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感单一的杨革文 其实,当小理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阳台上一遍一遍地给革文熬药的时候,杨革文 的心里是羞愧难当的。可是, 那药味就像装着魔鬼的瓶子里散发的妖气,在屋子 里绕来绕去,钻进他的鼻腔,嘲笑着他,剥夺了他所有的信心和勇气,他没有一次 能够走到阳台上看看妻子。 有几次,他真想大喊着把那黑糊糊的汤药掷向窗外——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 他觉得太对不起妻子了。但是,他不能。因为小理一直在看着他,眼里满是爱意, 没有一点不耐烦。小理永远是那么安静,静得像滴在桌面的一滴水。她从来也不抱 怨,对他的“对不起”也只是笑笑,至多拍拍他的手,安慰几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对自己,对妻子,杨革文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现在都有些惧怕上床睡觉。妻子越是温柔依旧,他就越自惭形秽;他越是自 惭形秽,就越瘫软无能;越是瘫软无能,妻子就越温柔依旧。 情感单一的杨革文忽然了解了痛苦的滋味。他痛苦,不是因为发泄不了的欲望, 他似乎好久没有欲望了。 “小理多好啊,可我为什么会对她失去了欲望呢?”革文问自己。 难道真的像小理认为的那样,是因为林立吗? 杨革文强迫自己没有像小理那样把一切都归罪于林处长。 林处长的老辣歹毒已经成为他程式化生活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 而且,革文早已把林处长列为身外之物,甚至在革文眼里,她根本就不是物,他犯 不上为了一个不是物的东西而伤脑筋。 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下——而且,这个女人还 是一个老太婆! 分房工作已接近尾声,革文的住房申请被驳回。原因嘛——你还年轻,以后有 的是机会,有许多老同志比你困难,你是一个党员,应该先人后己…… 循循善诱,语重心长,符合常理。 可是,不符合常理的是,老马竟然在已经拥有八十平米两室一厅的基础上又分 到了一套一楼的封闭单间! 几天前,老马的媳妇为了房子的事来过单位。革文在厅长办公室门前的走廊里 碰巧看到老马和妻子正在激烈地口角。 “别丢人现眼了,赶紧回家去!” “群众有了困难,不找组织找谁!” “回家去!” “偏不!” 革文正要去拉架,厅长从门里探出了头,革文就匆匆离开了。 老马分到房子的理由充满了人道主义——爱人下岗,没有收入;孩子面临升学, 生活困窘。为了让老马同志安心工作,把一楼又阴又冷的没人要的单间分给老马, 让他的爱人开个小卖店补贴家用。 虽然不公平,但是因为非常人道,谁也说不出什么。 而且老马的媳妇从厅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叫嚣:如果不给房子,就天天到厅长 办公室上班! 昧着良心闹,不给奶吃就咬破你的乳房;吃不着鸡蛋也要把鸡蛋捏碎,蹭你一 身黄汤! 别说是厅长,谁能不怕呀! 老马万事随心,在办公室里却不曾流露丝毫喜悦,对房子的事也是只字不提。 林处长就更跟没事人似的,除了给革文做了一次官腔十足的思想工作,不再做任何 解释。 只有刘副处长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革文的时候,走到革文身边。他用大手拍 拍革文的肩膀,递给革文一支烟,又帮革文点上。 革文没有客套,默默地接受了。 两个人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刘副处长突然严肃地盯着革文的眼睛说:“哥们 儿,发扬你宠辱不惊的优良传统,耐心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分到一套房子!” 寒假的第十二天,小理正在厨房做晚饭,陶陶在屋里大声喊:“妈妈,郑好阿 姨的电话!” 小理一阵高兴,她正好在想念着郑好呢! “嗨,你看你女儿,真是个小精灵,我并没对她说我是谁。”郑好在电话那头 称赞陶陶。 “我的女儿,能不机灵吗?”小理捎带着把自己也夸赞了一下。 “美的你吧,孩子要像你就糟了,杨王氏,未老先衰!”郑好“批判”小理。 “哈,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不表达思念之情,还抨击我,这让小女子我怎么能 接受?怎么能接受呀!”小理学着京戏里受了委屈的小旦。 “小理。”郑好却突然露出了真实的沙哑憔悴的嗓音。 “怎么了?”小理预感郑好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小理。”郑好突然啜泣起来,“小理,我,我怀孕了。” 天啊!最让小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小理,别唠了,菜糊了!”齐素清的喊声传来。 “知道啦!”小理捂住话筒,扭头应付了一声,然后继续和郑好的谈话,“什 么时候手术?”小理知道,郑好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生存权的。 “明天。越快越好,你说呢?” “你没告诉老孙?” “他出差了。”郑好说。 就是老孙不出差,郑好也会先斩后奏——因为他们的孩子不能属于自己的父母, 只能属于命运。 “明天我跟你去医院。”小理说。 “小理,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你。”郑好说。 “我也是。”小理说着,发现齐素清已经站在她的身后,正在侧耳倾听她和郑 好的对话。 放下电话,小理冲进阳台,阳台里缭绕着一股黑烟,炉火还在燃烧着。锅里的 菜是蒜薹炒鸡蛋,是因前列腺炎急性发作而住院的杨金山亲点的,现在已经和铁大 勺的颜色一模一样,几条死虫子似的趴在锅底。 病中的人无论老少,都像孩子一样渴望无微不至的关怀,小理立刻毫不犹豫地 奔向菜市场。“亲所好,力为具”,小理想,一定要把蒜薹买回家,让病中的公公 吃上最美味的蒜薹炒鸡蛋。 小理自豪地认为自己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聪明事。陪郑好走进手术室的时候, 她突然来了灵感,趁周围没人塞给大夫五十元钱,条件是她必须守在郑好的身边。 大夫毫不犹豫地撩起白大褂,把钱塞进便装的衣兜里,同时示意小理别声张。 这一切进行得比特务接头还要迅速,连正在换手术服的郑好都没有察觉。 手术室里并排放着四张手术台。郑好是一号台,三号台上躺着一个女孩,一个 年轻的男大夫正在为她做术前准备。 当大夫开始给郑好消毒的时候,小理的心脏就成了脱缰的野马。 郑好闭上了眼睛,小理伸出右手把她额上的头发归拢到她的脑后,然后用这只 手拿过郑好放在胸前的左手。 这两只手就那样慌张而又坚定地紧紧攥在一起,一直到郑好走下手术台。 三号台的女孩开始了惨叫,小理的右手用了用力,郑好领会她的鼓励,也用力 回应着小理。 一直在忙的大夫突然说:“行了。” “行了”,不是指结束了,而是指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开始。 大夫站在了郑好的两腿之间,小理努力把视线集中在郑好的脸上,她能感受到 郑好的左手猛地痉挛了一下。 从郑好紧闭着的双眼就可以感知她正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仪器的嗡嗡 声,她的左手逐渐失去了力气,小理使出了浑身的力量抓着郑好的左手,像是要把 自己的力气通通传递给她。 郑好粉红的面颊此刻像纸一样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理轻轻把郑好的 汗珠擦去。 “喊什么,做个人流就这么叫,以后生孩子还得疼死呢!”三号的男医生正训 斥着手术台上惨叫不止的女孩,结果女孩却叫得更欢了。 “哎,哎,”给郑好手术的大夫招呼着小理,然后对着郑好伸了伸下巴说, “没结婚吧。” 小理像郑好一样闭上了眼睛,她的右胳膊因为用力过度马上就要痉挛了。 大夫独自唠叨着:“那才怪呢,没结婚的个保个不喊不叫。” 郑好听到大夫的话,把眼睛睁开,无力地看了大夫一眼之后,又闭上了。 “行了。”大夫抬起了头。 “行了”在这个时候就像一道特赦令,意味着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郑好没有动,小理摸摸郑好的脸蛋,她仍是不动。 “把我的小郑好疼坏了,是吗?”小理俯在郑好的耳边,轻声安慰着,眼泪一 下子涌了出来。 “乖孩子,现在没事了,去躺会儿吧。”小理把郑好扶下手术台,又托着郑好 的身体,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休息室的床上。 郑好始终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睛了。 