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次以后,有几个高年级男生退出了组织,他们认为何曙光在会议日程之外的 那番话属于“后宫政变”,因此毅然决然地加入到其他派别中去了。女王和何曙光 却一如既往,朝夕相处,出双入对,险些就是牢不可破的了,如果没有那个搞了两 个多月的全国院校的派性大汇演的话。 这次汇演刚刚在筹备阶段就已有人来联络女王。女王的才艺双全早已名声在外, 因此她虽多次婉言谢绝,却终于没有推脱掉。总部特别讨论了这次汇演任务,认为 这是向党中央和全国人民汇报的重要机会,是不应该放弃的,而由女王亲自带队也 表明了总部的重视。当然,总部其他常委们的另一个心思也昭然若揭:女王带队走 一段时间,也好让她和何曙光的关系冷一冷。 那天,汇演筹备组的日程表送达总部的时候,何曙光也在场。女王拆开信封, 看过日程表之后,就郁郁寡欢地把它放到一边。何曙光拿过来一看,出发时间定在 半个月以后。看来他和女王的这次分别已是迫在眉睫了。 由于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出出进进,来来往往,两人不便多说什么,何曙光就 一把拉着丁红生出了门。 怎么办,红生? 什么怎么办? 丁红生问。 她就要走了,可是我们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说话? 丁红生问,说什么话? 何曙光急了,当胸给了他一拳,说,你说说什么 话! 丁红生就笑了,说,不就是瞄上我们家了吗? 至于你这么谋财害命往死里打吗 ?从此的十多天里,丁红生的家就成了何曙光和女王幽会的主要地点。红生的父母早 早就去了郊区的农场劳动改造,妹妹红鱼在军队护士学校上学,纪律严明得很,也 不是说回家就能回家的。丁红生放心地把钥匙交给了他们。 如今想来,当时大学生们的那些下农场下农村的父母们也就是40多岁,50不到, 只要没有被特意“揪”出来沦为牛鬼蛇神、叛徒特务,他们的遭遇在孩子们的心里 就还是正常的。因为这种加之于各种人们头上的“锻炼”、“改造”。十几年来始 终就没断过,说是司空见惯也不为怪。 所以就算正当壮年的父母在农村农场遭受痛苦磨难,也很难在十几岁的孩子们 心里引起多少担忧。 而孩子们因此获得的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的时间和可以自行支配的家里的 空间,他们因此所得到的快乐要大大高于对父母的惦念。虽然这些说起来有些残酷, 但事实的确如此。 何曙光和女王尽情地享用了丁红生提供给他们的方便,在繁忙的演出排练空隙, 在总部会议的空隙,在与对立派谈判的空隙,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们飞快地消失 又飞快地出现,神不知鬼不觉。当然,大多数幽会是在自由自在的时间里,他们相 聚在红生家,这里被他们称为“苏区”、“红色根据地”。 这一天,他们也是刚到达丁红生家,就被红鱼撞上了。幸亏还没有怎么样。 丁红鱼当时的冷静给何曙光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甚至女王在她面前都显得慌 乱而无所措手足。她的降临,突然结束了何曙光和女王的蜜月,三天之后,女王带 着演出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学校以及何曙光和其他战友们。女王当然不会料到,她 将像一首轻轻鸣响的动人的乐曲,从何曙光的生活里渐渐流逝而去。 其实何曙光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女王走后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不能 调整自己,形单影只的状况使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女王每隔两三天写来的信几 乎是他唯一的慰藉,他甚至在回信中提出要去找她,哪怕是跟着去打杂。反而女王 的回答要冷静得多,她说他们在工厂、农村和部队的巡回演出十分繁忙,也十分艰 苦,大家在一起互相帮助,这种时候不能有任何个人的感情掺杂其中影响集体的情 绪。 这段时间只有丁红生经常与何曙光在一起。何曙光因为害怕孤独,有时就索性 住在丁红生的家里,和丁红生没完没了地谈女王。 终于有一天,丁红生对他说,也许现在只有我还能听你说这些了,一个男人不 能总是纠缠在自己的感情小圈子里,外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要比你说的这些重要得 多。 何曙光明白这是丁红生忍无可忍才说出来的话。 