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地浮 动在草茎和树叶上,清晨的雾霭为花园小区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树丛中不时传来 鸟儿欢快的瞅呜声,为静谧的晨景增添了几分生动。阳光是如此明媚,空气是如此 清新,仿佛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人的心情。 左树彬拎着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近自己的乳白色捷达王轿车。轿车轻轻滑过花 园小区人口的减速路障,渐渐加速驶离那片掩映在树丛中的精致别墅。 窗外飘来海水的咸腥味儿,汽车已行驶在宽阔的海滨大道上。海水像微微拂动 的丝绸,雪白的鸥鸟和海轮平行飞进,极目之处,大光水色融成柔和的薄雾。左树 彬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惬意,他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钢琴曲的旋律在车厢里飘荡…… 驾驶舱的镜子上映出左树彬有棱有角的面孔,浓重的眉毛,坚挺的鼻梁,以及 流露出刚毅和自信的目光。四十岁是已经并不年轻的年龄,但对于男人来说却风华 正茂,一切都来得及重新开始。两年前,以舞蹈为生命的妻子因摔伤了腰而永远地 告别了舞台,为了给妻子治病,他辞去了大学讲师这一体面然而清贫的工作,来到 这座临海城市,下海经商。有所准备的聪明头脑很快便获得机遇的垂青,财富源源 不断地滚滚而来……生意越做越大,妻子的腰疾也一天天好起来。左树彬喜欢这座 海滨城市,甚至是热爱,他感到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又活起来了,比如冲动比如激 情比如对生命的重新领悟。 轿车后面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达声,马达声渐渐淹没了音乐声。左树彬从后视镜 中看到,一辆大马力哈雷牌摩托车远远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两车平行瞬间,只见摩 托车驭手戴着蒙面头盔,看不清庐山真面目。由于前后没有其他车辆,两辆车无意 中较上了劲儿。但见摩托车手猛踩油门,箭一般呼啸着蹿到了捷达前面。这明显的 挑衅激起了左树彬的兴致。他观察一下空旷的路面,戴上墨镜挂上快车挡,开始追 撵哈雷摩托车……摩托车带着调皮孩子激怒成人的一份得意,在捷达前面灵活地滚 动着弧线…… 这场老鼠逗猫的游戏很快便持续到喧闹的都市街道上。时而摩托车在前,时而 汽车占先,两车的追逐不时造成一片恐慌的刹车声和咒骂声。左树彬稳稳地操纵着 方向盘,嘴角流露出猫对鼠一样的嘲笑。而摩托车在越来越密的车流中左躲右闪, 充分显示出作为鼠的优势。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它在红灯亮起时轻盈地飞了过去, 捷达却只能被迫趴在斑马线后面,左树彬眼睁睁地望着摩托车在视线中消失成一个 圆点,如同为这场较量画上的一个句号。但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一名交通警察满 脸严肃地走过来,冲左树彬敬个礼说道:“请出示你的驾驶证。”左树彬忙赔着笑 脸连声认错儿。 捷达拐离街道,驶入蓝磨坊酒店门前,停车人位。左树彬跳出车子,蓦然发现 那辆与他追逐过的哈雷摩托车就停在附近,不禁好奇地打量起来。这时,经理小左 走出酒店大门迎上来说:“大哥,你怎么才过来?客人早到了。” 左树彬胡乱应付了几句,调整了一下心情,两人边说边走进酒店。 金碧辉煌的大堂,水晶吊灯,橡木桌椅,丝绒地毯,旋转楼梯,帕格尼尼小提 琴曲,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拾级而上,左树彬来到自己运筹帷幄的阵地——总经 理办公室。他推门进去,只见黑色真皮沙发上一位白发老者正襟危坐,身边站着一 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左树彬一下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摩托车头 盔。 他走上前热情地握住老者的手说:“徐老,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白发老者应着:“没关系,没关系。噢,我来介绍一下,宫天泽,我的得意门 生之一。这位是左树彬左老板……” 宫天泽转过身来,与左树彬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宫天泽喃喃道:“是你……” 左树彬转瞬便恢复了惯常的镇定神情:“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正所谓山不转 水转啊。” 白发老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咦,你们认识?” 左树彬瞥着沙发上的头盔说:“也许刚刚我们在路上见过,如果开那辆哈雷摩 托车的是宫先生。” 宫天泽克制了一下嘴角浮现的一丝笑意说:“这么说开白轿车的是你唆?这一 次你输了。” 