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冬日 一 民国十三年深秋,十八岁的襄阳女学生曼丽,被装上一条大花船,溯河北上去 完婚。 途中一晚上,船泊在邓州境内的一个小码头。天空无月,水手们大都上岸去逍 遥,花船上一片寂静。曼丽感到有些疲乏,忽然想可能是两天没有洗脚的缘故,就 叫陪嫁丫环翠屏弄来一盆温水,放在大舱的门里。一面黄绸门帘隔开了大舱与外舱。 翠屏在曼丽身旁立着,身体不停地改变着姿势,见曼丽无话,便朝里舱走,身体夸 张地朝横里扭动,像是一条小花蛇掠过朱红色的舱板。 一件紫红色旗袍紧贴着曼丽一股青烟样的身体,画出几条柔软的曲线。她朝小 竹椅子走两步,满舱的橘红烛光微微晃动。 她坐下来,歪头盯住一枝蜡烛愣怔良久,迟疑地把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伸进 水里,一直捱到盆中水纹完全消逝,才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背上揉搓。看见一两 个灰白鼠屎状东西从脚面上滚下,她的嘴角兀地向上挑成一个月牙儿,两脚便在水 中扑腾起来。 黄绸帘子忽地向外飘出一个缝儿,一只亮亮的独眼夹在缝里了。不一时,一只 粗糙的男人的大手拭着挤开帘子,蛇吐信子一般伸缩几回,眼看就要伸进水里。 曼丽发觉时,那手已搭在自己脚背上,门帘也朝自己鼓出一个头形。她身子朝 后一仰,便喊出了凄厉的叫声,半盆温水翻在舱内。 翠屏出来时,只剩下黄绸门帘在晃动。 曼丽说:“有,有人……” 二老爷撩帘进来了。 翠屏看着二老爷,“小姐在洗脚,有人……” 二老爷瞥一眼曼丽的赤脚,扯开帘子看看舱外木板上的点点水珠,大叫一声: “人都死了——” 满舱一阵扑扑咚咚的木板响,五六个长短不齐的青壮汉子窜进舱里。曼丽匆匆 穿上鞋子,掩在二老爷身后。汉子们看不见曼丽,就都去看翠屏。翠屏面泛红光, 骨头登时散了架一般,身子一歪,画一样贴在一扇古铜色屏风上了。 “都把手伸出来。”二老爷又叫一声。 汉子们都伸出手。 二老爷一个个仔细看看,不像刚沾过水的样子,抬头骂了一声:“妈那个×, 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富堂呢,刚才我还见哩。” “唉——,二爷,你找我?” 一个阳阳壮壮的红脸把舱板踩出一串鼓声进来了,两只手还沾着白面。 “你个驴日的在做啥?没上去泡烟馆?” 富堂双手对搓,笑着说:“二爷,早戒了,你还不知道?翠姑娘说少奶奶要吃 烙馍,我正做哩。”说完,就找翠屏的眼睛看。 翠屏眼白一闪,两排浓密的睫毛开合几次,一只红绣花鞋在舱板上走走退退, 轻轻回了一句:“我是说想吃饼,你听成吃烙馍。” 曼丽越过二老爷的肩头,看见了高大的富堂的独眼,身子禁不住一颤,对二老 爷说:“可能,可能是一只水老鼠……” 众人撑不住,都笑了。 二老爷鼻子哼哼,一挥手道:“日你娘都挺尸吧,明早五更开船。” 三日后,曼丽就成了我们的三奶奶。过门后,她不让人叫她三嫂、三婶和三奶 奶,喜欢喊她曼丽。我们都感到很奇怪。 丫环翠屏在梁家开始败落时,嫁给了梁富堂,种子就是大花船上说谎时下的地。 本来,曼丽打发翠屏回襄阳,给了她足够的盘缠钱,要开船了,翠屏却拎着自己的 小包袱,跳上码头,直奔梁富堂的小屋。 二 梁家办丝绸庄,是光绪二十一年开始的。大老爷当家后,他利用梁寨水旱码头 的便利,扑腾成了大买卖,南阳府、襄阳城都设了丝绸梁的分号。 曼丽的婚事,由她爹和大老爷在襄阳一家酒楼上定下。因为在汉口读了几年洋 学堂,曼丽自然反对,经过七折八磨,免不了朝着妥协走,一边走,一边心又不甘, 就提了一些十分苛刻而又奇怪的条件,想让大老爷知难而退。譬如说她住惯了四面 都有窗子的楼房,要不然就成了一个病秧子,不碰就东倒西歪,又拿出一张照片来, 让大老爷看那种小楼。没想到大老爷竟说:“这个容易,你想住,咱盖一座就是了。” 曼丽再找不出理由,只好远嫁。 曼丽一进梁家的门,丝绸梁就开始败落。这年冬天,大老爷、大老奶相继故去 了。这样,三爷爷小贵子就继了父业。 小贵子根本无志经商,哪里能守住这样庞大的家业?他在家安分守己一年多, 与曼丽生下一子,开始长年泡南阳、襄阳的赌场、烟馆、烟花柳巷,梁寨的家反倒 成了他路宿的客栈。我们从不记得曼丽对小贵子的作为有过什么规劝。有时候小贵 子干脆带着烟花女子回来,曼丽仍视而不见。 翠屏嫁给富堂后,富堂就不再做伙计了。这种主仆关系一解除,我们就从翠屏 嘴里听到了关于曼丽的很多故事。曼丽先前不叫曼丽,是在汉口读书时,一位教书 先生给她起的外国名字。曼丽很恋这个会放洋屁的先生,心自然不会在小贵子这边, 结婚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住了。我们听了都将信将疑。 小贵子在青楼里挥金如土,曼丽自然在用钱上也放开了手脚。生下小宽子没多 久,几只船运来了五六头大奶牛,奶子个个如同小号面袋。我们都猜想这一家人大 概再不用吃五谷杂粮了,再添三五口人也喝不完这些奶。果然,我们就看见成桶的 牛奶被伙计拎出倒在一条水沟里。不久又有消息传出:曼丽隔三五天要用牛奶洗一 个澡。 小贵子在外面听说后也觉着稀奇,破例在梁寨的家里住了五天,终于等到曼丽 要洗澡了。小贵子估摸着是时候了,就撞了进去。翠屏和奶妈都知趣地退在外面守 候。没多久,便有嬉笑和愤怒撑破了那间盈满橘黄光亮的屋子,震得满院子桃叶响。 乘凉的几个伙计不由地在花墙跟前搠一排,听了一阵,脸凑近那一个个梅花样的孔, 目光朝后院在微风中一飘一摆的红绸门帘射过去。 这声音随着一声钝响停止了,接着就听到了翠屏十分夸张的一声惊叫,一个黑 乎乎的齐肩长的粗瓷粮缸横在了门口。只见小贵子赤条条从缸里爬出来,拽下门帘 裹住下身,朝门里骂道:“日死你先人,存心要当寡妇呀你!” 伙计们看见那门口一道白光一闪,挟着曼丽轻轻送出的冷笑,飘进幽暗处的卧 房。翠屏和奶妈忙跟了过去。 没几天,小贵子终于如此这般遂了心愿,只不过那个女人不是曼丽了。 秋天里,这几头母牛在一天清晨全死了。小贵子去问翠屏,翠屏说:“小姐说 奶牛生热了。” 小贵子一跺脚,再买一批运回来。没两天,这些奶牛又死个干净。小贵子这回 找了一个中医,老先生掰开牛眼看了看,吐出两个字:“砒霜。” 老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感叹道:“坐吃山空,这两个败家子呀——” 民国二十二年冬,小贵子撇下曼丽和小宽子,带着浑身的杨梅大疮跨河向西了。 这时,丝绸梁外面的分号早已抵押完了,只剩下几百亩地和一片宅院。 整个葬礼,曼丽没流一滴眼泪,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古怪的笑,一身素白,引着 八岁的儿子,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她身上上下窜动的一股味道,熏得富堂气都 无法出顺,几次忘了喊起棺的号子。办完葬事,曼丽关闭了绸缎庄,只留下一个奶 妈、一个管家与他们母子同住。 多少年间,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始终紧闭着,管家和奶妈进进出出,都开启那扇 后院的小门。奶妈是出去浆洗衣裳,到码头买回一些新鲜的蔬菜;管家多半是出去 收租,或是请买主进来与曼丽商谈买卖土地。 曼丽成年累月地呆在青砖的楼房里,在我们梁寨人眼里,她始终是那么高贵、 神秘、无法接近,好像一滴油落在梁寨这盆水里,与我们的生活格格不入。日子久 了,曼丽居住的小楼,就成了寨子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猜想着她的起居饮食, 她的阁楼内部的布置,她用牛奶洗过的美貌是否依旧。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透过小楼四周那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一看曼丽 印在窗帘上那削瘦的身影,间或还会传出一两段口琴曲子,这便是曼丽与我们梁寨 的联系了。 三 葬完小贵子,富堂感到内心有一种多年积蓄的东西无法再压制了。 七岁那年,他和母亲讨饭来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 成串的五月红从耳房的垛落处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咽下口水。看见娘搂着一 根打狗棒,倚着赵河边的一棵老柳树睡着了,小富堂设法攀到了大老爷家院内的桃 树上。一只桃子没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来挎着耳朵朝耳房拎。一个个头和他差不 多的少年从院内窜出,扑过来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来。这个少年就是小贵子, 身穿红绸黄花长袍,明眉皓齿,满脸得理不让人。 女人扑进院子,看见管家手中的半只桃子,一个耳光朝富堂煽过去,顺势朝管 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只有七岁。” 赶过来凑热闹的几个伙计七手八脚把富堂绑在檐柱子上,吵嚷着:“赔钱,赔 钱!” 女人的眼泪早落成了串。伙计们并不松口,眼细者早瞄出这讨饭的少妇以锅烟 尘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泪水快点冲出个本来面目瞧上一瞧,东一言,西一语,荤的 素的全上了。 瓦刀脸大手端着小富堂的脸,指指少妇人道:“看不出你这破窑还能烧出上等 砖。” 众人都嘻嘻笑起来。 “放肆!” 富堂见人群闪出一条缝儿,转眼间,黑色的长袍一涌一荡飘在眼前了,一条细 细的黄链坠着一个四方黄盒子贴着银亮银亮的绣花衣据摇来摇去,一抬头,多肉阔 大的方脸压了过来,两道亮光一闪而过,眼前又是那两三棵桃树了,枝头压得弯弯, 一个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间一棵的树杈上,天空有几只黄鸟飞来飞去不敢落下。正看 着,手就自由了。 大老爷扔下绳子,转身摘两个桃子塞进富堂手里,仔仔细细看着他,慢条斯理 道:“这孩娃长得好,虎头虎脑,又是个机灵鬼儿。” “多谢老爷。”少妇人又跪下了。 “请起,请起。”大老爷远远比划个手势,管家忙去搀了少妇人起来。 大老爷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妇人低头答道:“只剩我们娘俩,没有家了。” 大老爷捻须沉吟一会儿,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马乱的,你娘俩出去讨饭也不 是个长法。内子有病,膝下只这一儿,总显孤单,如不嫌弃,我想把这孩子收为义 子,行不行?” “不敢,可不敢,”少妇人连忙说,“老爷能赏口饭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也罢,”大老爷说,“就留下在后院做点活儿吧。” 少妇人拎过富堂,按在地上,喊着:“快给爷爷磕头,快叫爷爷。” 就这样,富堂成了我们梁寨人。 大老奶和少妇人拉家常,问起孩子名字,说叫富堂,问处甚么,少妇人却说: “跟了你们梁姓,也好沾点福气,大婶你看行不?”