和女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话题的很大一部分是讨论时事,文革中的任何一点 变化都能引起人们的各种猜测,人们的政治神经敏感到了极点。如今没有了女王, 何曙光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毫无政治兴趣的人,他原有的敏锐可能只是为女王而存在 的。 这时,丁红生的妹妹丁红鱼浑浑噩噩的生活便极大地吸引了他。 红鱼自从上次撞上何曙光和女王之后,就常常回家来。就像野生动物保护自己 的领地。 恰好又赶上寒假,让哥哥无可奈何,无话可说。 何曙光常常呆坐在红生家里,即使丁红生不在的时候。有时,他会因为看红鱼 画一幅铅笔画、裁一条布裙子而在丁家泡一天。他能够整天不说一句话,只是看, 怔怔地看。而红鱼也是个可以整天不说话的人,只当他不在一样,专心干自己的事。 到了吃饭时间,她就自动去做,做很简单的面条、稀饭。 如今回想起来,红鱼对付男人的功夫真是老天赋予的。她后来对曙光说,她的 心情从没有像那些天那样平静,有何曙光在一旁坐着,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但是那 种小家的感觉简直是空前绝后的。后来她还说,她那时就知道,他何曙光早晚一定 会是她的。她说她不喜欢女王,说女王太像个领袖了,男人和她在一起时间长了就 会受不了。 红鱼画的铅笔画极有特点,小猫小狗小姑娘,个个都极顽皮,很逗。有时她画 完了,就故意留在桌上,然后走开,回来时正好听到何曙光轻轻的笑声。一个十几 岁的女孩,略施小技就把一个大学生迷惑了。不过那时他还没有爱上她,只是喜欢 而已。 后来,女王结束了巡回演出,终于回来了。 何曙光与女王的第一次争吵发生在巡回演出回来后的第三天。 久别重逢,两情缱绻,幽会频繁。但是无论哪里也比不上丁红生家里安全。一 天,他们双双来到丁红生家,恰恰遇上红鱼在小门厅的饭桌上吃早饭。 红生开的门。 啊! 你可露面了。大家都知道女王回来了,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儿。红生热情地 说。 红生,你好。女王喜盈盈地回道。 何曙光最先看到门厅里的红鱼。说,哟,刚吃饭啊,睡懒觉了吧? 红鱼看见女 王,也终于知道她就叫女王,立刻换上早先那副面孔,冷冷的,甚至对何曙光也没 个笑脸。 哥哥敲了敲她的脑袋,解嘲地说,她还没睡醒呢。 三人进到客厅,关上门,唧唧喳喳地说了起来。 然后,红鱼破门而入。她对所有人都绷着脸,先是出来进去地倒腾她的布料、 剪子、尺子,然后又来拿她的画本、笔、橡皮等。 终于那三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何曙光就伸手抽了一张她的画稿,热情地向女 王推荐。 他说,看,这是小红鱼画的,多好玩。 女王神情淡漠地“嗯”了一声,第一时间就把头扭开了。 红鱼看在眼里,抽回自己的画拿走。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来给每个人送开水。 哥哥红生受不了她这么出出进进的,就说,这儿你不用管了,你不是今天还要去学 校看看吗? 红鱼说,再说吧。 红生问,什么叫再说呀? 那你今天是走,还是不走? 红鱼说,这是我的家,我 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 显然,如果何曙光和女王今天要想在丁家干点什么,那是绝对不可能了。红鱼 就在小门厅里画她的画,听着屋里的人聊天。他们聊全国各地的运动形势,聊上层 权力的更替,聊毕业生的分配,聊读书,聊哲学,聊诗歌,一聊聊了一整天,聊到 很晚。红生几次催红鱼早些睡觉,红鱼就是不,宁愿红着眼睛也要陪在一旁,洞悉 一切地等着他们走,直到深夜。 两人临走,丁红生只能抱歉地耸耸肩。 女王说,再见,红生。 何曙光说,再见,小红鱼。 红鱼说,等等,曙光哥哥! 一时间,何曙光几乎绝望地看到女王的脸刷地拉了 下来。红鱼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从来没有! 不论明里暗里,她都不该这么叫他。 他和她还没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他只是她哥哥的同学,虽然常去她家,也只是 她哥哥的常客;与她见是见得多了,熟是很熟,可是没有好到叫哥哥! 他装没听见。 她就又叫了一声,曙光哥哥。声音小了许多,有些怯弱。 他不得不回过头来,也不答应,只是看着她,看她怎么表演。 还有你的衣服呢。她抱来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洗净的何曙光的黄布人字纹军衣。 在女王疑惑的目光中,何曙光接过衣服,紧张得连道谢都忘记了。