左树彬也一笑:“好在生活中不止飘车一项竞赛,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记得, 宫先生好像是去美国转了一趟吧?” 老者连忙插话:“对对,小宫回来有几年了,现在报社做美编。我听出来了, 你们是老相识。” 宫天泽反驳说:“岂止是老相识……怎么,左大作家摇身一变成了掂马勺的? 你的文学春秋大梦不做了?” 左树彬又一笑:“许是早就江郎才尽了。起码也算有点自知之明,没好意思挤 出国门去争当二等公民。是混不下去跑回来的?” “你……”宫天泽喉咙发紧,浑身的血液像一条通了电的小河。 话虽这样说,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左树彬并没有失去对宫天泽客观、冷静的观 察。宫天泽算是个优秀男人。身材颀长,剑眉浓密,鼻直口阔。几年的留洋镀金, 使他显得比过去更大气更有涵养,也更有魅力。 看到宫天泽有些激动,左树彬从容坐定,颇有风度地说:“想干什么?还要给 我来一脚?” 宫天泽蹙起眉头,一字一板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你心知肚明,除非你故意保 持沉默……” 老者已看出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连忙站在两人中间打圆场:“看你们都说些 什么呀,我都听糊涂了。闲话少叙,先谈正事。小左,你的盛情我心领了,谢谢你 看得起我这糟老头子。可我都封笔好几年了,心气足,手不给劲儿呀。考虑再三, 只好……” 左树彬打断他,讽刺道:“只好把这为洋飙车高手介绍给我了?徐老,您别冉 谦虚了。谁都知道您是本埠油画大师,何况这幅画对我很重要。请的就是您嘛。” 宫天泽冷笑道:“早知道雇主是你,我会知趣地绕着走。徐教授,我先走一步 了。” 老者急忙拦住他:“哎哎哎,你看你,动的什么气呀,给人家一个了解的机会 嘛。怎么,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宫天泽无奈,被老师抢去书包。老者从中拿出一叠大尺寸照片,展示给左树彬 :“瞧瞧吧,这幅是他的代表作,被美国一家美术馆永久收藏着;这幅原作给日本 人买去了……他现在专攻人物肖像,在咱们省新生代画家群里功夫扎实,风格细腻、 温和、典雅,很有几分陈逸飞的风采呢……” 左树彬的视线马上被抓住了。他看着一幅幅摄影小样,半晌才抬起头来,走到 宫天泽面前,缓了口气说:“果然今非昔比,大有长进嘛。” 宫天泽夺过自己的作品摄影小样,不屑道:“这话是该你说的?徐教授,我真 的有事,再见。” 左树彬盯着他的背影,一边拦住老者,一边像是突然下定决心地说:“宫先生 性格还那么硬朗啊。不想知道请你画的是什么!” 拎着头盔的宫天泽走到门口停住了,犹豫着回过头来。 左树彬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亮在他眼前:《永远的飞天》。一个倾注生命舞 蹈着的女人。 宫天泽像是被施了魔法,心仿佛被人用小绳越揪越紧,脚下再也动弹不得。他 走回到左树彬面前,情不自禁地从他手上拿过那幅艺术照,久久地凝视着。他忽然 意识到左树彬和老者一直在盯着他,便努力镇定下来:“戈阳她……现在好吗!” “一个幸福的女人。”左树彬简短地答道。 宫天泽沉默少顷:“要画的是她?” 左树彬盯着他:“答应了?” 老者连忙从中说合:“我都跟你说过好几遍了,这幅巨画可是一次难得的挑战 机会。” 宫天泽思忖着,挑衅地说:“只怕左大老板舍不得出血。我的润格很高。” 左树彬说:“钱算什么东西,只管亮出你的尺寸吧。” “好了好了,我先替他接下来。具体报酬,你们再商量。”老者终于完成了使 命,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寒暄了几句告辞了。 屋子里只剩下宫天泽和左树彬两人,沉默如同山一样横亘在两个男人之间。 宫天泽的声音首先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寂静:“我没有选择吗?” “除非你不认为这是她最出色的一次演出。” “完全临摹?” “除了中心人物不能变,其余的你尽可发挥艺术想像力。” 宫大洋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为什么单单选中这张?” “碰巧我们对此记忆深刻而已,我也不知道徐教授请的人是你。你一定不会忘 记,戈阳的这次演出我们都参与了——那是她第一次在舞台上跳独舞。飞天是一个 很浪漫的题材,本身就代表着梦幻般的境界,而油画要求写实。以写实手法演绎浪 漫题材,我敢说一定是绝伦之美。以此来纪念她的舞台艺术最恰当不过了。” 宫天泽吃惊地望着他:“纪念?什么意思?” 左树彬顿了顿,不很情愿地说:“哦,你还不知道吧,戈阳现在不能登台跳舞 了。” “怎么回事?” “两年前,她在一次演出中摔伤了腰,只好去少年宫教孩子。那是一次该死的 意外,她的艺术生命就这么给断送了……” 天啊,一个为舞蹈而生的女人!宫天泽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时间艰难地流逝。 他脑海里所有与过去恩怨有关的词汇都像出海的帆船,隐遁在大海的尽头。 半晌,宫天泽说道:“那么,戈阳最好能来做几次模特,我需要捕捉她的神采。” “不行。”左树彬否定得没有商量余地。 “我有五六年没见到她了,一张照片提供不了足够的信息。” 