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金色的阳光 忽然凌空垂下一根长长的钓竿。我立刻张口, 咬住鱼饵,忍着一时的剧痛,随鱼线翻上岸 边。噙着甜蜜的泪水,我看见辅导长,手握 当日的报纸,窗外一道金色的阳光。 要把我考上大学的消息泄漏出去,第一个就要联络阿潭。 他不但是我当时最信得过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实力,在戒严时期 把基隆所有的媒体全部请出席。我早巳算过,阿潭假释的日期应该在我考大学前后, 我决定试一试。 如果联络不到他,那就表示他仍未出狱,因为他不可能闪避我。若阿潭真的为 了某种难言的苦衷而闪避我,我还有另一个请托的对象。他叫一茶,和我的交情不 下于阿潭,在基隆的影响力也够。只是我与他阔别多年,不像和阿潭在狱中朝夕相 处,因此,不好第一个向他开口。不过,我判断阿潭应该会找他联手。说来说去, 我的人脉都是“兄弟”,但那的确是我当时实际的交往情形。 和辅导长商量之后,我决定拜托队上的经理士,请他当个联络人。经理士是一 等一级士官长,也就是俗称的“老芋仔”。我先假意找他聊天,聊的都是关于他的 事情。他告诉我他是广东人,十五六岁便跟着国民党军队背后跑,为的只是换一口 军粮吃。他是我遇过的“老芋仔”当中,惟一不吹嘘自己过去的。他坦承在他决定 跟着国民党军队跑时,国民党在大陆早已穷途末路,因此,也没跑过几个地方,便 胡乱跟着部队上船,来到台湾。我看他说话颇为老实,便把来意原原本本向他报告, 也暗示他这是辅导长的意思。 经理士听完之后,考虑了半天,最后竟然跟我谈起条件来:“可以是可以,不 过,我这里才刚有一个队员结训,他是我的最佳帮手,人顶聪明,把队员的财物交 给他,也不会污掉。如果你愿意来补这个缺,我是可以帮你打几通电话,跑几趟基 隆。我刚刚忘了告诉你,基隆是我当初登陆的港口呢!” 我虽然在“宏德补校”念的是商科,但对会计理财、公物保管却是糊里糊涂。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得好这份差事,便老实告诉他,并请他不要把刚才的话泄漏出 去。 我站起来告辞,但还来不及转身,他便叫住我。 “等等!”他也站了起来,“我都还没告诉你,要你到这儿来,是要帮我做哪 些事,你就替我决定啦!我有说要你理财会计?有说要你保管公物?你要知道,这 可是个十足的好缺。你去队上问问看,多少队员千方百计想来这里,问题是我中不 中意?” 他把我从门口拉回来,硬生生将我按坐在他的椅子上。 “来!听我告诉你!”他一把拉过帮办的椅子,在上面坐下,“我刚才有没有 告诉你,我来到台湾之后,便在这儿结婚生子?” 他看我摇摇头,便继续说:“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我来到台湾之后,省吃俭 用了十几年,才有能力娶妻。我有个女儿,今年刚从初中毕业,也顺利考取了五专。 我看她那副得意的样子,好像已经对她妈和我很有交代了。问题是,我希望她念高 中,将来或许有机会上大学,也算替我挣个面子。 你知道,在我们家乡,整个县城,好几年才出一个大学生,但不管我怎么说, 我那宝贝女儿就是不听。我让你来,其实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只需坐在这儿,有电 话就听一听,没事便读你的书,其他我自会打理。“ 我说:“那我到底还能为你做什么?” 他急忙挥手:“没什么!没什么!有的话就是……” 我静静地等着。 “就是我女儿升大学的事,要随时请教你。我听说考大学很不容易,每年十万 人,只取一万多而已。” 我向他点点头。他十分高兴地说:“辅导长那儿,我去报告。