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空 作者:刘乃玉 象知了叫喊一样的耳鸣 我这个人在不顾一切地品尝了不少女人的滋味后,才幸福地感觉到,这不浅的 艳福全是因了我小时患有的,象夏日树上知了叫喊一样的耳鸣。我曾对耳鸣的根源 产生过不只一次的怀疑。富屯溪枕着我的村子,在万顷芦苇里,昼夜不停地流淌着。 我的每一个疑惑,都饱含着混合了河水、泥土、芦苇的微涩气息。这种气息告诉我, 在我孜孜不倦地释译汩汩而生的疑惑时,村西旁的唯一一条溪流正流过我的窗外。 在我的想象中,富屯溪是与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生活在我每天因疑惑而 滋生的想象里,更多的时候,他们给我的形象像是在我窗外溪流里不断晃动着的水 纹。就在这不断晃动的水纹象条条闪亮的光线,在我脑间团团旋转并且越升越高的 刹那,我的右耳就铮铮地响个不停,象无数面铜锣在空气里狂敲不止,令我尴尬不 已。 对我耳朵的鸣响,爷爷振祥和母亲梅氏不知多少次差人,去十里以外的镇子上 找蒋先生抓药吃,遇上雨天,他们就让在家里打工的亲戚用车子把我推了去,表弟 镐子还专门为我撑着雨伞。蒋先生是个老私塾,胡须雪白,用肉哄哄的手指头翻弄 着我的耳朵,问这问那,左看右看。我吃了他很多副中草药,耳鸣的次数也没减少。 看着我耳鸣时总是跳着拍耳朵的样子,家里人不知叹过多少次气。我问母亲,她说, 你那是腹里带来的。 围墙 我十岁之前从没去过围墙跟,不仅爷爷阻止我到那儿玩,母亲也不只一次地严 厉地给我说,不要到那边去!虽然我经常和她一起穿过围子西门走出村子,往南到 二十里以外的叫梅坪的一个小村子去看姥爷和姥姥,然后再从梅坪回来又走过围子 的西门,那高大的围墙梅氏几乎不让我看一眼。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围墙讳莫如 深,直至我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必须一个人走出围子,去离家有一里多路的南王村 读私塾时,她不得不撒手让我一人进出围子。夏日午后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这 天,私塾学堂的王老先生讲了有两个时辰的课,就散了学。我是顺着围墙跟往村里 走的,外面的围墙除了用青砖垒成再用白石灰喂了缝隙之外,还有方形的孔眼和青 砖上象是被凿子凿成的深浅不一的眼,象是用来打枪和被枪打的。离墙跟不远长着 些碗口粗的槐树,树下落满了经年的树叶和枝条,黑黑的已经腐烂的样子。 溽暑的雨停了一些时日,腐烂的植物散发出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气味。空气的浓 度里骤然间飘浮出许多落叶的精气,它们悲壮地死去,而后又悄然而至。这时,我 突然产生想小便的感觉,于是我拉下裤子,朝一颗爆裂着生长纹路的老槐树根很畅 快地撒了泡尿。我看着尿液从爆裂的树纹上胡乱地飞溅起来,觉得有说不出的快活。 这时,我看到尿液流淌过的树根缝隙里,嵌着一颗黄灿灿的子弹壳,我瞪大了眼睛。 象蝉叫一样的耳鸣不可遏止地向我袭来,我又跳着抠起耳朵,午后的阳光把我的影 子在围墙上拉得老长老长。 我从围墙跟的那颗老槐树折回,顺着围墙去西门再往家走,如果顺着那颗老槐 树继续往前走,我是找不到家门的。推开家门的时候,和往常从学堂回来的时间差 不多,所以没有引起母亲梅氏的注意。德琴姐姐好象被她母亲高氏吵了还是怎么的, 坐在门欠上满腹委屈。 姐姐,你和我出去玩吧。我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给德琴说。姐姐在这个时候 恨不得一步就离开家门,我的话几乎还没说完,她就站起来拉着我跑出门外了。在 胡同口,我说,姐姐,咱到围子西门那边去看看。 德琴也是没有去过围墙跟,要说对围墙有点印象,也只有站在街上隔着房子透 过树梢远远地看见。我曾听见大娘高氏站在天井院里,挺着胸脯扯开嗓子象黄牛叫 唤一样把她吵个没完没了。我这么说,她有点打怵,午后的阳光黄橙橙地涂抹着她, 她似乎受到了鼓舞,甩开了两个又黑又长的辫子,和我一口气跑到了我刚才撒过尿 的老槐树底下。她扶着那颗老槐树,刚才的奔跑,让裹了小脚的她气喘嘘嘘,小红 碎花褂子裹着的胸脯跟着一起一伏。她说,来这里干什么?我用脚尖划着老槐树根 周围的土,说,这儿有子弹壳。我让土粘裹了的大脚趾带出了那颗黄灿灿的子弹壳。 德琴看了,瞪大眼睛,噩然了一阵。 西边天空的一片云袭击了蔚蓝,顷刻间吞噬了灿烂的阳光。围子里刮起了大风, 所有的东西都朝着一个方向做着倾斜的姿势。德琴说,快回家吧,要下雨了。就在 我迈动左脚追赶德琴的当儿,第一滴雨点砸在我的脸上,雨丝布下网追逐着我们。 刚近围子西门,德琴停下来了,我说,姐姐,怎么啦?她朝前伸了伸下巴,我顺着 她示意的方向看去,爷爷振祥站在围子西门口的街上,他愠怒的视线来回不停地扫 视着我和德琴。看样子,他是刚从东乡卖布回来,推着的车子上还有一些没卖了的 白布。我上前说,是我拉姐姐来这儿的,不该她的事。 瘫子三叔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被雨淋得成了落汤鸡。德琴的头发乌亮亮地绻卧在她的头 顶,把一个白白的脸蛋毫无遮掩地显现了出来,碎红花的布衫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身 上,姣好的体形不停地晃动着我的眼睛。爷爷顾不得我和姐姐,进得门来,就去搬 车子上的白布,往堂屋里奔。我和姐姐的神情都在七上八下,揣测着这即将到来的 吵骂会是多么残酷。 这时,我听见西屋里传出了瘫子三叔像老鼠一样的怪叫,母亲梅氏端着一个泥 盆从里面走出来,低着头将身子往前一探,就把一盆脏黑的水泼了出去,好象根本 没有注意到我在家不在家。我心里既高兴又忐忑,毕竟和姐姐去围墙跟的事让爷爷 知道了。我没再往下想,拉着德琴就进到了西屋里,我看见瘫子三叔侧着身子躺在 床上,两个屁股紫红紫红的象烂透了的地瓜,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吱吱的呻吟。爷爷 振祥搬完了布,抹着脸上的雨水,来到了西屋,第一句话就问,褥疮又厉害了吗? 母亲梅氏说,他疼得让人揪心,我和德琴她娘轮换着给他翻身擦洗,今天已经轮了 四次了。 爷爷坐在三叔床前的一个板头上,抽起了一锅子烟,看着儿子的痛苦难耐,缭 的烟雾盘旋在他的眉间。 雨还没有停,我和德琴刚要走出三叔住的西屋,就看见大门开了,大娘高氏和 秧子、镐子站在门楼下边,他们是从地里干活,被雨赶了回来,浑身已经是湿漉漉 的。这时,瘫子三叔又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声音的凄厉响彻在家里的每 一个落,攫住了家里每一个人的心。 秧子 我和德琴顶着一块塑料布并肩快步冲出西屋,侧着屋檐往东屋里跑。在经过表 姐秧子住的屋门口时,我侧眼向里看了一下,正巧看到了秧子那白嫩嫩并且弧度很 好的脊背,她正在回脸朝里,让大娘高氏给换被雨淋湿了的蓝布白花的大襟褂。我 连忙拨开了眼,只一瞬,我就觉得心惊肉跳耳根发热喘气急促。我猜想大娘高氏和 德琴也会看到我的目光撒在了秧子的脊背上,因为在那一瞬,我分明觉得德琴的左 手猛地拽了我一下,大娘高氏两眼也流淌出了嗔怒的目光,这让我觉得又新鲜舒服 又万分自责。我长到十五岁了,虽然对男女之事有过诸多离奇的幻想,可看到真正 的实实在在的女人身子,哪怕是象脊背这样最简单的部位,也是头一次。 秧子是我姨家的女儿,母亲让我叫她表姐。我清楚地记着她来我家的那天,让 她的叫诸葛山的父亲领着,脸蛋红扑扑的。当时是暑期,我正让爷爷振祥陪着在东 堂屋里读诗经,我在朗朗的颂读声里没有记下多少诗句,虽然南王村王老先生的严 厉目光,好象和爷爷振祥的期望的眼神一样牵引着我。后来,爷爷在我朗朗的颂读 声里产生了恹恹欲睡的表情,不一会儿他果真就倚在木椅上慢慢睡着了,那张大了 嘴巴发着微微鼾声的神情似乎很疲乏。