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片土地太干了。实际上,它根本就不够土地的资格,不管你掘它多深,除了 沙子,就是沙砾,没半星点儿土的痕迹。 一壶清清亮亮的水喷进去,只听“咝咝”蜥蜴吐信子的几声,就被吸得一滴不 见,霎时间,连点湿痕都没了。 门前,开垦出一块两步宽三步长的疆域,长着三分之一面积的明黄色中国生菜, 三分之一面积的淡绿色香菜,六棵缀着上青下红果实的樱桃西红柿。旁边蹲着一个 男人,一手提着一个带莲蓬头的大塑料水壶,一手摸摸刚浇过的土地,“应该叫戈 壁才对。”他想。 他拔了一小把生菜,放在地上,又去拔香菜。当他摘了两个小西红柿,用手擦 擦,塞进嘴里,再去拿生菜和香菜时,它们已经蔫得暗了颜色。他抓起它们,正要 跑回屋浸在水里,一条灰色的影子,大毒蜥般,张牙舞爪向他扑来,吓得他朝旁边 一闪,拉开自卫架势。 一阵响脆的大笑,男人歪歪脖子,举起生菜香菜遮住太阳光,细眯眯眼,见晓 岚笑得弯了腰,旁边还有一个穿裙子的,外形颀长,他不好意思再大歪脖子细瞅, 遂站直了。 “我以为被Gilamonster 吞了呢?” Gilamonster ,大毒蜥,美国西南部大戈壁里的巨大型蜥蜴,据传,可以吞下 一头小牛。 “不请我们进屋,晒死我们呀!”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华氏107 度(约 摄氏42℃),湿度11%,蓝天底下简直就是一个大烤箱。 “请进,请进。”他跨前一步,推开房门,再撤回胳膊,把着门口,“我以为 你们路过呢。” “今天没班儿?”晓岚一步跨进屋。 “星期日十二点开店,等会儿就走。”他应着,另个女人从面前通过时,他不 由后退了一步,灵魂里“哇”了一声,好高啊。 进了屋,晓岚把空调钮旋到最大,风口“嗡”地一声,像一只巨大的手,一下 子把身上的暑气、汗湿抹走了。 男人偷瞅一眼那个女人,女人正拎着裙子下裾往下坐,显出一副浑圆。他胸腔 里顿时撞起一面小鼓,忙窜进厨房,水里泡了生菜和香菜,倒两杯黑黑的可乐,加 冰,端到方厅,放在茶几上。茶几是木头的,旧了,暗暗的。 晓岚和女人坐长沙发上,上午的阳光直扑到他们身上。 他背对窗,正好对着女人的正侧面,圆脸盘,一对大眼睛,圆而微凸的颧骨凝 塑了一整套耐人琢磨的高雅和富贵气。长颈子,皮肤细腻,头发拢向脑后,左盘右 绕,聚到脑后顶,耳垂坠儿悬着一片嫩嫩的金蕊叶,白白净净薄薄的耳廓。女人喝 一口可乐,眼睛向他移来,他赶紧去瞅晓岚。 “军亮在家吗?”晓岚是王军亮的媳妇。王军亮是他的老铁。 “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春影,这是领袖,领导的领,袖子的袖。”晓岚说。 领袖全名张凌霄,美国人那笨嘴,凌的阳平声发不出来,变成了阴平,把霄说 成了“休”,凌霄,乍听起来,就像香港人的港式普通话“领袖”。俗话说,进哪 家门说哪家话,人家美国人都称他“领袖”了,咱在人家土地上呆着,哪能不承认 呢? 于是,中国人见面就管他叫领袖。他开始还谦虚了一段时间,最后看是大家真 心拥戴,毫无不恭之意,也就顺水推舟,就像赵太祖当年在陈桥被迫“黄袍加身” 一样。 被称为春影的女人,“咯儿”,笑了一声。他脸不由一红,也跟着咧咧嘴儿。 “这是徐春影,双人徐,春天的春,电影的影。大学同学,同班同寝室。” 徐春影略抬抬身,现出丰满的身子,朝张凌霄一点头,一微笑,牙真白,雪一 样。 “找着房客了吗?”晓岚问。 他租住着一套两居室单元,一个人,就将另一间小一点儿的房间转租出去。 见晓岚问,眼角迅疾一瞥徐春影,“暑假,不好往外租唉。” 晓岚灌一口可乐,拍拍徐春影肩膀,“我给你找了一个。不过,这位房客有一 个条件,非常特殊的好大一个条件。” 晓岚大大咧咧,常和他开玩笑。一个男单身,来一个女房客,何况房里只有一 个卫生间。这儿的中国人不在背后讲死他。 他想把玩笑顶回去,话到嘴边,又有一丝不舍。“我这儿家具现成的。电视、 录相机、微波炉、锅碗瓢盆随便用。” “不是家具的问题。她的条件是:结婚。” 张凌霄的心又跳了起来。离婚两年了,一直没遇着合适的女人。 看看徐春影,徐春影正看着他,满眼的期待。他怎么想这都不可能是真的。 一米六一,卖鞋的。 想开了,他也平静了,“昨晚军亮没少收拾你,大上午说话颠三倒四。”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