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什么是情?什么是无奈?无言的相对,不知道是该或不该,眨落那凝眶的泪, 唤叫出嵌烙在心上那名字。 「光……藏……」他,回来了? 「二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相逢,他百感交集,无法再多言。 但是她,几回魂梦里牵系辗转的人儿,却不再是小女儿。她梳着妇人的发髻, 换上人妇的帛裙,一点幽情淡淡。别后已多少年?他那颗心依然无法释放。 「你怎么会在这里?」多少事,欲说还休,连叹息都窒了口。 仍是那清俊的眉目、沉静的神情。而她却一身嫁妇的姿态,在他面前,混浊 起来。 「我替净澄师父送信给觉行师兄,暂时留在此处帮师兄处理寺务。」光藏沉 静的笑了笑,目光不离她的眸眼。 受胡笳声牵引而来,没想到却……却…… 我佛慈悲,是要渡化他了却心愿,还是陷他入更深重的孽海情天? 他在佛前求了又求,原只求能再看她一眼── 「这些年,妳可好?」就只为问这一句。 钱塘溅海潮后,飘荡的心想回乡了,牵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他日夜赶路, 回到了本宁寺。净澄师父一句话也没问,让他送信给觉行,暂留在长安。心中事 千万为难,无计可消除回避,时时上心头,幸抑不幸,却在这市集,如此的相逢。 相对但无语。她已嫁作他人妇,儿女成群了吧? 「欸,」该怎么说?二乔不禁微倾偏了脸,垂下眼眸。「很好。公婆待我极 为疼爱,丈夫体贴温柔,一双儿女又十分懂事贴心。我再无所求了。」 轰隆一声响,眼前但见黑暗一片。她果然……果然……他在暗暗期盼什么? 仍然还是笑了。她有了好的归宿、美满的生活,他该替她庆幸。他给她的, 还是只能一个沉静的笑容。 「那就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目光却还是无法离开她,依依寻觅昔时那 双清亮的眼眸。 但她回避着。是吧,放心了?她嫁了人,他便放心了;那么,她还在悸动什 么?一颗心还在不安忐忑地颤跳什么?他这般对她笑着,设若他知道她无法生育, 他也会看她不起吧?无所出的女人,根本不是完整的女人,莫说丈夫要唾弃,礼 法也不会容得吧? 「光──呃,你……这些年……」她开口想问,却又能问什么?物是人却已 非,他还会像从前那般,认真地听她倾说、给予她回答吗? 她抬起眼,改口道:「我出来太久了,时候也不早了,呃,我……我该……」 却说不下去。 光藏会意,点了点头。 定定再看她一眼,那眼眸中有他的记挂、他们的从前。她最后再望他一眼, 眼痕深处有说不出的眷恋,相对又无言。 胡笳声又响,「僧伽」曲却早已断,心头千万事,无法付托,无法予诉了。 「保重。」他低低地,低低地,道珍重。 市集声哗哗,像似钱塘那海潮,顷刻便将他们覆没。他看着她走远,她忍住 不回头,很快的,散分在两头。 ☆☆☆ 「觉行师兄呢?」回到本宁新寺,光藏拦住知客的小沙弥。 「住持师父在厢院,一会儿就出来!」小沙弥忙着招呼信众,里外穿梭,说 个话都急匆匆。 觉行正巧出来,一身黄袈裟,像德高望重的高僧。 「师兄。」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了,他该回他该回去的地方。向觉行禀 明后,他打算离开。 「是你啊,光藏。」觉行点个头,一边对慕名而来的信众合手施礼。 「觉行师父!」信众簇拥着觉行,无不希望见觉行一面,听他说法。 「光藏?」光藏节节后退,围簇觉行的信众中,忽然有人掉头朝他走近,噙 着笑站在他面前。 光藏定看那人一眼。「薛……素云姑娘?」 「你还记得我呀!」薛素云又笑起来。「我还当我认错了人呢,没想到会在 此处见着你。」 「这倒是,冥冥中自有定数,都归一个缘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光藏,怎么会在这里?」 「月前。」光藏道:「替净澄师父送信给觉行师兄才到长安城。觉行师兄一 向有大志向,为我佛修寺弘法,相较起来,我真应感到惭愧。」 「他是他,你是你,比较不得的。」 光藏微微一笑,问候道:「多年不见,妳一切安好?」 薛素云扼要说明自己这些年的境况。反问:「当年你怎么一声不响突然离开 了?见过二乔了吗?听说过她的情况吗?」 探问连连,光藏仿佛永远雍容沉静的表情略微黯淡,随即浮起平静的笑,遮 去那幽暗,轻描淡写那惊心的相逢。 「嗯,方才在市集巧遇。她……二乔姑娘她看起来气色不错,生活和睦平顺。 她能有个好归宿,一双儿女又与她贴心,我也替她感到──」 「儿女?」薛素云打岔,蹙起眉。「谁对你说的?二乔吗?」 「有什么不对吗?」光藏不解。 瞪着满布在那清俊脸上的迷惑,薛素云不禁叹口大气。该替她隐瞒呢?还是 该替她说出她的心? 「唉!原来你什么都不晓得。二乔也真是,为何要对你撒谎。」她觉得,还 是该让光藏知道。一五一十说道:「她跟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她在夫家的 处境,其实一点都不好。门户相差悬殊,她公婆原就不中意她,但据说她丈夫对 她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反对而娶了她。