我在确切地证实他睡着了之后就轻手轻脚地 出了堂屋,外面很热,我来到大门口北边的桑树底下,用一根细长的竹杆去打熟得 紫红紫红的桑椹。这一动作曾惹得大娘高氏不止一次的训斥。 诸葛山推开大门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纸盒,他向我招手。我知道他是想让我过 去。我走过去,看见他的脸上有很多汗水。诸葛山弯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立即 闻到了他短袖衫和短裤里发出的汗臭味,差点把我熏倒在树荫里。你爷爷在家吗? 他说。我冲他点了点头。诸葛山的脸很宽阔,有很多肉,这让我想到他的家里可能 有让他吃不完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给我说,给你爷爷说,我有事要找他。 我回过头指着堂屋说,爷爷在睡觉。当我说完这句话再去看诸葛山时,我的视线里 映现出了一只小脑袋和半截花格子布衫。 诸葛山很沉重地叹了口气,望着手里的纸盒出神。这时,爷爷突然出现在我身 后说,诸葛山,你进来吧。他们跟着我爷爷来到了东堂屋,我也走了过去。振祥端 出了茶壶茶碗冲好茶叶水放在诸葛山的面前,诸葛山显得很激动。他说,大伯,家 里孩子多,地少了挣不上吃,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啊,这不,我把大女儿领来了,给 您家里添个帮手,也让她有碗饭吃。 爷爷振祥吧嗒着烟袋锅子说,都难呀,你既然说了,就让她留下吧,我好歹还 有三十亩地种啊!诸葛山连忙站起来拉着他的女儿一块向振祥施礼道谢,我看见那 半截花格子布衫上洇透着大滴大滴的泪水。振祥转过身来对我说,叫表姐。我向她 喊了声姐姐。她向我笑了笑,搭到胸前小辫子随着不很均匀的呼吸起伏着。来俺家 你能做什么?我说,你叫什么。她低下头来,搓弄着花格子布衫。秧子。她说。我 仿佛看到了她整条气管和口腔里都在流溢着激动和忐忑。 渔人老鳖 富屯溪准确地说不是溪,而是河,一年里大部分工夫都在咆嚣不止。自从爷爷 振祥看到我和德琴站在围墙根的那颗老槐树下面后,母亲亲梅氏不但没有对我进行 我想象中的那样严厉的吵骂,反而默许了我自由出入围墙西门,我由此得以投入万 顷芦苇荡和滔滔波浪,看它们象巨鸟一样从一些物体上起飞之后便开始漫无边际地 飞奔,硕大的阴影将压倒的芦苇、流动的河水和许多女人淹没。 一个名叫鳖的渔人撑船从下游往上游行走,经过那颗老柳树的时候,用他那对 鳖一样的眼睛朝我身体的要害部位狠狠地瞥了几瞥,我顿觉一阵浑身起鸡皮疙瘩时 才有的颤栗。他佝偻着腰,把撑船的杆子挥来挥去,一种鲜鱼的腥味在我周围弥漫 开来。 我认识他是在一个不经意的片刻。母亲梅氏领着我从梅坪姥姥家回来,经过南 王村西边小路时,正好碰上了他抓鱼回来,他和我母亲说,走娘家了呀。我母亲红 了脸,点了点头。他就用腥气熏人的右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从此记住了他的那只腥 手。 水浪在朦胧的夜色里敲打着船头和船舷,一些窜条鲢子不知死亡已经临近仍旧 快乐地跳跃,结果落进了老鳖的网里。鱼儿在无水的空间里拼命地跳动并发出凄惨 的悲鸣,而老鳖对此毫无感觉,他捋了捋网,一些鲢鱼在夜色里白晃晃地卡在他的 网眼里。他一阵子颀喜,象收庄稼一样从网眼里摘着即将赴死的鲢子鱼往篓子里送。 他回过头来又瞥了我几眼,我看到他在朦胧的河水里化成了黑黑洼洼的一点。 他撑船和捋网弄出来的声音飘荡在河面上飞不多远就被芦苇的沙沙声淹没了, 许多混合的气息像饭桌上香喷喷的鲢子鱼从我身边漂浮而过,我静静地守望着那只 腥手,看见他的背影上缀满了无法抗拒的孤单。两岸的芦苇在夜风里发出连绵不绝 的叹息声,好象老鳖听不懂的来自我体内的喁喁独语,拍击着河水化作细浪在远远 近近的河道里响起,这使老鳖有些惊慌。我幼年的心情在这莫名的惊慌里荡来荡去。 我看见他转过身重新将网下到河水里,一个三十几年之后的男人站立在富屯溪水上 一遍遍地撒着网,他瘦削的肩上落满了鲢子鱼向他求生的目光。 在我挪动身子要离开老柳树的时候,老鳖把手放在嘴角朝我撕裂开了沙哑的喉 咙:不要急着走,这里有些鱼,带着捎给你的母亲。说罢,他就将船向我这边撑了 过来,还不等靠岸,一个鱼篓子就扔了过来。拿上回家吧。他又回到了河心,沙哑 的声音飘荡在水面上的蒸气里。 三叔的眼睛 瘫子三叔终于没能熬住褥疮的袭击,在凄厉的有气无力的叫喊里,永远地闭上 了他那渴望象常人一样站起来走路的眼睛。家人的哭声象蝉虫嘶鸣,我跺着脚不停 地拍耳朵,很有些时日没犯过的毛病,不可遏止地袭击过来。 瘫子三叔死后穿寿衣的过程十分艰难,溽疮吞噬了他大半个屁股,血水浓水粘 住了他的粗布裤子。可怜的三叔一生下来就和圃团为伴,奶奶不知给他编织了多少 个玉米皮圃团,让他走过了三十三年痛不欲生的时光。他临死的那天,非要爷爷从 南王村私塾学校里把我叫回来,当我踏进他馊味扑鼻的屋子时,他身子里不知哪来 的力量,竟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盯住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去伏在他的耳边说 了几句话,他就顺从地躺下,不一会就合上了他微微发抖的嘴唇。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把我拉到厨房问,你给你三叔说了些什么。母亲瓷白的 鸭蛋脸上飞奔着纷纷扬扬的疑惑。我说,没什么,可能他是想看看我,听听我的声 音,好放心地离去。母亲听了似信非信,不很乐意地端起炒菜走出了厨房。 下午,母亲叫镐子和我跟爷爷振祥去薛家地买扎灵棚用的芦席。镐子是秧子的 弟弟,诸葛山看到秧子在这里长得白白胖胖,就把儿子又送了过来,母亲为此有些 生气,说那个诸葛山可找着软乎茬了。爷爷说,咱们家孩子不多,多送来个孩子多 添些热闹嘛。说得母亲也笑了。 薛家地的芦苇和我的村子的一样浩繁无垠,编织芦席成了村人看家的手艺。我 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村里街道上的人不多,爷爷领着我和镐子直往村西头走。他平 时很少有时间和家里人在一起,由于他守信用,白布生意做得很好,经常一出门就 有些时日,方圆几百里都有他的足迹。我记得有很多次他把赚来的钱分给了母亲和 大娘,她们推托时,他就拉下了脸说,拿着。 薛记苇席店 推开“薛记苇席店”的门,爷爷就朝里边喊,薛坤在家吗。这时里面的门动了 一下,走出了个穿红褂梳长辫的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她说,我爹他刚出门了,您们 是要买芦席吧?她把右手伸了伸,我看见她家东面的那间屋子上着锁。她拿了钥匙 开了门,里面堆满了芦席。 爷爷挑了五领上好的席子,我透过午后的阳光看到屋子里尘土飞奔,爷爷的脸 上布满了悲伤和严肃。他掏钱给小女孩时说,你叫文艺是吧?小女孩点了点头。爷 爷接过文艺找回的钱没瞅一眼,就让我和镐子扛上芦席往家走。回到家时,天好象 要下雨。我看见德琴和秧子头蒙着白布跟在母亲、大娘的后面大哭。我来到母亲旁 边,跪下来给她说,芦席买回来了。母亲止住了哭声,擤了擤鼻涕颤抖着哭哑了的 嗓子说,你爷爷呢?我刚要说话,就听见爷爷在外面喊我。 我看到爷爷手里拿着一把钱,在三叔的屋子外面很是撒急的样子。他说,文艺 多找回钱啦。他抖了抖手里的钱说,快拿上给她送去。我走出门时,天就下起了雨, 爷爷抽身回屋拿了把雨伞给我说,快去快回。我撑开伞,在三叔的屋子又响起一片 哭声里,钻进了夏日的雨雾中。 走进薛家地时雨下得更大了起来,身上的衣服粘在皮上,象是又长了一层皮, 把我本来就凄沥沥的心情弄得湿漉漉的。我的手刚扶上“薛记苇席店”的圆形门环 时,里边就有隐约的哭泣声钻进我的耳朵,接着就响起了男人粗犷笨重的喝斥声。 我拍了拍门环,门环砸着门鼻响起了一阵雀吵似的声音,开门的是文艺,她揉着红 红的鼻子,象一颗刚刚绽放的花朵站立在我的面前,我身体内立刻产生了一阵紧似 一阵的陶醉,它沿着我的下身一直往上涌,直至卡在喉管。我咽了口唾沫说,多找 给俺的钱在这里。