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端起茶杯,轻轻的掀起杯盖,擅口轻启,丰润的红唇轻沾杯沿,从容的啜 了一口清茶。 她轻缓起身,莲步轻移,柔荑一个轻摆,取出架上的线书。 书中夹的蝉翼似薄纱透明的笺子飘落下来,她轻噫一声,柳腰轻折,优雅的 抬起与她朱颜同样晶莹剔透的薄笺。 他看她坐着,站立,走动,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带着女子的轻柔婉转。他 看她颦眉,蹙额,抿唇,一斜睇一倾首,无一不流露女子的风情妩媚。 可笑他一直没瞧出来,这当她只是脂粉气稍重、阴柔些而已。 一切是那么明显—— 秦游方直愣愣瞧着,从上看到下,再由下打量到上,目光一直落在江喜多身 上,她走到哪,他目光便游移到哪。 “我有哪里不对吗?少爷。您怎么一直盯着我瞧?”江喜多觉得奇怪,低头 打量自己。 秦游方连忙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您要我打理书斋,我整理得差不多了,还有其它吩咐吗?少爷。” 最好是别再噜苏了,她好早早脱身。 她本来都打算好,收拾妥那个伴读“江喜多”的家当后,不动声色的离开秦 府,然后将那些东西“毁尸灭迹”,校复她本来身分,来个“来是空言去绝踪”。 就算秦府事后想追究,也无迹可寻。 可她包袱才刚款理好,就被他二世爷吆喝到书斋来。她忙上忙下的,他倒闲 得纳凉。 “你过来。”秦游方招手唤她过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唉唉!江喜多拖着脚步蜗牛般移过去,离他身前至 少五尺远。 “站这么远怎么说话?”秦游方也不恼怒,抬眼睇她。 江喜多只好勉强再移近两步。 可秦游方这是不满意。 “你要我抬你过来吗?” “不敢劳驾少爷。”她自己爬过去,行了吧? 若隐若现、若有还无的香气飘忽的疏袭而来,混着他鼻息,突然让他觉得口 干舌燥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银两才从李大富手里带走你的?”说不定,李大 富也是合谋者之一。可恨!“我在想,你约莫也无能力替自己还这笔债,可你出 身文士之家,又通晓文墨,要你长期为奴,我也不忍得——” 他顿一下,指指手中的文契道: “秦氏之风,向来好儒,岂有不礼待士子的道理。这样吧,你签下这张文契, 只要卖身秦府一年,一年之后,我便这你自由。” 取出她先前押下的借据及约定的文契。 照先前的文约,她欠下的债款,以工代偿,直到还清债款即可。虽形同秦府 之仆,但并未卖断身。只是,本债加息,大抵还一辈子,做一辈子工都还不完便 是。 现在他二世要她卖身一年,便一笔勾销,算他大仁大德了。 可……没事签这卖身契做什么?江喜多迟疑不动。 继而一想,签卖身契的是“伴读江喜多”,届时她俏消消失,变身回复她的 本性,秦府上哪找那个“伴读江喜多”?只会当“他”潜逃罢了。 “少爷这般宽大慷慨,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假装思索片刻,心怀鬼胎, 在文契上划押。 却不知秦游方已撞晓她的真实身分,签下文契,届时秦游方若寻上门,都是 凭据。 秦游方勾勾嘴角,眼底火簇闪了闪。 他要叫她尝尝他的厉害! 敌手细作潜伏在他们秦府,原就不可轻饶,又以一女流之辈,不思安分,偏 与男子争长短,甚且讥他“二世”之名,小瞧轻蔑他。 他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 女子最重名节。江府既然敢遣一女子来污辱他秦府,他也就不客气。 “从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当我贴身侍从。”不动声色,路计就计,将 她安插在身旁就近监视。 “是。”没有“今天”了。 秦游方瞥她一眼,忽然道: “你包袱可收拾好了?”打算“消失”个无影无踪是吧? “什么包袱?”江喜多暗吃一惊。 “下杭州啊。过几日,你随我到杭州一趟——” “杭州?!”江喜多脱口讶呼。 “怎么?你有意见?” “小的不敢。”她脑筋坏了,才随他上杭州! “你有什么不敢的?”秦游方不由得冒出丝火。 他意有所指。但她不知身分已泄露。 “现在起,你就跟在我身旁伺候,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你随便离开。强吗?” 将她拴在他身边,在他的监视下,教她想“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如意算盘 打不成。 “可是,少爷——” “还有,从今晚起,你就搬到我寝间来。听到没有?” 就这样,出入同行——让她与他,同车而行,同途而旅,同桌而食,同杯而 饮,甚至同室而居,同房而眠。 然后,到最后,他再往大庭广众下,揭穿她的真面目及身分,教她身败名裂, 无颜对人! 一时,秦游方的心中尽是恶念,只惦着报复。 他要给江喜多一个教训,要她明白好歹。 否则,他怒难息! 心难和,意难平! “喜多不是说一两天就会回府,怎么都过好些天了,还没见着她的人影?” 盼不到爱女的身影,江夫人急了,抓着江老爷追问不休。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捉着我也没用,夫人。”江老爷毫无主意。 他本是那种温吞不争的商贾,江记有今日,多亏两个能干的女儿及忠实的伙 计。现下,王天俊去了蜀地;老管家办事勤又可靠,但比较擅长听命办事。“首 脑”的女儿喜多该归未归,只剩下来喜了。 “来喜,依你看。会是怎么回事?”眨巴地望着大女儿。 “喜多会不会出事了?”江夫人忧心忡忡。 “不会的,娘。以喜多的聪明才干,绝不会有意外。”江来喜出言安慰。 妹子当返却未返,早前一日,江来喜便派人去打听,说是秦游方身旁多了一 位贴身随从,明眸皓齿,眉翠唇红,竟比寻常女子还多三分水灵之气。 江来喜一听,便猜知是自己的亲妹子无误。 她想不通事情究竟如何演变成如此,但猜想必是有什么不对劲了。 昨日,她前往常光顾的茶铺,茶铺掌柜竞取出罐碧螺春和摺成结的纸条,说 是位小姑娘代托交,要答谢她的。 那字迹飞舞凌乱,想是匆匆写就,但仍辨认得出是喜多的手笔。 字条理未对她的迟归多作说明,甚且语焉不详,只道暂时脱不了,身。 江来喜鼻子一嗅,便猜知妹子大概遇到麻烦了。 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字条里的语气并不急迫,所以她相信聪明的妹子会解决妥当的,也就 不十分忧心。 可对她爹娘,江来喜倒不敢据实以告,徒惹双亲无事空担忧罢了。 “喜多托人带口信给我,说她临时另有计划,要多耽拐些时日,让我们不必 担心。”只得瞒上一瞒。 “真的?”江夫人半信半疑。 “女儿几时骗过您了?娘。” “那倒是。”江夫人点点头,安下心。 “既然喜多有消息回来,那我就安心了。”江老爷也放下心中大石。 江夫人怨责丈夫一眼。 “都怪你!好好一个闺女,让她跟你学作什么生意!这岂是姑娘家该碰的? 可好!喜多成天跟着些汉子打交道。成帮伙计,她一名闺女……唉!这样下去, 怎么是好!” 还扮什么男装!好好一个千金无端跑到秦府当下人!。 “娘。”江来喜道:“喜多聪明,才干胜男子,不让她跟爹从商经营,将她 关在闺房里缝衣刺绣,她怎么肯。” “可要再这般下去,她的终身大事该怎么办?她跟你不同,即使没有天俊, 凭你的针线功夫,不愁找不到好婆家;可喜多她——唉!唉!” 唉声连连。 “三从四德”本应是女儿家该守的本分,可自己的女儿却——这都是她这个 为人娘亲的失责。 “不行!”江夫人下定决心。“为了喜多的终身幸福,这回她回来,我绝对 不许她再插手‘江记’的事情。快找陈媒婆来,替喜多说个亲。等喜多一回府, 就让她完成她的终身大事!” “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你可是喜多的爹,该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多想想!” 江夫人态度十分坚决,江老爷不敢再提异议。 “娘,喜多未必肯听。”