大夫问小理:“你是她什么人啊!” “姐姐。”小理亲了亲郑好冰凉的额头。 “对你妹妹可真够意思。”大夫边说边收拾仪器里的胚胎碎片,“想不想看看 你外甥?” “外甥?”小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能看到“外甥”也是那五十元钱买来的 “特权”。 “看看吧,替我看看他。”躺在床上的郑好忽然说话了,她无限忧伤地看了小 理一眼,然后翻身用被子蒙住了脸。 “这是小腿儿。” “这是小胳膊。” “这是肋骨。” 医生手里泛着青光的镊子在那个污秽的小盆里钳来钳去,冷静而熟练,像拼图 一样,竭力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肢体重新组合起来。 “咦,头呢?头呢?”在那滩粉黄色的胎盘边,她终于找到了胎儿的“头”。 小理的心立刻开始了绞痛,因为她竟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人类头部的雏形上,那双眼睛是惟一可以辨认出的器官, 因惟一而格外醒目。 只有小米粒大,像两粒黑色的砂。 可是,这两粒“砂”却立刻赋予那已经支离破碎的躯体以鲜活而又可怖的生命 力,让小理于刹那之间意识到,她是在和一个“人”对视——在和一个有血有肉有 眼睛有父母的人对视啊! 小理深深地凝望那双眼睛,甚至以母亲般的柔情幻觉出它们带着某种无辜的笑 意,包蕴着这个惨烈地夭折了的孩子无言无尽的倾诉。 所有的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贫富贵贱,都曾经和这个孩子一样大;不同的 是,他们最终得以长大成人。 而孩子的母亲——郑好,此刻正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那面脏兮兮的墙壁——仅仅 是看着,没有哀怨,没有委屈,没有期待,没有谢意,刚刚承受过的巨痛已经吞噬 了她思考的能力。 “好,挺利索,你们可以放心走了。”医生端着那个小盆进了卫生间,里面传 来水箱轰隆隆的冲水声。 空荡荡的走廊里,小理扶着沉默而虚弱的郑好向前走。 在楼梯的拐角处,三四个家属拥着一个女孩堵在那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给女 孩戴口罩、蒙头巾——小理认出,那个女孩就是三号床那个惨叫不停的姑娘。 小理扶住郑好,又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把郑好包裹 得比那个女孩子还要严实,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的士停在小理和郑好的身边,小理蹿过去替郑好打开车门,郑好一头栽倒在后 座上。 在小理蹬上的士的一瞬,凛冽的北风突然把那两粒“砂”吹至小理的眼前,小 理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灰色的三层建筑物。 小理想,今天最值得庆幸的不是手术的成功,而是郑好没有看到孩子的那双眼 睛。 “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疼吗?”小理把冒着热气的乌鸡红枣汤放在床头柜上, 扶起郑好说,“喝吧,补一补。” 郑好看着小理,心头忽地一热,她多想在小理面前大哭一场!但是,她狠狠拧 了拧自己的腿,警告自己——不许哭,不许哭! “没问题,没问题啦 ……”郑好笑笑,拉着长声说。 “什么没问题,老辈的人说,宁坐十个大月子,不坐一个小月子。小产比生孩 子还要伤身,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好好养。我决定从明天起还是把陶陶送到幼儿园, 然后专心伺候你和革文他爸。” “革文他爸?他爸怎么了?” 小理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连忙说:“岁数大了,感冒发烧,很正常。” “小理,你是知道的,我爸妈实在是太爱我了,年纪又大,我怕他们知道了会 受不了,我姐又……” “行了,和我还客套什么呀!”小理捂住郑好的小嘴。 郑好的两个姐姐是孪生,一个叫郑方,一个叫郑圆。比郑好大八岁,在日本双 双获得硕士学位后定居东京了。鞭长莫及,姐妹间除了在电话中互相问候,并不能 在生活上彼此关照。 “小理。”郑好忧郁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老树,突然心事重重地叫了一声。 “这两天你总这样叫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千万别闷在心里!” “唉,有什么可说的,都是自找的!”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谁的烦恼不是自找的,我还总认为我的烦恼 是自找的呢!”小理说。 “你的烦恼是命运安排的,我的可不是,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让老 虎咬死了,也只能算是活该。”郑好把头向后靠了靠,长叹一声,憋了好久的泪水 终于簌簌滑落,“小理,”郑好哽咽着说,“小文就要回国了!” 小理呆住了,这,这……这可太突然了。 小文是老孙的妻子,是郑好两个姐姐的大学同学,因为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而当 选为校学生会的学习部部长。 老孙高她们一届,是当时的学生会主席。老孙并不老,大名叫孙飒儒,因为名 字拗口,所以,包括老师在内,全校的熟人都叫他“老孙”。 老孙很优秀,又英姿飒爽,又温文儒雅,是女孩子疯追狂求的白马王子;小文 很出色,又文静漂亮,又冰雪聪明,是很多男孩子的梦中情人。 小文对老孙一见钟情,惦念得寝食难安。 但是,别人的追求像春天的大风,刮得老孙东倒西歪难以招架,无可奈何地系 紧了衣襟;小文的追求像冬日的暖阳,晒得老孙舒舒服服眯着眼,不知不觉袒露了 胸怀。 老孙和小文,一对惹人注目的金童玉女,如胶似漆地进入了热恋阶段。小文成 为好多女孩子的情敌,老孙则令众多男孩子嫉妒不已。 小文是郑好家的常客,郑好上初二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老孙。 老孙亲切地笑着,拍拍她的头,对郑方说:“你妹妹真好玩。” “你才好玩呢!”郑好撅起红樱桃似的小嘴,瞪了老孙一眼。她讨厌老孙,老 孙那么帅,帅得让人心烦意乱。 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山深处的小囡囡突然领略了大都市的繁华,风华正茂 的老孙在刹那之间就敲开了十四岁的郑好的心扉,并且牢牢地占据,直至今天。 郑好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心痛的滋味,每当小文挽着老孙出现在她家时,她的 心就是一阵巨痛。 小文与老孙结婚的那天,郑好正忙着中考复习。家里人都去参加婚礼了,留下 郑好一个人在家。郑好的心痛极了,痛得满床打滚。她偷偷吃了几丸妈妈的速效救 心丹,然后一头扎进题海中。 爱,就是痛;痛,就是爱啊! 郑好依然天真乖巧,依然活泼热情,但是,她发疯地学习,发疯地用功,因为 她已经确立了生活的目标。 她的目标太高太远,需要她付出无尽的艰辛和努力。 她的目标是“老孙”——出类拔萃、风度翩翩的孙飒儒啊! 小理是早熟的,郑好也是早熟的。小理永远注重别人的感受,命运安排她必须 为别人活着,永远没有机会关照自己。郑好为自己活着,永远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永远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怎样做才能得到她想得到的。 郑好考取了老孙读过的大学,父母捧着郑好的通知书激动得四只手发抖。与此 同时,郑好的两个姐姐也办好了赴日读硕士的手续。郑家的三个女儿一时被传为佳 话,被邻家称为“三朵金花”。 郑好背着爱情的重负泅渡学海,跋涉书山,却和轻装前进的孩子们一样到达了 胜利的终点,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心里为自己欢呼。她离老孙又近了一 步,她还要继续追随下去,爱情将引领着她一路嗅着老孙的气息,沿着老孙的足迹 前行。 小文和老孙参加了郑好一家为郑好金榜提名举行的庆祝晚宴。灯下,十八岁的 郑好长发披肩,楚楚动人。 小文的确是个好姑娘,挑不出人家一点毛病。老孙和她有说有笑,看不出有任 何可乘之机。 “来!”老孙终于只把眼光投向郑好一个人了,“祝小妹继续努力,学有所成!” 整整一个晚上,郑好没吃一口菜,除了喝花茶,就是喝红酒。她的整个身体都 被老孙塞满了,容不下一点食物。 “郑好呀,从现在起,我们大家都应该向你小文姐姐学习啦!”郑好的父亲不 胜酒力,硬着舌根说,“你小文姐姐马上就要公派美国留学了……” 难道说,在这片国土上,将要只剩下她和老孙了吗?