我把那钱放在手心伸向她,她往我手里抓钱时,白嫩的右手指尖 划过了我的手心,一阵热流直钻我的心窝。她说,雨大着呐,进来避避雨吧。我的 脚随着她的声音,神差般的挪进了她家的门坎。 薛坤知道了我的来意后,脸上弥漫着一阵又一阵的激动。他让文艺找了他的干 净的上衣和裤子说,去西屋换上吧。你真象个企鹅,他笑逐颜开地对我这样说着, 文艺在一旁也笑了,刚才还笼罩在这间屋子里的喝斥声和哭泣声已经荡然无存。你 父亲比我大两岁,我俩是一起在富屯溪里泡大的。薛坤说,那年马子打您村的围子 时,你父亲和你大伯正巧轮到看围子,他们要你父亲交出围子西门的钥匙,遭拒绝 后就开枪射击。你父亲和大伯还击时,被他们的子弹击中。 薛坤的话令我噩然不已,母亲曾告诉我的,出远门了的父亲和大伯,的确是死 了,照那时推算,母亲和大娘只有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少的她们,从此守着我和 徳琴做起了寡妇。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母亲不让我一个人出门,不让我接近围墙, 她给了我一个永远盼望父亲归来的梦。 雨停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大朵大朵地照耀在文艺的脸上,她的脸红红的象个熟 透了的红石榴。我说,该回家了,爷爷还等着我呐。文艺很灵敏地把经她洗过的我 的衣服放进一个塑料袋里要我提上,迈出门时,她在后面一个劲地说,真感激你啊! 这时我感到她的话里流淌着一股股柔情,象刚才来自我体内的不可休止的陶醉,牵 引着我的越来越膨胀的想象。 母亲和鱼人 那天,我在富屯溪边的老柳树旁,把渔人老鳖扔给我的那个鱼篓带回家,母亲 梅氏拿着它端详了个仔细,瓷白的鸭蛋形脸上荡漾着很多的激动。她让我把那些鱼 的肚囊择净了,放在一个筚篥上晾起来。第二天一早,她就把鱼和切好的辣椒放在 一起炒了,弄得厨房腥味和辣味交织着直呛鼻子。我走进厨房时,她已经把辣椒鱼 分成了四个盘子,我把其中的一盘端给爷爷和奶奶时,振祥低沉着脸说,这鱼哪儿 来的?我说,是鱼人老鳖给的。爷爷听了,把鱼盘往桌边一推。 早饭后,振祥又要出门卖白布,我把他的白布车子拉上村西头的高堰后,就去 南王村私塾念书。天近晌,王老先生就放学了。我回到家时,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我想他们可能都下地干活去了,于是就去厨房找点吃的东西。在路过母亲的房子时, 我突然听到有说话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就隔着窗子仔细听,我听到是母亲和一个 男人的声音,他们有说有笑,把嗓门压得很低。 我转到里间,从门缝往里一看,我一阵错愕,差点叫出声来。是鱼人老鳖的脸 和母亲那瓷白的鸭蛋形脸紧紧地粘合在一起,母亲发出哼哼唧唧的柔软的声音,老 鳖赤条着上身搂着被解开了大襟褂露着洁白身子的母亲很吃力地扭动着。老式的木 床在他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摇撼里,激动得嘎嘎吱吱响个不停。我看到在母亲柔软的 哼唧声里,老鳖结实的身体一次次地竖直起来又快速地俯冲下去,最后瘫倒在母亲 的身边。我也感到了身体某个部位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直至慢慢地挺拔起来。 老鳖穿好衣服走出来时,我已经藏进了厨房关得严严实实的橱子里。我听见了 母亲的声音,走后门。老鳖的脚步显得很慌乱,围着院子转了一半天,后边的门才 有了响声,把我的一泡尿差点憋在了裤兜里。在以后我越来越膨胀的想象里,母亲 和老鳖的过程,更加清晰了我对德琴、秧子和文艺以及年纪更大一些的女人的幻想。 爷爷对母亲和老鳖的事有所觉察是在半年后的一个早晨,那天的雪从夜里不停 地飘洒到了天亮。我听到德琴、秧子和镐子在院子里用铁锨扫帚清扫积雪,不一会 母亲就让他们推磨。这时,大门响了一声,随后就有踏雪的吱吱声响了起来,打断 了我在温暖的被窝里,对文艺那姣好面容和身段的幻想所带来的兴奋和快感。我有 点扫兴地起床,弯腰系鞋带时,从门缝里我看见了那只发腥的手。接着响起了鱼人 宏亮的嗓门,我想这嗓门与生俱来。 就在渔人前脚迈出厨房后脚还留在屋里时,出门有半个月的爷爷推着空布车子 闯了进来。爷爷说,你来做什么?爷爷显然认得渔人,而且嘴角有点发颤。渔人十 分局促,说,我来找你孙子要回鱼篓。我上前说,老鳖,这么长的日子了,我当是 你不要那鱼篓了呢。正在烙煎饼的母亲见渔人还没走,就走出厨房,指着南院墙说, 在那里挂着呢,还不拿上快走。渔人听了,拿了鱼篓,匆匆瞅了母亲一眼,就离去 了。爷爷盯着红着脸的母亲有点不快地说,怎能撵人家走呢,你认识他吗?不,不 认识。母亲显得语无伦次。爷爷盯住母亲说,不认识也好。 镐子 秋后的天气渐渐凉爽了起来,镐子在一个刮起寒风的傍晚,哆哆嗦嗦地跑到我 母亲的房子里,嘴唇有些青紫地说冷。母亲瓷白的脸上堆满了疚意,好象镐子在这 个家里从十五岁长到十七岁的三年间里,从不该她事的一样,她猛然觉得对镐子的 关心的确是太少了。她一把把镐子揽在怀里,有些激动地说,镐子,大姨给你做洋 布衣服。 实际上也就是这样,三年前诸葛山把镐子送来后,爷爷振祥就把他指给了大娘 高氏,让他在我大娘家里干活吃饭。镐子浑身是劲,有使不完的力气,犁地插秧推 车扬场样样都在行,深得大娘的喜爱。有时他和姐姐德琴争吵了起来,声音飘散在 院子的晨光或夜色里,这时大娘就操起她的高嗓门对德琴喊,德琴委委屈屈地去厨 房做饭,院子里的人就能猜出他们在相推脱做饭的活儿。 过了有半个月的时候,母亲做的洋布衣服就穿在了镐子的身上,蓝蓝的象深色 的天空一样的颜色,每走一步就弄出嘎嘎吱吱的声响,当德琴把羡慕的目光投到他 的身上时,他的两条腿就相互打起架来,有点不会走了的样子。母亲在一个早晨站 在那棵桑椹树下问他,还冷不?他的有些黝黑的脸皮一阵阵地涌动着暗红色激动, 瞅着我母亲说,大姨,不冷。我母亲就笑逐颜开地拍了拍他的头。 镐子穿着新衣服不愿下地干活,大娘就有点不高兴。镐子无奈只好换上拉撒着 布片的旧衣服去犁地。傍晚,他拉着牛车穿过富屯溪上的大桥时,看见了一个亭亭 玉立的身影,这是他非常熟悉的身影,他的体内有一股愉快的暖流在汩汩地流淌。 当他越走越离那身影近时,几乎听见了自己胸脯里咚咚乱跳的音码。 是德琴,大娘让她来接镐子的。这几乎成了规矩,每当他在地里一个人干活回 来晚了时,德琴都要来接他,有时去地里,有时就在村子边的大道上,他和她的目 光相遇时,她就给他一个柔和的笑,他劳作了一天的疲乏顿时烟消云散,一股爽快 的劲儿涌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德琴在这样的氛围里暖融融地生活着,直到十八岁时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是 过了出嫁年龄的大姑娘了。就连大娘也在除夕的晚上着急了起来,在这之前隔壁的 王媒婆来找过她好几次,高氏每次见到她就表现出不置可否的神色。从她的态度上 可以看出,她不愿意让德琴就这么早地离开她去嫁人。 谷雨过后没有几天的一个晚上,她亲眼看见了快二十年没见也没经过的一幕: 赤裸着上身的镐子在德琴的闺房里和德琴亲吻得如火如荼。她感觉有血往脸上涌, 火燎燎着让心跟着咚咚跳跃起来,她急忙把眼拨了出来,她起先觉得诸葛山有点欺 负人,让个吃不上饭的儿子来占自己闺女的便宜,可又转念一想,她便喜形于色, 甚至心花怒放。 第二天早晨,当高氏把她的想法说给我母亲听时,母亲坐在竹椅上一动也没动, 就有泪珠滑了出来,直到在她脸上划出两行水迹摔碎在她黄色大襟褂上时才说,给 诸葛山说说吧。我猜测母亲的泪水触痛了高氏,她有些怅惘地走出了母亲的房子, 站在天井院里朝着镐子住的房子喊,镐子,回家让你的父亲中午来一趟。 诸葛山坐在高氏屋子的木椅上时,大娘扯起她的大嗓门就有些居高临下。当他 听高氏说到镐子和德琴私下做了难以启齿的事情时,脸上的表情绷得紧紧的,本来 就紫黑的脸色此刻成了过夜的猪血一般。高氏说,他姨夫,我看不如做个顺水推舟, 让镐子在这里和德琴成亲,我也有了个儿子。