幢,整個 版面沒有光,新月彎若死神的鐮刀,鉤在林梢。 銀色的月亮。 「這是你畫的?」 秋夢天立在橫幅的下方,仰著頭. 納蘭性德坐在書桌的後頭,埋首整理文稿。 謄稿的工作已接近尾聲,再作最後一次的校閱,一切就大功告成。 「不是。」納蘭性德抬頭. 找秋夢天幫忙原只是藉口,沒想到她認真起來, 神情更加肅漠。將近一星期的相處並沒有使他們更加熟絡,秋夢天還是一如堂上 的冷漠,除非必要,她總是不肯開口。 「買的?」秋夢天又問,仍站在橫幅的下頭. 納蘭性德走過來,自然地站在她身後。 「不完全是。」他說:「這是一位朋友珍藏的,臨離開時,送給我,卻要了 我另一幅字帖交換. 妳喜歡嗎?」 秋夢天仍然仰頭,不動。這張小小的橫幅,深深地吸引住她。 「這用色很奇怪。」她說. 「的確如此。」納蘭性德移到她身旁。「妳看!天空好像是張哭泣的臉,那 對暗影,雖然不見神情輪廓,卻那麼清楚地讓人感受到那種別離的心碎哀慟. 」 「天天這樣望著,你心情不會難過嗎?」 「那就得靠移情作用?」納蘭性德檔住橫幅,身形橫亙在秋夢天前頭. 「妳, 這一星期以來,讀出了我的心意了嗎?」 秋夢天搖頭.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 「那麼……」納蘭性德後退,靠向橫幅。「我希望妳懂。」 「不,我不想懂。」秋夢天跟著後退,遠離橫幅。 「為什麼?」 不,她不能告訴任何人,有關她和納西斯的事。絕對不能! 「我得走了,」秋夢天重拾情緒,冷靜地說:「剩下校閱的工作,我想你自 己就可以做。謝謝你的指導,再見。」 「等等,」納蘭性德叫住她,手伸入褲袋,拿出皮夾. 「我說過要付妳酬勞 的。手伸出來吧!」 秋夢天楞住了,竟然真的呆呆地伸出手,隱約中她又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實在 笨拙得可以,這種小孩伸手向長輩討零用錢的動作,是這麼陌生,這麼溫馨,又 這麼可笑。這當口,她實在是縮手也不是,任手掌攤在半空也不是。 納蘭性德輕輕一笑,解除了她的尷尬。他雙掌合住她的手,捧到心口,然後 小心翼翼地離開她的手指,騰出一隻手,取出皮夾裡的鈔票。 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五張。他抽出五張大鈔放在她的手心上。 「這樣夠嗎?」他含笑問。 秋夢天傻傻地看著自己的手,呆呆地說: 「這麼多?」 納蘭性德又笑了。他果然沒看錯,秋夢天冷藏在面具下的,根本是不解柴米 油鹽的天真。他再笑說: 「如果妳覺得我給的太多,於心不安,可以請我吃頓飯,或者看場電影什麼 的。」 「這麼麻煩,那你少給一點不就行了?」 「那可不行!」納蘭性德忍俊不住,止不住地想笑。「這是妳該得的,我們 初說好的不是嗎?不過,說真的,付了妳這些酬勞後,到月底,我都得靠乾飯泡 鹽水過活了。」 「真的?那還你。」秋夢天手伸得筆直,將錢遞還給納蘭性德。 「不,我不能收,這是妳的。」納蘭性德將秋夢天的手往回推。「這樣吧! 如果妳真的可憐我,到月底這些日子,都由妳請我吃晚飯,如何?」 這是個陷阱,納蘭性德笑容可掬的臉這麼說. 秋夢天明白他的用意,想了想,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地心引力作用的關係,她竟然點了頭. 「真的?說定了,不許黃牛!」 納蘭性德華年早夭,不能和心愛的人相守以終. 他,齊容若,現年三十一歲, 想要有一樁美滿的姻緣。 「我真的得走了。」 「我送妳。」 「不!不用了!」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和納西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至少送妳上車。這麼晚了,妳一個人,我不放心。」 「好吧,」秋夢天不再堅持。 戶外,水色的天空不再透明,蒙上了一層墨。納蘭性德將外套披在秋夢天身 上遮寒;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溫柔的秋夢天,不禁有些迷惘疑惑。她看著他,吶吶 地說: 「謝謝,你……不冷嗎?」 納蘭性德抬頭,感性地又舊話重提: 「現在,妳願意懂嗎?」 「我……」 「還是不願?」 「……」 車子來了,秋夢天飛快地逃上車。她不是不願意懂,而是不能去懂。納西斯 鬼魅轉形的身影,始終橫亙在她心中。為了她自己好,也為了納蘭性德好,他們 之間的友好關係,最好還是早點夭折。 屋裡只有五燭光微亮。納西斯還沒有回來嗎?秋夢天心不在焉地打開門,廳 房沙發上兩身交疊的人影,驚怵了她的神經。 「紀莎莉!」秋夢天倒抽了一口冷氣。 「秋夢天,妳怎麼會來這裡?」紀莎莉衣衫凌亂地坐了起身,指著秋夢天興 師問罪。 「我……」秋夢天一時語塞。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撞見這樣尷尬的場面。 「我邀請她來的。」納西斯遠遠坐過去沙發另一頭,欣賞地看著困窘狼狽的 秋夢天。 紀莎莉撲到他懷裡,撒嬌不依的說: 「你邀請她來的?為什麼?討厭!你這個人真壞,帶我來,同時又邀請了別 的女孩!」 納西斯伸手環住紀莎莉,低頭輕聲呢喃解釋。兩人嬉笑調情,儼然一對熱戀 中的男女。 看不下去了,她再也看不下去了,秋夢天站在門口,覺得心疼如刀割,無助 地想落淚. 「對不起,打擾了。」她低聲說,趕在淚珠滴落以前,奪門而出。 「妳可以回去了。」 秋夢天一跑出去,納西斯立刻變了臉,他推開紀莎莉,又是一朵詭譎的笑容 浮上了臉。他看到秋夢天凝在眸裡滑轉的淚,看到她自制不住的顫慄發抖,看到 她垂眉低頭的沮喪難過──太好了!他的目的就是這樣。他要她傷心,要她難過, 要她嫉妒,要她受折磨。 紀莎莉莫名其妙地楞在那裡,覺得羞辱,卻又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納 西斯冷漠地看她一眼,又重覆先前的話。「妳可以回去了。」他說. 紀莎莉突然 了解自己被利用了,她問納西斯,他和秋夢天到底是什麼關係,「妳想知道?」 納西斯浮起一抹冷笑。「我和夢天住在一起。妳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你……」 「妳可以走了。」納西斯打斷她。紀莎莉狠狠地一跺腳,說:「我不會放過 你們的。」迅即整理衣衫,憤怒地離開.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