准了,嘿嘿!一 定准的,明天你就不要再去工场了,直接来这里帮忙。有机会我会带我女儿来,你 要帮帮我啊?” 我说:“那我基隆的事呢?” 他笑着直说:“没问题!没有问题!” 辅导长没有看错人,经理士办事不只牢靠,而且很有效率。不到三天,他便把 联络的经过和结果一五一十告诉我,连阿潭招待他的细节也不放过。 我尴尬地打断他:“谢谢你!这样很好,不过……” “不过什么?”这回轮到他打断我,“该办的,我都办好了,我约他后天下午 一点钟到总队来,到时我会负责带他进来。” 阿潭来时,就像走私的水货,先由经理士接着,几经转手,最后送到离队上最 近的福利社一角,辅导长在那儿等着。 见到阿潭,是在辅导长办公室。我们面对面,其实也没有多少话好说,只是确 认彼此真正的意思而已。我向他简述我的处境时,故意不断提醒他,并请他转告一 茶,我这趟出去是真的要去念书的,请他们不必筹备什么应酬式的赌局,作为我出 狱的生活基金。 阿潭耐心听完之后,对我点点头。我看得出他点头时神情是落寞的。他一直希 望我出狱后能和他携手打拼,共闯一番天下,没想到我几年书读下来,竟变成如今 这个模样。不过,他毕竟还是点头了。 我和辅导长送他出了后门,经理士早已等在那儿。挥手时,辅导长还很担心地 问我:“他会不会变卦?”我摇摇头。 我开始耐心地等待“新闻”,辅导长却显得相当急躁。有一次,他问我会不会 睡不着? 我说:“我这辈子惟一一次失眠,是在监狱决定考大学的那个晚上。之前和之 后,无论遇到什么挫折或险恶,总都能等到睡饱了再来应付”。 他听了,显得有些委屈:“那像我们这种容易睡不着的人,岂不都是傻瓜?” 我说:“睡得好的人,其实也是傻瓜,只不过比别人多一分精神和体力,去追 逐虚浮的欲望而已。在我看来,人生就像泡沫,吹得愈大,期望愈多。等到破灭了, 才心生许多不甘,却忘了即使不破,自己也还只是泡沫而已。我好睡,部分也是得 自遗传,我父亲只要数三下就睡着的。我惟一睡不着的那个晚上,是因为念头在吹 泡沫。其实那个念头,我可以等到白天再加以检视的。” 辅导长听完,只回答一个字:“喔!” 送走阿潭的第六天深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是一个还未学步的小儿,爬 行在一片漆黑的世界。我感觉那片漆黑是方形的,因为我是从一个角落爬到另一个 角落,每爬过四个角落,便回到原点。爬行时,从我的膝盖,和两只小手,不断传 来阵阵的刺痛。偶尔,我会坐着,用左手疼惜右手,再用右手抚慰左手,然后用双 手拨去膝盖的煤渣。有时,我会跪着,用手背来回抹去眼角的蛛丝,然后调皮地伸 出十指,在两颊与落荒而逃的小蜘蛛玩起“抓鬼”的游戏。 我不断地爬行,渐渐觉得世界已变成一个小圆圈,因为我已触摸不到任何的角 落。我正在缩小爬行的范围,坐着和跪着的频率也愈来愈高。我开始将抓来的小蜘 蛛,送进嘴里,腹中仍是饥肠辘辘。我开始动手捕捉蟑螂,捕不到蟑螂,便到处捡 拾老鼠屎。我吃了就吐,吐了又吃,吃够了,便像一只爬虫,趴在地上呼呼睡去。 睡醒之后,又继续下一段爬虫的旅程,从方形的漆黑到圆圈的世界,从坐姿到跪姿, 从捕食到呕吐。我心中充满着恐惧,而恐惧竟如一道拦水坝,堵住泪水的出口。 这样的梦,整晚不停地反复,仿佛电视画面的回放。我想用惊叫替自己解围, 但无论如何尝试,都还是在原地爬行。 我像一条返乡的鲑鱼,在拦水坝底下,不断绕着圈子洄游。 就在我决定放弃跳跃,开始模仿水草漂流的姿势,侧躺着身子,准备关闭两鳃 时,忽然凌空垂下一根长长的钓竿。 我立刻张口,咬住鱼饵,忍着一时的剧痛,随鱼线翻上岸边。 噙着甜蜜的泪水,我看见辅导长,手握当日的报纸,窗外一道金色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