诸葛山抬头看了看高氏,讪讪地说, 我家孩子多,镐子在你这儿长大了,全是托你的福,如今又要做亲,我真是感激不 尽了。只是振祥那儿,通得过吗? 事情弄到振祥那儿,果然遭到了反对。他对高氏和诸葛山说,咱们是清正守规 矩的人家,出了这等事本来就是丑了,怎能还做顺水人情?然后他把诸葛山叫到一 旁说,做亲可以,但从现在起,你就把镐子领回家,他长大了,也该回去成个家了。 高氏木然,无言以对。 中午的秧子 瘫子三叔去世之后已经有半年多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薛记苇席店”的文 艺,可我总是在回忆薛家地的那个雨天,那个雨天里的文艺给我日后带来了无穷无 尽的想象,它象文艺的眼神在我面前霍霍飞舞。在冬日早晨暖烘烘的被窝里,我一 次次地幻想着和她做那种事情,像渔人和母亲一样将昏暗的屋子弄得尘土飞奔吱吱 作响。 我十七岁时仍然在南王村王老先生那里读私塾,大学、中庸、论语之类的书在 王老先生那严厉的小板子的敲打下已经变得熟稔无比。王老先生曾说过,等念完这 一年,就可以另求深造了。我把王老先生的话说给爷爷和母亲听,他们点着头说, 看看吧,等时局好了,送你去城里读书。 爷爷和母亲的话在我的体内象生发的豆牙急剧地膨胀,时局该怎么发展呢?我 曾听王老先生在内的人不止一次地谈论战争,昨天还有一支部队在村子的西头驻扎 了下来,说是刚从前线上退下来的,样子不象是打了胜仗。我知道城里就是富屯溪 往西七十里的城,那里有日本人盘踞,还有经常在夜间出没的马子,我对时局几乎 不抱信心。因此,我除了精心背诵王老先生指定的文章打发这遭糕的时光外,没有 多少事情可做,常常是在散学的午后,躺在床上或坐在书桌边浮想联翩。越长越水 灵的秧子和几乎要掏空我的五脏六腑的文艺,把我弄得整天心旌猎猎。 夏天的一个中午,母亲吃完饭不一会儿,就满面困乏地去歇晌了,我去秧子的 屋里找一把剪子。秧子住的房子的单扇门虚掩着。我平时很少走进她的房间,我闻 不惯里面散发出的莫名的气味。我没敲门就走了进去,吱吱摇摇的转门声也没有惊 醒躺在床上沉睡的秧子。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可我很快就看清楚了床上穿着花兜兜 和红裤头的秧子,花兜兜由于她睡觉时辗转反侧已经斜向右侧,一只光艳的左乳和 上面暗红的乳头还有白嫩修长的大腿横陈在我的面前。 我在秧子的床前站着,时间好象凝固了一样。我清晰地看见秧子的乳房和雪白 温软的腹部,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在不停地起伏。两只纤柔的臂膊绻伏在枕边,露出 了两个黑绒绒的腋窝。我象被电流猛击了一下,傻瓜似地站在那里约莫有一袋烟的 工夫,然后从桌上拿了剪刀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以后许多天里,秧子的乳房乳头大 腿臂膊和起伏的腹部就象一只只彩球晃荡在我的眼前,一直晃到我的心扉。我在梦 中频繁地看见秧子或后来的文艺赤裸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等待我将她们掀 翻在地。 文艺的叫喊 我再次见到女人文艺的时候,是在秋初的一个上午。那天从天亮到午后秋雨就 淅沥沥个不停,爷爷振祥让我在家里等着“薛记苇席店”的人来送苇席。前些日子, 奶奶李氏在去茅厕时摔了一跤,母亲和我把她抬回屋里后就没再能下床站立起来。 按乡下的风俗,奶奶床上的席子需换一领才吉利的。她刚才在一阵汹涌而来的咳嗽 里咽下了几口油煎荷包蛋,有些安稳地躺下了。母亲放下碗筷往外走时叹了口气。 铅色的天空象鱼人拉的网扣在头顶,雨好象是从网眼里漏下的。我从屋子里看 见雨水在天井院的不同角落向大门口右侧的阳沟里汇集,浑浊的水卷起地上的脏物, 越来越黑地向下奔去,那些大树的枝叶上挂满了一层翡翠般的光彩。空气有点闷热, 我的目光开始流露出疲乏。就在这当儿,一个女人在雨中出现了,她把苇席遮在了 头顶,只能看见两只黑色的发辫梢甩在外面,在雨点中点缀着明亮的光片。她来到 堂屋门口时,把苇席放在了接脚石上,是女人文艺!我的眼前一亮,从书桌前的木 椅上站起来给她开门。 哎呀,是你。她进来时看见屋里的人是我,就有点羞涩,发梢上滴下的水顺着 她微微胀红的脸颊淌到了她的脖颈。我递给她一块毛巾,她接过来擦着身上的雨水。 她的身体柔软、匀称、肉感,淋湿了的红格布衫紧贴在上面,就象一只乐曲舞蹈, 把我投入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里,我的脸上开始发烧,我的眼睛变得模糊,我 的舌头发干,我说话揶揄了起来。我出去把一套秧子穿的衣服拿来递给她,换上吧。 我说着走了出去。 我在隔壁听见了她换衣服的窸窣声,我感到两腿发软,但我始终坚持着,望着 窗外下着的秋雨。直到窸窣声消失了,我才敢推开我的房门,里面的文艺正坐在木 椅上翻我刚才看过的书。我有点说不出的惊喜,就说,文艺,你也识字吗?她看着 我,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她的摇头摇掉了我刚才的惊喜。她爱抚地翻着我的书, 那上面的字码象天外之物,让她无可奈何。她的微红的脸颊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渴 望,我堆满了书桌的书让她感到格外的新鲜。 这个上午,爷爷振祥出门到梅坪了,白布生意牵扯了他很大的精力。母亲为我 今后的去处伤透了脑筋,她的咳嗽声和絮絮叨叨的话语让我心烦不已。文艺的到来 给了我莫大的快乐。我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教你识字好不好?她很惊 奇地点了点头。文艺明亮的眼睛和鼓胀的胸脯,更加鼓励我去实现长久蛰伏在我体 内的幻想。我用左手把放在书桌上的书打开,站在她的左侧说起汉字的笔划,右手 便抚上了她的右肩。文艺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我从她没有扣好的领口里,看见了她 两颗高高耸立的白乳,我觉着全身的血液直往头脑里撞,我一阵晕眩,抚着文艺肩 膀的右手差点脱落下来。文艺的乳房将我多日来的梦境复制活灵活现。 当我将文艺顺势搂在怀里时,她的手里还拿着那本《大学》,我看见她身体上 和惊慌的表情上沾满了灰尘。我吻住了她红扑扑滑溜溜的两腮和鲜润欲滴的嘴唇, 左手抚上了她的乳房。当我将手透过衣衫在她的肚子周围迅速上移就要抓住她的实 实在在的乳房时,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挡住我游移上来的左手。我俯下身去,又在她 红润的嘴唇上亲了几下,我娶你还不行吗?文艺就势坐了起来,脸上爬满了一本正 经,你一定要娶我喔。我娶你。我说。她听了慢慢地闭上眼睛,象水一样柔软地瘫 塌下来,我疯狂地捽住了她的鼓胀的乳房。她抽搐着身体,象水蛭一样紧紧地吸附 在我的身上,嘴里渗出的呻吟,慢慢地就变成了喊叫,这叫喊犹如号角鼓舞着我疯 狂地进入了她。临走时,雨已经停下了。我给了她好几倍于芦席价格的钱。 这一上午过后的不长一段时间里,文艺就在一阵阵吹吹打打的声音里成了我的 女人。 第二年夏天,我在王老先生那里读完了私塾,时局很坏,看来是进不了城了。 文艺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胡喊乱叫之后,生下了我的第一个儿子。当接生婆端着红 盆出来泼水时,对等候在外面的爷爷和我说,是个带把的。振祥当即掏出了两块钢 洋说,你真争气,打酒去,咱们全家可遇上喜事了。母亲和大娘从文艺的房子里出 来的时候,脸上到处拥挤着笑容,喜悦在激荡着她们。 进不了城,我在家里几乎无所事事,整天以重读王老先生教过的古书和逗儿子 玩耍来打发时光。我给儿子起了个叫仁的名字,文艺好奇,就问,读了这么多年的 书,就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我笑着给她说,这名字好,是孔老夫子这么教的。 