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 军方审判的速度奇快,三弟被判刑十一 年,而当时军中是没有假释的。获知三 弟审判的结果,我立刻给父母写了一封 信,希望他们能一起来和我会面。 升上高二,我已完全确定未来要走的路。为了不让任何“意外‘’坏了我的计 划,也为了坚定自己求学的信念,我决定向阿潭和”基隆桌“兄弟表白。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我趁中午吃饭“基隆桌”成员齐聚时,向阿潭说:“吃过 这顿饭,我就要离开‘基隆桌’。我是个‘大头仔’,家里无法定期提供援助。我 借提到台北监狱时,身上只剩五百元,过过上厕所没钱买卫生纸的日子。这一年来, 多亏阿潭兄和大家的照顾,让我不必张罗三餐,也不必为是否戒烟而烦恼。我曾经 被逼到生命的死角,正因为如此,我开始学会正视生命。经过这一年来的挣扎和努 力,我已百分之百确定未来要走的路,那就是考大学。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改变我 的心意。我做人的原则是,只要我一天待在这个‘桌’,便会将它视为我的家族, 一旦出事,我绝对会牺牲自己,义无反顾。但如今我心意已决,我要很自私地说, 为了不让任何‘意外’坏了我的计划,吃过这顿饭之后,我就要离开大家,自成一 ‘桌’。欠阿潭兄和各位的,以后有机会再还。我离开以后,这个‘桌’无论发生 任何‘事故’,我都不会插手。我不能也不愿失去这次机会,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阿潭听完,看看大家:“怎么样?大家脾气是不是要改一改?是兄弟的话,就 应该护送建隆上路,不要吃饱了撑着,到处惹事。这么大个‘桌面’,一旦和外” 桌面“起了冲突,场面会很恐怖,建隆的书也不用读了。难怪他会想要离开。 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坐在阿潭对面的阿雄,也是杀人犯,边扒饭边用筷子比着手势:“是啦!新学 年就要改选自治员了,桃园人要争取,就让他们去争取好了。反正我们如今已是最 大的‘桌面’,只要我不犯人,就不会有人来犯我。这一年来,和本地的‘桃园桌 ’相处得也还不错,何必为了改选的事,弄得彼此紧张兮兮的呢?建隆要考大学, 已是不可能改变的事,让他一个人离开,岂不表示我们没有雅量配合?大家行为收 敛一点,一来可以和‘桃园桌’继续和谐共处,更重要的是,建隆也可以不必走。 只要大家收敛一点,准保没事。就算还是出事了,‘一人扛众人难,众人扛一人易 ’,到时替建隆扛起来便是,这有什么难的呢?” 我看大家纷纷点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改选自治员的事,一直令我十分忧心。监狱的自治员是可以在各工场、舍房到 处乱跑的。自己的“桌”要是掌握这个职位,等于全桌一起扩张了自由。“桃园桌” 因为本地的关系,是志在必取,然而“基隆桌”已是最大的桌面,尤其阿潭的为人 在“学生队”更是没有话说。为了和谐,阿潭其实并不想争取,只是其他地区的人 马不断挑拨“基隆桌”成员,说什么:“自治员当然要由最大的桌面产生,‘桃园 桌’也未免太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就这样,还没有开学,“基隆桌”和“桃园 桌”之间已不断产生言语的口角和小规模的冲突。 最近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开学前一天,地点在教室前的天体大浴池。那 天傍晚,我一边冲浴,一边仰望雨后西天的彩虹,像浮出海面弓背的鲸豚,在夕日 下返照七色的回光。偶尔,我也欣赏同学们胸背上的刺青,我发现在众多海的儿子 身上,竟看不见任何与海有关的图像。比如鲸豚,从管训队到监狱,从来不见有人 刺过。