大老奶说:“你我年纪相当, 哪有叫我大婶的道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后陪小贵子读书习武吧。”少妇人说: “排辈分只能凭贫贱,婶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只好依了她。 富堂却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从不考他背书,尽管他背得比小贵子熟;请来的 武师从来也不过问他的拳脚功夫,每次和小贵子过招,一旦小贵子占了上风,师父 就叫停住,夸奖小贵子。富堂渐渐对读书没了兴趣,拳脚倒常练,为的是将来打败 小贵子。 十三岁那年春节,小贵子着了一身新衣,腰间系了一块新金表,来找富堂玩。 富堂扯谎说头疼,就没去。隔着窗子看见小贵子用新靴子踢石头,富堂不由地从牙 缝里蹦出几个字:“长大我要杀了你。” 少妇人正在梳头,问一句:“你说什么?” “我要杀了小贵子。” 惊得妇人扑过来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这是我们恩人呢!” 小富堂一扭头,说:“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头穿新衣,我总是穿 他的破烂货,他天天吃肉……”两个耳巴落在脸上了。 当夜,妇人去找了大老奶,说富堂大了,也有了气力,能做点活儿了,这样整 天当少爷来养,坏了名分不说,大了就成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点 吃些苦日后好活人。富堂就到码头的铺面上做了小伙计。 又过了三年,妇人得了急病,说话不及就走了。富堂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为什 么死的不是小贵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个药罐子,脸像张皱皱巴巴的黄裱纸,就 是死不了。 我们都清楚,富堂总要占一次上风头。翠屏和小媳妇说私房话,这样形容富堂: “那一晚,他像日本人占了襄阳城。” 四 当了几年伙计,富堂变得十分乖巧和机灵,心计更非寻常人可比。他觉得自己 有了一些力量,就拿大老爷开了一刀。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大老爷家的茅厕里撞见了正在出恭的大老爷。大老爷出 恭的姿势与众不同,双手抓住茅坑前的一棵鸡蛋粗的苦楝树,像在水中泡了三天的 白屁股就被苦楝树吊在茅坑的上空。大老爷走后,富堂再次钻进茅厕,学着大老爷 的样子拉了一泡屎,一悠一晃中的排泄,感觉真是妙极了。可惜他不能常来享用, 只能在出粪的时候打打牙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富堂潜进茅厕,用刀子割断了 苦楝树的几个主干树根。第二天,我们都听到了大老爷跌进茅坑的消息。正巧前两 天小贵子因赌钱挨了大老爷的训斥,立马怀疑这事是小贵子做的手脚,老人洗了一 个澡,就把小贵子捆起来打了一顿板子。 富堂闻讯后,马上约小贵子到河滩苇子林里打野鸭解闷。小贵子哪里有心去打 那些野鸭子,眼睛一直丢在远处几个割草的少女那里。富堂看细致后就说:“贵子 叔,你是独苗怕个毬!索性惹出点乱子给他瞧瞧,看他能把你怎么办。你想不想找 个女人?” 小贵子不说话。 富堂立即说:“年轻的没意思。” 小贵子说:“我听你的。” 当晚,富堂把小贵子带进了白寡妇破落的小屋。白寡妇有个外号叫“码头”, 意思是不管大船、小船、新船、旧船都可以靠上欧一歇。反正早看清脸皮是个什么 东西了,白寡妇做事也就不再遮掩,日子久了,声誉还不错。 见两个黑影一进屋,白寡妇就说:“你们要分个前半夜后半夜,老娘身体要紧, 日子长着呢。要不,一人多交二十个铜板。” 富堂忙把小贵子推上前去,“先别漫天要价的,你看看这是谁?” 白寡妇一见是小贵子,扑哧出来了,“是大少爷,那就不用多交了,二十个。” 一只手伸到富堂面前,“老规矩了,老娘不赊账。” 富堂说:“我是来壮胆的,不能算。”摸出一把铜钱递过去。 白寡妇手一捏,说:“一个都不会多,你也不要在屋看了,该忙什么你去忙什 么。” 富堂骂几句,出去立在窗前听。 小贵子不善战,一袋烟工夫就出去走了。富堂又溜了进去,摸出一块银元压在 白寡妇手里,说:“你心真黑,把小贵子当公鸡呀!” 白寡妇嘻嘻笑道:“这事能是女人的错?我这儿刚有点意思,他就完了,这钱 挣得好没意思。你想包一个月?我可没零钱找你。” 富堂伸手朝白寡妇西葫芦样的奶子摸一把,“没见过你这种人,得了便宜还叫 屈。包一个月也不是这个价,我是和你做生意的。明天你去大老爷家,就说小贵子 欠了你一块钢洋,得不到钱,这是你的,得了本钱还我,另外分我三成红利,干不 干?” 这件事富堂做过了头。小贵子没挨打,大老爷叫管家拿了五块大洋给了白寡妇, 自言自语说:“该给他娶个媳妇了。” 两个月后,我们便听到小贵子要娶一个襄阳学生的消息。 眼见着怪模怪样的二层小楼在梁家的宅院里拔地而起,梁富堂只好叹气认命。 过了若干年,富堂像是遗忘了一切。表面上看,富堂全力于振兴家庭,沉溺于 翠屏的温柔中,五年内生出三个儿子。终于有一天,翠屏开始寻死觅活了。不长的 时间里,她跳了三次干井,上吊绷断了两根裤带,断绝了和曼丽的任何往来,开始 大讲曼丽从前的私事。这个情况,印证了我们的猜想:富堂看上的是曼丽,翠屏一 直是曼丽的代用品,富堂早晚要动作动作的。 曼丽成了寡妇,我们想这回能有戏看了,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任何事情发生。 有一天夜里,富堂伤了头和一只脚,翠屏笑着和寨子里的人说:“富堂有梦游的毛 病,跌进赵河摔破了头。”前一晚,曼丽家的两只黄狗突然死了。这里面的古古妙 妙,我们始终没弄明白。 没隔多久,曼丽从大院里重新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半,管家花白的头从门 缝里探出,或许因为刚下过雨门框潮湿了,或许因为这大门久没开启的缘故,管家 用了肩头才把门完全顶开。不一时,曼丽带着已经十二岁的小宽子,匆匆走向码头。 多数梁寨人这时正在吃午饭,没能及时注意到这个事件。也有一些闲人看到了, 因为惊奇,又需要向旁人尽快传达这种惊奇,并没真的看清曼丽的形象,反正日后 谈到这件事,曼丽怎样去的码头,路上有没有过停留,都被视而不见地遗忘了。 回来的时候,多了两个活物,一个是梁寨从未见过的大狗,皮毛金黄,四爪雪 白,两耳如竹叶一般伸在秋天温湿的空气里,其凶相如狼,一条铁链从多肉面修长 的脖间开始弯成一个弧,一直伸到另一个活物的手里。那是一个青年人,一身深灰 色的西服,两襟敞着,脖颈下一朵黑色的蝴蝶花镶在那里,欲飞似飞的样子,一个 怪模怪样的物件吊在胸前。就有当过兵的老人说:“这是一架望远镜,三五里外天 上飞的鸽子地上跑的兔子都看得见。”青年人那张脸上的一抹古怪的笑,在曼丽脸 上也常常见到,我们就想:这是曼丽的弟弟无疑了。无人敢贸然招呼他们,只是纳 罕终日呆在阁楼上的曼丽为何能这么快知道今日有船来,接下去便猜想到其实曼丽 的日子并不孤单,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与几百里外的襄阳城联系着,她的背后还 站着神秘而高傲的一群城里人,问话到了嘴边,也都知趣地咽下了,像咽一口唾沫 一样便当,只是眼睛却不想眨了,远远地望着,并不走近。一时间,便都想起了十 几年前曼丽嫁过来的情景,那时也留这样的发型,穿这种样式、这种花色的旗袍, 一线雪白在旗袍的权口处闪得人眼花,一片红云样地从街面上飘了过去。 正这么想着,见曼丽忽然走进一家铁器铺。 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并看清了她。依然是溜肩细腰,感觉上比穿孝服时更加 清瘦,黑黑的眼睛里,十几年前的温和胆怯和略略可以感觉到的忧伤都不见了,化 作两朵毒毒的暗火跳动着,脸上的肉也不如十几年前那样丰腴红润,绷出了很怪的 苍白。 “我要买一把刀。” 曼丽说话了,冷嗖嗖的。 “哎——”店铺老板扯过小伙计,自己凑来,“曼,曼,曼三奶奶,你要买刀? 哪种刀?菜刀吗?杀鸡也可以用的……” “杀人也用得么?” 店铺老板呆住了,望了曼丽一眼。 曼丽就盯住了他,又把挺直的身子朝后仰仰,细白的下巴朝上一抬,两束光就 进了店铺老板的瞳孔里。 店铺老板坚持了一阵儿,禁不住似的,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一般的只买菜刀和镰刀,你是,你是想杀猪用的吧,后院里有,杀羊的、杀 牛的……我不知你要哪一种。其实,其实,只用管家说一声,屠宰店自会杀好弄净 给你送去的。” 曼丽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 管家从褡包中摸出一把银元,一个一个摆在柜台上,不住地说:“够了吗?够 了吗?”店铺老板再膘一眼曼丽,走进后院,不一会儿,抱来了几把明晃晃尺把长 的尖刀。 “杀人也用得了,买两三把收着。” 说完,曼丽一转身走出去了。 这一日下午,梁寨人少干了许多活儿,三五个一群,嘀咕着。 “防贼也用得了刀吗?” “是做给人看的吧?”…… 五 曼丽的小阁楼再次引起寨子人的注意,已是民国三十七年深秋。 富堂已是这方地界上响当当的一个人物,最近又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做 了解放军的向导,一个时辰就拿下了县城,庆功会上坐过主席台。 富堂在县城出风头,我们梁寨人并没亲眼目睹。兵荒马乱了几年,生意已经十 分萧条,都没心思去十里外的县城看热闹。但都把这个消息认真听了,知道富堂如 今和枪杆子站到一起了。 富堂领着一干人,带了两杆枪,大摇大摆进入梁寨,恰恰也是一个午后。 两扇朱红色大门在枪托的阵阵敲击中开启了。管家银白的头镶在门框的中央, 看见是富堂,伸手就去关门。富堂伸出古铜色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老管家档个 踉跄。 “老不死的走狗,眼放亮些,这是解放大军来打土豪。”富堂满口流着新名词, 指着老管家的鼻子骂着,“解放了,老家伙,你知道吗?” 老管家哪里知道富堂已经风光,眼睛里仍是多年前的小伙计,一个偷吃桃子的 小叫花,伸出爬满青筋的老手,拦住闯进来的人: “三奶奶、少奶奶正歇着呢,你该知道的。” 富堂一挥手,老管家又趔趄一边去了。 老管家固执地再次跨上青苔铺面的甬道,一个阴冷的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了。 “蔡大叔,请他们到客房去。” 众人一抬头,只见阁楼上敞着的一扇窗子里,一片红绸瑟瑟飘动。 进入幽暗的大屋,一股发了霉的气味扑鼻而来。七八张圈椅绕着一张雕花的八 仙桌,老管家抓起抹布触向圈椅,就有一阵阵的灰尘升腾起来,把伸进门洞的一方 日光搅得浑浊了。 一看便知这客厅已经多年没用。 富堂大马金刀坐下,一抬头,眼里就盛满了墨绿的桃树叶子,脸一变,扭头朝 管家甩出一串狠巴巴的响:“去,叫他们快一点。” 曼丽进了屋,富堂不由地站了起来。他吃惊岁月的利刃竟也嫌贫爱富。翠屏没 当奶奶时已不能细看了,曼丽却仍是大花船上一般的身条,只是微微地发胖了,头 发稍稍花白,两束不温不凉的光线从眼睛里幽幽流出来。