江来喜不怎么看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其实,喜多也未必不肯听吧? 只是,以她的聪明才干,自小与男子平起平坐,给她找个庸夫俗子,但凭媒 妁之言,她肯屈就吗? 江来喜摇摇头。 设若是她自己,她肯听吗? 哎!哎! “小翠,我托你的事,不知办得如何?”厨房烟气弥漫,江喜多项着扑面的 白烟,帮小翠抬着一桶热水倒进大桶里。 热气燥了她一脸,水气钻入鼻间,温热又湿润。 “放心,你吩咐的,我都帮你办妥了。”小丫鬟抿抿嘴道:“碰巧春喜姐让 我到茶铺去买些新茶。不过,喜多哥,你怎么知晓那位小姐什么时候会到茶铺?” “反正她总会去的,自然会收到我的心意。”办妥了便好。来喜应该很快会 得到她留的消息。“多谢你了,小翠。” “不必多谢,只是顺道嘛。不过,喜多哥,其实你大可自己出府,不必成天 待在府里嘛!” 如果这么容易,她就不必骗那个什么“向某位小姐表达曾经相助予他的谢意” 的借口,请小丫鬟代买茶叶再将纸条一起托交来喜常光顾的茶铺掌柜代交。 这方法破绽百出,好在小丫鬟心思单纯,不会深入追究。 现在她简直寸步难行。 不知秦游方是哪根筋不对,忽然将她安插在他身边,限制她的行动。 她原以为,管他什么随身侍从,只要逮到空,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 就此脱身。 可不! 秦游方处处跟着她——呃,是随时要她跟在他身后,支使这吆喝那的。只要 她偷空跑开,不消多久,他便阴魂不散的出现。 她甚至被迫摊进了秦游方寝房的外间,日夜处在同一居室当中。 别说照原计划溜走了,就是想悄悄出府也办不到,简直时刻在秦游方的监视 下。 她想过,会不会她哪里疏忽了,引起秦游方怀疑? 但不可能。他二世要是有那脑筋,就不会枉担了那个名。 想来这是因为上回那件事,他二世私将仇报,借机报复吧。 “江喜多!”冷不防一声呼喝在她耳旁爆开。 她吓一眺,飞快抬起头。 秦二世爷一脸怒容,肯面撩牙,站在那,怒瞪着她。 “你这个随从是怎么当的?我一转身,你人就不见,跑来这里偷懒!” 还亲自追来了。 “我只是忽然觉得有点饿,来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小翠看到少爷来了,又在生气,不敢多说话,低下头赶紧干活,心里对江喜 多不无三分同情。 水烟弥漫,愈发令人觉得燥气奔窜。江喜多讨好道: “少爷,厨房烟气弥漫且湿热室闷,不宜久待,少爷您还是先出去,我让小 翠煮点莲子汤如何?” 烟气漫散,又热又闷,的确令人觉得怪难受的。秦游方闷哼一声,瞪了江喜 多一眼,掉头走出去。 “小翠,麻烦你煮点莲子汤。”江喜多吩咐小翠,而后赶紧跟了出去。 这些天,秦游方一直这般阴阳怪气的,稍一不慎,就踩着了他,的痛脚触怒 他。 “少爷。”秦游方站在空院子里,江喜多走过去,不忘挂上一脸恭顺。 秦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他二世爷偏偏跟她这个外人有仇。 秦游方斜眼睨睨她。 方才七窍生炯的青面獠牙样已不见,睑上表情平静,反倒一副莫测高深的模 样。 他眯眯眼,忽然俯向江喜多。 “我说你呀,一逮着机会就偷偷溜开,是怕我身上有瘟疫呢?还是——”他 故意顿一下,俯得更近一些。“还是你打算趁机开溜?” 江喜多心猛一跳,本能的往后退一步。 “怎么会呢!”她干笑道:“少爷您想的太多了。” “要不,你说,底下哪个人不争着跟着我办事,倒是你,我一不注意就溜开 了。” 是说她不知好歹喽? 寻常奴仆想见上头的主子一面郁不容易,更别提跟在老爷夫人少爷身边侍候 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人时时跟在身边伺候……”忍不住咕哝。 “你说什么?”秦游方没听清楚。 “没什么!”紧挤出笑脸,讨好道:“我是问少爷您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你当人随从的,理应随时跟在主子身边伺候,怎么反倒 要我找起你了?真是!我明白你出身文士之家,不惯奴仆的事,不过,事实已如 此,你多少学着点。”边说边摇头,口气却和悦平稳。 “是是。”呵,突然慈眉善目了起来。 秦游方再拿眼角睨睨她。 忽然又凑近她。 突吓得江喜多心又猛地一跳。 “我记得,你是来此投亲未遇的,是吧?” 江喜多点头,奇怪他忽然那么问。 “我突然想到,你是否听过与秦府对手的‘江记’商号?” 江喜多心怦怦跳,缓缓摇头。 “没有是吗?”秦游方点点头。“我是在想——”俯低了脸,紧紧盯着她, 试探道:“你也刚好姓江,会不会与那江府有任何关连?” 刻意顿一下,目光仍紧瞧她,再故意道:“底下有人说,瞧见了你与江府的 人碰面……” “这怎么可能!”江喜多勉强回视秦游方,否认道,“一定是瞧错人了。” “我想也是。怎么可能嘛!”秦游方轻笑起来,用着说笑的口吻道:“不过, 也真是巧,是不?我还想,哪天你真过不惯秦府的日子,悄悄离开了,我就上江 府找人,谁让你和他们都姓江呢。” 说着,有意的又停顿一下,瞧瞧江喜多。江喜多对上他的目光,不自然的扯 嘴笑了笑。 “反正文契上有你亲笔划押,不怕认错人……”将话说着一半,留了一截尾 巴。 江喜多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他认出了什么? 又知道了什么? 她开始觉得有点忐忑不安,朝秦游方瞧了又瞧,想从他的神色瞧出点端倪。 秦游方抿着嘴,笑望着她,笑得不是那么良善,勾着一丝奸猾。 “你——你——”她愕诧住。 蓦然明白她犯下了大错,居然签下卖身契! 可恨她聪明一世,却竟糊涂一时! “少爷,您不会在怀疑我是江府的人吧?”她收起惊愕,强作镇定,迎视秦 游方,挤出干干的笑。 “你说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江府派来的细作?” 啊?! 她心又怦怦剧跳起来。 他知道了多久? “您说我有那等能耐吗?少爷。”显出一丝无奈模样。 秦游方紧盯着她瞧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伸手点点她的额头。 “我看你也没那等本事。” 这在装傻!真当他秦游方那么好欺吗? “不过,”他加一句:“事情可也难说,你说是不?” 江喜多刻意笑出来,以退为进,一副不在意,道: “那少爷您可得当心,当心我真是那江府派来的细作。” “我会的。”秦游方也跟着笑起来。 俩俩相望,笑眸晶灿流传,似多少脉脉深情,说不出的和谐悦目。 他目光闪动,眼里的火簇烧得炽热;她眸光流转,眼角的机光闪开。相对盈 盈,各怀鬼胎。 “少爷,莲子汤好了。”小翠不巧又赶巧端了莲子汤出来。 江喜多转身去接,但觉冷汗湿了背脊。 虽然不知因为何故,秦游方对她起了疑心。 他怀疑她与江府有所关连,是江府派来潜底的,居心叵测。 可是上回她与王天俊碰面时,太过轻忽,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不过,怀疑归怀疑,秦游方毕竟无凭无据。这番话,只是想试探她罢了吧? 幸好,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分,并未怀疑到她的女儿身 “少爷,来,喝碗莲子汤。”转回身,她堆起讨好的笑,双手捧着莲子汤通 给秦游方。 秦游方接近莲子汤,舀了一匙送进嘴里,说道: “你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上杭州。” 杭州?她还以为他只是说说—— “是。”省点力气不争辩了。 这么恭顺听话? 秦游方眼皮子一抬,瞄她一眼。 “你——” “不好了!少爷!”瑞安慌慌张张跑近,叫声惊天动地。 他不提防,震了一下,手中的莲子汤溅了一地。 “究竟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少爷,不好了!”瑞安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说道:“那个……那个…… 山场那出乱子了!” “棚民”出乱子了? 秦游方眉眼一锁!丢下莲子汤,说道:“究竟怎么回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