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忽然之间,徽州城内大街小巷传说起了一首打油诗,孩童大人。无不朗朗上 口—— 枝上一摔,好事成双 天赐良缘,喜从天降 无人知晓,那“枝上一摔”,典故何来。不过,众人在传,秦二世爷对江府 二小姐一见钟情,贪看佳人,从树上摔了下来。 大街小巷又传,秦大少爷亲自登门提亲,但被江二小姐一口回绝了。 “岂有此理!凭咱们秦家的条件,要娶怎样的大家千金都不成问题,江府也 欺人太甚了!” 秦夫人听了传言,甚是气恼。 这无缘无故冒出来的江二小姐,害得秦府一头灰。不巧的是,这江二小姐居 然也叫“喜多”! “二太爷,三太爷,五太爷,您们说,这不气人吗?” 五太爷望了其他两位太爷一眼,沉吟不语。 听说江二小姐闺名也叫“喜多”,五太爷隐隐觉得奇巧,说不上哪里不对, 却又难以释怀。 那个江喜多长相丽过女子,秦游方为了他神魂颠倒、鬼迷心窍,但他一走, 他却不曾焦急过。 却忽然坚持非娶江府二小姐那江喜多不可。 仔细一推敲,当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不过,五太爷不敢下断言。心中怀疑着,也就只是怀疑着。 “我看游方既然如此坚持,不如就依他了吧。”思来想去,他决定由游方自 己决定其终身大事。 “唔……”二太爷、三太爷亦沉吟不语。 两位老太爷倒没联想过多,却被秦游方的独断及坚持吓了一跳。 这哪是那个事事依他们主意顺服的游方! 而且,听说江府二小姐聪慧多计谋,颇有经商的长才,“江记”就是她一手 帮衬起来。 怎么想,娶了江二小姐进来,都怎么合算。 “游方那么坚持,不依他也不行。”所以,二太爷和三太爷也不再如初时那 么反对。 “太爷?!”秦夫人杏眼圆睁。 “说起来,江府与咱们也可说是门当户对,结了亲,有益无害,未尝不可。 何况,游方又那么坚持,非娶这门亲不可。” “可是、可是——” “硬是要他娶姚府千金,他不肯依,莫要把他逼走了才好。” “可是……” 秦夫人挣扎半天,看老太爷们似都不坚持了,终于放弃。长叹口气,道: “好吧!太爷们既然不反对,游方又坚持非江府二小姐不可,就依他的意思 吧。” 只是江府欺人太甚,居然拒绝了不说,还传出那样的流言! “那也罢了。江府如果那么欺人,游方自会知难而退。如此一来,反而是好。” 三太爷难得心平气和。 秦夫人想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有异议。 “少爷呢?”都依了他,他一定十分高兴。 丫头回话:“回夫人,少爷一早就出府了。” “出府?上哪里去了?” “少爷没交代。” 秦夫人与太爷们对望一眼。 管不住了。 游方是秦氏一家之主,要跟谁交代什么? 秦夫人又有气却又安慰,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老太爷叹一声,也听不出是慨叹或安慰。 “少爷,这山径那么长,走也走不完,该乘轿上山才好。”瑞安一边走一边 喘一边咕哝。 “我不让你跟,你偏要跟,这会儿又噜苏个不停。”秦游方瞪瑞安一眼。 “算了!东西给我,我自己上去,你就待在这儿歇息。” “这也不能怪我啊,少爷。一大早就摸黑出府,吃也没吃饱,这山径又长又 远,人家谁不乘轿上山呀!”瑞安委屈的嘟嘴。 “我说一你道二!瑞安,要不,这少爷让你来当。” 瑞安赶紧闭了嘴,把鲜果和线香递给秦游方。 秦游方一大早出门,是赶着上山。他备了鲜果线香,专程到庙里给菩萨赔罪。 顺便,再求菩萨一求。 江老爷态度毫不软化,每每将他拒于门外,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能见上江 喜多一面。 加上,他听说有不少世家子弟上江府提亲,他急了,求天求地求神求菩萨, 但望菩萨帮一帮他。 走了半个时辰,进得庙,他已满身是汗。 心静自然凉。偏他一腔心烦意乱。 “菩萨啊菩萨,”他点燃香,诚心祝祷:“游方特地前来跟您赔罪。游方不 识好歹,不明白天赐良缘,竟还埋怨菩萨,请菩萨原谅我无心之过。您若有灵, 可请菩萨再帮我一帮,成全我与喜多这段姻缘……” 他口中喃喃,求了又求。 青烟袅袅,也不晓得能否上入天听,菩萨是否听到了他的祈求? “唉!”他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嘻嘻!”