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根胶管伸进李秀玲的喉咙里,一碗一碗殷红的高锰酸钾水通过塑料漏斗和胶 管灌进李秀玲的胃里,接着便是翻江倒海的呕吐……半天下来,把李秀玲折腾得一 点力气也没有了。傍晚儿子刘庆年把她从公社卫生院背回了家,倒在土炕上时,她 再也没有了骂人的精神头…… 刘庆年回到了南院,许灵芬满脸不高兴,说你心里头只有你妈,还回来干啥, 跟你妈过去算了。刘庆年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许灵芬一巴掌,把许灵芬打愣了,捂 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来。刘庆年指着她的鼻子,样子有点凶:“你说,你用了啥法让 ‘混子’那王八蛋那么听你的!”许灵芬这才明白刘庆年为啥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她依旧捂着脸,说你妈打了我,还不兴我去告状咋的!牛主任听我的,是因为我占 在理上!刘庆年咬着牙,质问许灵芬,他有啥权利随便绑人,差点出人命你知道不! 许灵芬从大队部回来就没出门,“混子”只说让她回家,他给她出气,她可没有想 到“混子”会绑人,也没有想到李秀玲会寻死觅活,让刘庆年这么一说,她也有点 害怕,问刘庆年:“你妈咋的啦?”“咋的啦?吃了毒药,差一点就完了!”许灵 芬便不再吱声。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后来刘庆年就躺下了,许灵芬也跟着躺下了, 只是谁也没有兴趣办那事。第二天一早晨,许灵芬醒来时,刘庆年已不在屋里,喊 了两声没人应,穿鞋,下炕,挑开门帘,外屋已没有了刘庆年的自行车。她有点沮 丧,刘庆年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呢! 刘贤年很晚才回到家,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走进正房屋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吃过晚饭的迹像,母亲盖着被躺在炕上,父亲刘兆兴坐在炕的西头,一只腿支 起,一只胳膊肘拄在上面,用手托着腮,显然他的牙疼病又犯了。妹妹刘颂年坐在 炕沿上,低头抽泣着。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氛。刘贤年问怎么啦,出了 什么事情,谁也不答话。他走到妹妹跟前,问她为啥哭,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妹 妹抬起头来,哭着说,都是许灵芬办的好事,把咱妈给害苦了!妹妹把他拉到西屋, 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讲得不全,她也是听父亲刘兆兴讲的,刘贤年还没等刘颂年 把事情讲清,便按捺不住,说要给母亲报仇,去找许灵芬那婊子算账,妹妹刘颂年 一把拉住了他,说就你那胳膊你那腿,你咋怎么的了许灵芬,何况二哥在家呢!刘 贤年一想也是,他无论如何不是许灵芬的对手,再说,他二哥刘庆年肯定会护着自 个儿的老婆,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上,说我要是好胳 膊好腿,许灵芬肯定不敢这么嚣张。村里头好多对公婆不敬的儿媳妇都是让小叔子 给治服的,可刘贤年没有这个本事!妹妹刘颂年在一旁劝他:“忍了吧,咱们不跟 她一般见识!”刘贤年恨恨地说,不能忍,咱们得给死去的大哥报仇,得给受了冤 气的妈妈报仇!妈妈说可咱们打不过她呀,她有二哥帮着呢!刘贤年说那就等二哥 走了之后去收拾她,兄妹俩就这么商量好了。第二天,刘兆兴去生产队上班,不能 因为出了事就不去上班了,日子还得过。刘颂年去上学,刘贤年没有去集市上摆摊 揽活儿,呆在家里照看母亲,伯母亲想不开再寻短见。八九点钟的时候,刘贤年听 到有人进了外屋,那人又进了妹妹刘颂年的屋子。刘贤年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妹妹 回来了,他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刘颂年显然是一路哭着回家的,脸上的泪还 没来得及擦,听刘贤年这么一问,又有泪水从眼里流到了脸上。