富堂刚感到不该在这个时 候折了威风,想说些硬话,身边的白脸青年不由地站起来,头向桌面拗过去,目光 却贴着曼丽的耳根滑走了,目光的尽头,一个面带倦意的杏眼少妇正把一缕惊讶送 出眸子。 白脸青年抢在富堂面前说话了,语调很温和,“我们是讲政策的,来筹一笔大 军南下的经费,听说你们是远近闻名的大户……” 曼丽不经意地一笑,把眼光移向这个白脸青年,“你是共产党那边的,那应该 知道红五师,几年前,家父曾捐一笔钱款给他们,其中就有我托人送去的一笔,也 算是为革命尽过力的。” 富堂说:“你说的红五师,谁也没见过,快把地契账本拿给杨先生、杨同志看 看。” 曼丽又看看白脸青年,眉头皱了皱,“小宽子,还不快进来见见红五师那边的 杨同志。” 小宽子进来了,缩手缩脚抱一下拳,恰好把少妇挡在身后。 白脸杨同志抿了嘴巴,坐下了,“我们是讲政策的,既然与红五师有过来往, 自然是团结的对象,我们也相信,收入情况说说听听也就是了。” 曼丽不说话,看看老管家。老管家忙从身上摸出一个账本,递过去说道:“到 了上前年,只剩下五亩坟地和这些房子了。从春天起,全家都没吃过肉。” 白脸杨同志胡乱翻几下账本,把头向后一拗,杏眼少妇正在母子俩的夹缝里看 他。他把账本合起来,对梁富堂说:“梁大叔,按他们的财产,在解放区只能划成 下中农,要是红五师真的借过钱,打他们可是违反政策的。” 富堂怔住了,嘴角兀自抽动着。 “蔡大叔,送客。” 曼丽丢下一句话,扭头走出屋子。 富堂目光聚在曼丽的后背上盯了一阵,说:“杨同志,去老二家,肯定能筹齐 三千大洋。” 二老爷也在客厅接待了他们。 白脸杨同志哗哗地翻着账本,嘴里不住地说:“是个货真价实的,是个货真价 实的。” 我们都知道,二老爷靠买地起的家,方圆五里都有他的佃户,每年交租的几天 里,码头上就来了船,一船船的拉走了,一罐罐的银元留下了,第二年,交租的队 伍又长了许多。 富堂走近二老爷,嘿嘿笑着,“解放大军要南下了,你老人家该出点力才好, 不然就要革了你的命,嚓——头就掉了。”他捏捏二老爷干瘦的脖子,“只要三千, 拔你一根毛一样,掂量掂量吧。” 二老爷紧握着一根枣木拐杖,挤紧牙缝的声音响着,“一个子儿也没有!富堂 啊,养条狗还知道看门哩……” 话没说完,富堂举起了枪托。二老爷的身子从太师椅的靠背上窜了出去,只听 咚的一声响,一团鲜红在他的光头上绽开了。 富堂拿起长枪晃一晃,“听见了没有,杨同志说了,你们是货真价实的,打死 了活该,人财两空。你们可别错打了算盘。” 七爷爷牙一咬,说道:“家里只剩两千了。” 白脸杨同志合上账本,说:“先拿两千,留下一千记个账,日后用到,再来取。” 一干人带了银元出了二老爷的院子。 七爷爷追了出来,“能不能给个字据?” 富堂回一句,“老家伙头上会有疤的,这就算字据。” 杨同志在前面叫着富堂说:“梁大叔,你先把情况摸一摸,梁寨搞土改,我要 来蹲点。”说着话,身边又是曼丽家紧闭的大门了,杨同志摸着下巴须,斜眼瞥了 那大门一眼,步子不由地慢了许多。 富堂眼一细,看清了这几个小动作,便从中咂摸出些味道来。 大老爷、二老爷两家,从清末到眼下,一直都是我们仰视的对象,久了,我们 总希望他们能出一些不体面的事情。二老爷流了血,我们倒真有几分高兴。在漫长 的半个世纪中,他们做事虽然十分谨慎,但难免也出现过一些差池,欺行霸市得罪 了一些小业主,趁人之危贱买过别人的土地,当然还出过一些看门狗咬人之类鸡零 狗碎的事情,忌恨他们的人也很多,从前都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了这事,富堂周围 慢慢就聚了一群人。 六 白白被人拿走两千大洋,二老爷就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秋天,一命呜呼了。 按我们的风俗,嫁娶喜事可请人帮忙,丧葬事如到了请人的地步,这一家在这 方地界真的无法活人了。若在平时,这样的大户人家老了人,半个时辰,人手就多 得用不完。如今不同了,都在看梁富堂,佃户也不例外。虽然还没有任何形式宣布, 可在我们心里,富堂早成了政府的化身。 妇人、孩娃的哭嚎刚从那深宅大院传出,便有人去了富堂的家。富堂刚刚午睡 起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懒腰伸得浑身骨头响,胡乱听两句,便对众人说: “算这老家伙有福,捱到明春,就不得善终了,那叫罪大恶极,要吃枪子的, 中央政府有政策。” 多的话没有,大家都听明白了:二老爷的事,如今已经沾不得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早人殓好了,大院里晃动的还只是那些孝子贤孙。七爷爷一 看这架势,愁得眼泪也不敢流了,急匆匆去找曼丽。 曼丽倚在楼梯的栏杆上,眼睛把七爷爷一睃一睃的,看了一阵就笑了。 “我的姑奶奶,亏你还笑得出来。” “哭?哭就能过这一关了?”曼丽走下楼梯,“你们爷俩吃亏就吃亏在吝啬上。 早几年就劝你们不要买地了,偏不听,麻烦还在后头呢。” 七爷爷跺跺脚,拎过一把椅子坐下,“这回听你的,我爹那脾气你知道……” “别你爹你爹了,现在死的是时候。”曼丽坐在七爷爷对面,无盐无味地呷了 一口茶水,“老七,你不是还有些钱吗?留着等人没收了去?二叔辛苦一生,原是 该风光风光,可眼下不能这么办。河对面不是贺营吗?拿了钱去雇人,雇不到就自 己抬,三十大几的人了,遇事该有个主意。” “嫂子,求你过去主持一下,我如今可是一头浆糊,办不了这种大事。” 曼丽想了想道:“我是二叔接过来的,是该为他尽一尽心。你知道,要土改了, 咱两家不能都……我过去帮你,一切从简就是了。” 出钱雇人的消息一传出,富堂立即改变了主意,自言自语说:“到底读过洋书, 看得开。曼丽出这种主意,咱得费心给她改一改。”他转身对众人说,“有大鱼大 肉吃着,有什么不好?大户人家要排场,去上百八十人不算多,只是心里要放一杆 秤。” 七爷爷只好把雇人用的钱置了一些酒菜。 第三天早上,富堂露面了,他要亲自为抬架喊号子。 他走到二老爷灵前,单腿跪地的刹那间,我们都以为富堂记起了往日大老爷的 恩情,来请求二老爷原谅的。谁知他另一条腿迟迟没有弯下,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堂屋内硕大的黑漆棺材后面,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正伫立在一排祖宗牌位前。她的 目光越过身边沿着棺材跪了两排、正在嚎啕的大小女人们的头顶,落在院顶的一方 就要饮泣的黑压压的天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我们梁寨人只看见她 拜天地拜父母时下过跪,以后再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人弯过她的双膝。因为都知道她 是城里人,不脆不哭都在我们预料之中。 富堂迟疑了一阵儿,终于把已经跪在地上的那条腿也撑了起来。就在这时,酝 酿了几日的大雨落了下来。半个时辰过后,雨开始变小,院内已是一片泥泞。 请来的阴阳师走到客厅门口,回头看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富堂,用嘶哑的声音 对着院子叫道:“时辰到了——” 富堂拿着一把明光光的板斧,领着十几个抬架的冲进堂屋。屋内的孝子正和二 老爷作最后的告别。 阴阳师又看一眼富堂,高声喊着:“合棺啰——”声如公鸡长鸣。 男女孝子几十人跪满一院子,哭声连作一片加入四五班响器的吹奏,向天空飘 去。 富堂摸出油晃晃的几根四寸长钉,一挥手,八个汉子齐发出一声嘿,棺顶合缝 了。 富堂手抢板斧,当的一声,四寸长钉没在木头里。七爷爷扶着棺材,随着斧子 的一起一落,嘴里不停地说:“爹,你可躲着钉子呀。” 众人七手八脚拴绳子的时候,知客抱来一只芦花鸡,端来一只大蓝边碗,递来 一把大菜刀,富堂夺过菜刀掷在地上,把芦花公鸡技在门墩上,板斧一扬一落,硕 大的鸡头栽在门前青色的踏石上,暗红的血注在蓝边碗内溅出一朵花。富堂左手一 扬,无头的公鸡飞人白花花一片的孝子群中。富堂抓一把鸡血朝棺缝处胡乱一抹, 也不擦手,站在青色踏石上,大叫一声:“起架啰——” 七爷爷扛着淋得不成形状的灵幡,率众孝子出了院门。开始都站着,见那棺材 在大门露了头,一个个都跪在泥浆中。富堂冷冷地看着哭成一片的孝子,大喝一声: “拿酒来——” 十七碗水酒端来了,富堂一口气饮了,十六个抬架的汉子也都一口气饮了,拿 着蓝边碗盯着富堂看、富堂终于寻到了什么,眼里就有了两束亮狠狠地甩出来,举 起蓝边碗朝一棵老枣树下的石碌碡掉过去,十六只碗也跟着摔在石碌碡上。枣树那 边的一棵香椿树下,曼丽正举着一把黑洋伞背朝着人群站着,样子像是极愁苦。 捧碗的时候,我们分明看见曼丽的身形有些晃动。这一切都合乎规矩,我们实 在觉不出有什么不妥。 富堂的声音带着醉意响了起来:“上路了——” 一长髯老者举起一只瓦盆摔下去,男孝子都站起来,缓缓地沿着大路向前走, 棺材推倒了下面的两条板凳,在女孝子的夹缝里挤了过去,溅了她们一身黄泥浆。 刚走出五六丈远,富堂又叫一声:“落下了——” 男女孝子前后朝着棺材跪下来,哭声登时雄壮了许多。 富堂喊号子的间隙越来越短,最后竟是十来步一歇了。众孝子早成了泥人,哭 声渐渐地走了调,反倒真像啼哭了。一里地的路程,抬架的又喝了三碗酒,体弱的 孝子已需要儿女架着胳膊前行了。在我们梁寨人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 更能折磨活人的送葬了。 棺材入土的时候,富堂的号子早喊出半句,二老爷永远无法安睡了,棺材倾斜 在墓坑内,无法摆平。 我们心里都清楚,富堂的气还没放完。从此后,我们开始同情曼丽一家人的处 境了。 多年前那个牵着狼狗、挂着望远镜的青年人,在这一年的初冬又一次来到梁寨。 这个中年人早没有了从前的威风,傍黑的时候,他悄悄从后院的小门进了曼丽家的 院子。晚上,小阁楼里就有如泣如诉的声音响了半夜。第二天早上,蔡老头和奶妈 含着眼泪,告别了曼丽一家人。新婚两年的宽子和英莲出来送他们时,又一次带了 重孝。 我们立刻推想:曼丽引以为自豪的父亲已经死了。 消息传到富堂那里,他有了另外的说法:“这老家伙肯定叫政府镇压了,那么, 借钱给红五师的事就是个瞎话。” 当天晚上,富堂亲自登门,提出了借房居住的要求。他有六个儿子,一个已经 娶了亲分开另过着,其他五个儿子,小的也有长枪一般高了。富堂不能不为儿子们 着想,原以为土改马上就开始,谁知竟拖了几个月,他就想自己解决房子问题了。 听完了,宽子栖栖惶惶上了阁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满脸堆着笑,对富堂说: “耳房和前院你们尽可以住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房子空着还烂得快些。二侄 子已经订了亲,这房子就算是送他的一份礼吧。娘说明天找个中人,立个字据。她 本来要下来的,我没让,她患伤风已有多日了。” 第二天,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心里感叹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七 就要土改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常有觉不出方向的邪风刮过。雪又下得多,下过了 准热一两天,雪又化了水。眼见着房檐挂着的冰柱儿一日日地粗壮,一日日地长长, 有的果真就撑在地上了。