只是,因色而起的恩爱怎么会持久,加上 二乔迟迟未生下一儿半女,不仅不讨公婆欢心,连丈夫也渐渐对她冷落,她其实 是有苦难言。」 怎么会如此?光藏踉跄退一步,总是从容的眉目扭曲起来,向来无波的眼神 也动摇激荡,微微地抖颤。 「可是……可她……」懊悔噎满了喉。为二乔心疼、不舍。「为什么……她 ……她……」 「你当真不懂二乔的心意吗?光藏。」薛素云又是一叹。「崔府在兴化里东 南,你过去一问便知。」 「我……」光藏又踉跄退一步,忽然抓住一旁一名小沙弥急道:「玄远,你 跟觉行师兄说一声,我有事出寺一下,去去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光藏师父──」小沙弥喊道:「坊门很快就要关了,你如果 出坊,会回不了寺的!」 光藏却已听不见,去得远了。小沙弥张大嘴巴,看傻了。薛素云亦有些意外。 总是一脸雍容沉静,彷佛永远不会惊讶慌张的光藏,竟会如此匆乱动摇── 分明有情的两个人,一个却在雾中迷,一个偏在暗里寻。怎生才好?怎生才 好? ☆☆☆ 「少爷,这样不好吧!如果被人瞧见了,那就糟了……」书房,研着墨的春 荷,对崔从诫在她腰肢上游移的手,不安地扭捏着,口气透着一点忐忑。 「不会的,妳不必担心,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来,过来──」崔从诫一把搂 住她的腰,将她抱到大腿上。 「哎呀!」春荷吃笑一声,白嫩丰腴的膀子勾住崔从诫的脖子。 崔从诫将脸埋在她丰满的胸口,深深吸口气,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唔……好香……还是妳最好了,春荷,温柔又可人……」 「少爷,别这样!」春荷扭动身体抗拒着,并不是很认真。 「妳放心,不会被人瞧见的。」崔从诫狎昵笑着,凑脸过去,吃了她一口胭 脂。「唔,好香,妳的胭脂果然是最好吃的。」 「哦?比三少奶奶的好吃吗?」 惹得崔从诫蹙下眉。「妳干嘛提她!她自然不能跟妳比。」表情一转,双手 伸到春荷高耸的胸口。「今晚妳房门别上栓,我会到妳房里去,懂吗?嗯……」 「嗯。」春荷又扭扭捏捏地扭动一下身子。「不过,呃,少爷,上一回…… 嗯,三少奶奶她……有没有说什么?我们是不是被她瞧见了……」 「被她瞧见了又怎么了?别担心,有我给妳靠着。」那双手不规矩地在春荷 胸口游移,甚至伸到衣襟里头。「赶明儿,妳要是能生个白胖的娃儿,我就跟我 娘说去,把妳讨到我房里来,立妳为妾侍候我。」 「真的?」春荷高兴地搂紧崔从诫,敞开整个身体逢迎上去。 「当然是真的,今晚乖乖在房里等我……唔……」 声音越来越低越含糊,跟着咚地滚落到地上去,夹缝成一团。 「妳说三少爷是在书房里没错吗?」两团夹成一团,正就私缠时,书房外猛 不防响起崔母的脚步声。 「砰」一声,书房门大大的洞开。 吓得两个人慌张的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拉扯衣衫。 「春荷!从诫!你们──」崔母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娘,大哥。」崔从诫狼狈地缩缩,春荷低头紧拉着衣襟。 「从诫,你──」崔从简蹙眉又摇头,挥开下人道:「你们都下去!」顿一 下,朝向春荷蹙眉。「妳也下去,春荷。」 看春荷凌乱的身影被门隔开,崔从诫尽管一副狼狈,却还露出惋惜失望的神 色。崔从简摇头道: 「这是怎么回事?从诫,你怎么跟丫鬟──唉!你说清楚!」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大哥。」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却仍强词夺理。「二 乔迟迟不育,我要是不再找个人,岂不要绝后?这也是不得已嘛!再说,春荷她 也是很情愿。况且,二乔身子那么单薄,我看也是没指望了,倒不如──」 「住口!」崔从简表情微变,提高声调:「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贪图二乔 的窈窕轻盈及美貌,而今却这么说!你惭愧不惭愧!」 「我怎晓得她会如此中看不中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不仅如此,还拖累 丈夫受累!你可晓得人家在外头怎么笑我吗?大哥,人家说我崔从诫娶了个不会 下蛋的女人!」 「你才成亲多久!总需要一些时间──」 「都快三年了!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能不急吗?」崔从诫偷觑他娘一眼, 越说越振振有辞。 他对二乔也倦了。二乔迟迟不育,正好。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可 不想让人笑说他崔从诫老婆下不出蛋,都是他「没种」的缘故。 「从诫说的没错。」崔母袒护,道:「这事耽误不得。二乔过门快三年了, 还没替从诫生个一儿半女,根本没资格当人家的媳妇,从诫要怎么做,她也不能 有半句话。