“我上不了学了, 同学们都知道了咱家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可难听了,我在教室里一分一秒也呆不 下去了。听妹妹诉苦,把刘贤年的火又激起来了,他说他非得找许灵芬算账出出胸 口这口恶气不可。他让刘颂年照看母亲,说我去找那婊子算账。没等刘颂年说什么, 刘贤年便走出屋子,从院子里拿了一把锹,朝南院走去。他打定主意,要趁刘庆年 和许灵芬不注意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许灵芬面前,用锹把她的那半只耳朵给铲 下来,豁出去坐几年大牢,坐牢反而有饭吃!刘颂年意识到要出大事,也顾不得跟 东屋的母亲打招呼了,急匆匆地去追刘贤年,到了南院许灵芬的屋子,刘颂年才追 上刘贤年,俩人同时出现在许灵芬的屋中。兄妹俩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二哥刘庆 年居然不在家,屋里只有许灵芬一个人。许灵芬原来也是躺在炕上的,见刘贤年拿 着一把锹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刘颂年,她便知道来者不善,下了炕,站 在炕边,注视着站在她眼前的两个人。屋里没有了刘庆年,看着许灵芬那惊恐的目 光,刘贤年反倒没有了要铲掉许灵芬半个耳朵的冲动。其实,他手中的那把铲锹锈 锈斑斑,根本不能把谁的耳朵铲下来。但总得给许灵芬一点教训,让她往后别再疯 狂。双方对视了几十秒钟之后,刘贤年跟许灵芬说,我本来是打算铲掉你的半个耳 朵的,我情愿为你那半个耳朵去坐牢,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为你那半只耳朵坐牢不 值,但我不能便宜了你。说着,刘贤年举起手中的铁锹,照着许灵芬的大腿铲了一 下。许灵芬一哆嗦,一咬牙,竟然没有吱声。刘贤年跟她说:“这一锹是为我死去 的大哥铲的!”接着他又举起那把锹,照着许灵芬的大腿又铲了一下。许灵芬仍然 一哆嗦,一咬牙,但还是没有出声。刘贤年又跟她说:“这一锹是为受冤的我妈铲 的。”刘贤年还想找个理由再铲许灵芬一锹,让妹妹刘颂年给拦住了,她跟刘贤年 说算了,饶过她吧。兄妹俩离开许灵芬的屋子时,刘贤年对许灵芬说:“你去找 ‘混子’那王八蛋告状吧,我等着!” 过了一个多小时,真有两个民兵来到刘家的院子,跟刘贤年兄妹说:“跟我们 走一趟!”刘贤年知道许灵芬果真到“混子”那里告状了。他跟那两个民兵说,一 人做事一人当,许灵芬是我铲的,我自己去就行,跟我妹妹无关。两个民兵说那不 行,牛主任有交待,你们俩都得去,少一个也不行!刘颂年说去就去,反正我又没 怎么她!就这样,刘贤年。刘颂年兄妹俩被两个民兵带到了大队部,治保主任“混 子”果然等在那里,来回踱着步,满脸的怒容。兄妹俩进屋后,还没站稳脚跟, “棍子”抬起巴掌,狠狠地扇了刘贤年一耳光,扇得刘贤年两眼直冒金星,差一点 就摔倒。紧接着“棍子”又扇了刘颂年一巴掌。刘贤年破口大骂:“混子,我操你 亲妈!”“混子”并不答话,找出一根绳子,把刘贤年踢倒在地,上来就要捆人。 刘颂年也急了,上前死死拉住“混子”的胳膊,在“混子”的手腕子上狠狠地咬了 一口!痛得“混子’“哎哟”一声,冲两个民兵喊:“把这小子给我拉开。”两个 民兵便上来死死架住刘颂年。“混子”腾出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刘贤年捆了个结 结实实,刘贤年在那里破口大骂,把“混子”的八辈子祖宗都骂遍了。“混子”并 不答话,又找出一条绳子,竟然把刘颂年也捆了起来。刘颂年连踢再咬,但她哪里 是“混子”的对手。“混子”把刘家兄妹拉到大队院子外面,把他们捆在电线杆上, 背靠着背,他要让刘家人出丑出个够!刘贤年依旧在骂,刘颂年却不敢抬头,有人 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了正在公社开会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支部书记没开完会,就急匆 匆地赶回大队,命令“混子”赶紧给刘家兄妹松绑…… 第二天早晨,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刘颂年还没有起床,刘兆兴在门外喊了两声, 没有应,推了推门,门是插着的,想到昨天女儿受的委屈,刘兆兴有一种不祥的感 觉。