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拍鸡仔 我用右手拉着脚镣,心想下一刻我即将动 如狡兔,而此时我却静若处子。生命就像 拒绝圆满,自我拉扯成两端的橡皮筋,而 活着仿佛是要探测韧性的极限。 清晨五点,便听见起床号。由于昨晚九点就上床,上床就睡着,醒来时精神特 别好。我翻落地面,伸出右手往下铺床底捞,左边那只右手的声音又起:“对!要 用右手,我看你已经不紧张了,很上道!昨晚,我听你念书,也跟着念,讲解时也 专心听,虽说不是很懂,听你讲书,感觉很舒服。我觉得你应该去当‘老师’才对, 怎会沦落到这里来呢?” 捞出脸盆,我望着躺在盆里整齐的盥洗用具,心里一阵哀戚。 小学一年级,我便当上“小老师”,二年级却开启了我打架的历史。一九六五 年,我们的矿区才开办小学。所以,前两年我必须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从家门口的 牛车路,或轻便车的铁轨出发,绕过肥料会社,小心谨慎地走过山东人的社区,再 跨越田寮港,爬到北山去上学。每天,我都必须来回那个山东人社区两次。 关于那个山东人社区,我是第一天上学就听说的。他们的大人长得高大剽悍, 看起来不输我们矿区的大人。他们当中有许多是军人,也有许多是拉三轮车的,爱 吃馒头、大蒜。 和我们矿区的大人一样,他们也喜欢喝辛辣的米酒。可能是因为言语无法沟通, 和一些我无法了解的原因,他们经常和我们矿区的大人打架。他们的小孩一个个长 得粗壮,一年有三季光着上身在田寮港边游戏,偶尔跃入水中,从这岸游到那岸。 他们不只体格和我们相当,粗野的举止也不下于我们。 第一天上学,我就开始害怕会遭受他们的欺侮。我的恐惧,其实是哥哥和其他 较大的小孩传染给我的。他们总是不时地提醒我:“经过山东仔巷,一定要小心! 如果他们有两个人以上向你走来,你要赶快跑!如果只有一个的话,就跟他打。打 完以后,要赶快跑回我们的矿区,千万不要被他们的人追着。”我每天都战战兢兢 走过那个山东人的巷口。虽然一年级就被老师指定担任班上的小老师,然而,我随 时都有和那些山东小孩动拳头的准备。 我那种既是好学生,又得随时准备打架的矛盾心理,到了二年级上学期终于不 幸落实了。一年级,我因为害怕被山东小孩打,所以无论上学或放学都和哥哥同行。 升上二年级,由于和哥哥的作息逐渐有些差异,比如他有时必须担任值日生,或在 放学后被指定留下来打扫,因此,隔三岔五时我就得独自走过那个可怕的巷口。一 个十月的黄昏,放学后,我和大我一个年级的阿炳结伴回家。阿炳的身材很像他爸 爸,长得精悍结实,活像一只豹子。小学二年级便推着煤车跑,打起架来也是一副 “相拍鸡仔”的模样。我还没入学就和他较量过,觉得他是个可敬的对手。那天, 我们沿着北山而下,穿过田寮港,远远便看见山东巷巷口,几个粗壮的男孩等在那 儿。他们光着上身,和我们一样打赤脚,没有喧闹,没有追逐,他们就等在那儿。 我知道打架的时刻来临了。我因为没有和矿区以外的小孩打架的经验,感觉心 脏噗噗地跳着。 我问阿炳:“怎么办?” 阿炳说:“不要紧!干!上次那个胖子,和我比赛潜水,输了不认输,还用山 东话骂我,被我狠狠修理了一顿,他就边哭边说要找他哥哥来打我。看!就是那胖 子,站在他右边最高的那个就是他哥哥,五年级的,我和他打过,好看头而已!” 不过,我还是感到害怕:“但他们有五个人呢!” 阿炳捡拾路边的石块和砖头,然后停下来对我说:“这个鹅卵石给你,我用这 块砖头。