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景瑞说服了牛军帮他把骗局付诸实施。这天,潘小瑜按照马景瑞抄写给她的 地址来到他“就职”的写字楼。写字楼看上去富丽堂皇的,出人着一些年轻的白领, 高跟鞋和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响亮的脚步声,个个挺胸昂头,自信得像穿上水晶鞋的 公主。潘小瑜登上台阶,左右张望,又胆怯地向底层大厅窥视了一番,犹豫着是否 进去。 牛军早就等在大门一侧,一眼就看见了进退两难的潘小瑜,偷偷和藏在掌心的 照片对照了一下,然后移步靠近她,彬彬有礼地问:“是潘小姐吧?” 潘小瑜怯怯地点了点头。他于是介绍自己是马景瑞主管会计的手下,马景瑞正 忙着,让他来接她。接着很有礼貌地邀请她走向电梯。 两人来到一间庞大的开放型办公室,每个人的工作空间都用半人高的隔板隔开, 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那个小格子里紧张地工作着,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或 握着电话专注地说着什么。潘小瑜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在牛军的引导下,她很快被 带到马景瑞旁边。 马景瑞对着电话说:“嗯,那笔账的细节我们待会儿再谈吧,我来了客人,稍 后打给你。” 放下听筒,他示意潘小瑜坐下,关切地问:“好找吧?” 潘小瑜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牛军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同时暗示马景瑞快点儿。 马景瑞不慌不忙地说:“瞧我这儿,乱糟糟的,一天净事儿。对了,你不是要 看财大应届毕业生名单吗,我这就上网给你找……”说完,他回身敲击鼠标,三两 下便调出一份名单,指点给潘小瑜看。 电脑屏幕上清晰地出现了一行文字:马景瑞,22岁,自费本科……在马景瑞的 指点下,潘小瑜瞪大眼睛读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紧绷的脸上神情舒展了,微微露 出了笑容。 马景瑞凑近她的脸,不动声色地问她还要不要跑一趟财政大学。这时,一个西 服革履的中年人出现在大办公室门口。见经理来巡视,牛军有些慌张,暗示马景瑞 赶快离开。 马景瑞告诉潘小瑜公司规定不准私人会客,拉她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跑到电 梯处,他看四下里无人,一本正经地说:“记住,以后不是火上房的事,千万不要 来公司找我,事关我的前途。去上班吧。”电梯来了,潘小瑜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 地松开了,在马景瑞的注视下,进了电梯间,门关上了,潘小瑜的一颗心也真真切 切地落了定。 牛军悄悄来到马景瑞身边,幽幽地惋惜着,潘小瑜这么善良的姑娘,被马景瑞 骗得服服帖帖。马景瑞其实也备受良心的折磨,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他长 叹了一口气,千叮咛万嘱咐牛军有合适的岗位一定替他盯着点儿。 清晨,宫天泽刚刚走进办公室手机便响了起来,是赵戈阳打来的,潘小瑜的事 又让她牵肠挂肚了一宿。宫天泽向她如实汇报了事件的进展:早上潘小瑜来过电话, 说马景瑞并未显得惊慌,还声称要帮助她核查……这固然很奇怪,不过也没什么可 担心的,事实真相马上会水落石出的……一根电话线牵动两人心,他们都很为潘小 瑜担心,因为那时她的反应可能不仅仅是伤心和眼泪,恐怕还有一种受挫后对社会 的恐惧。他们商量一起做她的工作,帮助这个姑娘渡过难关。 正在屋里打扫卫生的胡大姐听到了马景瑞的名字心里一激灵,不由留心多听了 几句。见宫天泽放下电话,便追过去问明原委。 宫天泽深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知道吗,胡大姐,当初你无意中办了件很 糟糕的事。马景瑞辜负了所有帮助他的人,而且利用那篇通讯把潘小瑜骗到了手。 那么好一个姑娘!” 