他来到院子里,扒着女儿屋子的窗户往里看,炕上竟然没有女儿。他推开窗户, 跃进了女儿的屋,看到的情景差点让他昏死过去。只见刘颂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身旁有一只绿色的酒瓶,屋子里弥漫着敌敌畏味……他抱起已死去多时的女儿,嚎 陶大哭。哭声惊动了仍躺在东屋炕上的李秀玲。赶紧起来问是怎么回事。女儿屋子 的门是关着的,她也来到院里,也从窗户里跳进了女儿的屋子,看到死去的女儿, 当场昏死了过去…… 刘贤年站在妹妹的尸体前,欲哭无泪,是他害死了妹妹,如果不是他想到要去 惩罚许灵芬,哪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攥紧拳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混子”告 上法庭,一定要给妹妹报仇! 许灵芬知道了刘颂年的死讯,怕刘家人找她算账,不敢在老槐树下的院子呆了, 连换洗的衣服都没顾得上拿一件,偷偷溜出院子,回娘家躲着去了。 刘兆兴和刘贤年把刘颂年的尸体放在排子车上,刘贤年推着排子车来到公社大 院门前,在报纸上写了四个大字“严惩凶手”,贴在排子车的车邦上。公社大院位 于公路南侧,门口就冲着双岭汽车站,不一会儿,排子车周围就围了不少的人。刘 贤年此举终于惊动了公社大院里的父母官,一位公社副书记走出来,问刘贤年这一 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刘贤年早把这一套词儿想好了,他告诉那位副书记,说双岭 大队的治保主任牛大力混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用对待阶级敌人的方法对待 贫下中农内部的家庭纠纷,把无辜的刘颂年活活逼死了,不把凶手严惩办了,他就 把妹妹的尸体放在这儿……那位公社副书记一听问题挺严重,赶紧通知公安部门。 “混子”是想通过这种“铁的手腕”在双岭大队的社员面前树立一种仅次于大 队党支部书记的威信,特别是要让那些受他管制的四类分子们看看,他“混子”连 犯了错误的贫下中农都要绑,何况四类分子。除此之外,他之所以对李秀玲和刘家 兄妹采取了那种极不人道的行为,是要给王家月传递一个信号:顺我者昌,逆我者 亡!你王家月听我的,顺从我,我就给你摘掉四类分子的帽子,你不听我的,不顺 从我,我就让你永远不得翻身。他还真怕王家月有那种宁死不屈的骨气,那样,除 了多听取王家月几次“思想汇报”之外,其他的什么也得不到。经过前天上半晌听 取她的“思想汇报”,“混子”心里已有了底儿,那王家月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这 几年又一直受管制,压抑着呢,真的有人给她那种条件那种环境,她感谢他还来不 及呢,更何况她盼着早一天摘除四类分子的帽子!有了这种自信,“混子”便在惩 办了刘家兄妹的那天夜里,翻墙进入了王家月的院子。别看王家月是四类分子,住 得可真亮敞,她三岁时娘就死了,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既当爹又当娘把她拉扯成人, 哪知道她不争气,没给父亲争脸,一桩又一桩的事情让老头为她操碎了心,积劳成 疾,六十出头就去寻死去的老伴了。挺大的一个院子就只有王家月一个人住。“混 子”跳进来很方便。他来过王家月的家,知道王家月睡在哪间屋子里。他蹲在窗檐 下轻轻地敲打着玻璃。那时候王家月刚刚躺下,她有一种预感,这两天“混子”会 来找她,心里头既激动又害怕,激动的是她那一口干枯了多少年的老井终于又有了 湿润的感觉;害怕的是她是因为偷情才使她的人生这么惨,如今她又要偷情了,会 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人活到这分儿 上,还能再惨到哪儿去?真要是像“混子”所说的,摘掉四类分子的帽子,如果 “混子”真娶她,那她就嫁给她,后半辈子也算有着落了。这样想过之后,她就不 那么害怕了。