父亲后来说了些什么,郑 好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急切地问:“那孙哥哥怎么办?” “孙哥哥不能去,哥哥还有自己的事业呢!再说,孙哥哥想媳妇了,就过去看 看呗!”老孙笑着说。 “小文姐姐,你不想孙哥哥吗?”郑好的提问把大家逗笑了。 “想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早早嫁给了人家呢!”小文娇滴滴地说。 郑好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的人,突然发现了前方的一丝光亮,她激动得 浑身发抖,欣喜若狂地向着光亮飞奔…… 哪个女孩子的爱情故事能比得了郑好的惊心动魄?哪个女孩子的爱情意志能比 得了郑好的坚韧不拔? 郑好啊郑好,是小理永远读不完的一部真正的好作品! “你们打算怎么办?”小理问郑好。 “能怎么办,我将信守诺言。” “把决定权给老孙?” “是的!” “可老孙是怎么决定的呢?” “老孙现在就在美国,他的决定要到他回来才能知道。” “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 小理握住郑好的手,“怪不得你才去医院,大夫说你的孩子已经成形了,你早 就知道怀孕了,是吗?” 郑好不语。 “你呀,你疯了!” “早就疯了,十四岁的时候就疯掉了。” “但是,小文还爱着老孙,是吗?” “小理,谁能放弃老孙呢,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你一点也不知道!” “我早就说过他不会永远属于你。” “不,他永远属于我,我永远属于他,即使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 “如果老孙决定不离婚,你怎么办?” “我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小理,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 “什么?”小理惊愕地看着郑好,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先知先觉的女人吗?这个 郑好啊,她那娇娇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蕴涵着多少力量? “小理,你想想我为什么一直坚持学英语?”郑好问小理。 小理迅速搜索着她的记忆频道。是的,从她认识郑好的那天起,她就发现郑好 对英语情有独钟。去年,郑好还获得了英语专业的本科学位证。可是,这与她和老 孙的感情有什么关系?难道郑好要…… “小理,我从未奢求与老孙白头偕老,老孙陪我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我知足 了……有几个人能实现梦想呢?老孙是我的全部梦想,我却将梦想实现了,我多幸 运啊!即使身边没有了他,我也会微笑着继续我一个人的生活。老孙是我的全部, 而我还是我自己。”郑好忽然对小理说,“去,帮我拿一支笔来。” 郑好静静地看了小理一眼,拽过小理的右手,展开小理的手掌。然后,一笔一 画地在小理的手心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守得云开待日出。 小理忍着痒痒,注视着郑好把这几个字写完。 “守得云开待日出,守得云开待日出……”小理默默地读着这几个字,忽然发 现这句话是那么美,让她模模糊糊地被“云破日升”的美景感动着,又模模糊糊地 生出一缕“绝处逢生”的希望。 “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注视他、关怀他,但绝不会霸占他。只要他过得好,就 是我最大的安慰。”郑好望着小理,满怀深情地倾诉着她对老孙的爱情。 郑好向老孙敞开心扉的时候,如果老孙断然地拒绝了她,郑好是绝对不会再向 前迈进一步的,她不会让老孙受委屈,她会永远尊重老孙的选择。 我给了他幸福,只要这样就可以了——郑好认为,老孙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如果小文是老孙的幸福,那么郑好就会义无返顾地退出,就像当初她义无返顾 地把战栗着的自己奉献给老孙,成为老孙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郑好刚走进大学的校门,小文就赴美留学了。 