大伙脑袋里装的尽是大陆的珍禽猛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每天进房以前,莫说是夏日,即使在冬天,我也会脱光身子,在浴池边举行净 化的仪式。每冲一盆水,我便想起基督徒的受洗,恒河边的浸浴,秦襄王澡盆上 “苟日新,又日新”的镂刻,以及瓦尔登湖里,梭罗那婴儿般澄明的身体。 监狱中的冲浴,对我来说,是一种庄严的祭典,浴后有如冬蛇褪皮般的清新。 没想到严重的冲突竟发生在这里。 就在我浴毕,准备着衣之际,两个“兄弟”又在“基隆桌”的阿勇和阿泰面前 挑起选举自治员的话题:“什么最大桌?虚的!连自治员都不敢选了,还最大桌, 以后就别在我们面前说……” 话还没说完,左近“桃园桌”的兄弟已经动手了,那两个“兄弟”也立刻还击。 我的动作比他们更快,在他们还来不及互殴之前,我已先一步趋前,一手一个 按住阿勇和阿泰,我说:“不要动,这不干我们的事。” 他们两个,一个是杀人的,一个是越货的,论真很难制住。好在他们圆睁着怒 目,左观右看,一时竟不知该攻击哪边才好。犹豫之间,其他人和“桃园桌”兄弟, 都已纷纷加入战团。 他们从高商部一直扭打到初中部浴池。一时水花四溅,脸盆碎裂,沾血的拳头 在空气中挥舞。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仍光着屁股,旁观者也都一脸严肃。不多时,戒 护科员领着大队人马,带着警棍和枪支冲了过来。有人被当场击倒,有人被戴上戒 具。在他们被押往“犯则房”途中,我听见双方“事主”仍在相互放话,说出来后 要抄家伙让对方好看。监狱中是有家伙可抄,而且种类不少,举凡扁钻、扫刀、长 矛、武士刀,可说应有尽有,都是委托木工场和铁工场偷偷铸造的。 我不担心这场互殴会演变成械斗,因为双方“事主”势必要被打散移监。我忧 虑的是这次的冲突,会成为“基隆桌” 和“桃园桌”之间大规模战斗的序幕。我愈想愈觉势头不对,却也不便劝阻什 么,索性在开学之初,当着“基隆桌”众人面前,表达离去之意。 阿潭再看看大家,确定众人都愿意配合之后,便把话题岔开,开始介绍高一 “新生”,刚加入“基隆桌”的阿基。阿基有一条“杀人未遂”,案子还未确定, 便被调去当兵。他在金门又犯了军法,在军事看守所待到案子定谳,才被“借提” 回台湾,执行“杀人未遂”的前案。他坐在阿潭身边,我说话时,他一直看着 我,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识趣地打住。 回到舍房,我像往常一样,将一只塑料水桶摆在囚室一角,再在上面放一块木 制棋盘,便要展开一夜漫长的苦读。 就在此时,平常从不打扰我读书的阿潭,突然向我挥挥手:“建隆,你在‘学 生队’已读了一整天,暂时休息一下,来这里喝一杯茶!” 他看看坐在身边的阿基,再朝左边看看我:“阿基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我收起书本,心里想着:“金门来的,会不会和三弟有关?” 果然,阿基吞吞吐吐地说:“我在金门……军事看守所,就听说阿平出事了… …” “出事了?”我立刻打断他,“出了什么事?” 阿基和阿潭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说:“他打了辅导长……他用步枪……” 没等阿基说完,我已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这一年来,我书读得很多,觉睡得 很少。平常不管阿潭怎么劝,我夹菜的筷子总是极端保守。再加上前一阵子受到阿 丁和阿乐事件的刺激,如今又遭受阿平出事的打击,晕过去,对我来说,仿佛是一 种解脱。 醒来时,我发现大牛红着眼眶,不断在我的鬓边按摩。 我向阿基招招手,阿潭捧着一杯热茶走过来,扳开我的嘴,一口灌下去:“你 不必开口,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回头看看阿基,“你继续说吧!” 