左树彬解释道:“忘了告诉你,这是我送太太的生日礼物,想给她一个惊喜。” 宫天泽冷笑:“左老板真是大手笔,为博美人笑不惜一掷千金。可仅凭照片画 出一幅巨画,你不觉得异想天开?” “我只知道,戴上镣铐跳舞方显技高一筹。如果你对自己能力有所怀疑,我可 以另请高明。” 宫天泽皱皱眉头,“我画。” 左树彬伸过手去:“好,但愿这次合作能令人愉快。” 宫天泽并没去握他的手,问道:“几时开始?” “现在,赶在她生日之前。” 宫天泽且说且退向门口:“我需要两三天时间画出小样,你觉得满意即可着手。” 左树彬沉吟半晌,随即也走了出去。他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命运 又安排他们相见了,除了巧合不会有其他的意味吧? 阳光透过落地窗和白色的纱帘洒进大客厅,亮丽的阳光经过白色窗纱的过滤, 屋子里弥漫着温暖而柔和的色调,以红色为主色的家具显得层次分明,明暗有度。 这是一套跃层住宅,推开窗子可以看到远处蔚蓝色的大海。房间装修得典雅而不落 俗套,欧式廊柱,红木地板,非洲木刻,看似简约的摆设却不露痕迹地显示出高贵 的格调和房间主人独特的品位。墙壁上贴满了赵戈阳的舞台艺术照,近景的,远景 的,微笑的,沉思的,这些照片最直白地概括了女主人最光彩照人的艺术生涯。 潘小瑜正在阳台的熨衣架前熨衣服,不时向响着水声的卫生间瞥去一眼。她穿 着一身碎花纯棉衣裳,衣裳勾勒出青春少女饱满性感的曲线。一张线条柔和的鹅蛋 脸健康红润,又大又圆的眼睛单纯而澄澈。她是左树彬的表妹,当初投奔表哥来到 这座海滨城市,在酒店里当迎宾小姐,现在又因照顾受伤的赵戈阳住到了左树彬家。 哗哗的水声从卫生间里传来,打断了少女的心事。赵戈阳正在洗淋浴。隔着门 上的毛玻璃,依稀可见这个妇人美丽诱人的胭体。嫂子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漂亮 女人,加上长期练舞的功底,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优雅得体的气质。潘小瑜收回目 光,叹了口气,黯然神伤。 她走进卧室,在双人床上将几件衬衣叠好。准备放人衣柜之前,她不自觉地嗅 了嗅最上面一件男式衬衣,同时抬头向床头望去——左树彬和赵戈阳的结婚照在墙 上俯视着她。正愣神工夫,赵戈阳身着丝光闪闪的睡袍轻盈地走到她身边。 “小瑜,你表哥走了?” 潘小瑜连忙把衣服放进衣柜,有些慌乱地说:“啊,走半天了。” 赵戈阳拉着她的手坐在床上,“今天就回酒店吗?” “是啊,嫂子完全恢复了,我也该走了。” “什么叫该走了。这两个月多亏你照顾,我还真舍不得你走。” 潘小瑜言不由衷地说:“在这儿都快闷死了。我这么说嫂子可别生气。” 赵戈阳莞尔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我心眼那么小啊?哎小瑜,昨晚你 表哥还和我商量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呢。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跟嫂子说说。” 潘小瑜脸上浮过一片红晕,“我才二十,还小呢。” “嫂子是过来人,知道你这个年龄的姑娘在想什么。”赵戈阳亲呢地拉着她的 手,而潘小瑜像被看破了心事似的缄口不言了。 时候不早了,今天的赵戈阳和潘小瑜各自有各自的安排。赵戈阳换了身职业套 装,略施粉黛,骑上一辆杏黄色的自行车赶往少年宫。 四面布满镜子和把杆的排练场上,十几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在垫子上、把杆上 跳跃、翻滚着。待穿一身练功服的赵戈阳进来,孩子们如同接到无声的命令,自动 停止游戏站成两排。 赵戈阳放下录音机,笑容可掬地向同学们问好。她从心底喜欢这些跳舞的孩子 们,她们使她想起过去的自己,她的舞蹈事业、舞蹈理想还可以在孩子们身上延伸。 “很长时间没给大家上课了。老师刚刚听说,少儿舞蹈大赛快要举办了。大家 想不想参加,想不想拿奖啊?” “想。”孩子们的声音异常整齐、响亮。 “很好,同学们的荣誉感都很强。可是光想不行,得抓紧练,练出质量,练出 水平。现在,我们先把代课老师教的《春天》前三个组合连起来排练一下。大家准 备好——” 音乐起。孩子们分队造型,随着音乐两名领舞的小女孩翩翩起舞。赵戈阳手上 打着拍子,“注意节奏……表情别太夸张了,放松。王蓓,看准自己的位置……”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舞舞舞,飞扬的汗水中,赵戈阳的梦想又插上了翅膀 在飞翔。 转眼到了午餐时间。教师办公室里,几名年轻的女教师围坐在一起吃饭。一个 身材发福的女人端着饭盒进来,望了望赵戈阳的盒饭,大惊小怪起来:“哎我说, 你这资产阶级分子总这么艰苦朴素,还让不让我们穷人活了?” 另一个女人笑嘻嘻道:“人家这叫改善生活,吃点忆苦饭清清肠胃,是不戈阳?” 发福女人叫道:“你呀,有福不会享,还整天骑个破车子。我瞧见好几回了, 左树彬神气活现在街上开着小轿车,为啥不让他接送?” “他是他,我是我。”赵戈阳不愠不火地说,一脸无风无雨的平静神态。 “唉,我要是有个大款老公,就往床上一躺,顿顿龙虾、鲍鱼,吃成老母猪也 认了。还上班呢……”发福女人补充着自己的观点。 赵戈阳笑了,同事的羡慕还是使她内心深处感到隐隐的甜蜜,女人听到别人夸 奖自己的丈夫总会得到满足吧。不过,她可不愿意那样生活,她觉得自己天生是为 理想而活的,决不是为享受,更不是为男人。 