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望着他,觉得好笑。 “有那么好笑吗?”秦游方没好气。 “常有施主向菩萨求富求贵的,可我还没听过有向菩萨赔罪的。你真有意思!” “你偷听我跟菩萨讲话?”小沙弥入佛门想必不久,六根不清净,好奇心还 那么重。 “不是我想听,但你念念有辞的,嗓子又不小,不听都不行。” “你……胡说!我哪大声嚷嚷了。” “我没说你大声嚷嚷。我是说你声音不小。” “这有什么不一样?”秦游方哼一声。 “你不是求菩萨指点吗?秦少爷。”小沙弥嘻皮笑脸的,“城里都在传你的 事,我也听说了。” 时候尚早,庙里没多少香客,大和尚们也不知躲在哪里偷懒,竟任由这个小 沙弥在殿中胡来。 然而,再想想,大和尚小沙弥有什么不一样? 秦游方不禁叹口气。 “连你也听说了?” “秦少爷,你相貌堂堂又家财万贯,何患无妻?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何 必单恋一株花。” 小沙弥年纪小小,却一副老成口吻。秦游方不禁失笑起来。 “你懂什么!我偏就爱那株花。” 就是这样才难。 “这样呀!”小沙弥又嘻嘻笑起来。“那也不难。没有姑娘不爱听甜言蜜语, 你只要多说三两句好听的话,她们就心软了。” “你这混小子!喜多不是这样的人,要是,我还需要来求菩萨吗?”他笑骂 一声。 “也对。”小沙弥摸摸光光的头。 “所以你这是多去念点经。” 说到“经”字,秦游方忽然心悸一下。 小沙弥又嘻笑道:“甜言蜜语行不通的话,那就动之以情。” “动之以情?”秦游方愣一下。 “是啊,动之以情。” 秦游方呆了片刻,蹙眉问:“可我该怎么……喂?” 不过转眼,小沙弥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到哪儿去了?”秦游方四下张望,皆找不到小沙弥身影。 “动之以情是吗?”他喃喃,抬头望向菩萨。 青烟袅绕里的菩萨,低眉垂眼,宝相庄严。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眼了,一刹间,秦游方竟觉得菩萨似是抬眼对他眨了一下, 神态如同那嘻笑的小沙弥…… “动之以情啊……” 他对菩萨拜了又拜,谢了又谢。 “哈哈!夫人,你瞧瞧,那么多才接公子上门求亲,哪个不是斯文儒雅,一 表人才!” 江府二小姐的美丽聪颖、温柔多才,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对江喜多充满 好奇,争睹其庐山真面目。甚至,将江来喜错当成江喜多,惹得来喜不胜其烦。 城内稍有名望的大户子弟,也接连上江府提亲,媒婆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几几乎将江府的门槛磨平。 江老爷十分高兴,反好不得意,不停哈哈大笑,笑得红光满面又志得意满。 事情有如此发展,江夫人也十分高兴。上门提亲的,就算不是大富大贵,比 不得秦府,在城内也算是小有头脸的人家。 “这么多人选,挑哪个才好呢?”就是论人品,那些公子才俊也堪令人满意。 “当然是挑选个条件最好的。” “老爷说的是。”老管家插嘴。“二小姐姻缘已到,大小姐与天俊亲事又已 定,可说是双喜临门。恭喜老爷夫人!” “哈哈!没错!” 江夫人点点头,喜形于色,笑眯了眼。 “爹,娘,”江来喜却给泼盆冷水。“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家公子都好都理 想,但总得喜多应允了才成。” “这倒是。”江夫人收起笑,望向江老爷。“喜多要是不肯,就算来了一百 位公子上门提亲也没用。” 江老爷也不笑了,看看老管家,又看看女儿和夫人,嘴里咕哝:“这事我这 做爹的说了算,她不肯也得肯。” 江夫人瞅瞅丈夫,又好笑又好气,摇摇头,道: “这话你当着喜多的面说去。” “说便说……”江老爷鼓气喊了一声,立即又颓缩回去,嘴里又咕哝:“都 怪我太宠她了,连我这个爹的话都当耳边风。” “爹,没这回事。”江来喜道:“喜多要不听爹和娘的话,听准的?不过, 这终究是她的终身大事,总得听听她的意见。” “来喜说的没错。”江夫人点头。“其实依我的意见,我就觉得秦府少爷挺 不错的——” “哪里不错了?!随便一位公子都比他不知强过多少!”江老爷不以为然。 “你对他有成见,自然瞧他不顺眼。”秦游方忽然上门提亲,老爷子没准备, 所以心生反弹吧? 