胡大姐听了很是气愤:“都怨你,后续报道死活不让发,早揭穿他的嘴脸,何 至于有人继续上当。” 宫天泽懊悔地说:“我也是好心啊,谁知道会是今天这样……” “这事你有责任。补救来得及吗?” 宫天泽思忖着说:“我会去找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看他是否触犯法律。如果 答案是肯定的,我绝不放过他!” 胡大姐冷笑道:“不问问大姐我能做点什么!” 宫天泽恍然说道:“这是一篇很好的通讯素材呀!一旦发表,警世作用不言而 喻,还可以合法地臭他一家伙,即使进不了监狱也让马景瑞混不下去……大姐是这 意思吧?” 胡大姐成竹在胸:“那还等什么,从头跟我说起吧。” 宫天泽忽然冷静下来,他想,先别急,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写不迟。还要征求一 下潘小瑜的意见,不能用她的真名。关键时刻,他再次意识到要保护潘小瑜。他答 应再缓冲几天向胡大姐提供故事的全貌。 上午半天的时间他心猿意马,不时走神儿想怎样使潘小瑜认清马景瑞的真面目。 给潘小瑜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人。快中午了,他实在坐不住了,驱车来到蓝磨 房酒店。 宫天泽匆匆走进大门,门侧未见到潘小瑜,她正引领着客人就位。看见宫天泽 站在门口,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不想再谈论那个话题。 宫天泽盯了她几秒钟,不悦地问道:“为什么总不接我电话?” “事情并不像宫先生想像的那样。我弄不懂,你对小马的成见那么深……”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小孩于,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感情。” “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潘小瑜直面宫天泽,生硬地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实在关系吧?您干吗老拿我 说事儿?指使我这么干,指使我那么做,我干吗非听你的!” “那个马景瑞根本就是个骗子,只怕他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潘小瑜讽刺道:“他是骗子,那么宫先生是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今天……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对不起,我在工作。” “我可以等。” 潘小瑜昂起头,“没时间。” “难道你在怀疑我?” “如果你是来就餐的,我们欢迎,否则请宫先生让开……” 宫天泽忍无可忍地叫道:“潘小瑜!” 潘小瑜亦高声回敬道:“别再打扰我!” 潘小瑜激动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们俩。潘小瑜 也似乎被自己的叫喊声惊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她抛下了宫天泽,逃也似的回到了 自己的位置上。众目睽睽之下,宫天泽尴尬地站在那里,有如一个骚扰了妇女的不 法之徒。他掉头快步走了出去,他的第六感觉听见人们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他开车来到少年宫,和身着练功服的赵戈阳相对而坐,心情沉重。对赵戈阳讲 清事情的经过后,他们一致分析认为,马景瑞对潘小瑜进行了新的欺骗。 看到宫天泽有些退却,赵戈阳提醒他不能撒手不管。宫天泽受的委屈在她的劝 说下像露水一样蒸发掉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像许多年前一样,他还是无 法不服从赵戈阳的安排。 少年宫的晚课结束了,家长、孩子、工作人员陆续出门,向各个方向离去。白 色捷达王准时恭候在门前,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左树彬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口。