赵戈阳上班了,潘小瑜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她回到了蓝磨房大酒店。她的归来 在服务员中掀起一阵波澜,江丽小左经理、刘康等都纷纷走过来问长问短的。 扎围裙的小厨师刘康激动、拘谨地挤过来,关切地问潘小瑜是否吃过了早饭, 惹得大家一阵善意的起哄,臊得潘小瑜不满地瞪了刘康一眼。其实,刘康人老实、 忠厚,喜欢潘小瑜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潘小瑜故意装糊涂,与他谨慎地保持着距 离。 说说笑笑中就到了正午。蓝磨坊酒店餐厅里已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用餐。宫天 泽从楼上下来,走近已经进入迎宾小姐职业角色的潘小瑜时明显放慢了脚步,目光 大胆地滞留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潘小瑜为之推开大门,带着训练有素的礼节性微笑说道:“先生慢走,欢迎下 次再来。” 宫天泽说:“小姐,你搞错了,我不是来吃饭的。可我以后会天天来。” 目送宫天泽出门,潘小瑜略显困惑地向不知在楼梯上已站了多久的左树彬望去, 左树彬只是微笑着耸耸肩。 左树彬走近她,问道:“怎么不歇两天?” “在表哥家我都养胖了,根本没累着呀。” “要是迎宾做着累,可以给你换别的工作。” 左树彬随便说说的几句体恤话像春雨一样浸润着潘小瑜的心田,她觉得再辛苦 也得到了补偿。 左树彬欲言又止道:“对了,你嫂子张罗给你介绍对象的事跟你说了吧?” 潘小瑜正不知如何作答,小左经理走了过来和左树彬谈起作画的事。两人边说 边走开了。左树彬显然已经忘记了潘小瑜的存在和刚才温暖的话题。望着左树彬的 背影,潘小瑜的心在一点点下沉。 空荡荡的大学生食堂里,午餐已接近尾声,餐桌旁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学生。 马景瑞独自从大门进来,脚步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径直走向售饭窗口,递进饭票, “两个馒头。” 食堂服务员递出两个馒头后注视着这个最后的就餐者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在那里,马景瑞从书包里摸出一小罐咸菜,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地吃起来。空旷的大 厅里,这男孩的身影显得格外消瘦、单薄。 夜幕降临了,都市里的每一个窗口都亮起了灯火,每一盏灯火下或许都在上演 着一个或欢乐或忧愁的故事。有的窗口挂着厚重的窗帘,捍卫着故事主人公的隐私。 宫天泽的家就有这样一个窗口,这天,窗口里的灯光久久地明亮着,恐怕又是 一个不眠的夜晚了。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但客厅很大,独居的主人把它改成了 画室,四处凌乱地堆积着各种尺寸的油画成品、半成品。 在屋子中央一个画架前,穿一件五颜六色T 恤衫的宫天泽正在临摹《永远的飞 天》艺术剧照的局部,画板上已显出轮廓。他时而狼毫轻点,时而退步观察,再行 修补。 白天与左树彬的一段对话像电影里的重放镜头在他脑海中反复重现着:“为什 么单单选中这张?” “碰巧我们对此记忆深刻而已。” “戈阳她……现在好吗?” “一个幸福的女人。” 生活中的有些震撼看似是微小的,但仅仅一个细小的裂纹,就能使感情源源不 断地涌出来。渐渐地,宫天泽眼前有些模糊了……吹去岁月的尘埃,刻在记忆板上 的文字竟依然清晰如昨日…… 学校的小舞台上,青春逼人的赵戈阳随着起伏的音乐表演独舞《永远的飞天》。 她心无旁骛,舒展的肢体,大幅度的奔跑,自由奔放的跳跃,她沉浸在舞蹈的境界 里,用身体书写着美的极致。宫天泽、左树彬等少数几名观众在观众席上观看表演。 左树彬举着照相机频繁地按动快门,赵戈阳的舞姿成为一张张完美的定格。宫天泽 嫉妒地望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厌倦。 足球场上,红白两队在进行着足球比赛,红队队服上印着“艺术学院”,白队 队服上印着“师大”字样。赵戈阳身着白色短衫,坐在看台上观看比赛,她的披肩 长发随风轻舞飞扬。 白队前锋左树彬中场断球,衔枚高速冲破越位陷阶,奔向红队镇守龙门的宫天 泽。宫天泽张开双手,很紧张地迎球弃门而出。不料左树彬三晃两晃,一个假动作 骗过了他,抬脚便要凌空射门了,宫天泽飞起双脚横身向半空中的足球扫去。不料 这一脚刚好踢中奋力前冲的左树彬。球应声入网,左树彬亦应声倒下,痛苦地在草 坪上翻滚着。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看台上赵戈阳霍然起立,冲向绿茵场…… 想到这里,宫天洋从回忆中挣扎着走出来,停住了手中的笔,脸上是无尽的悔 意。左树彬的声音又无法控制地回响在他的耳畔,“想干什么?还要给我来一脚!” 夜渐渐深了。左树彬家的大客厅里依然灯火通明,清新的音乐声潺潺流动。二 楼的房间里,赵戈阳正在编排一个舞蹈组合。她忽而在地毯上揣摩动作,忽而伏案 绘制身位图,显得格外用心。 披着睡袍的左树彬悄悄走上来,突然从背后搂住了妻子。赵戈阳毫无防备,嗔 怪道:“哦,吓我一跳。” 左树彬递过药片:“吃药。该给你按摩了。”自从赵戈阳摔伤后,按摩便成为 每晚的必修课。