这是他有一 次在学校洗完让红生带回家烤在暖气上的棉衣外罩。一时说不清楚,当面解释就更 无趣。 回学校的路上,女王故意不和曙光并肩骑自行车。他快她就慢,他慢她就快, 搞得何曙光哭笑不得。终于他喊住她,说,你怎么了? 女王说,没怎么。 那你干吗这样闪着我? 曙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我闪你了吗? 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你…… 在学校里你都不怕,现在在路上你倒怕了? 我怕什么? 我连那些老同学们都得 罪了,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女王想说的一定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为何曙光所做 的牺牲。 你说,是不是就因为那摞衣服? 看女王不回答,他就说,好吧,看来你到现在 还不了解我。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像一个人一样了呢,以为你一定会信任我,可是我想错 了。 既然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这是光明正大 的,用不着多解释什么。而且我还怕你说我低估了你。 好吧,现在你就说吧。我想知道。 这你问问红生就行了。他都知道。是我让他拿去烤的,他们家暖气热。你要是 不相信,咱们这就回去问他。 我问你和他妹妹是怎么回事? 什么? 我和他妹妹? 那能有什么事? 何曙光这才 明白,女的就是女的,连聪明、智慧、大度、目光远大如女王者也未能免俗。于是 他笑了。 他说,我明白了,你是太爱我了。 女王却不依不饶地问,张口闭口地小红鱼小红鱼,她真有那么小吗? 我是看着 她长大的。 怪不得,一定很熟啊。 不怎么熟呀。 别骗我了。我早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天天泡在丁红生家。原来真的是因为她。 你!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感情,不能污蔑我! 难道是污蔑 吗? 你何曙光什么时候喜欢上小猫小狗了? “你看,多好玩! ”她学着他的腔调, 何曙光,真想不到你这么庸俗! 他们身后,丁红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对妹妹红 鱼说,你想干什么? 我不许你对他们耍这种小心眼儿! 搞什么名堂! 红鱼大叫,我 怎么了? 你说那是不是他的衣服? 怎么就不能给他? 红生说,那你也得看看情况, 干吗偏偏当着女王的面给? 红鱼又叫,难道他们的感情连这点东西都经不住吗? 那 还好什么好? 真金不怕火炼! 哥哥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小就会动小心眼,我还不了解你? 我是谁? 我是你哥哥! 十几年看着你怎么长 大的! 红鱼立刻就哭了。你还是哥哥呢,从小就知道欺负我……我想妈妈,也想爸 爸……妈妈! 爸爸! 她立刻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 红生不说话了,只狠狠地瞪着她。一会儿,他说,你倒提醒我了,这两天该去 看看他们了,他们来信说,又得在农场过革命化的春节。你去不去? 当然去。 那就不许哭了。到那儿也不许哭! 听见没有? 还是解放军呢! 和女王公开关系 的一段时间以来,何曙光听了太多的闲话,且女王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当然,前一天晚上的一场争吵更使他重新想起了自己当初的计划。当爱情不再 美好的时候,当恋人之间互相猜疑的时候,只有冷却才是最佳方案。夜里,他一个 人坐在总部空荡荡的房间里,像电影上所有的思想者那样,一支一支地抽着香烟, 为自己策划着今后的命运。 听说女王找了他一天,他却坚持避而不见。 把丁红生急得楼上楼下地跑。在他和女王相处的两年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忤逆 过她,女王可能连他有脾气都不知道。怪都怪他以前是太顺从了。他真像一个忠实 的仆人,跟随在她的身后,从来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几天以后。学校的几个主要学生组织召开联席会议,筹备成立学校革委会,女 王作为代表出席。 丁红生来找何曙光,说是总部要求5 个人必须参加旁听,他是其中之一。两天 来,何曙光与女王的关系有所缓和。