我爸爸说过,遇到对方人多时,要专打带头那个。只要我们打赢他,其他 小孩就会吓得立刻散去。你打架也不输我,我们两个打他哥哥一个,打赢就赢了。 我爸爸还说,人少一定要先动手,对方才会感到害怕。” 说完,阿炳果真扬起砖头,像豹子张开利爪,一阵风扑向前去。我因为怕他吃 亏,顾不了自己已是第二年“小老师”的身份,也握着鹅卵石紧迫在后。 毕竟阿炳和我都是边学走路边推煤车长大的,一般的孩子如何打得过我们?果 真那胖子的哥哥被我们两下子撂倒在地,其余的孩子见状,立刻一哄而散,只剩胖 子在一旁哭着。 我丢掉石头,牵起胖子,拍掉他身上的尘垢,也不知该讲什么,我回头对阿炳 说:“走!回去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等哥哥一起放学了。在班上我是“小老师”,但经过山东 小孩的巷口,我立刻摆出一副“相拍鸡仔”的样子。遇到对方人多我就闪,碰到落 单的,我就K 他。小学一年级的恐惧,至此烟消云散。 这样的“双重性格”,一直到三年级,我们的矿区设校了,也还维持着。我继 续当我的“小老师”,继续打我的架。 升上初中,我性格中的双重性失衡了,“小老师”的形象逐渐褪去,小流氓的 气息与日俱增。 我一手抱着脸盆,一手拉着脚镣,跟着那位年长者向前走了两步。忽然间,眼 前出现一具吊着的“尸体”,我吓了一跳!前面的年长者立刻低着头说:“别紧张! 那是脱逃队员睡觉的方式。” 我用脸盆的前沿在他背上戳了一下,好奇地问:“像这样吊着睡,要睡几天哪?” 一直等到出了中山室,他才在转角处低声地回答:“七天!”他在回答时,两 边颧骨一上一下的,牙根咬得厉害,仿佛在回忆那种“睡觉”的滋味。 “你那样睡过吗?”我故意试探他,这次他回答的是:“嘘!” 洗脸刷牙是三十秒,半盆水,从沾牙膏开始起算。我心想:“这算什么折磨? 我从小就过惯了全家十几口共享一条毛巾,半把牙刷,没有牙膏,只有盐巴的日子。 三十秒对我来说够了!”于是,我用十秒钟刷牙,五秒钟漱口,洗完脸,还剩五秒。 没想到站在一旁负责计时的中尉小队长忽然拉大嗓门:“林建隆!明天起你洗 脸刷牙的时间只有二十五秒。人家嫌半分钟不够,你老兄竟然还有五秒钟好剩。” 说完,偌大的浴室,一百五十五个队员,连同早班的卫兵一起哄堂大笑。 小队长立刻摆起脸谱,环顾四周:“笑什么笑?谁叫你们笑的?听口令!全体 成一纵队,将脸盆放在头上,一个一个蛙跳回寝室,起步——跳!” 整个山谷立时响起一百多副脚镣的合鸣,以及不锈钢脸盆里牙刷、牙膏和钢杯 的协奏。原本能见度不及五米的浓雾,似乎被清晨这一阵喧闹,吓得退回山巅。望 着迅速撤离的浓雾,再回想方才的能见度,我忽然推断出半夜三点左右能见度应会 降到三米以内。我想,那应该是脱逃的最佳时段,何况到了晚春,雾还会更浓。我 暗暗告诉自己,从今晚开始就要调整生理时钟。 跳回寝室,我才弄清楚,原来那五个脱逃的,是手脚各被一条麻绳绑住,垂吊 在四根床柱。绑住两手的麻绳较短,绑住两脚的较长,因此睡觉时是面朝下,凌空 呈四十五度起飞状。现在,他们已被一一松绑,也算是起床了。戴着十二公斤的长 方铁板脚镣,他们一个个横着跳出寝室,手里没有任何盥洗用具,真不知他们是怎 么洗的。 把脸盆里的东西按规矩摆好:东边是肥皂,西边是折成豆干状的毛巾,南边立 着钢杯,北边躺着牙刷。将脸盆复位,我看看是天晴,知道必须在操场举行早点名。 我们鱼贯走出寝室,经过中山室时,大伙儿已习惯不发出脚镣的响声。我用右手拉 着脚镣,心想下一刻我即将动如狡兔,而此时我却静若处子。