但心叫什么东西锁住了,看不见这种奇观,还觉着它的不 祥。大人的心终日在嗓眼下两寸远的地方吊着,孩子们眼馋那透明的柱儿和浇了黑 油样的路面,刚要出去戏耍,便被大人压低了嗓门的喝叱禁住。 我们首先明白了什么叫开会。 光棍梁二一根烂麻绳把空心破棉袄朝腰间一缠,吮吮地敲几下破铜锣,尖细的 声音就满寨子响着:“开会啰——开会啰——” 会场设在二老爷家的打麦场里,一张破桌后面坐着富堂和来蹲点的杨仁君,上 千人面朝着他俩,坐着、站着、蹲着,高高低低搠了一大片。富堂和杨仁君轮着站 起来讲话,一讲就是大半天,讲得太阳矮了,天也凉了,人群一批批地短了,又长 了,又短了,却都不敢说话,支着耳朵听。听见了一个异样的响动,便用目光去寻, 却又看不见是什么发出,细想才知是有人放了屁,一个忍不住就咧开了嘴,惹得都 撑不住,就笑出了声音,忙左右看看,见台上还在讲,胆子就大了,便小声说起家 短里长来。 原来开会就是轮着说话。 曼丽那天也来听会,坐在一个麦秸垛旁,一手支着腮帮子,半天不换一个姿势。 “真的曼丽就穷得吃不起向了?” “难说。或许早几年她就听到了风声,把地全卖了,城里人精能哩,如今又和 富堂攀扯上了,再不会有事的。” “有事没事谁说得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还能是别的什么事。” “什么是事什么不是事眼见了才算是事,别瞎操心了。” 这些话都是用手捂着嘴,轻轻送出的。富堂的牛眼朝这边一扫,忙都把脖子神 直了,听见的声音就分外的大。 “咱们梁寨,有罪大恶极,有苦大仇深,该杀的要杀,藏好的要想法挖出来, 这是穷苦人的天下了。二掌柜的房子从今天起归政府了,到时分给那些住茅草庵的 人家。” 我们心里就不住地嘀咕:历来父债子还,看来七爷爷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后来的会就变得不那么温和了。七爷爷和几个店铺的老板耷拉着头站在马扎子 上面,一个一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诉一番他们先前的不是。人们发现说完了能分一升 小麦,等候上台的人就排起了长队。轮到铁器铺老板,富堂说他交出的账本是假的。 光棍梁二从这句话中品出了滋味,第二天继续诉苦时,他第一个走上台去。 “你做的是大生意,铺面的账本作不了数。民国三十四年秋天,就是曼丽的弟 弟牵着大狼狗来的那一天,你卖了多少钱?。四把杀猪刀,你就收了十二块钢洋。 张铁匠卖给你,一把只收半串铜钱,大清时就是这个价。” 富堂接着道:“你记得他的铺面什么时候开的业?” 梁二揩一把鼻涕说:“宣统二年秋天,那一年我五岁,开业那天,我还去拾过 炮仗哩。” 杨仁君伸手比划着,“赶快算一算,每天有三五宗这样的买卖,可不是个小数 目。” 铁器铺老板叫一声“天呢”,一头从马扎上栽了下来。 当晚,铁器陈和七爷爷被送进一间牛屋。七爷爷被怀疑埋掉很多钱,因为去年 他拿出两千大洋,眉头都没皱,没有几万大洋撑着,腰板能这样硬?七爷爷在牛屋 熬了七天,跪过碗片,喝过辣子水,终于改了口,答应回去拿账本。后半夜,看守 见他没回来,追到七爷爷家要人,才知七爷爷根本没回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河 边的老柳树上发现了他,早硬了。 在那个冬日里,寨子里常常可以看到曼丽的影子,一见人,脸上就浮出一层贴 上去的笑。看她变成这种样子,我们都有些于心不忍。 镇压铁器陈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一窝老小终日哭哭啼啼的。人们在街面上再 看到富堂,都不由地向他点头致意。 八 后来,会场上就不见了杨仁君。 他终日呆在他的住处——曼丽家的大客厅内,找一些大户人家的年轻一代谈话, 鼓励他们与自己的亲爹亲娘决裂。他的饭菜都由英莲负责做好送去。 开始,大家都觉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早些年乡公所公差 下来催粮派丁,吃住也都是在大户人家,有时候英莲留下来和杨仁君说说话,这也 在规矩中。忽一日,有人听见英莲无拘无束的笑声了,心中不免一怔。这时候还能 听到一种辩护的声音:英莲本就是县城的人,和杨仁君早先认识也有可能,县城就 屁股大的地方,四条街画出一个井字,再说两人都识字,到一起自然话会多一些。 终于有一天,我们看见宽子扛着镢头到河边开荒。他做活的样子实在可笑,镢 头举到半空,两条腿就成了两张弓,白净瘦弱的身体也显出了波浪的形状,镢头一 挨冻实的土地,把自己弹得跳三跳,流了汗,也不像我们一样用袖子一抹继续干活, 而是停下来,掏出手巾仔细揩夫。我们忍不住。就远远地教他如何扎稳下盘,如何 把木柄握得实,才不会费力气。他就愣愣地望着我们,叹口气盯住天空。枯柳枝上, 两只雀儿打架,也能让他怔上半天。终于,我们走近了他,便看见那木柄已被血染 得暗红。这便证实了我们的几分猜想。英莲呢。越发变得红白,腰上像是装了弹簧, 哼着小调儿在那小门里弹进弹出。 曼丽对儿媳妇所做的一切缄默不语,这是为个什么结果,开始弓!起我们的兴 趣。几个百无聊赖的穷小子大着胆子问杨仁君:“曼丽家到底能划什么成份?” 杨仁君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家一无雇工,二无更多的田产,小贵子在世 已经毁掉了多半家业。多年来,她家并没有血债。有人说曼丽曾扬言杀人,又买了 杀猪刀,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谁的死与她有关。倒是她家的两只黄狗被人药死了, 县城一解放,她家的大狼狗也神秘地失踪了。可以这么说,曼丽家在梁寨,还是受 过一些压迫的,按政策,她家只能划成富裕中农。” “她家的房产可值不少钱哩。” 杨仁君答道:“就现有的证据,这个院子属于她家的,只有后院的阁楼和几间 瓦房了,前院已归梁富堂所有,我看过那张转让文书。至于有人提出她私藏了很多 钱,我看也只能是一种猜想,我在她家吃了两个月饭,很少吃肉。” “她家的红白肉你吃没吃过?” 见杨仁君挺随和,胆子就大了。 杨仁君抿嘴皱眉想了一阵子,回答说:“红白肉我没吃过,只记得吃了一次红 烧肉,曼丽亲自做的,味道不错。” 看杨仁君的样子,知道他真没想到其它,就越发放肆了,“啧啧,二指多宽的 红白肉,又嫩又香的,再备一碟余香满口的口条,主食又是插枣白蒸馍,吃了神仙 都不愿做了。” 杨仁君笑笑,“我还有事,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的馋了,我出钱叫他们做一 次,到时请你们来一起吃,革命全依靠你们呢。” 杨仁君一走远,众人都笑岔了气。从此,偷情在梁寨有了固定的、形象的说法: 吃了谁的红白肉。 富堂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次表现出对杨仁君的不满,他忿忿地说:“他说是富 裕中农就富裕中农了?我看没这么容易。” 但是,富堂见了杨仁君,仍很恭敬,开会时仍把正中的位子让给杨仁君。 这一串串事情传到铁器陈家里,已经走了形,把杨仁君和英莲的关系对于曼丽 家划什么成份的意义过分夸大了。铁器陈有个女儿,已经十九岁,知道这些后,做 出一个惊人之举。 她与富堂的故事,我们局外人所知甚少,只记得在很多天里,她纤瘦的身子倚 着路口那棵老槐树,眼巴巴望着曼丽家大院的可怜模样。 开始的几天里,老人们看见了她,免不了安慰几句,大家都知道她的父亲就要 死了,天气确实太冷,她又是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怕呆久了就与老槐树冻在一起 了。终于有一天,她从槐树旁门出来,迎着富堂去了。一次,两次,富堂总是三言 两语打发了她,留一个瘦小的影儿飘在寒风瑟瑟的路上。那些天,富堂天天晚上在 杨仁君那里研究成份,那小女子不管多晚都在老槐树下等待。富堂终于被感动了, 在一个深夜里,跟着小女子进了铁器铺子。 没几天,富堂就常在人多的地方讨论铁器陈的死活问题。 “他虽赚了不少钱,总是没有血债吧?”富堂说。 “赚钱多到一定数量,就不是个钱的问题,这叫量变引起质变,是个哲学问题。” 杨仁君耐心回答。 “那曼丽家呢?早年他们进钱像秋风扫树叶,十个铁器陈也顶不上一个丝绸梁。” 富堂说,“我不知道哲学,我只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 “说曼丽家藏钱是猜测。” “陈家呢?”富堂反问。 杨仁君把富堂拉个背场道:“梁大叔,梁寨是几千人口的大寨子,又是水旱码 头,现在是工作试点,没有镇压一个人,说明什么问题?你和我的工作做得不细嘛。 再说,还是你先指出那是假账本,如今改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如果你没占 曼丽的房子,应该把她家划成富农,可是你们立文书的时间不对,有什么办法?改 朝换代的事,怎能做到完全公平?” 富堂抬头看看日头,不再说话了。 腊月初七,铁器陈一头栽进冬日的麦田里,后脑勺上多出一个血窟窿。 杨仁君走过去验了尸,对跪在尸体旁哭泣的老妇人说:“按政策规定,你们家 需要出五百元子弹费。” 富堂走过去说:“这钱就免了吧,正伤心着,再要子弹钱,说不过去。” 杨仁君掏出一块白手帕揩了手,慢慢说:“这有明文规定,梁大叔,你就是没 有政策观念,做领导最需要的是这个政策观念。这钱并不多,只能买五个鸡蛋,收 了这个钱,大家就把这件事记牢了,你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富堂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朝着寨子方向站着。这时,寨子里奔出一个十多岁 的男孩,一边跑一边喊:“娘,娘,我二姐……好多的血…” 富堂拔腿朝寨子方向狂奔。 小女子坐在路口的老槐树下,右手握着一把杀猪刀的刀柄。她两眼睁着,看着 曼丽家的院子,两片嘴半开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富堂也看看那个院子,那个小 楼,慢慢蹲下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小女子一片白雪样的脸。小女子眼睛闭 上了,她的睫毛好长好长…… 杨仁君领着一干人挤进来看看,喊道:“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明明 是自杀嘛。” 富堂没说话,扛起小女子扬长而去。 杨仁君站着,久久盯着富堂宽宽的后背。 九 腊月二十三,富堂和杨仁君为曼丽家的财产问题争吵了一天,最后决定第二天 查个水落石出。 去看热闹的人很多,太阳长过院墙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我们发现曼丽这些日子老了许多,步子也没有从前的滋味儿,眼睛像是总也找 不到目标的样子,最后在自己脚前不远的地方盯死了,忽地又把头抬起来,极快地 望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晴天还是雨天,手先是垂着,又叉着,最后总算在怀表链露 出的地方停住了。 有人搬出两把太师椅,塞在杨仁君和富堂屁股下面。富堂也不谦让,先坐下了。 杨仁君迟疑了一会儿,也坐下了。