吵 嚷的人群很快散尽了,赵戈阳仍没有出现。他抬眼望去,少年宫大楼已一片漆黑。 他吩咐小左经理进去找一圈,一会儿工夫,小左经理孤身一人回到了车上,传达室 告诉他,赵戈阳从后门走了。 捷达王启动,疾驰在夜色中的街道上,左树彬*左经理左右张望着。忽然,小 左经理发现了要找的身影。顺着他的指引,左树彬看见了妻子骑自行车的背影。在 他的示意下,捷达王慢了下来,等速跟随着赵戈阳的自行车。 左树彬面色冷峻地说:“以后你一个人来接,车坐不坐不用管,但要跟着她。” 捷达王缓缓停住了,小左经理惊奇地问:“你担心大嫂红杏出墙?” 左树彬轻轻拍着大腿:“我成了废人,怎么忍心拖累她一辈子。一日夫妻百日 恩。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又怕她遇人不淑……” 捷达王重新启动,继续跟在赵戈阳的自行车后面缓缓行驶。赵戈阳的车骑得很 慢,好像在充分享受这份偷取而来的自由。 到家了。两人开始用晚餐,气氛沉闷。 左树彬一直留意着对面的妻子,轻咳一声说:“我说,今天怎么没接到你?” 赵戈阳冷淡地答道:“那是你大意了。” 左树彬并不在意,嘿嘿一笑道:“不是怕你走夜路出事嘛。” “别拐弯抹角了,你担心的是有人抽冷子给你戴绿头巾吧。” 左树彬思忖着,一笑:“如果你不是被迫的,我无所谓。” “什么?‘”既然不能履行做丈夫的义务,就算年轻妻子私下找个情人有何不 能忍受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大家都想得开。我总还能够理解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心 需要。“ 赵天阳克制着,嘲笑道:“你可真大方啊……” “当然,最好别让我知道,给我的自尊心留点苟延残喘的缝隙……” 赵戈阳捧着碗的手颤抖起来:“你……亏你说得出口!”她撂下饭碗一溜小跑 上了楼。 待在二楼大房间里,激动渐渐平息下来。她觉得胸口有些发问,来到窗前,推 开窗子,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夜空中繁星点点,对面楼群的每一个格子里都亮着 一盏温暖的灯光,像一只只眼睛在夜色中眨动。赵戈阳觉得这温柔的夜惟独不属于 自己,自己的夜好黑好黑,没有尽头。而那无边的黑暗是无数张嘴,在啮啃她的骨 头她的躯体……她回到桌前,趴在灯下奋笔疾书。她在纸上奔泻着自己的感情:遥 远的一盏灯,照射出一团温暖和希望,而那是别人的希望别人家的温暖。风包裹着 祸心肆虐,我身僵冷,我心若死……夜黑无尽,夜黑如火,上苍啊,何不让我做一 只火中之凤,早日涅槃?而重生——哪怕死掉一万次,哪怕烧成灰烬,留下一缕魂 灵我也要飞……天边星光闪烁,云蒸霞蔚,尽是无望的真实,好似海市蜃楼,我只 能在冥冥中证明它们的存在,一切都可望不可及。在黑暗中体验黑暗,我是否已成 为无尽黑夜的一部分…… 一颗颗眼泪打湿了稿纸。赵戈阳时而走笔,时而凝思,在锥心泣血的文字中她 的精神得到了暂时的解脱。 左树彬轻移轮椅,从大客厅半掩的房门向上望去,清晰可见赵戈阳伏案的身影。 他对她在写什么产生了好奇。他的怀疑折磨着赵戈阳,更在无情地折磨着自己,但 他已欲罢不能。 此时此刻,宫天泽支好了画架,在一块新画布上开始用铅笔勾线。他时不时望 向墙上那幅赵戈阳的黑白照片,想着这些天他们接触的一幕一幕。这些天他的心如 同平静的水面被风吹皱了,许多年前的感情又一圈儿一圈儿地漾开了。他为自己的 感情感到了愧疚,因为左树彬已经不是昔日的左树彬,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即使 他们之间再有任何竞争,也不是在一个起点上了。思绪将他拉回了许多年前…… 师大足球场上一场比赛即将拉开帷幕,红白两队球员人场,列队互相握手。轮 到左树彬和宫天泽握手时启天泽挑衅道:“就你这体格跑得动吗?不行还是去坐板 凳吧,省得跌份儿。” “我说过,玩什么你都未必是对手。”左树彬毫不示弱。 水泥看台上学生观众稀稀落落,其中坐着赵戈阳,紧张且兴奋。双方队员摆好 阵型,随着主裁判一声哨响开球了。球在空中飞来飞去,牵动着赵戈阳的目光,她 时而惊呼,时而惋叹,投入地欣赏着这场竞争。对方一个长传冲吊,前锋左树彬接 球直捣龙门,形成一对一单刀局面。宫天泽作为守门员胸有成竹地迎上去,用脚铲 了一下球。