生命就像拒绝圆满, 自我拉扯成两端的橡皮筋,而活着仿佛是要探测韧性的极限。我很想知道那五个脱 逃的此刻是怎样盥洗的,更想知道昨夜他们是如何睡去的。 来到操场,我们在三秒钟内完成“集合”,全员戴着脚镣,转眼间整编成“钢 铁”的阵容。从每一个纯熟自信的军事动作,我发现队伍中的每一位其实都是精兵。 我以为早点名之后仍会像昨夜晚自习一样,由我带领全队背诵“领袖遗训”,没想 到出列的是一位即将从新收队结训的保安队员。我一句一句认真地跟着念,心想: “既然昨夜指定我担任‘小老师’,就是要我接替眼前这个家伙。我必须更加谨慎, 接棒之后,脱逃的机率才会更高一些。” 早点名完毕,我们先绕着操场晨跑,然后展开严酷的操练,一直操到饥肠辘辘, 才开始用早餐。早餐是一碗豆浆,一个馒头,一盘六人份的花豆,每人可得两颗。 此时浓雾已退,一早的春风带来微湿的沙砾。我跟着大伙儿胡乱吞下所有能吞的东 西。我边吞边说:“很想再吃一两个馒头!”对面那个年长者一听,说:“我很想 把我的馒头让给你吃,但问题是不能再吃了,否则等一下操起来,你会呕吐不止。” 我听了,似有所悟。原来活着不只要探触生死两端,也要品味饥饱之间的妙处。 晨间的操法和昨日下午差不多,只是时间较长,分量较重。很感激那位年长者 的点拨,我只吃一个馒头,一碗豆浆,但六个钟头操下来,已有几次想吐。忍住最 后一次想吐的感觉,原本不动的太阳,已近正午。我想到中餐,想到中餐后半小时 的午睡。我在“地狱”里,兴奋地发现生命仍是充满诱惑的。 午餐时,我有“打冲锋”的念头。所谓“打冲锋”,就是公然冲向铁丝网或管 训队大门,即使明知死路一条,也在所不惜。我在管训之前,就听过“打冲锋”的 故事。主角也是基隆人,比我大两纪年。故事是按传统“义贼”的模式叙述的,也 就是说,他不只是个劫富济贫的神偷,飞岩走壁,无所不能,而且事母至孝,对朋 友更是忠肝义胆。就在他行劫浊水溪南北,造成富人人心惶惶之际,过去在他人狱 时,曾代他照顾母亲的一位警界好友,适时出面劝降,于是,他二话不说,自缚双 手去见他的好友。那位好友从此青云直上,成了警界红人。而他也安分守己在管训 队一待就是五年,默默担任总队挑屎的工作。一日,他获知母亲过世的消息,企图 与他警界红人的好友联系,对方却置之不理。他气不过,于是决定“打冲锋”。他 利用晨间五点以前施肥的机会,将肩上的两担屎从菜园迂回挑近大门。门口的卫兵 看他挑着两担屎迎面冲来,掩鼻躲避犹恐不及,哪还顾得了去拦他。结果,他“成 功”了。 我还听过一个“成功”的故事,也算是“打冲锋”,但不是用“冲”的。主角 是桃园道上的人。他在小琉球管训时,闻知昔日死党被人枪杀惨死,于是决意逃亡。 他脱逃的方式比前面提到的那位神偷更有创意。就是利用某知名歌仔戏团赴小琉球 “宣慰劳军”的机会,事先拢络某些团员,在表演结束后,替他化妆成女性演员之 一,让“她”得以公然随团走出管训队大门,并登上驶返台湾的船只。 午睡前,我一直津津回味那个“挑屎者”打冲锋的故事,不断啧啧称奇那则 “混出管训队”的传说。然而,两刻钟一觉梦醒,我的体力恢复了,想法也完全改 观。我不可能去“挑屎”,也没有机会“男扮女装”。我瞄一眼铁窗,想起窗外早 晨的雾,想起阿铁,此刻他在哪里?我急切地想告诉他,在工地“打冲锋”是愚蠢 的,那里不但有卫兵、铁丝网,还有军犬、正规军和自动步枪。我要告诉他,最聪 明的逃法是遁入雾中,而时间是早晨三点。我可以等,一直等到晚春,但我需要一 截钢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