曼丽就朝宽子包斜去,宽子挪了半步,又停住了, 朝英莲使了一个眼色。英莲鼻子哼两声,极不情愿的样子扭进客厅,又拿出一把太 师椅。曼丽朝人群挤出一个笑,面对着杨仁君和富堂坐下来。 杨仁君咳了一声,“关于你们家的财产,现在又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建这 座小楼时,设计有地下机关,你们梁家的大批财产,在日本人来之前,已经换成了 黄货和白货藏在家里。政府和我个人相信你们的态度是诚实的,没有隐瞒什么秘密。 今天的目的是做个详细调查,做出最后的结论。” 曼丽慢慢说道:“民国十三年秋天,我嫁到这里,这年冬天,公公婆婆都去世 了。从那时起,这个家一直由我当着,收入和支出都有明细账记着。查查账也就水 落石出了。我回忆不起别的什么。” 杨仁君眼睛眯成一条线,仰在太师椅里看太阳。 富堂咳了两声。光棍梁二把破棉袄裹了裹,从人群里走出来,清清嗓子喊一声: “我们要个公平!” 杨仁君见是梁二,白了他一眼。 梁二继续说:“铁器陈家一天死了两个人,这叫罪有应得。大家别忘了,这四 把刀都是曼丽买的,够办两个屠宰店。这个楼房有鬼,肯定有夹墙……” “梁二,”杨仁君站起来,围着梁二踱着步,“你说话可要有凭据,你是亲眼 见的,还是听说的?” 富堂温和地说:“杨同志,梁二是个赤贫户,如今觉悟了,提出一些线索,就 让他说说。梁二,你看见了吗?” “说看见了也算看见了……”梁二嗫嚅着。 “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杨仁君又站起来,“看见了就是 真凭据,实际情况要是不像你说的,破坏土改可不是个小罪名,你好好想想吧。” 梁二吞吞吐吐说:“我,我,其实也算是听说的……” 富堂瞪了梁二一眼,转身对杨仁君道:“梁二的话,也是有个影儿的。几十年 的旧事,本来不想提,如今不提不行,就提一提。我爹原是个扛长活的,我四岁那 年,他得了痨病,被赶出去了。这病是累出的。一个月后,我爹死了,那时我妹妹 只有七个月,娘只好去求东家。东家要我娘当奶妈,但要把我妹妹送人。青黄不接 的时候,穷人谁去收养个女娃?我娘就把妹妹扔进了尿罐子,总不能都饿死喂了狗 吧?这种事旧社会遍地都是,不细说了。大老爷鼻子哼哼,我们娘俩就不用要饭了, 多大神通!他家有钱。这钱哪里来的?如今大家才明白了,是我爹那样的人为他们 挣的。杨同志,你说得对,这叫阶级仇。如今划成份了,把我们和少爷少奶奶安在 一条板凳上,说不过去吧?这小楼的地基就修了一个多月,周围搞了铁丝网,匠人 也是从外乡请的,这些人后来平安回去没有,谁能保证?看不见死人,就不叫血债? 记得你给我说过,过去皇帝修陵墓,最后都要把修墓的杀掉。大老爷家先前的排场, 老梁寨人哪个不清楚?吃吃玩玩就把家业吃空了?没有一座金山顶住腰,谁敢用牛 奶洗澡?如果这楼里没机关,干吗要请外乡人?穷人的政府不为穷人撑腰,穷人能 服?” 杨仁君有点犹豫了,富堂提的都是原则问题,他不能不小心应付,“梁大叔, 那你说该怎么办?” 富堂说:“我不说,看看群众怎么说。” “挖一挖就知道了。” 有人嘟囔一句。 “对,挖一挖就知道了。” 一群人齐声说。 “天呢——”曼丽惊叫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只有这个小楼了,我只有 这个小楼了……” 我们看见她奔跑过去,用颤抖的手仔细摸着阁楼的砖墙,自言自语着谁也听不 懂的声音。那一时刻,我们都为曼丽难过起来,除了这幢小楼,还有什么能表明曼 丽的身份呢? 曼丽猛地转过身,慢慢朝富堂走过去。突然间,她两腿一弯,跪在富堂脚前了。 “梁富堂,梁富堂,你的心思我明白。翠屏在大花船上吃里爬外,我不怪他, 你和她想的就是这一天……你要什么,我都答应,给我留下这个小楼吧,给我留下 吧。翠屏是条蛇,我爹把她从妓院买出来,她就咬人了……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留 下这个小楼吧,我求你……” 富堂的脸色变得铁青,肥厚的两扇嘴唇兀自抖动着,大叫一声:“这是个疯子! 这是个疯子!” 忽然,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盯着曼丽的脸,向后退去。 我们看见曼丽的脸上挂着笑意,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惊呆了。 十 曼丽的小楼最终没被拆掉。 正月初一,当一缕冬日的夕阳伸进窗棂,慢慢爬向后墙的时候,富堂伸出双手 插进那一束枯黄当中,但住了。 英英武武的富堂暴死了,没几天,寨子里就传出两种说法。 经多见广的老人把曼丽下跪的历史勾画出来了。嫁到梁寨后,受她跪拜的大老 爷、大老奶、富堂,都是突然就死了。曼丽的下跪带一种邪气。 另一种说法是,翠屏这几年夫贵妻荣,说话做事渐渐露了本相,真有那么一点 从良女子的样子,由此推想,翠屏是曼丽她爹从青楼赎出来做小老婆的,但又不敢 对大夫人明说,偷来的锣只能捂着打,只好说是买的丫环,大夫人早看出了,只是 不说破,嫁闺女时就把这块心病当包袱甩给了梁寨。富堂在大花船上看上的是曼丽, 几十年没闻到一点腥,这回曼丽什么都答应了,又揭了翠屏的老底,富堂自然要休 掉翠屏的,翠屏害怕这个结果,就抢先下了毒手。 前一种说法太神秘,没多少人反驳,也没多少人相信。后一种说法,把翠屏说 得太歹毒,她有儿有女,没必要走这一步。 翠屏为了洗刷自己,公开了富堂死前的病情。富堂自腊月二十五,就滴水不进 了,灌什么吐什么,三四天时间就瘦得不成了人形儿。参加富堂葬礼的人都能证明 这一点。 可是,曼丽为什么把小阁楼看作生命?她根本不在乎梁寨的一切,为什么还要 守在这里? 翠屏自然要回敬曼丽,她四处对人说:“你们都以为曼丽怀小宽子是进门喜, 狗屁吧!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她要完婚的前一个月,半夜里后花园常有古怪的蛙 声,深秋时节,又是在城里,哪会有青蛙?青蛙一叫,第二天她准出去,一去就是 大半天。有几次回来,眼都哭成了桃子,疯了一样烧她的信和照片,我不识字,她 也不让我看照片,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平常里,她的内衣内裤 都扔给我洗,那一次忽然不叫我洗了,要知道她正在期上,便桶里却没有血。正是 这个时候,她才答应下来婚事,还使性子要越快越好。你们只要看看宽子的样子, 一脸湖北人的小聪明,河南人哪有这样的长相?曼丽竟还有脸编排我的不是!我是 差一点被卖到窑子里,天地良心,嫁给富堂时,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三 爷爷婚前是什么样,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头一夜没见红,才变T性的。记得曼丽快生 产时,她家里托人带了一封信,看着看着她就哭了起来。我估摸着肯定是那个教书 先生死了。她和教书先生好,干吗不嫁给人家?你们别以为她后来就贞节,和老七 就那么清白?鬼才相信。” 翠屏说的这些,无法印证,我们都当传说来听。富堂死后,成份都确定下来了, 只等宣布。我们想:曼丽家的日子肯定要变好了。 在宣布各家成份的大会上,杨仁君一改往日的调子,并没宣布曼丽家是富裕中 农,而是说她家有些问题还在清查,弄明白后才能确定划成哪一类。 我们立刻感到其中定有原因。 十一 春节后下了一场大雪,总算冲淡了一些荡漾在寨子里的那股愁苦。 一天晚上,小阁楼里传出了曼丽和宽子的大声争吵,刚要听个头绪,只剩下一 个男人的哭声了。这些消息让我们断定英莲当时根本没在家里。 第二天,杨仁君在全寨人大会上宣布土改已经告一段落,新社会了,一些陈规 陋习也应该逐步铲除,譬如拜年吧,还可以拜,但决不能再磕头了,婚葬喜事也应 从简。劳动人民刚刚翻身做了主人,又是连年的战争和灾荒,应该加倍珍惜革命胜 利的果实,不能拿果实打了水漂漂。 多年来,我们普普通通的梁寨人,早对很多的规矩有怨言,政府这样体谅,哪 有不拥护的道理,巴掌都拍得生疼。 杨仁君接着说:“婚姻也要改一改,前一年,我们只是让地主资本家的小老婆 自谋生路去了。这只是个开始,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婚姻留给了我们新社会,也需要 搞一搞改革。像童养媳,就是很不公平的婚姻嘛。人家欠了你家二斗半红高粱,三 年还不起,你就要人家十一、二岁花骨朵般的闺女过来抵债,做饭、洗衣、拎尿罐 子,干上三五年,不管人家闺女愿不愿意,关进屋子就解扣子。这比驴打滚还驴打 滚。还有一种情况相当普遍,就是父母之命捆绑在一起的那种,也不属于自由婚姻, 慢慢的都要消灭掉。人民政府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实在合不来,政府可以批准离 婚。” 这番讲话在梁寨引起了巨大风波。没有男人打老婆了,满寨子都是年轻女人放 肆的笑声。英莲自然是风波的中心。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听见什么地方有三个以上 的女人在一起嬉笑,英连准在里面。更多的时候,英莲是和一个个小媳妇倚在一棵 槐树或是一棵榆树下,做长久的密谈。不时地可以看见小媳妇泣咽的模样,眼泡哭 得红肿,肩头一耸一耸的,一条绣花的真丝手帕绕在手指上。英莲这时就伸出白净 修长的手,拢一拢耷在那女子前额上的头发。那段时间,英莲赢得了很多女人的心。 因此,当杨仁君宣布要英莲做寨子里的妇女工作时,全寨妇女都一致叫好。 有了这层工作关系,我们就可以经常在冰冷的清晨或是炊烟缭绕的黄昏,看见 杨仁君和英莲并着肩,慢慢地沿着河堤的一行槐树走路的情景。杨仁君穿着一身灰 色的衣服,上衣是对襟,五个黑色的扣子十分显眼,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前后背各 搭一头,随着那徐徐的风和他起伏有度的脚步缓缓飘动。英莲的头发已经剪短了, 一绺刘海勾在玉一般的前额上,像是一个帘子,两只鸟亮的大眼深藏在这黑帘的底 下,一身平常的月白布衣服,叫她上穿,左看像个洋学生,右看像个洋学生,哪里 有一点做了几年媳妇的样子。他们就那么慢慢地走,时不时同时朝一起扭头,那情 形很让我们眼热,心底里就生出一股对新生活的热望,同时也觉出了梁寨真正的变 化。我们就想起了宽子,想起他确实在哪个地方叫这个杨仁君比了下去,他的木讷, 他的柳条样细弱的身子,他的那个散发着朽木气味的深宅大院,似乎都与英莲这枝 出了墙的红杏不甚般配了。只有老人们见了这情形总是发出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头出来,又落下,曼丽的阁楼静得像是睡着了。越是寂静, 我们越是要想:这种让曼丽难堪的状况不会维持太久了。 不久,小媳妇们透出了消息:过了年,英莲就提出和宽子离婚的要求,杨仁君 春节回县城也把自己的婚事退掉。 这明明是我们早猜想到的,一旦成了事实,一下子又无法接受。我们觉得这样 下去,曼丽这个家就要垮掉了。 老人们首先变得凄凄惶惶,在装旱烟袋的间隙里感叹着:“山里猴,引不下头 哇。” 接着,胆子大的汉子半夜里又开始打自己的老婆。第二天,就有小媳妇到杨仁 君那里捋起袖子,把那青青紫紫的伤痕露出来给人们看,要政府为她们做主,有的 就斩钉截铁提出要离婚。 杨仁君领着人,把这些汉子一个一个抓起来,关进:二老爷家的几间烟房里, 扬言不给吃喝。