而后他迅速爬起来,嘴角衔着不屑在脚下遛着球。 本方后卫急得直叫他快把球传出来,宫天泽却置若罔闻,仍在逗引着守在不远 处的左树彬。左树彬看似漫不经心,突然一个启动扑向宫天泽脚下。宫天泽慌乱应 对,结果出现失误被左树彬抢下皮球,轻拨人门。 看台上的观众欢呼起来,叫得最响的是赵戈阳,远远地向左树彬挥手致意。记 分牌显示出1 :0 硕大的红宇。 中圈再度开球,三传两倒,前锋左树彬在边路高速带球,晃倒一个后卫,又一 个穿裆过小门,再度形成一对一。宫天泽紧张异常,张开双手准备扑对方的劲射。 不料左树彬抡起的右脚只轻轻一挑,皮球飞过守门员头顶,他的队友候个正着,把 球打入空门。 左树彬向脸色苍白的宫天泽示威性地挥挥拳头,然后冲到场边欢呼胜利。宫天 泽羞恼地看到左树彬和看台上的赵戈阳遥相呼应互相挥着手。记分牌的显示变成了 2 :0 。 宫天泽陷入了对久远往事的回忆,隔着时光的迷雾,他仍依稀听到看台上热烈 的欢呼声。奇怪,左树彬说的那句话“玩什么你都未必是对手”竟在他心里扎下了 根,成了一个了不断的情结。他曾几千次几万次地设想自己光明磊落地战胜他一次, 但现在这种念头却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很难过那么优秀的左树彬变成了今天这个样 子。赵戈阳呢?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的背影。她的面孔依然坚毅沉着,她的目 光依然清澈自信而她的背影却显得柔弱无助。 宫天泽觉得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太 长,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吧,这中间该有多少故事来填补,他觉得不知道这些故事自 己恐怕永远无法参透其中的秘密了。 他全神贯注地勾着线,画布上出现了一个女人扭曲的裸背轮廓。他扔下笔,坐 到沙发上烦躁不安地猛吸着香烟。不一会儿,他跳到画架前,左手托调色板,右手 挥动画笔用力在画布上涂抹起来。画笔疾点,由于过分激动和投入宫天泽已是挥汗 如雨。忽然,他抛开调色板和画笔,踉跄地倒退着跌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观察 着画作。 画架上,一幅印象派风格的女人裸背图赫然入目——其背犹如伤痕累累在滴血。 傍晚时分,潘小瑜正在厨房里卖力地洗衣服,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 住了手,竖耳听着。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后来竟变成了砸门。外面传来一 个中年妇女的叫喊声:“开门,我知道里面有人……”潘小瑜有些紧张,思忖着来 到门口,小心翼翼地问她找谁。 那女人更不客气地嚷着:“找马景瑞要房租,我是房东!” 潘小瑜交了房租,心如乱麻地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想着心事。寂静中她听到钥匙 开门的声音,马景瑞回来了。他先到厨房里看了一眼,洗了一半儿的衣物堆在盆子 里,灶台上锅冷灶凉。他又走进小屋,看见潘小瑜闭眼靠在沙发上,随手拉开了电 灯。 马景瑞挨她坐下,关切地问:“洗衣服累了吧?一会儿我来做饭。” 潘小瑜突然睁开眼,目光如电,将房租收据举到他眼前,“你还是先看看这个 吧!” 马景瑞一下愣住了,脸色惨白。 潘小瑜霍然站起,眼噙泪水说:“这房子、家具全是租来的……你骗我,你骗 了我……” 马景瑞惊怔之后,突然单膝跪下,说道:“小瑜,小瑜,是我不好,在房子问 题上说了谎……当初公司同意报销房租,所以我才信口开河说房子是分的……这全 是为了你呀……” 潘小瑜悲愤地挣脱着,“撒谎!撒谎!” “我只是想打扮得风光体面些,为了爱才出此下策……如果我有错,这只是个 技巧错误,我对你的爱是真心的呀……” 潘小瑜压抑了很久的哭声爆发出来,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一个水库。 