每到这个时刻,伴着一下一下柔和而有力的动作,左树彬的爱情从 心灵传递到手指尖,再传递到赵戈阳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和每一个细胞中,直至融化 在她全身的血液里。 赵戈阳温柔地一笑,吃过药,顺从地趴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左树彬手法熟练 地为妻子揉起腰来,一边轻声问道:“手重不?” 舒适和愉快如同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在赵戈阳体内扩散。她微笑着说: “可以再用些力……你呀,快赶上那个盲人师傅了。将来没事做,我看你都能开按 摩院了。” “别人可不配享受我的服务,除了老婆。要我说,你还是长期在家休养算了。 腰伤这么重,还整大连蹦带跳的,你一上班我这心律就过速。” “呆在家里,还不如杀了我……” 左树彬小心地岔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说:“哎,小瑜的事你给上上心,别当耳旁 风。” “我能不上心嘛。你这个远房亲戚天天跟你哥长妹短的,不赶紧找个人把她嫁 出去,咱们家后院该失火了。” “瞧你,吃醋也不看看对象,她还是个孩子。” “你大概不知道,这乡下丫头眼眶儿可不低啊,非要找个大学毕业的,你说难 办不难办……” 左树彬忽然想起上午的事情:“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谁呀?” 话一说出口,左树彬就后悔了。他的手顿住了,思忖了一下说:“一个你意想 不到的人。以后再告诉你吧。” 赵戈阳娇嗔道:“爱说不说,我还不希罕听呢。” 一直不停为妻子揉腰的左树彬已是满头大汗。他擦着汗问:“感觉好些吗?” 赵戈阳坐起来扭动着腰肢,一边在丈夫脸上吻了一下:“舒服极了。你说得对, 这是独家享受。” 左树彬抱起妻子,“那就接着来吧。”“ “别闹别闹,快比赛了,还有几个组合没编排好呢……” “这一次是全身按摩……” 左树彬不由分说抱着妻子,离开房间走下楼梯。赵戈阳搂着丈夫的脖颈,两人 含情脉脉地彼此凝视着。 赵戈阳柔情万种地埋怨道:“知道你有多讨厌吗?” “马上我会更讨厌。”左树彬说罢埋下头堵住妻子的嘴。 窗外,月色融融,这样的月光下恐怕正上演着无数婉约的爱情故事吧。 大学男生宿舍的夜里同样不宁静。瘦弱的男孩马景瑞在黑暗中啜泣。他接到一 封家书,被告知他的母亲身患绝症,刚刚做了手术,还借了几万元的债。他的大学 梦恐怕很快就将破灭了。泪水打湿了枕头,牛军爬上了上铺,轻声地安慰他。在残 酷的现实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马景瑞渐渐停止了哭泣,在黑暗中他的眼神变得阴骛而绝望。他觉得自己的大 学生涯仿佛是一场梦可笑的梦。父母幻想他考上大学,从此跳出农门,马家也算培 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后代。可几分之差使他沦为自费生,而自费生无异于是大学里的 另类——毕业不包分配,工作自己找,户口不给解决,甚至国家的助学贷款也不给 担保……四周黑漆漆的。他忽然发现人在黑暗中也并非什么都看不见,至少他可以 看到黑暗本身。算了,了断吧——借此机会退学回家,让这场可笑的梦早点儿醒来 吧。 宫天泽一大早就来到蓝磨坊酒店,熬了一夜进行构思,他已经设计了三张方案, 只等待左树彬的圈定。 三幅格调不同的《永远的飞天》油画小样被平铺在餐桌上。左树彬—一仔细审 视,心里暗暗赞叹。每一张都够品位,看来宫天泽确实已不是昔日的宫天泽,士别 三日当刮目相看。 宫天泽已经从左树彬的眼睛里找到了他对自己作品的认可。他面无表情地要求 左树彬尽快圈定。 左树彬在选择时感到为难了,“我说过,在一定条件下你有充分的自由。”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想今晚开始画。” “还有问题吗?” 宫天泽犹豫一下,“或许你得找个人帮帮我,打打下手什么的。” 左树彬环顾左右,“你看我们谁行呢?” 宫天泽似乎早有准备,一指门口的迎宾小姐潘小瑜:“她。” 左树彬嘴角微微翘了翘,笑而不言,利用这短暂的沉默思忖着如何答复。 宫天泽立刻意识到左树彬在想什么了,看来左树彬又低看了自己,神色中不禁 多了几分鄙夷,“我知道你在很世俗地看我。” “你可是在打我酒店招牌的主意。很多客人来蓝磨坊,正是为了看她一眼。” “尊夫人不肯露真身,我总得找个美女汲取她的灵秀之气。” 沉吟了片刻,左树彬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吧。不过……” 宫天泽打断他,“没有不过。你的任何担心不仅多余,而且可笑。” 左树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没问题。两个月能保证完成吗?” “没问题。” 左树彬补充道:“竣笔之日,我们去飙车。我开捷达王,你用哈雷摩托车。” “没问题。但你还得做好输的准备,像那天早晨。”宫天泽仍旧神情冷峻,带 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讥讽。说完他麻利地收拾好三幅画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但在经 过为他开门的潘小瑜身边时忽然放慢了脚步,“合作愉快。”宫天泽很绅士风度地 点点头。 