特别是在联席会议前,总部天天都要开会研究 对策,女王作为代表,更是细细地询问了每个人的意见。他也认真地谈了。只是两 个人在一起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有些就事论事的意思。 开会的那天,他早早就去了,坐在最后一排。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这种学生组 织联席会议往往是开不好的,结果常常就是吵成一片,乱成一团,一散了之。会前, 工宣队的几个人在忙忙乱乱地挂横幅。横幅上写着“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座谈会”。 女王进来的时间与其他组织的代表进入会场的时间是错开的。她来得不早也不 晚。她坐到主桌上的时候,好像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会场,朝他这里看了一眼。 果然,会开了不久,几个组织的代表就吵了起来。混乱中,有个对立组织的男 生冲到主桌前,针对女王问道,作为女领导人,听说你有个别最信任的人,请问, 你的一些重大决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什么人、在什么状态下做出的? 它 们都是哪些决策? 会场里,人们不怀好意地哄堂大笑。 女王不动声色,只是眼睛睁大了一点,虽感意外,但仍能保持镇静,她反唇相 讥,说,如果有人连一个组织如何做出决策的基本程序都弄不明白的话,那么我们 怎么能够相信他有听得懂一项“决策”的智商呢? 人们紧接着发出的大笑声缓和了 会场气氛。女王也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女王还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会后,她中午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待了整整一下午。队员们等 在门外,何曙光也和大家在一起,然而他明显地感到了人们对他的不满。他是什么 人? 他到底有什么能耐? 都是他影响了她,他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走开了。慢慢地, 尽量不被人注意地,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是丁红生最先找到他的。他躲在学校附近一个被废弃的苗圃里,坐在一堆破砖 烂瓦后边发愣。他怔怔地把当天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计划着自己今后的出路。丁 红生见到他脸色惨白,目光暗淡,忙拉起他往学校走,问他,你哪儿不舒服? 他反 问道,她呢? 她没什么吧? 及至见到女王' 冈0 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听她咄咄逼人 地问,你是不是想走? 你以为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就能表示你的清白和骄傲? 女王 的两只眼睛已经肿了,从上眼睑到颧骨到脸颊是连成一片的粉红色,显出不合时宜 的娇嫩。但是从她倔犟的嘴角和火辣辣的目光看出来,她丝毫不为自己的失态而羞 愧,相反却真实了许多。在一旁的同学们见势不妙,都纷纷退了出去。 他说,我也得反省反省自己了。 你是说你以前做错了? 她又追问了一句。 他有些恼火,耐着性子解释道,不论对错,总要容我想一想。 想什么? 后悔了? 她语气刻薄,眼光轻蔑。 他突然就火了,高声说道,我是那种人吗? 难道我就没有思考的权利了吗? 我 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奴隶,还是你的跟班、走狗甚至弄臣? 女王一怔,口气软了许 多,说,当然都不是,你应该是我的朋友。 他也和缓了一些,说,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可是为什么你不把我当朋友看? 你无端地怀疑我,审问我,斥责我,仅仅因为我在你哭的时候没有等在门口! 可是 你为我想过没有,在你痛哭的时候,别人是怎么看我的? 他们在同情你的同时又在 把责任推向谁?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躲开? 说完他就走,被女王一把拉住。她勇敢 地说,对不起! 第二次争吵再一次了结。过后女王说,我不会放你走的,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