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女儿的心在作祟。 结果,倒变成哪家公子都好,唯独那秦游方不好。 “来喜,我让你问喜多的事,喜多怎么说?”江夫人转向来喜。 “我让她多想想,没要她立刻回答。” “这样也好,不必过于着急。她要觉得哪家公子理想,就回哪家公子。若是 她对秦府少爷有意,那就请秦少爷上门。”说着,瞄了瞄江老爷。 江老爷咕哝一声,嘴里含糊不清。 “这事我绝对不赞成,秦府那小子根本不安好心眼。” 咕哝归咕哝,“气势”却弱了很多。 江夫人与来喜母女俩互望了一眼,抿抿嘴,忍着没笑出来。 “不安好心眼”的秦游方,遣人送了一本“山海经”,好不容易拐过避开江 老爷,曲曲折折的才总算送达到江喜多手上。 没有伴随只字片语,也没有任何笺条信物。 只在那本“山海经”的扉页上,殷殷问了又问—— 山巅之约,卿可忘否? 山径之誓,卿可忘否? 山岚之盟,卿可忘否? 山海之经,卿可忘否? 江喜多看了后,怔怔失神。 西山头那层层滚云,黄山岭那辽辽云海,滔滔震响她心中弦。 思及他们的山巅约,山径誓;他们的山岚盟,山海经……啊!她究竟在恼怒 些什么?伤怀些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对她念情,对她诉爱——她独自在深闺里伤心 什么? “唉!”江来喜见了,叹口气。“秦公子也算有心人,我看你就饶他这一回 吧。” 江喜多瞅她一眼,合上书,装作不懂。 “饶他什么?”神色竞有丝喜甜。 “问你自己喽!”来喜心细,察言观色,嗅得了这气氛有了奇味,小心的试 探:“什么事忽然让你欢喜起来?” “我哪有!”江喜多瞠她一眼,不肯承认。 “说真的,喜多,你近日可有好好瞧过自己?我那向来自负聪明又娇丽的妹 子,为着不明不白的理由,不清不楚的消沉多日,多不值!” 边说还边摇头边叹息,苦脸愁眉。 江喜多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你尽管夸张,惹我发笑!”心底却有丝惭愧。 憔悴多时,原来竟全是她自己多心多愁,自作自受! 本是气他与姚府说亲一事,哀怜自伤,无眠辗转。可是他三番两次登门来, 还如约提了亲,她还在在意什么?耿怀什么? 现在换了他了。 换他在问。 问她,他们的山巅约、山海誓,她可还记得? 可还记得她答应过他,应允了他的承诺? 思及此,她不禁涌起一阵阵羞红——是羞愧,是感动。 心弦再次被挑动。 “我哪夸张了?暖,你自己瞧瞧!”来喜将她推到妆台前,把铜镜移到她面 前。 镜中那人朱颜瘦,粉疏脂残,几多憔悴。但那眸眼闪闪,水光盈盈,分明开 了心。 “来,我替你梳妆。”江来喜看在眼里,明知一本“山海经”让喜多愁眉开 展,也不点破。 女儿家心事,总要让她留几分隐藏。 “喜多,你想得如何了?肯饶了那秦少爷了吗?”偏又故意作弄。“要不, 上门提亲的众家公子,我瞧也有几位不错的。” 惹得江喜多喷她。 “我要说我中意天俊哥呢?你怎么着?让是不让?” “你要真看上天俊哥,那又何妨!”江来喜轻脆笑起来。“不过,就不知那 位秦公子肯不肯让了。” “你——”江喜多一阵羞,猛站起身。 “别动!”江来喜按住她。“还未梳好妆呢。” “你再笑我!” “不笑,我一点都不笑,行了吧?不过,你肯饶了那某公子就好;否则,爹 可是反对得很起劲。” “爹反对吗?”江喜多后知后觉此刻才晓得。 “可不。要不是爹屡屡将他拒在门外,我瞧他早就闯进你闺房里来了。” “啊?!你怎么不跟我说!”竟有一丝埋怨。 “我这不是在对你说了?”不过片刻前还愁云惨雾、郁郁寡欢,现在倒埋怨 起她了。 但江来喜忍住不取笑妹子,又道:“说句良心话,秦少爷真吃了不少苦头。 他要对你没心,又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我明白他有心,只是——”把当日险些受辱的情形,及秦、姚两府本欲结 亲的事,一一告诉来喜。 来喜微笑。旁观者清,说道:“他到底是护着你的,是不是?而且,他为了 你违逆他母亲与老太爷们的意思,还亲自上门来提亲……” 她顿一下。摇摇头。 “喜多啊喜多,你这场难过伤心,伤得未免太冤!” 江喜多红通脸。说她愚,也没冤了她。 情这本经啊,浩瀚读不穷。 一个痴,一个愚,空生出这许多曲折。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