半夜里又有几声尖叫从烟房里传了出来。天一亮,就有小媳妇拎着 吃的来求杨仁君。杨仁君一脸的不耐烦,一一打发她们回去。三天后,杨仁君放了 汉子们,劝那些送过饭的小媳妇回去好好过日于,把那些没露面的小媳妇诉的苦用 字记了下来。汉子们出来后,都忙着取面取粮交上去。 我们这时才知道,这些汉子根本没挨打,也没有挨饿,那些叫声是梁二装出来 给那些媳妇们听的。 无论如何,杨仁君倡导的新生活搅乱了我们梁寨人多年形成的平静的秩序。我 们心中又隐隐地生出一种期待,期待着这个杨仁君也能有点什么挫折,正像我们当 年期望高贵的大老爷、二老爷家出现一些不体面一样。这希望自然而然落实在曼丽 头上了。寨子里有三个城里人,杨仁君和英莲已穿了一条连裆裤,除了曼丽,寨子 里还有谁有资格和杨仁君斗一斗呢? 十二 在这个冬天的尾巴里,曼丽一直没露面。那幢小楼像是在睡梦中一样。 我们偶然见到宽子出来挑水,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属于男人的东西:挑水 走路歪歪斜斜,眼睛里也没盛着丝毫的所谓夺妻之恨,见了外人先把头点得如小鸡 啄米,脸上的讪笑来得快捷,去得迅疾,倒像是一个偷儿。这情景并没出我们的意 料之外,因为历来就是成则王侯败者贼,只是心里仍然如饥似渴地盼望着曼丽再有 一次买尖刀之类的举动。有人就添油加醋谈论起曼丽的从前:她如何设了陷阱整治 了色胆包天的梁富堂;毒死两批奶牛时如何心狠手辣;错嫁了小贵子后又如何为这 个九头鸟守节几十年。仿佛曼丽什么时候聘他们做过教师爷似的。岁月流得记忆都 断断续续的,就弄出了一些张冠李戴。实际上,这种情形恰好表明了我们对曼丽的 失望。 正月二十四日上午,又一场大雪把道路全堵塞了,而县里的检查团过三天就要 来梁寨。第二天早上,杨仁君领着几百人清扫道路。 他和英莲处在长长的队伍中央。英莲只是拄着一把铁锹站在杨仁君身边,并不 动手干活,两只蚕豆大的酒窝始终在她脸颊上旋转着。杨仁君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英莲小嘴一撅,拎着铁锹到远处的人堆里去了。原来杨仁君也有自己的难处,自己 得小心。 曼丽从哪个方向出的寨子,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我们背后站在路旁的一个土岗上, 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我们只记得突然间就发现了她,一身素白仁在寒风里。 曼丽深一脚、浅一脚,膛着积雪扑过去,跌跌撞撞爬上路面,身子如一团柳絮 飘飘摇摇,眨眼间就到了杨仁君面前跪下了,双手向上一伸,一个声音挤了出来: “杨同志,划地主吧,划地主吧,求你放了英莲,放了英莲吧,小宽子瘦成一个魂, 一个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只剩下小宽子啦……” 杨仁君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大声叫着:“赶快赶走这个疯子,快赶走 这个疯子!”说着,爬起来,不由自主地朝寨子跑去。 曼丽跪在雪地上,望着寨子方向的眼睛变得迷迷茫茫的,两滴眼泪滚过煞白的 脸颊,在雪地上砸出两个坑。 她就那么个姿势跪着,跪着,花白的头发随风一飘一飘,一飘一飘。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见到杨仁君,他早已冰僵在一个茅坑前面,身子仆在斑斑 驳驳的雪地上,两只手和冰碴冻在一起,白白的屁股朝天撅着。 三天后,医生写了鉴定:死于脑溢血。 十三 曼丽一家五口人,过了许多年平静日子。 杨仁君死后八个月,英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大龙。又两年,英莲又生了一个 儿子,取名二龙。 如果不是农忙的时候,宽子一人在后院的小门出出进进,侍弄他们的几亩地, 我们简直要把这家人遗忘掉。其实,我们心底深处,没有一天敢把曼丽忘怀。这种 复杂的感情简直一言难尽。譬如,在哪个多风的夜里,小阁楼里飘出一声孩娃的啼 哭,或是一段变得有些嘶哑的口琴声,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冬天。 在这种回忆和想象中,曼丽离我们普通人越来越远,高高地飞在半空。一想起 富堂和杨仁君的死,我们立即就会想起曼丽跪在地上时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一种 叫做敬畏的情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心里生成了。我们很怕曼丽,却又极想见 到她。她老成什么样子,英莲的两个大酒窝是否依旧,两个小儿的相貌究竟有多大 的差异?有时候,有人会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幢小楼或是走近那扇半掩着的小门,想 看看土改后再没露过面的两个女人,忽然间就看见二楼那早退了色的绸缎窗帘兀自 一动,窸窣之声跟着就响了,没有人敢留在那里,看上看那窗帘后面印没印有一双 神秘的老眼。 终于有一天,曼丽一家重新回到我们中间来了。 政府号召办大食堂,各家各户的铁锅都要砸掉炼钢铁。做了高级社社长的梁二 遇到了难题:其他人家的铁锅、碗盆、粮食,早收齐了,曼丽家该怎么办?去找宽 子,宽子说他做不了主。梁二和几个社领导一商量,决定一起去拜访一次曼丽。 几个人从小门进了院子,宽子把他们领到客厅里,对他们说:“我娘正在午睡, 我这就去喊她。” 众人忙说:“不忙不忙,三奶奶睡了多年的午觉,我们可以等的。” 大院的二进门已被土坯砌起来了,花墙也用石灰封死了。有当年做过曼丽家伙 计的,目睹了这景象,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曼丽一进屋,众人忙都站起来,齐声喊一句:“三奶奶——”似乎都忘了她喜 欢人们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 曼丽示意大家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分明还挂着几分笑意。她又较 几年前瘦了些许,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了,形状却仍梳得很年轻,就如她刚刚嫁过来 时一样,可能是长久不见阳光的缘故,面皮白得耀眼。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夕阳就 把她依旧显出腰身的影子印在地上。开始,梁二觉着曼丽的样子有点怪,一想才知 道是曼丽没穿旗袍的缘故。一身洗得泛白的天蓝布衣服,大样子与梁寨女人的没什 么区别,只是做得瘦些,感觉像是挨着肉皮长出的。 梁二站起身,搓搓手,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听见曼丽笑出了声,赶忙补充道: “其实,城里人还是一家一户吃饭,这是来和你商量,要是……” 曼丽收了笑,“我家从来都是相信政府的,红五师的时候,我爹就捐过一笔钱。 既然是政府号召,我自然同意。不知大食堂设在哪里,又是怎么个吃法?” 大家都有点喜出望外。梁二眼珠一转,恭恭敬敬道:“食堂就设在二老爷家的 大仓库里,吃饭时每家来一个人按人头领饭。只是这人多嘴杂,免不了会闹出一些 鸡毛蒜皮。大家心里有个想法,你老人家是大家信得过的人,希望你在做饭领饭的 时候去转一转,算是个公正。” 曼丽笑了,“大家都到一个锅里搅勺子,自然有份力就出份力。我在汉口女子 中学读书时,还真的搞过食堂工作哩。” 十四 这样,曼丽开始登上梁寨的政治舞台。 梁寨的大食堂,因为有了曼丽做总监督,一直办得有声有色。开饭的时候,破 铜锣的声音先响了,不一会儿,各家各户就走出一个人,拎着罐儿、盆儿,在大粮 仓门口排成一长队。 曼丽早早收抬个整整齐齐,坐在饭缸边的一张太师椅里,两个玉人儿一样的孙 子一高一低两边站着,大的手里拎个白瓷罐,小的双手捧着一个大花瓷盘,眼里分 明伸出了小手,却不敢动,一直等到最后盛饭。 有了这个榜样,别的孩童也都变得规矩了。有一回,梁二走过去要给曼丽家先 打,曼丽冷酷无情的声音就响了:“要想公正,首先得以身作则,我看你家以后也 最后打。” 土改后,梁二娶了贺营的一个寡妇,带来一儿一女,来后又生了一儿一女,那 女人打饭时常夹塞儿,没人敢说什么,不想曼丽就看见了,又说了出来。梁二立即 红了脸,讪讪地退到门外。 没过多久,曼丽的影响就渗透到了梁寨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每天天一亮,小阁楼的窗帘全部拉开了,曼丽开始一天的工作。梁二被称作大 队支书后,又聘请了曼丽做工分监督员,一天计十个工分。每月评议工分的时候, 梁二身边就摆一把太师椅。结算前一个月工分时,这把椅子空着,会开到中央,曼 丽就昂着头,慢慢走进会场,微微点着头,向给她让路的人致谢,走到梁二身边, 转过身,看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坐下。 会计开始念下个月每日十个工分人员的名单,念一个就抬头看一眼曼丽,见曼 丽仍在闭目养神,就大声问一句:“有没有意见?”众人就喊:“没有意见。”这 就算通过了。念了名字后,如果曼丽的鼻子里有了响动,会计就对那人说:“下个 月你计九分,有没有意见?”那人不说话,就算认了。 总有人不服,反问一句:“为啥?”话音未落,曼丽手里捏着那块捏黄的腰表, 锋利的眼风倏地射了过去,看了半天才说:“这个月我专门注意了你,你家来了三 次客,第一次你上午早收工四十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八分钟,是你家小三去叫你 的,来的是你四舅,就是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第二次你上午早收工一小时零八 分钟,下午晚出工四十二分钟,你屋里人去叫的你,来的是你亲家母,前三天你家 老大夜里打了媳妇,老太太来给女儿撑腰的;第三次你上午早收工三十五分钟,下 午晚出工四十六分钟,你家老四叫的你,来的是你丈母娘。” 从此,大家做活儿,一点懒也不敢偷了。总想这样就会理直气壮了,可到了下 一个月评工分,曼丽的鼻子又哼哼了。 一个后生站起来问曼丽:“这个月我没迟到没早退,这又为啥?” 曼丽头都没抬,慢腾腾说道:“说出来你可别脸红。你结婚七个月零四天了, 天天晚上折腾两三回,受得了吗?身体是你的,大队管不了,可干活是为大队干的, 你说你还能干动全劳力的活吗?” 会场立即开了锅。散会后大家还心有余悸,一个老人提醒说:“她有望远镜, 又住楼房。” 后来,很多家咬牙拿钱扯了布,挂了窗帘。 六二年,曼丽向梁二提出自己年纪大了,人口又增了这么多,需要找个帮手, 帮助她记录和开会。梁二当即决定:“让英莲帮你干,每天也计十个工分。” 事后,翠屏给梁二提意见:“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在纸上写几个字,就是个全 劳力,一个还不行,好事全让他们占了,梁寨到底谁当家?人家都说你是个聋子耳 朵——摆设。” 梁二神秘兮兮地笑笑,“你这老娘们懂个屁!梁富堂活着也想不了这么绝。有 了曼丽,没了懒汉,没了小偷小摸,评工分也不用吵架,我也不用得罪人。