郑好开始了等待,她等待着老孙的电话,等待着老孙的出现。她没心思做别的, 只是等——边等待边想念。 两个月以后,郑好的妈妈给老孙织了一条毛裤,她对郑好说:“你孙哥哥生意 忙,你给他送去吧。” 在把毛裤送到老孙手中之前的几天,郑好大病了一场,思念与憧憬带来的焦虑 火一样焚烧了她。 “真合适,真舒服,真好!”老孙穿着黑色的贴身羊毛裤,像十八世纪的法国 王子。 老孙是王子,郑好就是美人鱼。 美人鱼已经扣开了海巫婆的门,她要用她的声音、她的舌头换取与王子的朝夕 相处。 老孙与郑好聊了很久,聊学校的老师,聊专业课和选修课的设置,聊学校的大 操场——大操场上的看台是他和小文谈情说爱的主要场所。 当晚,郑好就一直在学校大操场的看台上坐到星光满天。 “小文姐姐不在你身边,谁来照顾你?” “食堂的师傅照顾我呀!” “饭菜可口吗?” “我像小猪一样,吃什么都可口。” 至今郑好仍是喜欢呆呆地看着老孙吃饭。老孙吃饭的样子像个孩子,对各种食 物都会产生蓬勃的食欲,是真正的男人才会有的样子。 “你喜欢吃红烧肉吗?” “喜欢,可惜食堂的师傅们做得不地道,一点儿也不好吃。” 郑好回去后,立刻买了一本食谱,她当天就学会了烹制红烧肉,晚上就用饭盒 装着给老孙送去了。 “你想小文姐姐吗?”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 “就是……”老孙笑了,“这不是小孩能懂的。” 郑好的脸红到了脖根,她怪自己太失态了。 “孙哥哥,我可以经常照顾你。” “你?”老孙的眼睛掠过一丝光芒。 老孙后来对郑好说,郑好的这句话让他第一次正视起郑好来,就是在那一刻, 他才发现郑好已经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干干瘦瘦的小郑好已经长成了丰满美丽的 大姑娘。 她还要照顾一个长她十岁的大男人呢! 郑好,真的是太好太好,哪个男人都会无法抗拒,何况是妻子远隔重洋又不知 何日是归期的老孙。 老孙吃着郑好亲手做的红烧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对郑好充满了渴望。 他一边品尝着红烧肉,一边第一次品尝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 他没有渴望过小文,是小文永远在渴望他。 渴望的感觉怪怪的,令他不能自已。一向检点雅正的他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确 切的女人梦遗了。 老孙是喜欢郑好的,一直都是,像喜欢邻家的小女孩。 现在,小女孩长大了,而他还不够老。 再次见到郑好的时候,老孙的身上就多了一些意味,而郑好的身上则多了一些 气息。这种意味和气息就是情不自禁,就是一拍即合,只有相爱着的人才能感应得 到。 郑好又依照老孙的口味做了一大饭盒四川回锅肉。美滋滋的郑好看着老孙美滋 滋地吃着,调皮地说:“我看孙哥哥不像小猪,倒像是小狗,专门吃肉的小狗。” “随你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孙放下了筷子,双手摆弄着桌上的玉石 镇纸。不该爱的时候发生了爱,想爱的时候不敢去爱,谁能不烦啊! “郑好,有男朋友吗?”老孙不看郑好,低着头突然问。 “为什么问这个?”郑好愣住了。 “我总是把你当个孩子,事实上你早已经长大了……”老孙叹了一口气,不再 说话。 郑好也不说话,她突然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没了主张。 “郑好,凡事都要想到后果。你不是喜欢给哥哥做菜吗?你知道吗,上次的红 烧肉盐放多了。你轻轻松松放了盐,哥哥的嗓子却给吃哑了。”老孙的声音变得紧 张起来,“以后咱们把后果想好,再放盐,可以吗?” 郑好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大铁钉,死死地钉在椅子上。她低着头,挪动着脚步, 但她动不了,她的两脚在地上“嚓嚓”地蹭着。 老孙注视着郑好,他想过去抱她,但他也动不了。他后悔一连串说了那么多, 他觉得那些话好像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不得不说出口的。 郑好抬起头,先说话了:“孙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吧?想得太多是要长白发的 呀!”郑好歪歪头,恢复了顽皮的笑容。 