潘小瑜呆呆地望着他,一头雾水。她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点怪,但并不讨厌。 左树彬仍站在宽敞的落地窗前眺望着,沉思着,目送宫天泽发动马达,绝尘而 去,直至消失成道路尽头的、个小句号。不过这次他隐隐觉得,和宫天泽的交道才 刚刚开始,或许那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仅仅是一个延伸着的省略号吧。 左树彬很快便向潘小瑜宣布了和宫天泽达成的协议,而崇拜表哥进而也崇拜表 哥所有决定的潘小瑜迅速进入了角色。正式干活儿的头一天,一直围着宫天泽转到 深夜,潘小瑜也没找到自己能插手的机会,她由不安渐渐变得不知所措。宫天泽很 内行地给一根根木料净面,聚精会神地做着木匠活。眼看着汗水爬满了额头,潘小 瑜抓过毛巾递给他,宫天泽擦了把汗,又埋头干了起来,似乎忘记了他主动邀来的 这位助手。 酒店的员工都下班了,但刘康不走,他的潘小瑜还在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他得保护她。 酒店大堂的落地座钟指向午夜时分。刘康还在执着地等待着。 巨大的画框被平放在地面上,潘小瑜帮助宫天泽用射钉枪往木框上钉画布。潘 小瑜招呼刘康过来帮忙。刘康很高兴有机会为她效劳,跑过去兢兢业业地抻起画布。 活儿干完了,潘小瑜发现新大陆似的问道:“哎,你怎么还不睡!” 支吾了半天,刘康说道:“经理吩咐过,叫我给你们准备夜宵。小瑜,你累不?” 宫天泽虽在干活,却没漏过这对少男少女的嘀嘀咕咕,脸上挂着一丝意味深长 的笑意。他想,刘康这小伙子挺可爱的,可惜自己已经没有这么年轻的心态了,这 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时钟已指向凌晨四点,绷好亚麻画布的巨大画板已竖立在正对大门的一面墙上, 昭示着他们一夜的劳动成果,大堂里只剩下宫天泽和潘小瑜,两人气定神闲地坐下 来喝茶。 潘小瑜发自肺腑地感叹道:“宫大哥,你真能干,而且什么都会于。” 宫天泽略显疲惫地笑道:“也未必如此,这些活本来可以由工人做,我只是喜 欢这样。确切地说,我是对别人的责任感信心不足。” 潘小瑜迷惑了:“您总是怀疑别人?” “你年纪小,有些事还不懂。” “还小?都满二十了。宫大哥好为人师教训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纪了吧。” 宫天泽说:“反正比你大。其实人境险恶,远超乎你的想像。” “你是说坏人吧?长这么大我还一个没碰见呢,嘻嘻……” 宫天泽忽然转移了话题,“小瑜,你远房表哥什么时候开起饭店的?” 潘小瑜敛起笑容说:“那还是两三年前,表嫂演出受了伤。为了看病,表哥领 她跑遍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因为公费医疗报销有限,他们欠了很多债,连住房 都卖了。许是为了还债吧,表哥一咬牙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辞去大学讲师下海做起 了生意。冲这个,您说我表哥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开头那几年真难啊,全是 借的钱,后来就好了,从小馆子到这家蓝磨坊……也幸亏表哥下海了,我和刘康、 江丽几个才从乡下走出来。表哥是我最崇拜的人了,他不仅人好,还聪明绝顶,干 啥像啥……” 宫天泽点点头,再次转移话题:“你表嫂……她现在怎么样了?” 潘小瑜一脸艳羡地说:“嫁给我表哥这样的人,那还不是掉福堆儿里了?说起 来我都有点嫉妒她。” “嫉妒?” “您别误会,我指的是长相,表嫂可漂亮了。宫大哥没见过她本人吧,比照片 上还好看呢。” 这时,座钟敲响了一声,时针指向四点半,天已蒙蒙见亮。宫天泽看着潘小瑜 熬得发红的眼睛,心里涌起几分歉意,关切地命令她回去休息。 潘小瑜执拗地说:“您不休息,我就不歇。” 宫天泽只好妥协道:“好吧,今天先到这儿,我白天还要上班。白天让他们把 画板和架子挡上。” 潘小瑜帮他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大门口,宫天泽深深地看了一眼潘 小瑜,轻声道别:“晚上见。” 一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的发动机响后,宫天津发动摩托车离去,潘小瑜锁 好门,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楼梯。一天的事情在头脑里都模糊了,只是宫天泽最后 凝视她的目光变得异常清晰……忽然,从二楼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吓了她一跳— —原来是刘康。 潘小瑜皱起眉头:“大啊,吓死我了。你猫这儿干吗?” 刘康:“等你呀……哦,我是怕你肚子饿……” 潘小瑜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你一直没睡?” 刘康嘿嘿笑着,心想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没睡吗?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少年宫排练场上依然生气勃勃。