文艺就不再问,她生下了儿子仁,比以前更加丰满多姿,让我生出了无限的爱怜。 村长的女儿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当上了村里的文书。那是我给老五爷爷家写了几幅门联对 子,他的三儿子结婚用的。当对子贴在门上让前来贺喜的村长振福看见了时,竟赞 口不绝。对村长的赏识,我激动不已。 一个溽暑的晚上,雷雨过后,闷热了好长时间村子有了一丝凉爽。这时一个自 称区上的人来到我家里,要找村长,他的穿着土得掉渣,看上去象是个本份人。我 就领他去见振福。 振福这时是个自然村长,河西河东的队伍他都有过接触,于是一拨一拨的队伍 驻扎了又走、走了又驻扎。这个人见到了振福后,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他。振福不 识字,就让我念给他听。他听到黎玉两个字时,就显得激动起来,紧握来人的手说, 坐下谈。 那人说,他叫方刚,是黎书记让他来找村长,近日又要有部队来村里驻扎,可 能还要在这一带与河西的队伍作战,要振福发动村里的人帮助配合。振福说,行, 我信得过黎玉。队伍说来就来了,有五六百号人,为首的就是方刚。振福让他们在 村后的木工房驻扎,并吩咐我把每间屋子里的士兵数登记清楚。振福按照我给他的 名单,让村民给部队送来了粮食和蔬菜,方刚很是感激。 战斗在第二天拂晓打了起来,激烈的枪声在围墙西的富屯溪响彻不停,有伤员 被村民经过围子西门抬进了木工房。这时我看见振福的女儿冬月与另外一个妇女抬 着伤兵急急地跑了过来,我上前说,冬月,你怎么?她回过头,朝我嫣然一笑,说, 我怎么啦?面对她的眼神和反问,我立刻变得木讷起来:我是说,你出来,村长知 道吗?她朝我一伸舌头,就和那妇女出了围子西门,消失在富屯溪芦苇荡的枪声里。 仗打得十分艰苦,持续了一上午才见分晓,区上的队伍稳住了阵脚。黄昏时, 黎玉来到了村里,在木工房,他和振福亲切地握手。很快村子就成了区上的根据地, 在区工委召开的大会上,黎玉亲自给振福和我戴上了红花。回到村里,文艺抱着儿 子仁在街头看见我时,显得有些激动,我抚了抚仁的脸蛋,对文艺说,村长找我有 事要商量。 当我迈进振福家门口时,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竹子树下的冬月,她白晰的面庞匀 称的身子在晃动着我和文艺在一起时的激情,我想象着冬月的一切,包括她最隐密 的地方。她投来的目光和我的相遇时,我本来有些慌乱的心境反而显得镇静了下来。 我朝她笑了笑,她对着屋里喊,振福咳嗽着走出了门。 我和振福谈得很深入,一直到了中午,他说,晌午饭在这儿吃吧,咱爷们还没 在一起吃过饭呢。冬月听了振福的吩咐和她母亲去做饭,看她的样子,她是乐意的。 吃饭时,自然是喝了些酒,红透了脸的我有些轻飘飘的。振福说,到屋里的床上躺 躺吧。 我在他的床上醒来时,看见冬月坐在床沿,旁边的桌上放着一只茶水壶和几只 水杯。冬月见我醒了,就说,喝点水吧。说着就把水杯端起来往我这边递,我坐起 来,接水杯时,触到了她的手,她一个激灵,水杯晃了几晃差点掉在床上。她羞涩 扑面,我刚才挺拔起来的东西鼓励着我不顾一切地把她拥在了怀里。我亲吻着她脸 上的每个部位,她的体香引诱着我。她有呻吟从两唇间流淌出来,我抱住她的腰, 很紧,很温暖。 最后,她说,你好懂得女人的心思。我一笑,起身下了床,阳光斜照进来,我 再次把她抱上床,紧紧地拥在一起,生怕渐渐滑走的时光用更有力的手把我和她分 开。我给了她又长又温暖的吻,她陶醉闭上了眼睛。那文艺呢,文艺怎么办?她说。 我喘着粗气说,你们俩,我都要。 母亲 母亲梅氏早晨起来时的脸上很不好看,挤满了一堆堆的无精打彩。我见到她时, 她正在厨房里做饭,全然没有了那天用辣椒炒鱼人老鳖让我捎来的鲢子鱼时的兴奋 之情。我知道,鱼人老鳖前几天在富屯溪两岸的战斗中死了。那天他把船一驶进河 心,就被河西的队伍兵的枪眼给盯上了,没等他下网,两岸的枪声就响了起来,他 抓鱼从没颤抖过的双手此时剧烈地抽搐起来,趴在船帮上刚要喊,一颗子弹从西边 飞奔而来,正中前脑门,他瞬间倒进了河水里,鱼船在溅起的河水里晃动不已。 振福对我的谈话一直在激动着我,可我和文艺相拥一夜只有愉悦。我知道即使 说出这种话,文艺也不会同意,甚至还要以泪威逼我。我最见不得女人的泪水,这 种液体从两泓尤如深不可测的池塘里,汩汩地渗透出来,在两颗红润的腮上流淌, 足可以把我的意志击倒。 我对母亲有说不清的感想,也许是她的高大身材一直让我仰视的原故。我走进 厨房,她抬头看了看我,继续做她的事。我找了个凳子在灶旁坐下来,灶内的火焰 吐得很长,把母亲的脸映得更加明亮,我看到皱纹在不断地爬上她的眉头,印刻着 岁月的煎熬。她见我不说话,就问,有事情吗?我鼓足勇气说,我要去大别山。母 亲一惊,扭过头来说,去那儿干什么?当兵,还是个官呢。我说着,掏出了一张纸 让母亲看。是振福从区上带回来的,说要行的话,第二天就到区上。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无精打彩的脸上顿时爬满了严肃。她问,振福让你去吗? 我摇了摇头。母亲说,村长都不让去,我能让去吗?我心底燃烧着的那把火一下子 让母亲给浇灭了。我刚要争辩,就看见母亲的泪水就真真切切地淌了出来,在灶火 的辉映下晶莹剔透,这决不亚于文艺的泪水,我低下了头。 吃完早饭,我去书房看书,文艺在天井和儿子仁玩。这时,出门有很长一段时 间的振祥回家了。他弯腰洗脸时的表情十分明快,我知道他这次出门肯定有不小的 收获。果然他给我母亲说,白布在东乡很好卖。 母亲走出爷爷的房子时,爷爷的声音从他的屋子里传了出来。这不是很好的事 情吗?读了那么些书,不出去混混干什么用?我知道是母亲把我的事给爷爷说了, 我赶紧出了书房,来见爷爷。振祥见了我,说,你的事我知道了,还是出去混混吧。 我听了,心里涌起了一阵阵说不尽的愉快。 军装和枪枝很快就发了下来,手枪黑乎乎锃亮亮,在晨光里透着寒气。文艺很 快就知道了,她哭闹着去找母亲,母亲本来就不同意,见文艺哭闹着不让我去,就 推波助澜,和文艺搅在一起,闹了爷爷又闹到了振福那里,说,我二十三岁守寡, 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文艺和他的儿子仁怎么 过? 一件比进城深造还要好的事,让母亲搅得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那心爱的军装 和手枪第二天就让振福送还到了区上。走出振福家门,我感到腿象灌满了铅,街上 的灯光告诉我已经是晚上了。 秧子 秧子出嫁到南王村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的男人就是私塾王老先生的儿子,叫 天亮。天亮跟他的父亲学得了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有推拿掐算。大娘高氏就是看 中了他的这点本事,王媒婆来提亲时,她一点也不含糊地答应了这桩婚事。秧子出 嫁的那天,我远远地看着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惆怅不已。 儿子仁长到了五岁,深得我和文艺的喜爱,可在麦子黄熟的一天,他突然口吐 白沫,好象吃错了什么东西。振祥和我飞快地把他用车带到镇上的蒋家药房,蒋老 先生已经过世了,他的儿子蒋过继承了药房。蒋过看到奄奄一息的仁,还是尽了最 大的努力拯救仁,可仁还是不行了。仁断气时,两眼紧紧地盯住我,那视线缠满了 迷惘。 文艺和梅氏哭得死去活来,仁是不会再活泼地惹家里人笑了。我眼前总是晃动 着他的影子,连眼睛、鼻子、嘴都那么清晰,好象他还活着一样。很长一段时间, 文艺象是躺在了伤痛里,软绵绵无力地和我说话吃饭睡觉干活。有一晚上我想干那 件事,刚爬到她的身上,一阵剧烈的疲软袭来,我只好偃旗息鼓。后来我一般很少 走进她的房间,她的房子里有种让我说不清的无奈。 我在书房的木椅上度过了夏天和秋天,书房中破旧的家具和几摞无法读完的古 书让我疲倦得一塌糊涂。