马景瑞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亲爱的,瞧,我给你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是为爱的仟悔,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相信你的感情不致于维系在区区两间破房 子上。难道没有房子,我们就不会相爱吗?” 潘小瑜的哭声渐渐小了,她的心在温软的话语中融化。 第二天下班时,潘小瑜犹豫着还要不要回那个所谓的家。她慢吞吞地走出酒店 时,马景瑞吸着烟在门口徘徊着,看得出他已等待了很久。 马景瑞恳求原谅的目光潘小瑜一眼就接收到了。她冷冷地盯着他不肯动。 “小瑜,我好话说了三千六,你还想怎么样?” “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坦率地说,起初我找上门来只为报恩,没想到爱上你了。这是个美丽的错误, 不过责任全在我行吗?得,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不走我走,别忘了我们已经有了 家。”说完他大步离去。 潘小瑜愣怔着,眼里茫然,良久才大喊起来:“等等我……”她刚要启步去追, 不想裤角被一只小黑狗咬住了月p 小东西呜呜叫着发出哀鸣。潘小瑜左右没看见人 影,情急之中连忙抱起小狗朝马景瑞追去。 马景瑞止步,头也不回地说:“对善意的欺骗你得善意对待。人心都是肉长的, 素不相识那会儿你都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恶意坑你害你?” 似听非听的潘小瑜眼角淌出了一行泪,怀里的小黑狗伸出小舌头为她舔着,直 舔得她舒服地舒展开眉头。 清晨,赵戈阳穿戴整齐拎着手袋从楼梯上下来,一抬头愣住了:客厅里,左树 彬歪着脑袋睡在轮椅上。她本想直接出门,迟疑了一下去底屋卧室里拿来了毛毯, 小心地为丈夫盖上。 看上去左树彬睡得很熟,没有被惊动。 赵戈阳在门口再次停住,回身从厨房里端出面包、香肠、奶粉。暖水瓶等,之 后把药瓶也摆在餐桌上,这才向丈夫最后投去一眼,悄悄走出门去。 门刚合上,左树彬就睁开了眼。他撩开身上的毛毯,滑动着轮椅来到大客厅的 落地窗前,望着楼下赵戈阳骑自行车远去的身影,神情忧郁。 轮椅转过来,缓缓滑到楼梯处。他望向二楼大房间虚掩的房门,想起赵天阳伏 案的身影,陡然觉得那房间变成了神秘的洞窟,那虚掩的房门里关着不可告人的秘 密……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楼梯铁艺栏杆,猛然间一用力,身体竟离开轮椅坐 到了楼梯台阶上。他暗自笑了笑,手把栏杆,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一个台阶一个 台阶向楼上挪去。一个台阶上去了,又一个台阶……大汗淋漓中,他终于攀上了二 楼平台。他获胜般地喘息片刻,双手撑地来到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弥散着女人的味道。左树彬一寸寸地挪着。他首先来到简易折叠床前, 扯过床上的枕巾,忘情地嗅了嗅,手温柔地滑过被褥……接着,又来到写字台前, 在废纸篓里发现了几团被扔弃的废纸。 一个纸团被展开了,上面只写了标题:我的黑夜没有尽头。 又一个纸团展开了,左树彬默读着上面的文字:“我的夜好黑好黑,没有尽头。 那寂静的黑是无数张嘴,在啮啃我的骨头我的躯体。夜无涯,光明渺渺……” 左树彬读着读着眉头拧紧了,慌乱地倒出篓里的所有废纸。一张张废纸展开在 左树彬面前:“我身僵冷,我心若死……上苍啊,何不让我做一只火中之凤,早日 涅槃?而重生……我要飞……星光闪烁,云蒸霞蔚,尽是无望的真实,好似海市蜃 楼,我只能在冥冥中证明它们的存在,一切都可望不可及……”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那些文字强烈地震撼着左树彬的身心,他 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仿佛变得虚无起来。他默默注视着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 一边力图确定心的位置。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妻子又对我在做些什么呢?结果找 不到像样的答案。