我两眼盯着阿基,他缓缓地说道:“建隆你不必烦恼! 阿平所犯的罪,在过去的确是要就地正法的,但现在政策好像已经改了,阿平 并没有被枪毙。我离开时,他已被送到军事看守所。不过……“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的心一阵绞痛。 “不过他全身是伤,尤其是胸部、腹部和背部,看起来是用步枪枪管撞的。” 我愣愣地坐着,想起阿丁和阿乐。我觉得我和三弟的遭遇,其实并没有比他们 好多少啊! 我傻傻地坐着,耳边嘤嗡着阿潭的声音:“建隆!我在讲话,你听到了吗?建 隆!我了解你的心情。阿平和阿乐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对他们,我也有责任,但现 在不是想不开的时候。我知道你足智多谋,身手、胆识也都够,一扇铁窗,一堵高 墙,你真要出去的话,可能也关不住你。可是你要想想,那样做不但于事无补,而 且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下场也会更加凄惨。建隆!听我说,你要先安抚阿平,再 慢慢打听他的官司。还有,你的书不能放掉,你要是不想再回去管训,就不能放弃 考大学这个妙招。一年来,我一直很认同你考大学的构想,也很钦佩你的毅力,今 后,我仍会继续支持你。只是,你自己要先振作起来。” 第二天一出房,我立刻寄信给三弟,除了教他用鸡蛋清抹在祭祀的冥纸上,贴 在患部疗伤以外,也要求他暂时设法压住消息,不要让父母知道。我告诉他父亲可 能已罹患令矿工们闻之色变的“沙肺”。染上那种病的矿工,十之八九都会在六十 岁以前死去,有些受不了折磨的,还会提早自行了断,而父亲今年已经五十六。我 故意用父亲的病况来转移三弟心中的激愤,希望他能听我的话,冷静处理眼前的官 司,将来或许还有机会见父亲一面。 我的信早上才寄出,三弟的信傍晚就来了。我坐在铁窗下,展读弟弟写的信, 在另一个铁窗下。那是九月的黄昏,狱友们人手一扇,一边赶蚊,一边招风,我的 心却异常悲凉。 三弟告诉我,他一切都“很好”!他也很想瞒住父母,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军 方已通知父母,父母也已回信。他知道父母不可能有能力到金门去看他,希望我代 他安抚父母。我立刻补了一封信,告诉三弟我在牢里读书的情形,我要他相信我, 我一定可以在两年内考上大学,堂而皇之地回去照顾父母。 军方审判的速度奇快,三弟被判刑十一年,而当时军中是没有假释的。获知三 弟审判的结果,我立刻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一起来和我会面。表面上我 是说要向他们解释三弟的案子和判决的情形,其实,我是很想见父亲一面。 我很纳闷,为何管训队一别,父亲就再也不曾出现?为何仅有的几次会面,都 是母亲独自一人? 父亲终于来了,他缓步移动着,似乎刻意躲在母亲的背后。我一眼就瞧见他的 断掌,我初中时曾经不断回避的断掌。 一见面,我身上流着的血,像一阵波涛,涌向他矿工的肺,但那里早已是一片 沙滩。父亲双肩外凸,背部隆起,过去举重选手般的胸肌已内凹成倒V 字。他喘着 气,看着我。我请母亲将电话筒交给他,他挥挥手。我再请母亲告诉他,他不必说 话,只要听就好。父亲这才用他的好手举起听筒。 我说:“阿爸!你要这样想,阿平那种脾气,说真的,关在里面,其实比在外 面安全得多。他在军人监狱,三餐顶多比正规军少吃一两个菜,何况军中讲究强身, 也由不得他不保重,这点你可以放心。至于我,已经在这里的‘补校’日夜苦读超 过一年了,我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在两年内考上大学。等我出去以后,阿平就由我来 负责。你一定要撑着,到时候,我不只会还给你一个儿子,我会还给你两个儿子。” 父亲离去时,他那沙纸般的脸庞,漾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