我和秧子之间的事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但还是鬼使神差 地发生了。 那个晚上,我坐着边看书边喝茶叶水,文艺在她的房间里已经睡着了,她微微 的鼾声衬托出了夜的寂静。我被尿胀得已经去了两次茅房,第三次去茅房时,我看 见一个人影在我前面晃了几下。我在茅房里很快活地小便时,听见仅一墙之隔的那 边也发出了哗哗不息的流水声,那种响声将我下腹已经是很乏力的东西都冲得苏醒 过来,我感到身体急剧地膨胀,象有什么东西在颤掐着我的那一根神经。我知道那 边的人是谁,因为刚才闪过的影子熟得已经达到了不用辨别的程度。她今上午来看 高氏,因为高氏发烧感冒,就留下照顾她。 我故意地咳嗽了两声,说,是秧子吗?那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我又问了一遍, 我知道她肯定还在里面。秧子在那边说,有事吗?是的。我说,你过来帮帮我。我 等了一会,那边有了动静,我听见了她朝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后来的事情就发生 了。你和天亮经常同房吗?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秧子沉默了 片刻,朝着夜空说了一句:我正在怀孕。我一阵欣喜,顺势把她揽过来,象当年梦 中一样扯开她的衣裤,进入了她,当我问她愿不愿意时,她已经气喘嘘嘘了。我已 经觉得,对男人来说,没有比眼看着身边的女人逐渐体味到了性的愉悦,更快乐、 更自豪的了。我问她,感到特别舒服吧。她说,和天亮做时从没这样快乐。 完事了时,她整理着衣裤,然后说,我已经等了好多年了,我很贱是不?上次 你走进我的房间时,其实我没睡着,我以为你会象狼一样窜上来的。我说,现在我 就是狼。 冬月 初级社成立了,周围七个村子加入了进去,振福让我当主管会计。私塾王老先 生教给的珠算,在这里让我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因此也得到了初级社长在内的领导 的赏识。两年后,初级社就不适应形势的发展了,上级要求成立高级社,又有十一 个村子加入过来。这年春上,冬月凭着她的活泼好动当上了村识字班长,经常把编 排好节目搬到高级社的戏台上,我和她见面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 一阵隆隆的雷声裹挟着暴雨急泻下来,砸得高级社部的门窗叮当作响,我和她 在办公室的木椅上经历得轰轰烈烈。在这里,她有点吃惊而且差不多觉得无可奈何 起来。然而在那最恰人意的关头,好象有一种比以前温情颤栗更不同、更尖锐的刺 人的颤栗,把她钻穿了。虽然是有点怕,她却毫不推却地让我恣情任性,一种无羁 而不羞怯的肉感,摇撼着她,摇撼到她的骨髓里,把她剥脱到一丝不挂,使她成了 一个明晃晃的尤物,我觉得是爱欲让我把她变成了一种火似的烧人的尖锐的肉感, 把灵魂烧成火绒一样。 这种火绒似的肉感,在那秘密的地方,冬月卖力地让我恣情任性地享受她。我 坐起来,俯望着她。她好象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赤裸,直接认识了她的自 我。在这夜之前,我差不多相信一个女人是会因为羞耻而死的,然而到现在,死的 却是羞耻。羞耻不过是恐惧罢了,肉体的恐惧,只有肉感之火才能把它赶走,我看 到我来到她的生命的中心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她毫不犹豫地在这张木 椅上做那种事。 我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做完了社里的事往家里 走,在半路上,冬月出现了。她给我说,我怀上了你的孩子。我一惊,感到了从未 有过的颤栗在我的心底向我袭来。 在村头,和冬月分开,我就急急地往回走。我想,这件事真是不小,弄不好要 出乱子。推开门,我看见文艺和梅氏正在天井的芦席上缝一床棉被,她们见我来了, 朝我欠了欠身,又继续手里的活。走到堂屋门口时,我回过头来对母亲说,我有事 要和您商量。母亲听了,停下手中的活,穿上鞋子就来到了屋里。她坐在木椅上问, 什么事?我皱起眉头在屋里走了两遭,我感到这事难于向母亲启齿,可到了这般程 度,我也只好豁出去了。我说,冬月怀孕了。是你给她的?母亲睁大了已有鱼尾纹 的眼睛。我点了点头。她说,你打算怎么办?我让她的问话弄得十分局促,一时没 有了主意。 母亲沉静了片刻,说,找你大娘去。高氏午饭后就去河西的地里干活了。文艺 继续缝那被子,好象没有兴趣和我多说。我出了村子过了富屯溪,老远就看到了高 氏正弯着腰在地瓜地里拔草。前些日子,她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女儿德琴死于难 产,她抱着德琴的尸体,几乎哭干了身上所有的水分。她听到我的喊声,直起腰来 回头看,接着就抱起翻断了的地瓜秧往回走。 回到家里,母亲把这件事说给她听,她听了,一改失去女儿的悲伤和母亲的担 心,立即喜形于色。母亲不明白她的举动,就说,这样的事,怎能喜得起来?她说, 让冬月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了,我不是还没有儿子嘛,大不了把她娶过来,也好做我 的儿媳妇。 母亲没有反对,把高氏的主意说给振祥听。他正在天井院中垒一个鸡窝,他弯 腰搬石块的动作显得十分拙笨。母亲从屋里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时,把他吓了一跳, 刚垒好的一堵墙倏地倒了下去。他听了母亲的话,没有拒绝。 这几年,爷爷的身体已经明显不如以前,尤其在奶奶李氏患心脏病过世后,白 布生意对他也没有了吸引力,他一改过去的威严凛凛,消失了当年的锐气,变得唯 唯诺诺。儿子仁死后,文艺很快迷上了刺绣,这或许是种寄托。她绣了一面又一面 枕头图案,有鸳鸯戏水、二龙吐珠和龙凤呈祥。这惹得了很多村里姑娘媳妇。她们 经常把绣好的枕头面放在太阳底下晒。女人的笑声很快就吸引了振祥。他在这些枕 头图旁边一连呆呆地站了好多天。有一天上午,他把绣有鸳鸯戏水的枕头面全扔到 了水缸里。下午文艺到处找时竟在水缸里发现了。当文艺哗哗啦啦地从缸里捞出来 时,他走过来说,鸳鸯戏水,也该喝点水了。他的脸上不安地爬满了得意之色。 我帮他把那堵墙垒好,他就慢慢笑了起来,没洗手就端起了母亲给他倒上的茶 水,兀自喝个不停。我准备到秧子的房中看一看,渴望能找到她没有带走的东西。 前几年和她在茅房旁边的那一次,总是不时地回荡在我的眼前,让我沉醉在无比的 快意和思念之中。我刚走到秧子的房门口,振祥就在后边叫我,而且用手使劲地朝 大门口指指戳戳。透过那颗桑椹树的枝枝叶叶,我看见穿着碎花上衣的冬月美丽大 方地走了进来。 做官 冬月的美折服到我的骨子里,她走进天井里时,我看得她有些木然,直到母亲 在一旁喊我时,我才相信眼前实实在在地站着女人就是冬月。这时,文艺已经缝好 了被子卷起了芦席回到了她的屋里,听到外面有年轻女人的声音就走了出来。她可 能从刚才我和母亲、大娘、爷爷的举动里猜出了一些,就哭着疯了一样地向冬月扑 了过去,冬月躲闪不及,两人就扭作一团,直到文艺气挺了过去。 文艺醒过来时,冬月已经回家了。她来告诉我,她的村长父亲有事找我商量。 见到振福,他说区上又要调你,这次是区粮库主任。我听了,心头一亮,可又生出 了一些惧怕。上次没能去成大别山,这次谁知会怎么样呢。调令放在了高级社社长 季九思的办公桌上时,他立即把振福和我叫到了过去,气不打一处来地指着振福说, 亏得你出了这个馊主意,他去了,我的这个高级社还办不办了? 事情看来又黄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文艺对我也没有了好表情,我只好 斜躺在木椅上,再翻那些已经熟稔无比的老书,时间稍长就恹恹欲睡起来,后来也 就真地睡着了。我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走进秧子的房间,爷爷振祥指指戳戳时 发生的那幕过后,秧子高潮时的柔软和呻吟象骤雨般地袭来,搅得我心神不宁。