郑好及时地吐出了这句话,这句话的形式和内容为两个人以后漫长的感情故事 确定了基调——微笑,若无其事地微笑,即使心在滴血,也要若无其事地微笑。 郑好的若无其事和若无其事的微笑给了老孙真正的轻松——这种轻松是男人最 向往的,最需要的。 小郑好呀小郑好,你果然是可爱无比的!老孙释然了,肩上的重负一下子就轻 若鸿毛了。 美人鱼开始了舞蹈,王子被她美妙绝伦的舞姿吸引了,他的眼睛为之一亮,连 声赞叹着人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尤物。但是,他对美人鱼锥心刺骨的疼痛一无所知, 一直到美人鱼化为海上的泡沫,他都一无所知。 “是吗?”老孙笑着反问郑好,“就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听到的都是我的 梦话。” “好嘛,大白天还睡觉,你真的像小猪了。”郑好两手撑住椅子的边缘,两条 漂亮的小腿俏皮地前后踢荡着,尽管她的心又一次开始了绞痛! 一个秘书敲敲门,走进来,“孙总,你的传真。” 老孙扫了一眼,对郑好说:“明天我要出差去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呀?”郑好笑着,若无其事地。 “三四天吧。” “那好,你准备准备吧,我先走了。”从郑好坐的位置到老孙办公室的门口, 只有五步,此刻却像五十步。她的后脊梁被老孙灼热的目光炙烤得疼痛起来。 郑好下意识地回头,险些撞在老孙的怀里。 也许,老孙的怀抱正在向她敞开。 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 郑好的脸紧紧贴在老孙的胸口,她闭上眼,不说一句话。 郑好经过了艰辛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了老孙的怀抱 ;而老孙却在想,生活啊生活,一段谁也想不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的心情由几 天前的五味俱全转成了纯粹的甜蜜。 郑好是老孙的起点,老孙是郑好的终点。 郑好让老孙甜蜜,那甜蜜就像他俩的爱巢里弥漫着的奶油气息;老孙让郑好苦 涩,那苦涩就像马拉松冠军冲刺之后悲喜交加的感慨。 小理一出门,郑好的眼泪就倾泻而出。 她尽情地哭着,为她的孩子,为自己,也为小理,更为无常的人生。 那天,郑好采访完回到办公室,发现小理正坐在电脑前,失神地望着黑色的屏 幕发呆。见郑好进来,赶紧起身让座。郑好坐下后,晃了晃鼠标,屏幕上显现出小 理刚刚看过的内容——“性爱天地”,一个网站的专栏。 在专栏的目录上,有一篇文章的题目留下了被点击过的痕迹,那篇文章的题目 是《男人为什么会阳痿?》 小理呀小理,怎么苦命的事情都让你摊上了! “性”,一个“竖心儿”加一个“生”,顾名思义,性由心生。性就是心,没 有了性,心就名存实亡;心就是性,没有了心,性就失去了乐趣和依托。郑好很庆 幸,她在十九岁就享受到了有心有性的健康生活。她因此而精神饱满,内心充实, 因此而越发的坚强。 “性”是她和老孙感情的黏合剂,他们并不是只因为“性”而相爱,但可以肯 定地说,有了“性”的和谐美好他们才更加相爱。老孙需要“性”,而她更需要, 所以,她几乎每天都要煲补汤给老孙喝。 小理说得多好,女人是锁,男人是钥匙,女人永远只能等待男人的开启;而男 人,高高在上地享受着开启了锁头的那一声脆响。 没有万能的锁,但是,有万能的钥匙;万能的钥匙高高在上地开启着每一把锁, 然后,给每一把锁留下被征服的空落。 老孙会不会是一把万能钥匙? 六年了,老孙没说过小文的一句“不好”,甚至根本就没提过小文。但是,他 仍是履行着丈夫的职责,时刻关心着小文并且让小文及时地感受到他的关心。 他一次次地哈着郑好的耳朵说:“爱你,爱你。”但是,他从没说过不爱小文。 郑好了解小文的好,可小文没有过老孙的骨肉,而她曾经为老孙孕育过他的骨 肉啊!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的腹中还跳动着一颗心脏,那颗心脏一半属于她,一半 属于老孙。那是一个孩子的心脏,那个孩子一定又漂亮又健康又聪明。因为,他诞 生在他的父母最水乳交融的时刻——那一次,老孙让她快活得流下了眼泪。 郑好开始了对老孙的想念,她闭上眼睛,仿佛感受到老孙温热宽厚的双唇正在 一点一点地向她凑近,仿佛感受到老孙温热宽厚的双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撩开她的衣 襟…… 冰凉的泪水流过郑好的眼角,她睁开双眼,捧着老孙的照片吻了吻。 