她是枪, 我是人,懂了吧?只有一点不好,这女人六亲不认,每回去你那小屋,心里直扑通, 生怕她用望远镜看见了。” 日子久了,英莲的眉间多了许多愁苦,忍不住诉说着:“每天吃完早饭,她就 上楼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要不了三分钟,她准能发现点什么。总是扯着嗓门喊 我,不管我愿不愿听,絮叨起来就没个完。针鼻大的事,她也一惊一乍。有一回, 我还在洗碗,她就叫了起来,听声音像是出了人命案,什么大事?青武媳妇把七婶 家的芦花鸡关进自己院子了。这事真把人烦死了。连别人的婚嫁事也要过问,只要 她看不顺眼,准没一句好听话。日子久了怎么得了?还不把人得罪光了?” 在新一代逐渐成人的时候,曼丽已经十分的苍老了。她已经不经常走出那幢小 楼,对我们梁寨人的生活干涉得少了,或许是英莲一人承担了,不管怎么说,曼丽 在我们的生活里慢慢显得不十分重要了。她得了大病的消息传出后,我们都有一种 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想: “曼丽终于要死了。” 十五 曼丽的病折腾了好几年。 我们再见到曼丽,她完完全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一头的银发,身体突然变得 十分肥胖,一根枣木拐杖从不离手,眼神古怪而狰狞,常常对着一棵老树一站就是 半天。她对我们的生活不再发表任何见解,她活着的任务似乎就是从那些枯树和老 屋上寻觅时间流逝的丝丝痕迹。 在这片宁静的日子里,大龙长大成人了。 大龙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世界东瞟西勾的,从不正 视。起初,我们认为是那个阁楼把什么东西传染给他了。吃大食堂,我们发现这个 小白龙一样的顽童并不是那种通常见到的简单得跟零一样的孩子。他工于心计,长 于坚忍,与人打架从不啼哭。打饭时,只要他稍有不体面的动作,曼丽狠巴巴的拳 头就砸在他的天灵盖上,他马上做出十分惧怕的样子,把硕大的头颅朝体内夸张地 缩去。打完了饭,拎着白瓷罐正好好走着,不知怎么就摔倒了,饭菜流一地,瓷罐 子总也摔不破,全家人只好饿上一顿。奇就奇在他一挨打就摔跤。次数多了,我们 心里就明白了:这个小精灵是个心里做事的主儿,长大注定是个狠角儿。 寨子里那些仇恨曼丽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大龙身上,翠屏有工夫就和他讲讲 过去的故事。这样,上中学前,土改时梁寨发生的一切,他早已烂熟了。上中学后, 一放学他就朝翠屏家里跑。翠屏待大龙胜过待自己亲孙子。 翠屏的用意,我们一眼就看穿了。起初,我们都很瞧不起这种借刀杀人的做法。 后来,我们叫那架望远镜折磨得无地自容的时候,就原谅了翠屏,逼上梁山,能有 什么办法? 到了停课闹革命的年代,大龙已经长成精精壮壮的小伙子。因为不用去学校, 吃过饭他就泡在翠屏家里。这倒不是需要温习那早已烂熟于心的陈年旧事,而是因 为翠屏的长孙女早就开始扎人眼了。 那闺女叫琳琳,一看便知是富堂和翠屏这样人物的种子,十六七岁,竟长出了 一身的风流,乌溜溜的黑眼珠儿一转,做的事神仙都猜不到。她兜里常装着黑白瓜 子,你在给她说话,一颗湿漉漉的皮皮就飞在脸上,看她,专心致志地吃,心想可 能是她没留神,继续说着,又一颗飞来了,这回免不了有些想法了,看她时,正像 一个十岁女娃娃冲你笑呢。靠这一绝技,已经叫一群半大小伙子抓耳挠腮了,要命 的是这才算她的基本功。后来大龙是不是独占了花魁,怕大龙自己也不能断定。 大龙是梁寨附近五六个村子的娃娃头,打架厉害,又长得英俊。琳琳在方圆几 里地,第一美貌。英雄加美人,合该折腾出些事情。 那年春天,大龙常在琳琳那里叹息。 “这么下去要闷死了。”大龙说。 “你说干啥好?”琳琳问。 “我也不知于点啥,坐着心里直冒火。”大龙说。 “那你去洗冷水澡吧。” 洗了澡回来,遇到了老翠屏。翠屏黑着脸,指着大龙的鼻子骂: “小子,你虚岁十八了。你知道你爹十八岁都干了些啥?十三岁杀过一个日本 鬼子,十六岁在县区队能使双枪,要不是恋上你娘,早当县委书记了。比不上你爹, 能比比你富堂大伯也行。他十六七岁敢整治东家,二十岁敢动少奶奶的念头。你呢? 整日里喊着为你爹报仇报仇,连个机会都看不见,报什么仇?县城里早打起来了, 乱世出英雄,你好好想想吧。” 大龙听完,当晚就不见了。 过了四五天,大龙回来了,直奔翠屏家。拉过琳琳说:“我和红太阳那边说好 了,带去五十人给个副部长,带两百人就是副司令。两百人能拉得起来,我准备去 加入,你怎么办?” 琳琳说:“我随你。” 这样,他们就加入了红太阳战斗队。 大龙当了四十天副司令。司令在一次武斗中毙命,大龙开始当正司令。 十六 大龙和琳琳带着十几人回到梁寨,已经是冬天了。 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曼丽家这扇破败相已经露出的小门从来都是从里面闩着,大龙叫了两声,就耐 不住了,一脚踹了过去。大龙踩着两扇刚刚倒地呻吟着的木门,步入院子,震下来 的灰尘在琳琳乌亮的头发上落了一层。 英莲在天并处撞上了大龙一干人,又惊又喜道:“我的小祖宗,吓死我了。” 大龙瞪了亲娘一眼,“人都死绝了,叫了半天门,也不答应,快把客厅腾出来, 我要做司令部。奶奶的,肯定会东山再起。毛主席上井冈山也不过两千人马。”声 音震得满寨子都在颤动。 我们立刻明白这个在全县风云一时的人物遇上了不如意的事情。 大龙威风凛凛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琳琳和几个人或立或坐围在他的两侧。 英莲小心翼翼走进去,大龙很不耐烦的声音又响了。 “妈一一快点找几块木板,再弄一块布,隔个里外间,能住下我和琳琳。” 英莲朝门口退了两步,忍不住轻声问:“大龙,你们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 “面条吧。”大龙突然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踱了两趟,“老妖婆呢?” 英莲愣了半天,“是说你奶吧?” “我没有这个奶。” 琳琳接着说:“是漏网的地主婆,资本家的臭小姐。” 英莲吞吞吐吐说:“正,正在午睡哩。” “午睡?资产阶级情调。叫她快滚下来,惹急了,我一把火烧了这个鸟楼。” “急也不在一时呀。” 翠屏牛铃铛一样的声音响着,两瓣小磨盘样的屁股,一扭一摆进了屋。她走过 去捏捏大龙的肩膀,笑出了鸭子叫样的声音:“果真没有看错你,凤生风,龙生龙, 这话真不假,小半年不见,真的就出息了。看看,又壮实又威风,官也做得不小。” 大龙拿掉翠屏的手,一脸不高兴。 翠屏根本不在乎这种冷淡,继续说:“今天让大小姐再做个美梦吧。听说你在 城里开万人大会斗人,风光得很,明天你就开上一个给梁寨的老少爷们瞧一瞧。” 大龙鼻子哼了哼,“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早饭一过,破铜锣的声音满寨子响了,“开会啰——开会啰——”敲锣 的是梁二支书。 我们感到纳罕。头天晚上,梁寨的头头脑脑已被大龙定为保皇党,命令他们今 天陪站,隔了一夜,梁二竟又和小将们坐在一起了。 这个情形我们十分熟悉。曼丽和十几个五类分子胸前都挂个木牌牌,在台子中 央站着,两边是大队小队的领导,场面确实比十多年前大了许多。 大龙双手在头顶飞舞,激动时就用拳头擂面前的桌面。开了一会儿,空中就落 下雪花了,飘飘忽忽十分好看,伸手接一两片,只是慢慢在掌心变小,变得有棱有 角,久久不肯化去。人群木桩一样溯出一片黑,慢慢地从上到下变白了。这么一走 神,台上就有了变化,曼丽像一只硕大的黑乌鸦被两个小将架到台子前面站下。 我们忽然就有了一种古怪的、不祥的感觉,不由地开始想那个遥远的冬日,眼 睛都粘在曼丽身上扯不下来了。大龙数说曼丽给梁寨带来的各种灾难,这些话断断 续续进了耳中,这边进去那边出来,说曼丽想做梁寨的女皇帝、救世主,也都没在 我们心里存留,只是感觉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在涌动着。 曼丽颤巍巍的双腿扯着我们的眼睛开始活动起来,她朝大龙走了两步,脸上挂 着恶毒的笑意,认真跪在大龙面前。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仰脸看着大龙。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大龙一点也不怕,向前走一步,一脚把曼丽蹬了几个滚滚,笑着道:“也不看 看什么时候了,庙里的神早就砸光了,你还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谁呀?我今天就 是让咱梁寨人瞧一瞧,你不比谁多长一只眼睛,你只是个漏网的地主婆,踏你一只 脚,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再跪呀?” 宽子冲上去,把晕过去的曼丽背走了。 大龙彻底打败了曼丽,一伸脚,就把我们心中的一尊神踢碎了。他又走到桌前, 带头喊了几句口号,朝我们挥挥手臂,大声说:“散会吧。” 我们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似的。看着大龙和琳琳说说笑笑走远了,我们都没 敢挪动一步,腿像是冻透了。 吃了午饭,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拥向河道拐弯处的深潭,去看红卫兵小将大雪 天在河里洗澡。 大龙号召了几次,没人敢脱衣服,都说冷。大龙骂了一句,“胆小鬼,怕什么, 我洗了好多年了,毛主席说过,炼好身体才能于革命。”说话间,他就脱得只剩个 裤头了。 大龙的身体修长白皙,呈流线状,发达的肌肉群一片片从他身体里冒出来,像 是一片片丘岭。琳琳和许多姑娘的目光都叫这白鱼一样的身子扯去了。 我们看见大龙伸胳膊蹬腿蹦跳一阵,叫过一个男孩说:“给大哥尿泡尿。” 小男孩犹豫一会,掏出小鸡对准大龙的两只大手尿起来。大龙一边接,一边洗 自己的肚脐,完了,用手背碰碰小男孩的头顶,说:“中午喝稀饭了吧,尿还不少。” 大龙慢慢地朝深潭走去,渐渐地在我们眼里变成了一条大白鱼。他在缓缓流动 的赵河里游着,游出各种姿势。 过了一阵儿,人群躁动起来了。 “大龙该不会是龙王转世吧,恁好的水性。” “这个猛子扎得好,有一袋烟工夫了。” “快看,他露头了……又进去了。” “不好,他游不动了。” 谁都可以看出来,大龙出事了。琳琳尖叫一声,拨开人群朝水中扑过去,七八 只手挡住了她。一群人沿着河堤朝下游奔跑,一群人已经跑进河滩。喊叫声响成一 片。 终于,我们从鱼网里看见了大龙。一片女人的哭声响了起来,脆得像冰的是琳 琳,长得如面条的是英莲。从此,我们梁寨又多了一种比喻死亡的说法: ——就是像鱼一样睡去。 十七 日子终于又变得平静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梁二还是大队支书,开会 前还要敲破铜锣,翠屏照样恨曼丽,照样和梁二开一些只有他们这种同谋才能体味 出的追忆往事式的玩笑,青武媳妇照样把七奶奶家的芦花鸡关进自家院子下蛋。便 是有些变化,也都像雨后石板路上的青苔,不经意地长出,又让人不经意地发现。