他时不时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不到。 不知为什么他恍惚想起了另一首诗。 那次他被踢伤住院了,赵戈阳来看望他,有多张病床的病房内竞没有别人,他 们坐在床上,聊得很投机。他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很灿烂,他的思维在那一刻变得 无比活跃。 赵戈阳拿起床上的一页诗稿问:“这是你新写的诗?” “信笔涂鸦而已。” 赵戈阳念道:“点燃心中的灯/照亮我也照亮你/种一园花朵/美丽世界也美 丽自己/爱是别样的呼吸/爱是山呼海啸的心律/捧一颗心上路/一生都会滋润在 爱里……” “让你见笑了。” “诗言志。想不到左大哥人长得五大三粗,感情竟如此细腻……上中学的时候, 我就特别喜欢诗,曾幻想长大能当一个诗人,还偷偷写过不少呢。上大学没时间, 只能看别人写的了。” “现在写诗的比看诗的还多,难得赵小姐这样的天生丽人有如此雅兴。以后我 们可以做文友了。”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下次我把以前的习作找出来,请左大哥给指点指点, 还望不吝赐教哟。” 走出校园后,生活陷入了忙乱和变化之中,他们好像没有时间讨论诗了,诗在 现实面前变成一件放置在角落里的落满尘埃的摆设。 蓦然,一阵铃声把左树彬的思路拽了回来,手机嘟嘟地叫了。他手忙脚乱地将 展开的废纸叠在一起揣进口袋,接着双手撑地往外挪。 沙发上的手机不停地叫着,仿佛通报着紧要的消息,逼迫性地催促着主人。左 树彬起初还把着铁艺楼梯栏杆下挪,在手机声的催促中索性只用双手扒住台阶往下 撑移。不料情急中一手撑空,整个人便从楼梯中段翻滚下来,重重地摔在底层地板 上。随着一声大叫,废纸雪花一般四散开来…… 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手机还在响。 左树彬挣扎着抬起头来,顾不上揩拭脸上的血,双肘撑地向沙发处挪动,一张 脸由于痛苦而抽搐得变了形……他到底撑不住了,躺在地板上昏死过去。 沙发上的手机最后叫了几声,终于不声不响了。紧接着有线电话铃声大作。 时间过去了一整天。寂静的大厅里,左树彬仍一动不动趴在地扳上。 晚上,赵戈阳回家,随手点亮灯,一眼发现丈夫躺在地板上,急汇抛开手上的 东西跑过去。她抱起他的头惊呼着:“树彬,树彬,这是怎么了,啊……” 左树彬微微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帮帮我……” 赵戈阳连拖带拽把丈夫拖到沙发上,为他擦拭脸上的血。焦急之中,她连忙拿 起旁边的手机拨通号码:“小左嘛……你赶快到家里来一趟,你大哥摔伤了……摔 得不轻,快点。” 打电话的时候她猛然发现楼梯上下四散着的废纸。赵戈阳吃惊地捡起一张,望 望楼上,马上明白了发生过什么。她的眼光像小刀子一样嗖嗖刺过左树彬的皮肤, 左树彬赶紧闭上半睁的眼睛。看他可怜的样子,赵戈阳的心一下子又软了。 和小左经理一道,两人把左树彬送到医院。做了些包扎后,左树彬又被打上了 吊针。赵戈阳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静静地等待着。时间就像老爷车挂了一挡,走 得无比缓慢。 天快蒙蒙亮了。小左经理悄悄来到她身后,低声告诉她吊针快打完了。赵戈阳 嘱咐他把车停好,自己亲自背丈夫上车,坚决的口气不容置疑。 当新的一天再次来临的时候,马景瑞的命运也出现了新的转机,牛军就职的公 司里有了个出纳的空缺,他费劲唇舌说服经理同意面试马景瑞。马景瑞大喜过望, 激动得如同捡了个金元宝,连呼了牛军几声“大爷”。马景瑞暗自觉得真有一位命 运之神,总是在最危急关头朝他露出笑脸。 公司经理坐在大班台后面,一边翻阅马景瑞的个人资料,一边抬头对照本人。 马景瑞的资料里当然有他精心准备的“大学文凭”。经理看了看他的毕业证书,再 看看小伙子一表人才的样子,当即决定录用了他。 街上车流如梭,马景瑞飞过马路,凝视着高耸人云的写字楼,一想到这里从此 有了自己的一个小格子,兴奋的心情难以遏止。经理的声音久久在耳畔回荡着, “欢迎加入本公司。这是劳动合同,如果同意各项条款请签字……” 为了庆祝这件大喜事,马景瑞晚上把潘小瑜约到一家酒馆。几盘精美的菜肴在 潘小瑜惊诧的注视中端上了桌。 马景瑞把一只酒杯端到潘小瑜面前,告诉她从这天起公司和他正式签订了聘任 合同,他成了正式员工。 