此刻的老孙一定已经在小文的甜吻中睡熟了——他还没适应时差呢! 适应了时差,老孙会打电话过来吗? 美人鱼远远地伫立在宫殿前的玉阶上,笑容可掬地目送着王子去邻国相亲,她 不知上帝最终会把王子赐予谁,是她?还是小文? 依旧是冰冷的阳台,依旧是呛人的油烟,依旧是洗碟涮碗,依旧是公婆那两张 防备的脸,依旧是革文——革文依旧。 和郑好重温她与老孙的爱情故事,就像是看完了一部感天动地的爱情大片。心 潮仍在起伏的小理擦干感动的泪水,无奈地重新回到柴米油盐的现实世界。 这一晚,小理空前地沉默。 小理和革文没有肉体的交流,但小理一直努力保持着他们之间的精神交流。她 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精神交流的度,她不能让这种精神交流过度,过度到必须过渡到 肉体交流才算真正地进入了交流的境界——她的丈夫不同于郑好的情人。男人各有 所长,革文什么都好,就是无法胜任肉体交流。即使是和革文做精神交流,小理的 语气也尽量像一位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她怕和丈夫过于亲热,会让他感到压力,伤 及丈夫男人的自尊。 革文已经习惯了妻子和他的这种朋友式的交流,这种交流像一根线一样把他们 联系在一起,他们都下意识地维系着护佑着这根线,好像这根线断了,两个人就彻 底地隔绝了似的。 可是今晚,这根线怎么会突然断了呢?——小理的沉默让革文很是不安;小理 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汤药也喝了,杂志上的土疗法也用了,作为妻子,小理已 经仁至义尽,就算是对他有意见也很正常啊!这样想着,革文的心里立刻就空空的, 虚虚的。 “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妈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为了尽快打破沉默,革文 没话找话地问小理。 “没做什么。”小理说,闷闷的。 “那……”革文想继续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想搂搂小理缓和一下气氛,又觉 得不合时宜。 正在革文进退两难的时候,小理突然说话了,“我去陪郑好做流产手术了。” “哦。”革文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淡淡地问,“她和老孙怎么样了?” 郑好和老孙的故事,小理并没有瞒革文。她讲给革文听,是想通过故事中的某 些情节给革文以暗示,以启迪。可是,暗示也好,启迪也好,对革文这样的人竟没 有丝毫成效。 与其转弯抹角地暗示,还不如直截了当痛痛快快地实话实说,既省时间也省力 气;尤其是和自己最亲爱的人,干吗要虚头巴脑的——大男人杨革文一向这么认为。 “还用问吗,人家两个永远是那么好。” 小理隐去了关键情节,她想把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爱情故事时刻摆在革文眼前, 以此衬托他们夫妻关系的不完美,目的还是在于暗示和启迪。 郑好和老孙的性爱,小理曾经试探着讲给革文。小理说:“郑好说她每次那个 ……都……,有时候还会有两次呢!” “你呢,你有几次?”革文问。 “我……”小理一狠心说,“我不知道什么是高潮。” “有就是有,干吗不好意思承认啊!”革文狡黠地看着小理,笑着说。 小理好想说——我是装给你看的,可她终究还是咽下去了。 她期待着革文能接着与她探讨些什么,让她得以有勇气把实话说出来,可是革 文却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了,革文根本就不明白她的心思。 这一次革文也同样不明白。 “你说她和老孙能结婚吗?”果然,革文扯到郑好和老孙的婚姻问题上来了。 “干吗非要结婚?!”小理的心立刻被失望和怅然塞满了。 “婚姻是责任、是义务呀!” “我们有婚姻,你尽到丈夫的责任和义务了吗?”小理放高了声音说,说完又 觉得自己言重了,惊慌地等待着革文的反应。 革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没事似的接着说:“不结婚混在一起图个啥呀?” “你说说,结婚又图个啥?我和你结婚图着你什么了?”革文的隐忍让小理很 是恼火,她极不友好地抢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