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见过曼丽,但谁心里都清楚:她老人家还活着。我们 心头仍罩着那化解不开的阴影。听到小阁楼里结结巴巴的口琴声,我们就在心里祷 告着:不要再有冬天,不要再有仇杀,永远这样安静吧。 这样过了若干年。 二龙娶亲的唢呐声,又一次把曼丽送到我们中间来。老态龙钟的模样,拄着拐 杖的手像是永远活在冬天里,不住地发抖。她在人群里一出现,就有两人走过来, 亲密地挽住她的双臂,问长问短起来。我们都明白,这决不是因为梁寨有尊老的传 统。好在曼丽参加完二龙的婚礼,又躲进小楼去了。 日子开始有滋有味起来。也许是太甜的缘故,屑小的磕磕碰碰又开始作为一种 装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二龙的媳妇叫仙惠,两三年间让我们都喜欢上了。她不 显山,不露水,眼里总是盛满了笑,似乎是专为天下媳妇提供的一个样板。第一胎 生了个女儿,说出的话更柔更低,给人一种她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仙惠嫁 过来后,正赶上政府号召只生一个好。每个月初,妇联主任就把整盒的避孕套送进 每一个有年轻女人的家中。一段时间里,寨子里的孩子们有玩不尽的气球。这样, 女人的肚子照样要胀大。 梁二和妇联主任都发了火,却没人怕。老女人们说:“一碗水要端平,为啥不 给曼丽家送?” 梁二只好去做仙惠的工作。 仙惠很体谅梁二和妇联主任的苦楚。主动要了一些药回去,说这样目标小,不 易被曼丽察觉。 没过多久,英莲发现自己家的母鸡都不下蛋了,愁眉苦脸要去请兽医。曼丽冷 笑着说:“鸡吃了避孕药,长上几日,杀了给二龙补补身子。” 一日早上,大家都蹲在石碌碡旁吃饭,仙惠突然呕吐了,扔下饭碗问二龙: “你为啥换了枕头下的药?” 二龙瞪眼道:“娘们儿家,瞎说什么!快收拾收拾回娘家去吧。” 仙惠哭着道:“我给大队立过保证,叫我怎么做人。我要去医院做了。” 二龙站起来说:“你敢!” 仙惠突然发了脾气,说:“我的身子,有什么不敢。” 说罢便要走,二龙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这早是我们生活中的保留节目,劝得一方妥协就是了。我们都指责二龙下手太 狠,不该给有身孕的仙惠捣出个青眼窝。 没想二龙也有一肚子委屈,蹲下来抱住头说:“这哪里是我的主意?奶奶吩咐 的,我能不换吗?” 曼丽跌跌撞撞挤过来了,一时间大家都呆在原地。只见曼丽的脚叫一块砖头一 绊,跪倒在地上了,向前挪几挪,顺势抱住仙惠的腿,如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就 喊了出来:“求你了,好仙惠,生下来吧,生下来吧……” 仙惠惊得向后一跳,曼丽趴在地上了。 仙惠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嘴角的肉一跳一跳的。她直直地盯着地上的曼 丽,不停地说:“我奶奶给我下跪了,我奶奶给我下跪了,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 了……” 对这样一个突然变故,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眼睁睁看着仙惠大叫着, 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朝赵河岸上的槐林狂奔。宽子和英莲脸色变得惨白,架着曼丽回 去了。 一个老者站起来朝二龙吼着:“傻子,快去找仙惠,别让吓掉了魂儿。” 过了一会儿,仙惠跟着二龙回来了。饭场的人都没散,七嘴八舌对仙惠说着宽 心的话,有人捡起那块砖头说:“仙惠,你奶奶人老了,叫这东西绊了一下,摔倒 了,哪里是给你下跪?你放宽心吧。” 梁二不知何时也来了,走过去伸出手捋捋仙惠的头发说:“你奶奶只对和她有 仇的人下跪,我今日去乡里给你要个指标,你奶奶不会怪你的。” 仙惠迟疑地朝我们一笑,说:“没事的,奶奶平常待我很好,她不会害我的, 我只是有点怕。” 梁二吩咐二龙扶仙惠回去休息,转身对又返回饭场的英莲说:“你都看见了, 曼丽惹不得,真没想到她会给仙惠下跪,你要当心!回去日夜守着仙惠,熬过这一 关,也许都破解了。过几天,等仙惠安定下来,陪她去医院看看,查出毛病早点治。 得想点办法,是的,得想点办法。” 英莲把头狠劲点点,转身匆匆走了。 第四天清晨,曼丽家传出英莲狼嗥一样的哭声。这天后半夜,二龙打了一个吨, 醒来一看,仙惠早冻硬了,手里抓着一个1605瓶子。 十八 梁寨好媳妇的样板死了。 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曼丽还活着,我们就无法逃出这种 危险。那幢死寂的小楼在我们心头越来越沉重,一种共同的心愿在我们心中生长起 来。开始,这个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各自掩藏着,终于相互看见了,从眼睛里露了出 来。 我们都有了杀死曼丽的念头。 就这样捱到了冬日。 种了小麦,历来是我们的长假。我们开始了每年一度的冬眠期。偶然外出,都 要恨恨地朝那小楼盯一眼。 那扇修好的小门永远关闭着。每日里,也有青烟从那院子里冒出,除此之外, 再也没有曼丽家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有人看见宽子背着一盘明晃晃的铁丝匆匆走过街巷,忍不住问他: “曼丽近日可好?” 宽子并不停步,简短地说:“好着呢!” “你买这些铁丝做甚?” 宽子的步子忽地加快,舌头也有些大,丢下一句:“做,做,做个笼子。” 再问时,人早进了院子,咣的一声门响算是回答。 我们都感到这事有点蹊跷。 谁知奇怪的还在后面。宽子用这铁丝在二楼的窗外织了一张网。接着,那小楼 里又传出响了半日的沉闷的钝器声。人了冬月,小楼夜夜有女人的叫喊,已经嘶哑 得辨不出意义。 我们都听出来这是曼丽的叫喊,心里都默默念叨:“你快死了吧,你快死了吧, 千万别再走出来。” 十多天过去,这叫喊已经变成婴儿的泣咽一般。很多个夜里,我们都伴着这使 人毛发倒竖的声音走进一个个恐怖的梦境。过了腊月初八,这声音彻底消失了,小 楼重归于死寂。 我们想:这回她真病得不轻。 腊月二十,寨子里又开了一次大会,要把土地重新分给一家一户耕种。梁二传 达完上级这个精神,大家都说:“早盼着这一天了” 接下来讨论如何分这几千亩土地。地有好坏肥瘦,谁都明白。一听说十五年里 使用权不变更,心里都拨起了小九九。一起苦熬到后半夜,没有一个办法能通过。 第二天晚上开代表会,一户参加一人。宽子首先发言了,大意是说:那块坟地 是祖上留下的,大概是清乾隆年间就买了,中间十分穷困的时候都不曾卖掉,后来 收了国有也应该,现在既然又要分回各家,这坟地自然该分给他们。最后,他强调 这是曼丽的意思。 那十几亩地是梁寨最好的地,地势高,又临着赵河,旱涝都不怕。 梁二听完了,眼一转,对宽子说:“要说呢,你这要求也合情理,只是我这掌 勺子的,为难,不好这就答应了你。好久不见曼丽了,寨子里有很多说法,你知道, 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要是她老人家真的有这个意思,我想这梁寨还没人敢反 对她。你看,能不能请她老人家来,当着大家说句话?” 宽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我,我娘入冬以来,身子眼睛都不好,走路不稳当, 怕来不了,来了也怕出个啥事情……” “吓唬谁呀!” “别拿鸡毛当令箭,曼丽不会办这种事,吃食堂时,她总是留到最后打饭。你 想要那块好地,直说了吧。” “恐怕她早死了吧。” “没有,不可能,”宽子站起来比划着,“每顿还能吃一个馍,喝一碗稀饭。”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 有胆子大的就说:“那我们去看看她也中。” 宽子冷笑了,“好吧,谁想去谁去,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娘已分不清活人死人, 老是喊梁富堂杨仁君,有个啥闪失,别怪我。” 梁二已经看出什么名堂,站起来对众人说:“明天我带几个人去见见曼丽,我 活了六七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不这地无法分,还不是要愁死我。” 第二天,梁二领着七八个人进了小阁楼。 一进门,宽子领着全家四口给梁二跪下了,用手煽着老泪纵横的脸,“二哥, 我是大不孝啊,二哥,你打我几巴掌,那坟地我不要了……呜——呜——我没有办 法,仙惠死了……家破人亡了……总不能等死吧,她早认不清人了,我把她关到楼 上……” 众人忙扶他们起来。梁二拍拍宽子的后背,表示能理解。 几个人在下面张望一阵子,梁二领人蹑手蹑足上了楼。 曼丽的房门被木条封死了,门下开了一个学生书本大小的方洞。大家正要撬门, 宽子在后面喊一声:“慢——” 他伏下身子,从方洞中取出两只碗,拿起来对梁二说:“你看,你看,早饭全 吃了,一个馍,一碗稀饭。” 大家不由地朝后退一步,怔了半晌。梁二凑近那个方洞喊道:“三奶奶,曼丽, 梁二来看你了——曼丽三奶奶。” 里面没有动静。 宽子说:“恐怕她睡了,入冬来,她耳朵不好……” 众人朝那木门木条望望,不敢出大气。临走时,梁二低声对宽子说:“明天我 们再来,饭等我们来了再送。” 第二天早上,一干人脱了鞋子跟着宽子上了楼。饭送进去,都把耳朵贴到门上 听。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了响动。谁都听出来了,那不是人弄出的声音。 砸开门一看,都呆了。 四五只半尺长的灰老鼠夺路而逃。 屋内的物件上布满了伴着鼠屎的尘埃。两只硕大的便桶立在墙角,里面有几蛇 风干了的粪便。一张土漆梳妆台上,有一镜、一梳、一只生了锈的口琴。墙角一张 破烂的蜘蛛网里网着那架德国造的望远镜。曼丽只剩一个风干了的骨架躺在一张雕 花的大床上。退了色的黄绸缎被子叫老鼠咬碎了,做了两个窝。 曼丽就这样告别了我们梁寨,长眠于寨子西北的黄沙岗里。恐惧随着曼丽的死 消逝了,我们这才出顺了一口气。曼丽在我们的心中彻底变成了一个谜。她那间神 秘的居室开始让我们神往了。我们总以为那里盛有一个谜底。究竟是什么力量能把 一个聪慧、美丽的女人困在一个怪头怪脑的阁楼,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呢? 曼丽葬礼过后,寨子里的人大都去瞻仰了那个房间,看到的就是那么一些物件 儿,都被擦拭过了。青年人免不了失望,有人问:“三奶奶还有什么遗物吗?” 宽子从大花床下拎出一个辨不出颜色的皮箱,指着说:“都在这里面。” 箱子里,有几件早穿旧的外套和旗袍,几件女人的内衣,都是旧式的。还有几 件算是男人的用品,没人能推断出主人是谁,譬如那个黑色的蝴蝶结,譬如那只乌 亮的短笛。一本老式影集内,只剩下烧剩一半的照片郑重地贴在扉页上,能看见半 座楼和楼跟前的四只脚,两大两小紧挨在一起。照片下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别无所求——曼丽” 那神奇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们谁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