大厅里飘荡着乐曲《春 天》的旋律,十几名女孩子把赵戈阳精心设计的各个组合串联在一起,整支舞蹈已 经演绎得有模有样了。这些姑娘们伴着抒情的旋律,时而探身屈膝,时而满场盘旋, 时而轻舒双臂,身轻如燕,楚楚动人。作为辅导老师,赵戈阳密切注视着舞蹈者的 动作,还不时提醒她们注意神态。 人影一闪,左树彬出现在排练场门口。似乎有心灵感应,赵戈阳立刻发现了他, 笑盈盈地跑过来,“你怎么来了?” 左树彬眨眨眼说:“为人民教师保驾护航啊。” 赵戈阳脸上漾出幸福的微笑。左树彬很喜欢妻子这样的笑容,他简直想告诉她 这样的笑容有多美。但他没说,他觉得夫妻之间不需要这些无聊的话。半晌,赵戈 阳挣脱他的手说:“还有几分钟完事,你去下面等我。” 说罢,赵戈阳跑回去关了录音一边倒带一边对女孩子们讲解:“同学们,我们 再练最后一遍整个舞蹈。大家准备好……领舞跟我的动作……注意情绪,那是春天 的小草对第一缕春风的渴望与惊喜……” 在左树彬欣赏的注视中,赵戈阳边做示范边讲解。左树彬不自觉地随着舞曲优 美的旋律晃起头来,这一刻,他感到真正的放松,生意上的烦恼都变成了一阵雾气 散失掉了。 左树彬接上妻子去了一家不错的酒店。用餐后两人挽手走出来,一左一右坐进 捷达王前排。车子驶下停车场缓坡,汇入大街的车流中。 左树彬问道:“菜怎么样?” “嗯,味道好极了,比咱们蓝磨坊强。只是太贵了。” “要是你愿意,咱们天天都到这儿撮,把他们的菜尝个遍……” “你呀,总爱大手大脚。” 左树彬不服气地说:“又不是吃不起。这人啊,得能挣会花。” 赵戈阳嘲笑道:“穷人乍富,刚宽裕几天北都找不着了?有钱用在刀刃上吧, 日子长着呢。” 左树彬一笑:“领你去看看‘刀刃’。”说完一扭方向盘,捷达王转弯驶向另 一条街道。 车子停在一个繁忙的建筑工地上。工地上灯火通明,地面上和半高空的脚手架 上人影绰绰,搅拌机、升降机隆隆作响。一架高耸人云的塔吊车正缓缓移动……两 人走出车子。左树彬变得神采奕奕,用手指牵引着妻子的视线,“看见这栋楼了吗? 我说的‘刀刃’就是它。我要把东侧一二三层全部买下来。” “干什么?”赵戈阳愣住了。 “一二层开酒店,把蓝磨坊迁过来。现在一个月的辛苦半数是给房东赚的,太 不划算。如果房子是自己的,利润别人就一分拿不走了。到那时候,我才是正宗的 左大老板。” “那第三层呢?” 左树彬扳过她的身子,“你不是一直梦想开办自己的舞蹈学校吗?到时候领着 你的学生尽情地在我头顶上跳吧!” “真的?”赵戈阳过于激动,甩开丈夫的手跑出去几步,乌亮的眼眸顾盼流转, 高耸的胸脯因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着。左树彬静静地站在一边,得意地欣赏着妻子 的失态。 工地上嘈杂的噪音变成了《春天》的舞曲,钢筋混凝土的楼板变成了华丽的舞 台,星光灿烂的夜空上闪耀的都是第一流的射灯……赵戈阳轻轻捏着丈夫的手,所 有的幸福尽在不言中…… 捷达王驶人花园小区的地下车库,左树彬在自家的车位上悄悄停了车。赵戈阳 闭目合眼靠在丈夫的肩上,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左树彬拍拍妻子的肩:“喂,到家了。睡着了?” 赵戈阳喃喃道:“做梦呢。” “梦见什么?” 赵戈阳睁开眼,从自己这一侧下了车子:“我在幻想自己当校长是什么样儿。” 左树彬揽住妻子的腰,“等明年春天那栋楼交工,将是你梦想成真的日于。” 赵戈阳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这么快?” “过两天就着手办手续。建筑商肖老板和开发商很熟,会给我个优惠价。” 赵戈阳忽然打断道:“对了,咱们哪儿来那么多钱啊?” 左树彬笑了:“手头有几十万现金,再把咱们住的房子抵押贷款,能凑个一百 五十万,这样付首期足够了。不足部分可以银行按揭,等蓝磨坊迁过去利润刚好供 足月息,最多10年。这些我都算过几十遍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出车库,踏上花园小区的雨路。抬眼望去,月朗星稀,一 轮满月高挂在幽蓝的天空,遍洒清辉。一片浮云掠过明月,如同一层轻柔的洁白的 薄纱。赵戈阳半偎在丈夫怀里,享受着美妙的撞憬…… 卧室床头灯朦胧而暧昧的光晕里,夫妇两人依偎在床头。 “戈阳。”左树彬轻轻唤道。 “嗯?”赵戈阳不肯睁眼,生怕一睁眼发现原来是梦境一场。 “我想,趁你腰伤好了,不如早点把孩子要了吧。再没动静,我妈准得急疯了 ……你在听吗?” 赵戈阳懒懒答道:“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我三十岁以后再说嘛。” “好好,听你的。哎,明天我去见肖老板谈房子的事。” “会怎么样?” 左树彬自信地回答:“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赵戈阳笑了一下,在丈夫怀里偎得更紧了:“你那么孝顺你妈急于给她养孙子, 等舞蹈学校开起来我就给你生,像母鸡下蛋一样,一年一个生它一大堆……” 左树彬被逗乐了,脸上现出孩子般纯真的神情。赵戈阳喜欢常常带有孩子般神 情的男人,这种神情常常触动她心灵中最娇嫩的部位。 “戈阳,要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嫁给我吗?” “都老夫老妻了,干吗问这个!” “我是说假如。”左树彬不依。 赵戈阳认真地回答说:“为了我,你放弃了钟爱的事业和工作,舍身下海,哪 儿去找你这样的?我想,任何东西也动摇不了咱们的感情……闲着没事说这干吗, 说真的,赚钱并非你的理想,你还想开一辈子酒店啊?” 