潘小瑜一直以为他是正式员工,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庆祝的。但还是勉强 和他碰了杯。马景瑞告诉她大公司用人苛刻,总算熬出头了,今后他们可以安安稳 稳地过日子。他简直无法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几杯酒下肚,马景瑞的话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最后他索性伸手倾斜起仙鹤颈子 般的酒瓶,边灌自己边径自说着,“这下工作稳定了,我会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上。 小瑜,相信我,今后绝不再有善意的欺骗和美丽的错误,我们是生活的合作者,不 能互相为敌。我保证。” 酒精稀释了潘小瑜对他的不信任,两人在微醉的感觉中和好如初。 清晨的街道上正是一天最为忙碌的时刻,上班族脚步匆匆,车辆川流不息。马 景瑞和潘小瑜双双从楼门口走出,融人了城市这道上班的风景之中。刚好来了辆中 巴,马景瑞向潘小瑜招招手,独自上了车。潘小瑜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宫天泽跨在摩托车上,在街角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待中巴走后,发动 摩托车跟随而去。 马景瑞踌躇满志地走过楼前广场,登上台阶,随上班的人流步人大厦底层。摩 托车缓缓停靠在台阶下面,宫天泽仰望一眼刺向云大的大厦,走近门口穿制服的警 卫,询问着他想知道的事儿。本以为会抓住说服潘小瑜的证据,没想到马景瑞的种 种劣迹竟像一组奇异的电波奇异地消失掉了。 宫天泽像个清晨出海却网了一船水草的渔夫悻悻而归。回到报社大院,一辆自 行车从他身边擦过,身影有些眼熟,他定睛一看,惊喜地叫道:“是你!” 是赵戈阳。她灿烂地微笑着,她猛然记起来,这儿是宫天泽的单位。 原来她不是来找自己的,宫天泽的喜悦转瞬蒙上了阴影。 赵戈阳是来找胡大姐的,胡大姐不在。宾主落座,宫天泽为她倒上一杯水,收 敛了脸上的笑容,沉重地说:“我跟踪马景瑞到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他还真在那家 大公司任职。” “接着说。” “有几次我见到小瑜和他在一起,表面上他们还算和谐,看不出小瑜对他有异 常态度。小瑜的好朋友江丽也说一切正常。这倒让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再进 行干预,是不是显得多余了。” “理由呢?” “马景瑞因品行不端被学校开除是事实,但他现在有一份稳定工作,小瑜似乎 也很满意。在没有证据认定马景瑞就是个坏人而且进一步对小瑜犯坏的前提下,我 们打破现状让小瑜失望有什么好处?那肯定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赵戈阳思忖着,轻轻地讥讽道:“你是怕惹火烧身吧?” 宫天泽严肃地说:“我想不如再等等看,如果马景瑞最初对小瑜的感情欺骗没 有长远害处,让小瑜蒙在鼓里也未必是坏事。” “别忘了,正由于你当初向小瑜隐瞒了她的资助对象被开除的事,才客观上导 致了这么一段孽缘。今后的事态你控制得了吗?” “我并不想推脱责任,可现在去揭穿它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同样没有操纵他人 命运的权利。” “反正对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我是没有信心。我主张适时于预,因为…” 宫天泽耐心地等着下文。 “我讨厌一切愚弄行径。” 宫天泽一笑,“我会时刻关注着,免得把我嫉恶如仇的前女友气坏……对了, 刚才你说来报社有事,我能为你效劳吗?” 赵戈阳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不好意思地说:“最近经常失眠,闲着没事胡 乱写了两篇东西,想找你们报社的副刊编辑看一下,指点指点。发不发表没关系… …” “哟,在学校的诗文雅兴又捡起来了?交给我吧,副刊的人跟我都处得挺好。” 赵戈阳躲闪着,“哎,你可不许偷看啊。” 