我 推开单扇门,走进她的房间,她那个中午穿着乳罩和裤叉躺在床上睡觉的美态毫不 犹豫地闯进我的脑子,这惹得我又生出了一阵猎猎地冲动。在她的床上,我找到了 一双用玉米皮绞成的男人鞋样和一只小布袋,里面是几枚早已作废了的硬币。我把 这些放进兜里出得了屋来,振祥已垒好了鸡窝,未干的泥赭红赭红的,泛着新鲜的 光。他见了我,无声地笑起来。 几天之后,粮库主任的事又有了转机。这天上午,我和文艺正说着养不养薛家 地文艺的哥哥送来的闺女,社部里一个叫伍贵的青年跑来说,季社长要你去他那里。 我惴惴不安地来到季九思的办公室,他这次没有发火反而有了些无奈。他靠着桌子 坐在椅子里说,你还是去做粮库主任吧,我想留你也留不住啊。我刹那间有一股愉 悦之火从腹腔迅速上升,心想,区上到底是区上,你季社长能挡得住吗? 回到家中,我说给爷爷听,振祥眉间舒展了不少,还只是笑,似乎不知有多少 笑要伴随着今后的他。我推开门进到文艺的屋子,里间传出了母亲和大娘的笑声。 是文艺的哥哥送来的女儿躺在文艺的床上。文艺的嫂嫂生下这个女儿后没几天就得 了产褥疯死了。我去社部时文艺决定了这件事。儿子仁死后,家里冷凄凄的没有一 点生气,我尽管做过很多的努力,可文艺肚皮从没凸起过来。这让我滋生了一堆堆 的失意。 爷爷之死 我很喜欢这个女儿,就给她起名叫芹。她比儿子仁活着时更加讨人喜欢,我想, 将来要教她“人之初,性本善”。这年秋后,我奉命去城里参加高级会计培训班。 这个城就是爷爷说的让我去深造的那个城,只是已没有了日本人和马子,比以前安 全多了,爷爷、母亲和文艺也很放心地让我去。培训班开学的第三个周的周二,一 场突然而至的大雨让我猝不及防,我刚要吃午饭就看见一个人披着蓑衣朝食堂这边 跑了过来,是镐子。他气喘嘘嘘地说,爷爷不行了,他昨晚摔倒了,文艺看见时他 鼻孔冒血,当和大姨把他抬进屋时已奄奄一息了。他要见你。 到家时,雨已经停了。我在门口和匆匆而行的秧子差点撞了个满怀。她头上已 经缠上了长长的白布,眼里噙着泪花。她抽了抽鼻涕说,爷爷死了。我来晚了一步, 没能赶上他的那口气。爷爷死得很安祥。他躺在床上穿的新衣服已经做好有十几年 了,我记得每到夏天,他就把这些衣服拿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上好多天。这几乎成 了他的嗜好。我在屋里看见了天井里他垒的鸡窝,如今也没有鸡去上宿了,他卖白 布用的车子竖立在旁边,如泣如诉。我站在他的身边,端详着他的面庞,瘫子三叔 断气时的含蓄的目光,我那时是没有读懂的,如今振祥留给我的又是什么呢?这么 想着,悲从中来,我就蹲了下去,低声啜泣起来。 第三天的午后,爷爷的棺椁下葬在村北栗行的墓地里。和奶奶在一起,有左右 两个儿子陪伴,你不会孤单的。我对着爷爷躺在里面的棺材说。从墓地回家的路上, 秧子说,她要和天亮去北方的零县居住,王老先生有个同学前些年去那里开了一处 小学,王老先生临咽气前让他们去投奔,日后好有个安生。 儿子 我从城里回来后,冬月的肚子已经象气球一样凸了起来。振福找到了我,一脸 的不满,他说,到现在了,你看着拿个主意吧。我说,大娘高氏愿意我把冬月娶过 来,放在她那边,生个儿子,能有后可传。振福说,这怎么了得,冬月和你叉辈, 她是你的姑啊。我说,只要大娘同意,就先这么办吧。振福点着头,脸上不仅堆满 了不满,还有不能排遣的无可奈何。 我知道,文艺是不会同意这事的。我给大娘高氏说明了这个意思后,她点了点 头:你先让冬月到我娘家呆些日子,孩子能在那儿生就在那儿生。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我找到了冬月,告诉了她大娘的主意。她拖着拙笨的身 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领着她在乌黑的街道里直往村西口而去,村西口就是当 年的围子的西门,初级社成立时,围墙被拆除,也就不叫西门了。 大娘在村西口等了有很长时间了,她见我和冬月来了,就说看着点路快走吧。 大娘的娘家离这里有十多里地,还得过富屯溪,我们看不清潮湿而泥泞的路面,只 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我们的衣裤很快就被泥水洇湿了。赭红色的粘土在我 们的脚上积越多,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地停下来,使劲地跺脚和踢腿。我们的影子在 雨夜里很滑稽地手舞足蹈,象三片在风中飘动的灰色的布幔。 冬月右脚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她气球一样的肚子已经让她走不动路了, 我只好蹲下来要她伏在我的背上,我站起来,趔趔趄趄地往前走。我扭过脸对大娘 说。我冷。走吧。大娘看了看黑黝黝的前方说,快到了,到了那边就暖和了。 我们就这样很艰难地往前走着。在经过富屯溪时,我们在桥上休息了一会,顺 便磕掉鞋上的粘泥。我看见大娘在磕鞋上的泥时她辣椒一样的小脚在桥面上颤动不 已。桥西边的粗柳树已被砍伐了,空荡荡的让人生出了许多后怕。芦苇也到了收割 的季节,在雨雾里唰唰作响。我很艰难地爬上了一个坡后,脚下一个踩空,冬月在 我的背上滚了下来。她哎呀一声就在地上直打滚,大娘马上上前扶起了她。大娘狠 狠地打了我一巴掌。都是你造的孽!冬月小产了。我听了,感到头在发胀,越来越 大,就象一座山。 冬月小产的是个儿子。我摸着血淋淋的儿子,有说不清的疚愧涌了上来。虽然 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可我能想象得到他会和冬月一样清秀俊逸。我抱着儿子在泥地 里狂奔,鞋上缠满了摔不掉了泥,两只鞋就象两根溃烂了的木棒。我们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大娘的娘家。 去零县的路上 我和冬月踏上去零县的路,是在她小产的两个月后。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很生气, 她找到了大娘,她们在傍晚的天井里竟吵了起来。文艺和我几乎成了仇敌,我严厉 地打了她,她哭嚎着要和我拚命。我和她分开居住已有好多时日了,女儿芹成了她 的寄托。 我痛苦之极就去找区上的方刚,他已经是区长了。我把大娘的意思给他说了之 后,他很轻松地说,娶冬月也可以,只是得和文艺离婚。和文艺离婚,这简直是不 可能的,不仅文艺不同意,就连母亲也会大光其火的。冬月小产身子恢复过来后性 欲大得惊人,只要我稍稍向她示意,她就蝗蜂般地缠上来,在粮库办公室的木椅上、 在振福家里的床上都留下了她颠狂的姿态和撩人的呻吟。大娘想要儿子的心情仍旧 迫切,她说,你俩出去先躲一些日子吧。 大娘的话正是我这些日子所想的,和冬月说过之后,她很乐意,说,只要和你 在一起,去哪里都行。我很明白,我和她一起出行是个什么性质的行为。可事到如 今,也只有如此了。 选择去零县,是大娘的主意。她说出这个地方时,我和冬月也认为是可靠的, 因为那里有秧子和天亮。听南王村的人说,他们在那儿生活得很好。 我和冬月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在村西口悄然离开了村子,送行的只有大娘,她站 在一块大青石旁不停地挥手,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和冬月向北方走的第三天晚上,才走到了富屯溪的发源地坡木,在这里,我 们身上的钱已快花光了。在一家亮着昏暗的灯光的客店,我们匆匆吃了点饭后就到 客房里了。几天的疲惫让我产生了想在冬月身上轻松一下的欲望。我从背后搂住了 她,她转过身来。她的身体勾动着我的欲望,我扳过她的头,热切地亲吻着她红润 光滑的面颊,她屏住呼吸享受着来自我的双唇和舌尖给她带来的快感,一瞬间就浑 身软绵绵地哼哼唧唧个不停。她把手插进我的衣服里,我觉得她手在急匆匆地寻找 着什么。我去脱她的衣服,她酥白的胸脯和圆滑的肩头裸露了出来,我感受着她滑 腻温馨的肉体,在她的耳边说,今晚我要好好享受享受你。