一句话说到左树彬心坎上,他沉默了。知我者爱妻也。是啊,等帮妻子创办起 学校,是该做一番长远打算了。那个做大学讲师的斯文儒雅的左树彬呢,那个雄心 勃勃为理想而激动过的左树彬呢?挣钱,挣钱,再挣钱,那比钱还值钱的东西哪儿 去了呢? 命运之神随意拨弄一个棋子,就能使一个人的人生棋局满盘皆输。左树彬怎么 也想像不到,魔鬼选中了他,一场劫难正在向他逼近。 这天,左树彬由小左经理陪同去工地视察,两人一路上一直热烈地谈论酒店的 远景规划。 汽车由小左驾驶,很快驶进工地。工地上是一如既往的热火朝天景象,塔吊车 不知疲倦地向高高的楼顶吊送建筑材料。 捷达王停在工棚附近,小左经理坐在车里等候。这时,他看见戴着黄色安全帽 的左树彬和包工头肖向东走出大厦底层,边走边聊,经过一大片空场向汽车踱来。 肖向东正拍着左树彬的肩膀做保证:“左老弟,别犹抱琵琶半遮面了。前后来 了好几趟,你肯定动心了。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房子质量肯定没问题。” 左树彬试探道:“肖哥眼力还是那么毒,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可买房子置地毕 竟不是动小钱儿,我得掂量掂量。还有啊,据我所知,楼盘没卖出多少啊……” 肖向东压低了声音:“这你就不懂了,开发商有底数,舍不得撒手,等着升值 呢。这已经是我给你要的最低价了,还犹豫什么。” 左树彬又问:“市政府往这一带搬迁的消息嚷嚷有一阵儿了,怎么还没动静?” 肖向东解释:“外商买市府大楼的定金早都付了,市里筹钱呢一等那片地桩子 打上,这里便成了第二个市中心,你再想买黄瓜菜都凉了。我你还信不过吗……” 小左经理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闲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一个点上,嘴巴张成 了大大的O 字,血液凝成了一块冰——铁制吊筐底部的木板有一块正在断裂,已有 一些砂石泻出;而走在空地上的左树彬和肖向东浑然不觉,吊筐正在他们头顶上方 徐徐移动…… 小左经理猛地跳出车于,使尽浑身气力边跑边喊:“危险!快躲开!” 左树彬和肖向东似乎有些愣怔,循着小左经理所指处望去,正在他们头顶上的 吊筐底板刚好完全断裂,一筐砂石、水泥、砖头如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势不可挡倾泻 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左树彬下意识地推了肖向东一把,自己却被砂石、水泥埋没了。 天塌了…… 急救车鸣着尖厉的呼啸声驶向医院。医院手术室门前响着人们嘈杂的脚步声、 手推车与地面吱扭吱扭的摩擦声和病人痛苦的呻吟声。赵戈阳呆呆地坐在长椅上, 面无血色,任凭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坠落。 少年宫主任小左经理、潘小瑜、蓝磨房的服务员,每个人都试图着安慰赵戈阳, 而赵戈阳的眼前一片茫然,所有人的形象和声音都失去了意义,脑海中的内存统统 变成了乱码。 寂静笼罩。时间艰难地流逝。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随之手术室大门 洞开,一辆担架车推着左树彬终于出现了。白布单下的左树彬头部在外,看上去除 了一些轻微擦伤并无异常。他面部表情平和,闭目合眼像是在沉睡。赵戈阳先是一 愣神,继而尖叫一声扑了过去,“树彬,树彬……” 担架车停下了,一只手臂挡在赵戈阳的面前。赵戈阳万分惊恐地望向大夫: “他……他是不是……” 医生摘下口罩:“是全麻的结果,过几个小时他会醒来。你是患者家属?” 赵戈阳声音颤抖着:“我是他爱人。” 医生对护士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叮嘱赵戈阳随她来办公室。赵戈阳边频频回首望 向担架车远去的地方,边跟随医生往前走。她的心扑腾扑腾的,感到自己在走向一 个泥沼。潘小瑜不放心,紧紧地尾随其后。 医生把潘小瑜拦在了门外。潘小瑜不甘心地望着他们,最后还是无奈地走开了。 医生关上房门,盯了赵戈阳几秒钟,表情由松弛而凝重起来,“说起来你丈夫,算 够幸运的,足有两吨重的砂石水泥从天而降砸在身上,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赵戈阳嘴巴张一下没说出什么,但精神为之一振。 医生拿出一张张X 光片,别在多个灯箱上。赵戈阳的心又揪成了一团。 医生对着X 光片讲解:“两条腿的骨干全部粉碎性骨折,髋部大面积碎裂,我 和助手们逐一进行了整复,断开的韧带也接上了。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不幸损伤 在这儿——一节脊柱碎了,一节骨折后脱位,脊髓受到严重损伤。” 赵戈阳战栗着,惊恐地喃喃道:“后果呢……”她清空了近三十年来脑子里积 累的所有内容,等待接收这惟一的信息。 医生缓慢地说:“会引起脊髓损伤平面以下肢体的感觉和运动功能的丧失,以 及膀胱、肛门括约肌功能、性功能障碍。功能完全丧失的,术语叫‘完全性截瘫’。” 赵戈阳像被一枚铁钉从天灵盖楔进脊梁骨,被直直地钉在椅子上。细长的眉毛 紧紧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