她自己应当要有这个觉悟。」 「娘!」崔从简摇头道:「妳该好好说从诫一顿的,怎么──」 「从诫,」崔母不理他,说道:「这回娘不追究,不过,我可不许你再跟丫 鬟胡来,要传出去了,多难听!」 「可是,娘──」 「没什么可是,你爹跟我另外替你选了一门亲,对方小姐知书达礼,体健丰 腴,虽然家道中落,好歹是士族,门户高,跟我们算是门当户对。人家好好一个 大家闺秀,当然不会答应嫁你做小,所以,我要你写张休书休了二乔,好迎娶卢 家小姐。」 「休书?」崔从诫呆一下。 「娘,我瞧还是──」 「这事由我作主!」崔从简多少同情二乔,崔母却相当坚决。 就看崔从诫了。 「休书?」崔从诫略微蹙眉。 为崔家着想,这是最好的法子。二乔无出不育,这是不可原谅的过错,休了 她,她也不能有怨言。如果她肚皮争气一点,事情也不致于如此。这也是莫可奈 何的事。何况,出了她,她尚可另行改嫁,于她也是无损。 这么考虑着,崔从诫原先微存的犹豫渐消。到底是没有法子的事。伦理纲常, 「无后」至为不孝,休出无出的妻子,才对得起他们崔家列祖列宗。 「娘说的是。」他点了点头。「这事由爹娘作主就是。」 ☆☆☆ 虽说是个商贾人家,但崔家深宅大院、高门大户的,也算十分地有派头。大 门还有家丁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想着二乔被深锁在那样严森的高门里 头,光藏说不出心中那忧伤不忍。 他在门外来回徘徊,目光时时投向崔府那紧闭的大门,禁不住想再见她一眼, 确定她是否安好,真的好;听她倾诉,听她把心里的愁苦对他说晓。 鼓声四动,没多久坊门便会关闭,再徘徊不去,恐怕就回不了寺。但……他 只盼再见她一面,波动的心无法再平息。 掌灯了,天色寸寸黑下去,他伫立在街角,痴痴望着崔府高大的门墙。鼓声 息了,坊门已经关闭,今夜他是无法回寺的了。 原以为他就会这么忘了──他也决心将一切皆忘却的,但……但……啊!苍 天啊苍天!为何偏偏!偏偏! 夜雨不告防的一滴一滴滴落,家家门户皆关得紧紧,仅流泻出几些灯光。街 坊一片清凄,寂静得连雨声都听得清。下在屋檐上,滴答滴答,乱了檐下的一颗 心。 啊──光藏无声的仰头向天。仰看的脸,被雨淋得变形。那沉静、雍容、永 不惊动似的安详随着夜雨一一剥落,洗刷出赤裸的挣扎。 不应该如此的。他是个出家人…… 谁啊,能给他一个答案! ☆☆☆ 望着眼前那纸休书,二乔神色木然苍白,只觉得一切好似都冻结了,听不见 崔从诫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的,眼珠冷冰冰的,碰了会打颤。 「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二乔。」崔从诫温言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总不能就这样让崔家绝后,我总要有个儿子继承我的香火。相信我,我也不愿 如此做,但,这真的是不得已,我也是十分痛苦做这个决定的。」 二乔神情木木,有些失心地望着他,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重复地喃喃。 「我都说了,妳还听不懂吗?」崔从诫露些不耐。「妳过门都近三年了,一 直不育,逼得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做这个决定。」 不育?哦,是的了,就是这个原因、这个情由,该怨的是她自己,怪不得旁 人。 「可……相公……你说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她是那么相信, 洞房交杯誓言,他允诺疼惜她一生的盟定,他都忘了吗? 崔从诫更加不耐烦,挥手道:「我说过了,这也是不得已的。倘若妳能为我 生下一子半女,也不致如此。偏生妳如此无能,不能繁衍我崔家子嗣,陷我于不 孝不义,我若不休了妳,怎对得起崔家列祖列宗,这妳原该有所觉悟!」 所以,誓言什么,都不算数。 二乔这才恍悟,纵然有任何约定盟誓,她既没替他生下一子半女,一切便全 都不算数。 可是,是谁跟她说过,承诺是有重量的?那个人…… 啊!光藏── 是他说的,誓言是很重要的……即使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不会抹灭…… 但…… 她怔怔望着那纸休书,眼神空,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的确,她原该有所觉悟的。不能生育的是她,却陷丈夫于不孝的罪名,罪加 二等,怎能怪夫家薄情寡义呢。 油灯的火簇陡地一跳,瞬即灭了,暗了房里一片黑漆。不晓得打哪刮进一阵 风,将休书刮到地上,二乔摸黑过去,弯身捡起来。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上, 却千万斤的重量。 她转头去望窗,窗棂没有月光,竟连哀愁也叹寻不到对象。她站着没动,木 然着,让黑夜从一旁流过。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