她觉得她和“混子”的偷情与当初跟食堂管理员偷情性质不一样,那 时候她是有夫之妇,食堂管理员是有妇之夫,他们两个在一起,影响了别人的利益, 而“混子”没妇,她又没夫,她和“混子”在一起,谁也影响不着。这样想过之后, 她心里就坦然了一些。就连她自个都觉得奇怪,以往,她虽然可以借向“混子”汇 报思想之机逃避劳动,但和“混子”在一起,还是有点怕,“混子”那家伙情绪不 稳定,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的,她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混子”的心思惹得“混子” 对她实行专政手段!而这两天,她却盼着“混子”的出现。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她听到了有人敲玻璃的声音,她的心怦怦地跳,下了炕,连鞋都没穿,走到外屋开 了门。“混子”就像幽灵一样钻了进来,她随手关上了门,上了炕,省去了好多的 程序。“混子”急不可耐地解她的衣服,她拦住了“混子”,说别忙,她有话要说。 “混子”说你有啥话就快说。她问“混子”啥时候给她摘除四类分子的帽子,“棍 子”说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又问到底啥时候,“混子”说明天,明天他就 去找大队书记说给她摘除帽子。她又问他要了她会不会跟她结婚?“混子”说只要 你肯跟我,就算我这个治保主任不当了,我也跟你结婚。她说那可不行,你得当这 个治保主任,你要不当这个治保主任换别人来当,我还得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跟 你结婚还有啥意思?“混子”说我当,我当这个治保主任还不行吗?她不再问“混 子”什么,躺在炕上等着“混子”扒她的衣服。“混子”扒光了王家月的衣服,又 扒光了自个儿的衣服,然后就往王家月身上骑。她又把他推了下来,说你连洗都没 洗。“混子”说洗啥呀,她说洗你那玩意儿呗!“混子”这才明白原来办那事之前 还得洗那玩意儿。挺不情愿地下了炕。摸着黑到了外屋,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 往自己那地方倒去,回到屋里,从门后找了条毛巾,把那地方的水擦干净,又回到 了王家月身上……王家月眯着眼,感受着笨手笨脚的“混子”那粗鲁的动作。突然, “混子”停下了动作,凭她的经验,知道“混子”并没有完事,这个傻瓜蛋子应该 一鼓作气才对,怎么会突然停下呢?她依旧眯着眼,问“混子”怎么停了,“混子” 不吱声,王家月睁开眼,借着洒进屋内的月光,看到“混子”朝一边倒去,她习惯 地叫了一声“牛主任”,“混子”仍没应声,倒在了她身边。王家月拉亮了灯,定 睛一看,“混子”已不省人事…… 如果王家月及时把“混子”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也许“混子”就不会如此短 命,但王家月那时候没了主张,“混子”是死在她屋里头的,是跟她干那事时死去 的,无论如何她逃脱不了干系。“混子”是治保主任,她是四类分子,人们会怎样 看待这件事情!说不定她会因此坐牢!因此送命!那一夜,她想了许多,她开始想 把“混子”弄到后院,挖个坑,把他埋了,让人们认为“混子”失踪了!可“混子” 在双岭大队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物,人们哪能不找他,一旦在她家的院子里找到“混 子”的尸体,那她必人监牢不可,她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她也想把“混子”偷偷 地拉到村西头的那口井里,把“混子”扔进去,让人认为“混子”是自杀的。可 “混子”活得好好的,为啥要自杀,万一要让别人看见,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法子也不行。直到天亮,她也没有想出个万全之策,当她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时, 有人敲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