宫天泽接过信封,小心地在手上掂量着。 吃晚饭时,宫天泽忽然想起了那个信封,他拧亮台灯,抽出里面的稿子边吃边 读:“我的夜好黑好黑,没有尽头……”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抛开碗筷细细读起 来。读着读着,他跌倒到沙发上,眉头紧蹙,稿子上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稿子摊 在膝上,宫天泽呆望着画架上未完成的女人裸背油画和墙上赵戈阳的照片不能自已 ……他跳起来,拿起电话听筒,又重重地放了回去,在客厅里兜着圈子。他试图拿 起调色板和画笔,抹了几下就抛开了,穿上衣服奔出门,启动了摩托车…… 赵戈阳的晚课还没有结束。音乐的起伏声中,她正在排练场内为孩子们纠正动 作。宫天泽从门口的家长中间挤进去,直奔赵戈阳。赵戈阳惊奇地望着他,所有人 的视线也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闯人者牵住了。 下课铃声响了,他不由分说地把赵戈阳推上了摩托车后座,车子风驰电掣地驶 在马路上,疯狂地超越着前面的车辆。后座上的赵戈阳一再情绪激动地高声询问, 宫天泽始终不肯回答,目光凶狠地专注于驾车……他们没注意到,小左经理驾驶的 捷达王悄悄跟在了后面。 门吮当一声开了,宫天泽拉进挣扎着的赵戈阳走进了自己家门。 赵戈阳愤怒地叫道:“你到底干什么!” 来到画架前,宫天泽激情迸射地指引着:“看吧,看吧,这是同样一个赵戈阳 ——那肩上无形的枷锁、肌理中的累累伤痕,和不见天日、暗自哭泣的你有什么两 样!‘那寂静的黑是无数张嘴在啮啃我的骨头,我的黑夜没有尽头……’戈阳,你 让我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是刺在心上,难过得想大哭一场……你正在被毁灭啊!” 赵戈阳登时呆住了,不由自主地走近画架,小心地触摸着画上的脊背……良久, 她转身面对宫天泽,声音细若游丝般地问道:“你读懂了?” 宫天泽抖着手上的稿子,“这是一颗正在被扭曲、受煎熬的灵魂!” 赵戈阳的目光游动在画作和主人之间,虚弱地问:“为什么只画背部?” 宫天泽目光灼热地炙烤着她,“因为我还无法走近今天的你。” 赵戈阳痛苦地半闭着眼睛,“你不了解我,永远不会……” 宫天泽抓住她的手,“我会,我会的,只要你还是Y 个句话的生命。” 赵戈阳惊恐地望着他,终于把持不住自己,一头扑进他怀里,喃喃道:“抱紧 我,抱紧我……” 宫天泽紧紧搂住怀里的娇柔之躯,赵戈阳紧闭的眼中热泪纵横。两人躯体散发 出的热量猛烈地烘烤着对方,使他们觉得自己都要燃烧了。神秘的男女之间的气息, 像岚气一样环绕着他们。宫天泽觉得冲动有些把持不住了。而赵戈阳绝望而疲惫, 一块块意志的残片,在冰海里沉浮……她的意志飘不起来了,只想有一个宽阔的肩 头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休息…… 宫天泽低沉地说:“你正走在绝望途中。” “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啊……” “解放你自己。你的负担太沉重了……” 著然间,赵戈阳抬头看见了照片,照片中的赵戈阳审视着自己。理智又飘回了 失控的肉体,她受惊般地推开宫天泽,仓惶逃出门去。宫天泽像龙卷风一样澎湃的 激情旋转了一番,渐渐宁静了下去。 白色捷达王就停在宫天泽家楼前。小左经理在车里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忽然发 现赵戈阳从车后方的人行道上小跑着冲过来。在昏黄的路灯下,隔着车窗依然可以 清晰地看见赵戈阳泪水纷纷如雨,悲伤使她忽视了周围的一切…… 小左经理下了车,走出几步又停止了追赶,沉吟一下又重新回到了车上,驾车 很快超过了人行道上的赵戈阳——他从没见赵戈阳如此失魂落魄过。他最终放弃了 打招呼,驱车远去了。 他孤身回到左树彬家,客厅里灯火通明,左树彬看他一人进来,眉头拧得更紧 了。 “大哥,是我太笨了。‘小左经理急着认错儿。 “你嫂子出了事,我拿你是问。快去找啊!” 大门突然开了,赵戈阳谁也没理,直接上楼去了,一脸无风无雨的样子。 小左经理呆呆地望着两个人,无法参透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故事。