她红了脸,娇嗔地说, 你真坏、坏透了。 我的左手抱着她的上身,右手从她的后脖颈伸到后背,再往下从腰部起滑向她 滚圆的臀。这种似触非触,近乎感觉不到的轻柔,撩动着她的感觉,让她更加敏锐。 当我的手指再次从她的腰际移动到臀的中间时,她发出哀叫,她有点受不了了,开 始时的舒适感突然变成了酥痒难奈的神态。我尽可能地接触着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 位,用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从腹部至胯部紧挨着她的腰和臀,两腿和她的搅缠在一 起。我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她的柔韧。快一点儿。她说。她似乎达到了快乐的顶点。 我看到,那声音来自她体内沸腾滚开的感觉。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 件褴褛,而她的身体则变成了娇艳的丝绸。 过了坡木,我们向北走过了青驼、岸堤、维州、瓜米、界湖和一些不知名的地 方。来到瓜米时,我们身上的钱快用光了。冬月变卖了她身上的最后一块首饰,我 说,买一个竽鼓吧,我能说书。我此时才觉得私塾王老先生教给我的本领有了用场。 这一着果然灵验,在瓜米的当天晚上,我说《三国演义》,就有八十多元钱挣了进 来,回到客店,我和冬月都十分欣慰。 我们在赶路或夜晚住宿时,听到很多人在谈论“镇压反革命”。这个词我在粮 库时就隐约听到过,只是没有真正行动起来。现在看来是行动了,我心里一阵寒颤。 那天我们寄居在界湖城的一个卖白布的老头家中。我见到他时说,我爷爷也卖白布, 只是他已经过世了。天快亮时,卖白布的老头突然把我和冬月从睡梦中叫醒。全城 戒严了,今天开始肃反。他气喘嘘嘘地说,满街都是公安兵。 我和冬月赶快起床,推开窗子的一角向外看。街上有穿黄军装的人在逡巡。我 回过头来给老头说,大爷,我们是去零县走亲戚的,您可要给说清楚。 我们在这里大气不敢出一口地呆了两天,城里的戒严就解除了。多亏了卖白布 的老头,他在公安兵面前说,我和冬月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才躲过了公安兵的捉 拿。最后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公安兵盯着我看了一大会儿,才疑窦重重地离开。 第二天,我们谢过了卖白布的老头,出了界湖城继续往北走。我们不敢走大路, 只有在荒凉的乡间小道上趁着夜色赶路。天一亮,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知道,如 果不这样的话,我们是肯定到不了零县的。 在零县的日子 我和冬月到达零县时,已是傍晚时分。按照秧子写信给我的路线,我们来到了 她的家门外。秧子的家安在县城一条很狭窄的街道上,一棵老杨树伫立在家门口, 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我抬手叩门。开门的正是秧子,她穿了件蓝底白碎花大襟褂。见到我和冬月, 很是一惊。她给我和冬月各倒了一杯水。她这几年变得更加清秀,来回走动的影子 和当年在我怀里扭动不已的秧子重叠,我身上某个部位在明显地发生着变化。我说, 天亮呢。秧子说,他去德城开会了。自从做了小学校长,他就整天忙着回不了家。 零县确是个有山有水的好所在。随后大约半年的时节间里,我和冬月在这里度 过了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时光。我们在靠近秧子住的一户人家租了三间房子,我继续 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靠这我们足可以生活下去。冬月也学会了击小鼓, 在情节紧张时,她能把小鼓的鼓点敲在听众的心坎上,让他们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 地想象从我嘴里制造的悬念,直至入迷忘返。我把这两部书全说完的那天晚上,回 到租的房子里,冬月就睡下了,她看上去很疲乏。 这时,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在走动的声音。我出了门,是秧子。今晚他不在家。 她说。我的心头一热。她说,到我家去吧。我来到她的房子时,就和她双双倒在了 床上。木质床剧烈地颤动着,她主动地脱掉了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我贪婪地欣赏 着造物主创造出的这具光艳之躯。我发疯般地紧贴着秧子,几乎连每个毛孔都重叠 在一起。 我和冬月间或和秧子相安无事地过着欢快的时光。有一天上午,天亮用界湖卖 白布的老头一样的口气说,零县城戒严了。我倒吸了口凉气。果然这次肃反比在界 湖的那次厉害,公安兵贴出了告示,外地来零县的全部捉拿,一网打尽。我和冬月 自然被收进了网里。 在公安派出所里,公安局的费科长把问讯笔录放在我的面前,我签了字。两天 后,方刚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来到我住的屋里。他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离开零县是在三天后的早晨。方刚和那两个不认识的人把我和冬月推搡到一辆 车的后兜里。车开动时,我看见秧子站在土岗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可心里在一个 劲地念叨,秧子,我会想念你和零县的那些日子的。秧子的身影越来越小了,她蓝 色的衣裤在秋风中摆动着,就象一面渐渐远去的旗。 富屯溪的芦苇 在区上,我写好了检查,交给方刚。他说,县里决定,对你解除公职,遣送回 家。这是我意料中的。我和冬月步履蹒跚地走在富屯溪东岸的堰堤上,满溪的芦苇 在初夏的微风里唰唰啦啦地作响,似乎不情愿让落魄的我们走进她的怀抱。 已是傍晚了,夜色笼罩了上来。我和冬月趁着夜的黑暗回到各自的家中。我推 开家门时,把正在纺线的母亲吓了一大跳。她睁圆了眼睛愠怒地说,你这些日子在 外面干了些什么。我苦笑了一下。文艺听到我的声音,哭着跑了过来,我一阵内疚 涌上来,泪水在眶里打转。芹长高了,站在墙角陌生地看着我。 我转过身,在门口看见了大娘,她见老了不少,原本小巧玲珑的身子略有了些 佝偻。她说,回来啦?我点了点头。回来就好。她又说了句。 第二天,振福把我叫了去。我到他家时,头不敢抬,也不敢看他的面孔。他劈 头盖脸地掳了我一顿。我听见冬月在里屋嘤嘤哭泣。这让我痛不欲生。 我回家悄悄地喝下了半碗卤水,在窒息般的感觉里躺在了富屯溪的芦苇荡里。 我好象听到了围墙上凄惨的枪声,象音乐激荡着我的心扉。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了镇上药铺的蒋过,他喜形于色。接着母亲、大娘、文艺 和女儿芹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我明白了,我是在经历了一次死亡。在我醒来之前, 就是死亡。我牢牢记住了死亡是如此的抒情,它引诱我对它的去处以极大的想象的 快乐。 我一遍遍地回味着死亡经过的地方:富屯溪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雨后干净的河 水里。你现在还耳鸣不?蒋过说。不啦。我说。早就不啦。蒋过听后,把了把我的 脉相,然后转身就离去了。 端午节的那天,富屯溪芦苇的花絮在西南风里飘荡在村子的上空,落满了天井 院。我拍了拍私塾王老先生教过的书上的尘土,对女儿芹说,我教你三字经。 我说:人之初,……。 人之初,……。她跟着说。 母亲听了,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笑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